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古

　　我和她都是班级里被别人称作怪胎的存在。

　　这个故事，我一直放在心底，从来没和别人提起过。

　　1

　　我的左脸天生有一团黑乎乎的胎记，像是有一条小爬虫永远栖息在脸上。

　　她叫风风，可笑的是她非常惧怕风。

　　原因是她的头发突然有一天开始不明原因地下落，当时同学们说的很难听。

　　有人说她得了癌症，就快要死了。

　　有人说她是在偿还逃跑的骗子父母的债。

　　被人孤立的那种自卑让我们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而且我们又住在同一个弄堂，所以每天和我一起回家的，除了夕阳，还有她。

　　和风风在一起的时光，总是那么开心，总是让我忘了自己是一个“有缺陷”的人。

　　她常常安慰我说，你脸上的那条小爬虫好像一个会动的壁虎哦，侧脸看的时候棱角格外分明，格外的酷，配上我时常不苟言笑的如雕塑般的脸，简直像是拥有超能力的、下一秒就会在学校“大开杀戒”的动漫里的人物。

　　我说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头发掉不掉，我不喜欢长发的女孩，长发的女孩总是那么自恋，那么自傲，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头发狠狠绊一跤，摔一个四脚朝天那么狼狈。

　　我喜欢短的、干练的发型，而且是越短越好。

　　我对她说，如果你有一天变成了光头那才更好，简直闪亮到无与伦比，闪亮到没朋友。

　　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但我们几乎从来不说那些被班级里同学欺负的、不开心的事，也不会对彼此抱怨什么。

　　我们不是彼此的垃圾桶，我们是彼此伤心之后第一时间想见到的彩虹。

　　2

　　我记得，在那个微风阵阵、下过雨的早晨，青草的气息在我们的四周洋溢，我们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走，说着自己的心里话，分享自己的以前。

　　她说到了之前的感情史。

　　她说，初中每天骑自行车放学回家的时候都会碰到一个同路的隔壁班的男生，然后他们两个渐渐的就说上话了，两人每天相约一起回家，她说这是她一天最美好的时光。

　　有一天，她回家的时候，看到那个男生和另一个男生朋友一起走，她就故意推着车在学校附近的小摊贩那里转啊转，装作买零食、买小挂件什么的。

　　她说，当时也不知道那个男生懂不懂她这样绕着不走的意思，她想那个男生应该早就和那个男生朋友一起回家了吧。过了20分钟，让她没想到是，她居然惊喜地看到那个男生向她这里推着车走过来了，他的车子好像是爆胎了，瘦瘦的脸上满是汗。她说，当时我们相视一笑，他带着一个足以融化一切的笑容看着我说，我终于甩掉他了，我们走吧。

　　在傍晚的光线里，风风看到那个男生的手脏乎乎的，男生不经意间朝脸上一抹，留下一团黑乎乎的印记。

　　风风说到这里，看着我的脸说，真的很像现在你脸上的那个胎记哦。

　　我有点不高兴了，说，什么啊，原来我只是替代品，只是因为我长的像那个男生你才喜欢我啊。

　　她看我很紧张的样子，笑笑说，你傻啊，当然不是啊，你的胎记比他酷多了，你也比他特别多了。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要说是替代品，他才是，他只是因为有点像你才被我选中作为一个遥远的回忆保存下来的。

　　我听得心里美滋滋的。

　　而且我后来还是和那个男生错过了。她说。

　　我说，错过好，没有这些错过，哪轮得到我们的相遇。

　　一下子，她和我都笑得很开心。

　　我们走在操场的跑道上，笑过之后，我们的表情还是回到了我们最熟悉的一言不发的沉默里。配上我们标准的死鱼眼和臭脸，我想路过的同学一定觉得，我们好像来学校索要保护费的不良少年。

　　3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没人觉得我们是来收保护费的，也没人怕我们，相反他们总是乐此不彼地欺负我们。

　　他们会在风风中午带的饭盒里放上蟑螂。

　　他们会特意修改我们的作业，让我们错的一样离谱，让老师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两个人互相抄作业，当众批评我们。

