美编约图:画一个古风的少女。
编辑推荐:一个很有画面感、很美的故事:如果你是一条鲤鱼,那么我是一条河流,而鲤鱼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能你只是河流里无数鲤鱼中的一条,即使毫不起眼,但你的美和你的好,河流都知道。
梦里,他为她拈下乌发间的一朵落花,阳光落在了整个桃花树下。
漫漫浮生里,这个梦,他做了很多年。
我叫苏河,是一条河流。而你,我便为你取名小鲤。你记住,鲤鱼的世界便是河流,你的全世界便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离不弃地追随我。你可愿意?
他曾说,她是一只鲤鱼,而他是一条河流,鲤鱼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是又有谁知道,河流里能有多少条鲤鱼。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一个。
楔子
京都大雪,连绵三日。
下朝归来时,路面又新雪覆旧雪,掩埋了前路。苏府的轿夫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抬着轿子,缓缓行走在大雪里。
众人正脚步匆忙时,路边的一家酒馆丢出了一件“东西”,不提防间,轿夫被绊了一个趔趄。轿子不稳,一下子便落在了雪里。
仆从被吓得半死,连忙凑到轿旁低声问道:“公子安否?”
轿帘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了一条小缝,里面的人咳了两声,答道:“无妨。”尔后,一双眼睛透过那条小缝露了出来。
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眸,此刻它们正盯着路中央的那团“东西”。
早有仆从冲上前去大骂了起来,眼看着骂了好几声也不见反应,便又跟着踢了两脚。那团灰布“东西”总算展开了四肢,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那轿中人一双冷清的眼穿过重重白雪看过去半响后,才见他低声吩咐了仆从几句。随后,轿子重新启程。
那小女孩呆呆地看着轿子自面前走过,风吹帘动,却只露出一方清隽且苍白的下颌。下一瞬间,那得了命令的仆从走过来,牵着小女孩进了酒馆,为她叫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
一
公子河是谁?
这句话若是问这景国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遭到嘲笑。要知道,整个景国除了君王便是这公子河的权势最大。这年轻的大司马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却成为了景国朝中的中流砥柱。当年更在他国侵犯之时,一言杀退千军。这即便是他的父亲——苏老将军在世也是做不到的。如今,这景国再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人们提到他时,总会谦卑恭敬的唤一声:公子河。
那空影族的女孩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苍白病态的人竟有那么大的本事。然而,还未待她多想,公子河便抬头看了过来。
那是一双这世间最无情、最冰冷的眼。
“你不会说话,做我的近侍最好。”
公子河瞧着站在房中的人,苍白的脸透着病态的青色。他打量着她,突然道:“空影族如今已大半没落,再也没有空影人能够于天空中自由行走。你是风之子,可如今却只能在街头乞讨、任人打骂。”
公子河扶起书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紧盯着那女孩子,静静地道:“记住,你若非今日碰见我,怕是这个冬天也熬不过了,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也唯有我,才能改变你低贱的命运。所以,你可愿跟随我?”
女孩银白的双眼随着他淡漠的话语渐渐亮了起来,到最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公子河挑起削薄的唇角,终于笑了起来。随即,他转目望向窗外,大雪依旧。半响,他才道:“我叫苏河,是一条河流。而你,我便为你取名小鲤。你记住,鲤鱼的世界便是河流,你的全世界便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离不弃地追随我。你可愿意?”
这被赐名小鲤的空影族女孩,总觉得他的这番话里有一种宿命感。或许,他将她从那个卑贱、凄苦的世界里拉出来,又推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然唯有跟随他,她才不会迷失了方向。
小鲤像是起誓那般郑重地点头。
从那以后,不论公子河走到哪里,身旁总跟着一位素衣的小丫头。那丫头身子单薄,脚踝处一抹银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采。那是空影族——整个昏微大陆最卑贱、柔弱的空影族的标志。可如今,她却成了整个景国最有权势之人的近侍。
夜色深时,公子河仍在批阅公文。小鲤侍奉在他左右,瞧着他眼下的青色越来越深。然而若非不得已,公子河是绝不会睡的。
外界皆传,公子河之所以如此羸弱,乃是因为上苍不愿赐予他健康。毕竟,一个人完美成这样,唯一能从他身上用来夺走的便也只有健康了。只是世人皆不知,公子河身体孱弱乃是因为他被魇困住了。
所谓魇,乃是一种梦厄,人若长期被魇困住,身体将会被慢慢拖垮。因而,被魇困住的人极少有活过而立之年的。这个世上,唯有梦师能够解魇。可整个昏微大陆梦师却少之又少,加上他们行踪不定,因此很难有人能够找到他们来摆脱魇的魔爪。
公子河显然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便是像同谁在赛跑一般,不停地透支着身体。
窗外已传来三更的梆子声,小鲤抬头,只见公子河双眼通红,眼里满是疲惫,可他却仍是睁着眼,不敢入睡。房外已有仆人候着,就怕公子河睡去后,会出现什么不测。
公子河似乎受不了了,终于瘫坐在书案前,闭上了双眼。仆人听到没有了动静,一个个鱼贯而入。有人将公子河背到床榻之上,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木塞塞入他口中,然后轻轻地退出去。
公子河的梦里到底有着怎样恐怖、可怕的场景,谁也不知道,只是从他声嘶力竭的尖声惊叫里仍能让人感受到那最绝望的恐惧。小鲤眼见着公子河蜷缩着身体,不停地抽搐着。若非将木塞塞入他口中,怕是他早就咬断了舌根。
众人都道公子河乃是个不世出的人杰,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孤傲周全的模样。然而,他们又怎知,此刻的公子河有多狼狈。
许是被公子河的痛苦感染,小鲤银色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痛色。她跪在床塌边,伸手抓住了公子河痉挛的手。似乎抓到一只浮木那般,沉溺在梦魇里的公子河迅速地找到了小鲤的手,然后紧紧地握在掌中。
力气大得似乎要粉碎了那一节纤细的手腕。
夜还很长,公子河的梦厄也还很长。
二
暮春的一日,小鲤陪着公子河在湖边的亭子里读书。她盯着那湖内的锦鲤发呆,正出神,却冷不防被一阵爽朗的笑声给拉扯了回来。
苏府内人人都循规蹈矩、恪守礼仪,鲜少有人会笑得如此肆无忌惮。小鲤心中好奇,连忙极目远眺,企图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红衣,腰间却配着一把长剑。她一路走来,不停地与身后的婢女说着什么,眉目艳丽的脸上满是爽朗的笑,整个人看上去活力无限。
就连公子河也被这笑声引得放下书卷,看了过去。
那女子总算看见了亭子里的读书人,却只是停顿了一下脚步,便如红霞一般飞入了亭子里。
“见过大哥!”那女子行了一礼,抬起头对着公子河又是一笑。
公子河面若寒霜,他抬了抬手,声音无波无澜:“你是去找苏业的?”
女子点了点头,说道:“苏业说他又得了一件新奇的玩意儿,我便来瞧瞧。咦……”女子说着,却看向一旁立着的小鲤,不禁疑惑道:“大哥何时用上这女近侍了?”
公子河随着她的目光亦看向小鲤。她垂首立在彼处,安安静静地。他读书读到入迷,几乎都忘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那女子瞧着阳光投洒在小鲤的身上,“咦”了一声又道:“大哥,她没有影子……难不成,是空影族的人?”
公子河点了点头,却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道:“你快去找苏业吧,若迟了,他又该着急。”
女子这才离去。
小鲤心中还在想着方才的女子,却听见公子河道:“刚才那位是慕老将军的千金慕婉。她自幼便被当做男孩子抚养,所以也就没了女孩子们的规矩。”
小鲤没料到公子河会同她说这些,微微有些诧异。随后耳边又听他道:“她是苏业的未婚妻,不日将要成亲。”
说完这些,一切又归于沉默。可许久未见公子河有动作,小鲤抬头,只见他握着一卷书怔怔的盯着湖面。
“你以后,不必再陪我过夜。”公子河再度开口,已是准备回房时。
小鲤扶着他,静静地听他道:“我被魇困住,总会做出一些伤人的事。”说到这里,公子河垂首看着自己臂间的那双手——纤细的手腕青紫,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会弄出这样的伤痕来。
小鲤却浑不在意,仍扶着他慢慢走过扶疏花架。公子河苍白的脸被夕阳映照过后,透出些微的血色。身旁的空影族少女身量极小、极其单薄,不知为何,公子河却始终觉得,这样一个沉默的少女身体里藏着巨大的力量。
那力量到底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小径的另一头传来熟悉的笑声,同时还夹杂着男人低低的笑声。花园里不知被谁吊了一架秋千,那身着红衣、腰佩长剑的女子此时正站在秋千上奋力地荡漾着,似一只飞鸟,又似一片红霞,几欲冲向云霄。
这是方才还见过的慕家千金,她立在秋千之上笑得极其张扬,旁边有人在为她鼓劲。公子河停下脚步,望着那一对男女。小鲤是认得那个男人的,他正是公子河的弟弟苏业。
小鲤在苏府内时常见到这位二爷,他终日同一帮京都纨绔在一处斗鸡走狗,整天都庸庸碌碌的。公子河对他甚为严厉,也大约如此,苏业在他面前才会显得格外谨慎规矩。
有丫鬟看见了公子河,便连忙扯了扯苏业的衣袖。
“啊,大哥!”苏业见了公子河,收敛了眉目间的放旷,连忙敛襟行了一礼。
秋千上的慕婉也停住,跳下来朝公子河笑道:“大哥,你也来看我荡秋千啊!”
公子河微微颌首,眉目间依旧是一片冰冷。
苏业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却再也不敢像方才那般肆意喊叫。没了旁人的喝彩,慕婉也失了兴趣,恹恹地站在秋千旁,任风吹乱她的发梢。
终于,公子河开口道:“你们继续,我回房了。”
回去的路上,公子河一直蹙紧双眉。花园里的风很暖,依稀能够听见被风带来的远处再度响起的笑声。突的,公子河用力地咳嗽起来。他弓起背,咳得撕心裂肺。小鲤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松手去寻人过来,却被公子河反手拽住。
他拖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寻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咳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平复,一张苍白的脸泛着青色,双唇上更是透着血丝。小鲤冲他打着手势,要去请大夫,公子河却抓紧了她的手,冲她摇头:“不必……喀……不必去找大夫……”
小鲤只得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帮他理顺气息。随即耳边却又听他道:“小鲤,只因你不会说话,我才会同你说这些。你听完,便忘了罢!”
小鲤正疑惑,却见他血丝遍布的双眼里慢慢泛起一种沉寂的光。那光就好像是一豆烛火被风吹灭时的残影,认命、绝望。
这根本就不是当初那个口中说着“唯有我,才能改变你低贱的命运”的人。
“我不能大笑、不能奔跑,更不能似我那个弟弟一般陪着自己的爱人做一些开心的事情。活了二十多年,却夜夜被梦魇缠身,不得安宁。即使略有才华,得了些虚名,可我却只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语调悠远、淡漠地说着,眼里仍是一片死寂。
小鲤想要伸手抚上他的肩膀,给他力量,却终究害怕逾矩,只得咬牙、握拳站在他的身侧,静静地看着他。
公子河却笑了,他削薄的唇角向上勾起,露出满含嘲讽的笑。
“小鲤,你可知当年慕婉要嫁的人是我。”他陡然抬起头看着她,唇角的笑容越发的深了。“她的丈夫,本该是我。”
小鲤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钝钝的、酸酸的,还有些疼。
“我自幼身体羸弱,大夫都说我活不过十五岁。当年我父亲与慕老将军指腹为婚,将慕婉指给我。只是慕老将军见我活不长,过了几年便将慕婉改指给了我弟弟。”他眼里蒙上一丝雾气,在外人面前经年强大而孤傲的公子河,此时却是如此的脆弱。
小鲤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耳边听得他一声叹息:“我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三
将公子河送回书房,小鲤去厨房取汤。路过花园时,见到那慕婉与苏业仍在秋千旁。
慕婉站在秋千上,抓着秋千上的绳索,垂首望着苏业道:“你莫要放在心里,他一贯都是这样的。”
苏业却冷哼一声,道:“他摆出那样一副死人脸做什么?我好歹是他弟弟,从不见他有一副好脸色。哼!不就是在这景国里有些势力罢了,当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慕婉听罢,语气柔软地劝道:“他是你大哥……”
“啐!是我大哥又怎样!我真恨他是我大哥!”苏业说到此处,显然有些激动。又昂首冲秋千上的慕婉道,“我总是被笼罩在他的光环下,旁人提起我也总是‘那是公子河的弟弟,真是叫人厌烦!”
“你莫要厌烦啦,旁人许是嫉妒你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哥哥才这样说的。”
“嫉妒?若他们真的摊上这么一个兄长,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总是要求我必须似他那般……嗨,若真成了他那般,我倒宁愿没有这样一个哥哥。其实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残废罢了。”
小鲤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了,心中怒火愈烧愈旺,身体已先于思维朝着苏业冲了过去。她将苏业撞得往后踉跄了几步,自己也因收不住力而扑倒在地上。
“哪里来的杂碎!”反应过来的苏业一脚便踹上了小鲤的肩头。待看清来人,他眼里已多了一丝鄙夷:“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大哥身边的一条狗!”
小鲤恶狠狠地看着苏业,咬牙切齿,银色的眼眸里透着十足的恨意。
苏业却笑了,笑得极其开心:“瞧你这小杂碎的样子,像要杀了我似的!呵……一个被钉上银钉的空影族人,一个永远的奴隶,还想杀了主人?!”
小鲤张口,奋力地想要说什么,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一片粗嘎难听的“啊啊”声。她手忙脚乱地想要表达些什么,涨红了脸,却只发出一阵一阵难听的声响。苏业笑得更欢了,就连站在秋千上的慕婉也笑了起来。
“好了,苏业,你何必同一个空影族的哑巴计较……”
慕婉话音还未落,苏业却反手抽出袖里的折扇向小鲤的脸颊抽打了过去。
待小鲤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苏业还想举手抽打,却被慕婉挡住。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垂首望着地上的小鲤,明艳的脸上满是笑意:“她如今可是大哥身边的红人,你这样欺负她,若是被她告上一状,也有你受的了。”
苏业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白了白,随后咬牙道:“哼,凭她一个空影族人,大哥还能将我怎么样么?!”
慕婉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她俯下身望着小鲤那一双银色的眼睛,许久,唇角的笑意渐深。
小鲤冷着脸看着她,直到她直起身,拉着苏业离去。
回到书房,公子河仍在批着公文。他知道是她进来了,便头也不抬地开口道:“你将汤放在桌上,待凉一些了我再喝。”
却没有听到她将汤放下的声音,公子河抬头,这才见到了红肿着脸的小鲤。他不由蹙紧眉问道:“怎么回事?是谁打的你。”
语调是一贯的冰冷。
小鲤银色的眼里一片淡漠,她显得极其的无所谓,只静静地立在彼处,并不接受他瞧过来的目光。
公子河也并没有再多问什么了,只喊了仆从进来,带着小鲤下去处理伤口。
眼前公函里的字密密麻麻,扰得人格外烦躁。公子河抛了笔,唤仆从进来吩咐了几声,便捧着一盏茶,靠在西窗等着。
不过一会儿,苏业便进来了。
看到大哥的脸色已是不好,他只得做出谦卑的姿态垂首默默走近。
公子河一语不发,捧着茶冷冷地看着他。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苏业再也受不了他目光的拷问,便抬头硬着脖子道:“是那空影族的小贱人冲撞我在先,大哥要罚,也不该罚我!”
公子河目光森冷,苍白的下颌更是紧绷着一股怒意。他放下茶盏,开口道:“我且问问你,你口中那空影族的小贱人说的是谁!”
苏业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再也不敢开口说些什么,只能垂首默默地站立着。
“小鲤是我的近侍,即使要罚,也轮不到你来动手。自小我便教你要以仁为本,宽待下人。且不论小鲤是我的近侍,就算是一般的仆人,你也不该如此待她!”
公子河语气严厉:“你自幼读遍圣贤之书,那书中的道理全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苏业粗重的呼吸声。他握紧了双拳,似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公子河道:“你今年也已弱冠,我不便再多说什么,你下去吧。”
苏业躬身退下,到了书房门口才挺直了背脊走了出去。他走了没有多远,回首仍看见公子河倚靠在窗下的侧影。
恨意陡生,他狠狠地啐了一声,才甩袖离去。
四
苏业与慕婉成亲之日,也是新宅竣工后的第七天。苏府内不少仆人都跟着苏业去了新宅,成亲那日更是阖府上下都过去帮忙了,附上只余下公子河同小鲤二人。
公子河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手握着一卷书却呆呆地望着湖面。那里波光粼粼,锦鲤三五成群地啄着湖面的落花。小鲤立在一旁很久,也看着公子河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直到日头开始偏西,才听得公子河道:“新宅那边怕是已拜过天地了。”
小鲤盯着公子河那被湖光映照的脸,微微蹙眉。
公子河又道:“我没有去参加胞弟的婚礼,怕是旁人又要非议了。只是我去了,苏业又会不开心。”
小鲤眼见着公子河微微眯起眼。他一旦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都会有这样一个小动作。
“父亲在世之时,常教我多多照顾这个弟弟。只是如今,一切都偏离了我原本的打算。苏业与我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漠。”他双眼又陡然睁大,转目望着小鲤,唇角已含了一丝笑:“小鲤,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小鲤望了他片刻,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自那次以后,每当她想要给他安慰时,便会伸手按住他的肩。他也并不觉得她逾矩,只在她那只单薄的手掌下再度望向湖面。
“你可曾感受过,一个被你怀着莫大期望塑造的人却即将反过来与你对抗的感觉?”公子河盯着湖面,低声喃喃。不像是在说给小鲤听,而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快了,我早该料到有这样一天。”
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样,恐怕也只有公子河一个人知道。
只是那晚,空空荡荡的苏府内,公子河再度被魇困住。这一回,只有小鲤在他身边;这一回,只有小鲤感受到了他那最深切的痛苦。
苏业第二日携慕婉一起回来拜见公子河。
花园内,小鲤却碰见了本该在书房的慕婉。她一柄长剑横在小鲤的颈项,眼里满满都是鄙薄之意。
小鲤并不害怕,只抬起银色的眼眸望着那红衣女子,面上神色是与公子河几无差别的冷漠。
慕婉见她如此,心中恨意更深,手中剑也不禁往她颈间又送了一分,剑刃陡然染了一丝红线。
“你一个卑贱的空影族人,怎敢赖在大哥身边这么长时间!”慕婉声色俱厉,明艳的脸上一片怒色,“二十多年来大哥身边从未出现过什么女人,定是你这空影族的小贱人使了什么族内的秘法,让大哥鬼迷了心窍,安排你做他的女近侍!”
小鲤听她口中全是妒意,心中觉得奇怪。看她这样,分明还是在乎公子河的,那么当年他父亲悔婚,她怎么又顺从了呢?
慕婉咬牙切齿,怒道:“我如今已嫁给苏业,再也没有同大哥名正言顺在一处的机会了。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从大哥身边连根拔掉!”
她说完这一句,抽回剑,转身离去。
小鲤摸上颈项,看了看自己一手的血,随后转目望着那红衣女子消失在花园深处,不禁一声叹息。
这慕婉,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业夫妇离去之后,公子河便一直在书房外的那棵桃树下看书。
满头的黑发被束成了文士髻,桃花落在他的身上,他浑不在意。听见响动,他猛然抬起头。眩目的阳光之中,那一刹那,他眉目并非凌厉,而是如桃花般,雅艳至极。
“怎么又受伤了?”看到小鲤颈项间的包扎,他微微蹙眉,只是转瞬之间面上便恢复成了一片冷色。
小鲤并未回答,只走过来坐在他脚边的矮几前为他煮一壶香茶。
大约是跟在公子河身边已经很多年,他一切的习惯她都已经知道,他的一切习惯也都在影响着她。空影族人本来就是一副淡泊的性子,面上也总是一片浑不在意。而跟在公子河身边这么些年,她也沾染上了他身上的冷意。如今任谁提起公子河,总要加一句“若你见到那人身边总跟着一个眉目冷漠的空影人,那么定是公子河无疑”这样的话。
小鲤还在想方才那件事,冷不丁却听到公子在河唤她的名字。并非寻常时候那冷淡低沉的嗓音,这一声似乎是带了感情的。
小鲤就这样微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却触到了公子河一双红彤彤的眼。常年的少眠让他的眼里总是布满血丝,然而这一刻,小鲤却发现公子河有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公子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目光就仿佛从树叶中洒下的阳光,斑斑驳驳,让人瞧不清楚。他忽然伸出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向了小鲤儿的发顶,然后,他从她的乌发上捡起了两片落花。
“花落到你头发上了。”公子河微微蹙眉,桃花夹在他的指尖,更衬得他的手指白皙如玉。他将花轻轻地掷在地上。小鲤的目光便也追随着那落花,一路向下,最终归于尘土。
不知为何,小鲤突然热泪盈眶。
他曾说,她是一只鲤鱼,而他是一条河流,鲤鱼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是又有谁知道,河流里能有多少条鲤鱼。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一个。
五
近几日,景国里风云突变,朝堂之上剑拔弩张。自苏业独自开衙建府之后,便开始积蓄属于自己的力量。朝中也因此分作两派:一派拥戴公子河,一派站在了苏业的身后。
似乎有很多人都在期待,期待着公子河自最高权威的圣坛上跌落。后来人们都说,当初圣上之所以如此信任公子河,只因他是个残废,终究成不了大事。
朝堂局势越发紧张,公子河也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他开始变得暴戾,对待仆人也更加严苛。眼见着苏府门前由车水马龙变作门可罗雀,渐渐有人辞工,离开了苏府。
到最后,苏府剩下的,也只有几个年老的仆人与一个小鲤。
这一日,公子河下朝回府,苍白的脸上一片怒色。小鲤听闻,乃是朝堂之上议事,当今君王的天平居然偏向了苏业一方。这是十多年来从不曾发生过的事。
一进书房,公子河便将书案上一切能拿起来的东西全都扔到了地上,但他仍不解气,想要张口大骂,却也只能用力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几乎五官都痛苦得纠结在了一处,似乎想将五脏都咳出来。
小鲤奔过去想要扶住他,却不料被他反手推了一把。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到了极点,使出来的力并没有将小鲤推开,反倒是因收不住力,令自己跌倒在了地上。小鲤想要去扶他,耳边却又听他用极小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道:“滚。”
小鲤的脚步只是稍稍停滞,继续向他走去。然而这一回,公子河却抬起头,一双血红的眼怒瞪着她,拼尽了全力喊道:“滚!你给我滚!”
这一嗓子,似尽了全力,是最歇斯底里的决绝。
世人都说空影族的人没有泪,因为他们的眼泪还没有离开眼眶就被风吹干了。可这一回,小鲤眼中滚落了两行泪,她跪下来扑在公子河的脚边,用最粗嘎难听,也最伤心的声音恳求他。
“你滚吧……”公子河缩回脚,慢慢地扶着桌腿,一点一点站起身。他垂下头,用最冷酷的眼神看着地上的小鲤,用颓乏的气息说道:“你虽是个哑巴,可心里怕也笑了我许多回。”
“我堂堂公子河……如今……如今却被自己的胞弟逼得颜面尽失……你也瞧够了。我?我算什么,我只是个废人。”他笑了起来,削薄的唇角挑起,满是讥诮,“我一个废人身边跟着一个哑巴……呵呵,我身边,也只配跟一个哑巴而已。”
这话说得刻薄,可小鲤仍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脚,仰面看着她,泪如雨下。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还是……我如今的命令对你已无任何作用……”他仰面笑起来,又陡然用最后的力气反身扶着书架,抽出那架上放置的长剑,朝着地上的小鲤刺了过去。
剑尖插入血肉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那伤口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打在人的神经之上,发出一阵细小的轰鸣。
小鲤看着他,他亦看着小鲤。
那血红的眼里是最彻骨的恨意。
小鲤似乎明白了什么,多年前那个雪天,他将她捡回来,就如同捡回一只流浪的狗。他寂寞时可以和这条狗说话,不需要这条狗有任何回应。可一旦他觉得这条狗对他已无任何意义时,便会毫不留情得将它赶出门去。
她,小鲤,不过是一只跟在公子河身后摇尾乞怜的狗罢了。
其实并没有下雪,只是杨花随风簌簌而下,落满了头发,落满了双肩。
小鲤捂住肩头的伤口,仍有不少鲜血透过指缝流下。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大雪纷飞的那一日。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晃荡,企图从酒馆里偷两个馒头。被店家发现后,被暴揍一顿丢在了街上。
是那个人,命人带她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他并不是主人,他只是一碗大雪天里的牛肉面,没有感情、冷漠如霜,可却依旧让人感到温暖。
小鲤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怎的就遇到了慕婉。
她仍一袭红衣,立在彼处,瞧着自己的目光依旧一片鄙夷。
她说:“你已然成了个丧家犬,若是还感念大哥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去极西之地为大哥找来梦师。你也知道,大哥被魇困住,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作为最后的报答,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小鲤立在此处很久,日光渐高,投洒在她身上,却未能投洒出一片阴影。空影族的人没有影子,影子即是回忆,回忆越多影子越深。她没有影子,她也没有回忆。
可她知道,她将要做什么。
六
十二月的京都下起了大雪,就如同十年前那般。十年前,京都大雪冻死了不少人。
公子河撩起帘子,似乎还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立在路中央。她满身的雪,单薄得可怜。本该是最卑微的人,可一双满是淡漠的银色的眼就这样直直地撞上自己的眼眸。
就好像在看一面镜子,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副虽落魄却始终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离开已经三年,不知去了何处。
这三年京都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苏业在竞野大战中一战成名,君王赐他虎符,令他掌管国中一半兵力。大约如此,朝堂之上苏业的脊梁挺得更直,瞧着自己的目光也满是不屑。这几年他过得不太好,苏府气数日渐式微。国中人都道,这公子河一世英名却是被自己的胞弟打败。
人生可真是失败啊!
公子河放下帘子,闭上眼,再不愿多想。
回府,却见到了一个人。
公子河瞧着眼前的小鲤,微微眯起眼。
小鲤仍记得他的习惯,每当他情绪波动之时总会眯起眼来掩盖。而这一回,小鲤想,他心中怕是恨的吧。
“你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离开吗?”公子河捧着一盏热茶,缩在狐裘里看着她,“你这次回来,难不成是想来看我的笑话?”
小鲤走近他,突然朝他伸手。那无名指上,赫然是一朵纯白的昙花。
公子河瞪大了眼,这无名指上缠绕昙花分明就是梦师的标志。
“你成了梦师?”
她点头,脸上第一次绽了笑。
小鲤回来的第二日,公子河便遭人弹劾。有人称他倨傲无礼,视君上若无物,早有谋反之心。
而这个弹劾之人,正是公子河的亲弟弟,苏业。
公子河一直都以神一样的姿态立于朝堂之上,何时遭受过这样的不白之冤。更何况这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的胞弟。他心中虽伤,但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冷傲的模样——仍是那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容不得半点污秽脏了他的身。
只是令世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苏业在此时居然亲临苏府。他们兄弟二人在书房内交谈了一整夜。黎明时分,守在门口的仆人们看见苏业面上一派得意之色地走出房门。相反的,室内的公子河一脸的苍白。
他将自己锁在房中,提着酒壶灌酒。
小鲤进来时,他已不知喝了多少酒。看见她进来,他却伸手拖住她的手,苍白的脸上挂着痴痴的笑,嘴里也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来了,你听我说……父亲不让我喝酒,可我今天还是喝了;父亲叫我照顾好弟弟,可我却没能做到。你可知道,我好羡慕苏业。他自小就能跟在父亲身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以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可我……呵……我只能被锁在书房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害怕做一个真正无用的废人。我拼命地读书,十岁便与当朝最有学问的博士激辩,获得人生中第一次胜利。可是,哪怕我做得再多,在他人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
他说到此处,将她的手抓得越发的紧。他将脸贴在桌上,闭眼轻轻道:“苏业自幼在军营里长大,父亲死后他回府,便一直是我带着他。我怕军营里那些习性让他变得愚笨粗鲁,便严格要求他,还望他长大能成为国之栋梁,与我一起为国效力。”
“可我错了。”公子河的眼角慢慢流出一片水渍,他更加用力的抓紧她的手,指望着她能给他力量,“我错了,原来苏业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恨我了。”
三日后的朝堂,公子河列举了苏业的十条罪状。且条条都是人证、物证俱在。苏业以将军的身份通敌卖国。仅凭这一条,苏业便被投进了大狱,不日就要被处以斩首之刑。
慕婉来到苏府,恳求公子河能够手下留情,救这胞弟一命。
然而,公子河悠然地喝了一口清茶,慢条斯理的对慕婉说道:“我曾经给了他不止一次机会,是他自己摒弃了我们的血脉之情,将我往绝路上逼。如此,我若还不绝地反击,那明日死的,就是我了。”
“他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早就引起圣上的猜忌。他早就走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慕婉听罢,终于伏地痛哭了起来。
第二日,公子河得知了弟弟被斩首的消息,没有流泪。他端着一杯清茶平静地听着仆人传来的消息。
后来仆人们都说,公子河怕是真的已入了神人的境界,凡人的喜怒哀乐他都是不懂的。
可是那天夜里,公子河的房内反常的没有传出惨叫的声音。小鲤陪着他,却在氤氲的灯光里看到了公子河的眼角蔓延的泪水。
或许,这是比魇更可怕的梦吧?
她知道他不能再等了。她慢慢俯下身,轻轻地用手擦去他的泪水。而他,竟如孩童一般在她的臂弯里微微蜷缩起身体。
并不是他性子寡薄,只是他在乎的东西从来都不愿被别人知道而已。他所想要的,抓得太紧,终究是伤了自己。
她指间的昙花在昏黄的灯光里静静地绽放。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说的那样一句话:
“你的全世界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离不弃地追随我。”
她不会离开他,她要陪着他。
她静静地抱住他的身体,在他的胸膛前闭上了双眼。
尾声
公子河做了一个梦。
只是梦里再没有分崩离析的尸体与漫天遍地的鲜血。
那是很多年前,他靠在桃树下的软榻上读书。当时春光明媚、微风拂过,桃花就像京都雨季时的雨水一样,绵绵不绝地向下飘落。那空影族少女静静地跪在自己的身侧,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思早已不再书上,目光偷偷地越过书籍去看那个少女。
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蹙眉,银色的眼里是一片柔软的春光。
这春光触动了他心中柔软的琴弦,他伸出手,温柔地拈起她乌发间的一朵落花。
她抬起头,静静地凝视他。
只是一瞬间,却仿佛定格了一生。
醒来之后,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雕花的床顶,忽然嘲讽地笑了起来。
他只是个残废,从来不敢向她坦白心中所想。他不能大笑、不能奔跑、不能陪着心爱的人做一些开心的事,他只能尽最大的能力保护她。他刺她一剑,只因他知道,慕婉早就盯上了她。而他已无任何力量去保护她,只能在最落魄的时候赶走她。唯有如此,才不会受到牵连。
这么多年,他从不开口,也从不敢说清,他只是怕一个残废的话没有任何信服力。
那一晚的梦境,离奇的持续了一年,直到一个身着白衫的男子出现。
男子称,他是来看自己的徒儿的,他是来为她送法器的。
公子河不明,问道:“什么法器?”
男子讶然,奇道:“公子可已经脱离了魇的掌控?”
公子河回想这一年间,确实不曾做过一场噩梦,点头。
男子呆了片刻,终是一声喟叹:“那丫头,当真是傻。”
公子河心跳止了一拍,过了许久,才颤声问道:“何出此言?”
“若是没有蜃口与青书这两样法器,小鲤根本就不可能帮你除魇。除非……”男子叹息,面上已有惋惜的神色,“她将自己的美梦渡给你,与你换梦。”
换梦……啊,换梦。
公子河大声笑了起来,这个傻姑娘啊,居然将自己最美的梦境换给了他。而可怖的噩梦,她又怎会受得了?
只是十年间,她一直珍藏的美梦不过是那片刻的宁静时光,而这片刻的时光却成为了她一生中仅有的美梦。
很早的时候,是那大雪纷飞中的一双眼眸,亦或是那些个与他相依偎的夜晚,她早就爱上了他。只是口不能言,身份低贱,她无法对他说爱。
公子河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看见酒馆下面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被众人推来推去,又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雪地里看见她的情景。
他饮下烈酒,睡了过去。
梦里,他为她拈下乌发间的一朵落花,阳光落在了整个桃花树下。
漫漫浮生里,这个梦,他梦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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