　　他们会在风风生日那天，把我一大早放在她台板里的生日贺卡和礼物拆开，用一种恶心的语气朗读我熬了几个通宵写出的情话，并嘲笑我送的是什么烂东西，砸在地上踩得粉碎。当然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

　　曾有很多次我真的想不顾一切冲上去，管他们人多不多，力量大不大，和他们拼了。但每次都被风风拦住。

　　她总说，算了，算了，再挨挨吧。他们以后有一天会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而且万一你因为我闹事被学校开除，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在一起了。

　　4

　　后来一次下雨天，我们在回家的小路上，发现了一只好小、好可爱的白色落魄流浪小奶猫，她说她很想带回家，但每天要上课，家里又只有年纪很大、眼睛又不好的奶奶一个人，不能好好照顾它。

　　我说那我带回家吧，我和我家里人商量商量。她说，你不是前阵子才刚收留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吗？

　　我说，对啊，它们一定会相处得很融洽的，就像我们一样相依为命。

　　她笑笑说，那你一定要把它养好，以后我们结婚了，就可以左手一只狗，右手一只猫，两个人各自牵一个，谁也不会孤单，出去吹风的时候别提有多热闹和拉风呢。

　　我说，你这样说，我压力好大，没养好，你是不是以后就不和我结婚了。

　　她说，你想的太多了，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恩，当时的我真的想太多了。

　　随着高考越来越近，她的头发也一天天掉落得越来越厉害，我有点怕她是不是真的生了什么绝症，但每次她都很爽朗的一笔带过，撅起小嘴，在我小肚子上重重打一下，说你看我这样精神地和你说话，我像是快死的人吗？

　　我捂着肚子，一边咳嗽，一边说，不像，但会不会是回光返照？

　　然后我的脸被她扯得快要掉下来了，当然要是索性能把那个胎记扯掉就好了。

　　5

　　后来，高考的那天，她剃了一个无比明亮的光头来考场，所有人都震惊了，看着她呆掉了。

　　高考那个暑假里，我也去做了激光，弄掉了那个被人嘲笑的胎记，我希望可以在大学重新开始。

　　我们都考的不错，都进了本科。

　　她还在大学里做了学生会干部，因为做事爽气，为人直率，人缘很好，被大家亲切地叫作光头姐。

　　没了胎记的我，似乎也一下子恢复了自信，甚至收到了好几个女生的表白。

　　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我们的联系也一直没断。常常是我去她的学校，或是她来我的学校偷偷约会。

　　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在学校外租了一个公寓住在了一起。

　　后来……后来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进入了这个复杂的社会。

　　后来……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情人间果然恋爱容易，相处实在是太难了。

　　后来我犯了一个大错，一个不能被原谅的错误，有女生向我表白之后，我瞒着她接受了。她一气之下带走所有行李离开了这间公寓，我后悔的时候已经无力挽回，只好看着她远远离开，在一起那么多年的我们也终于迎来了不留情的分离。

　　我们就这样无可奈何的分手了。

　　她只留下了那只我们当初一起捡回来的流浪小猫，她好像伤透了心，刻意要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她换掉了所有联系方式，和朋友父母也一起商量好，让我也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无法联系到她。

　　风风，

　　所以我只能常常对着那只猫说着我每天单调乏味的生活和思念你的话。

　　后来又过了一年，慢慢的，在我的细心照顾下，有一天，我发现当时高中时候捡回来的小奶猫也终于长成了一只肥肥的大猫，我看到它，就会想起你，想起过去那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和以后结婚要一人牵一只的年少誓言。现在想想，这已经不可能了，那只小狗早就死了，你也离开了。

　　那些年轻时候说过的话就像半夜下起的大雪，天一亮就没了。

　　风风，

　　让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大猫也逃走了，我坐在窗口，整夜不睡地等它回来，第二天，第三天，它都没有回来，似乎它也走的很决绝，就和当时的你一样。

　　半个月后，有一次晚上睡觉我忘了关窗，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大猫回来的声音，它用脖子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我看到它脖子上戴着一个新的项圈，里面夹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你的新地址。

　　可惜的是，当我看到那个新地址的时候，我一下子醒了，原来那只是个梦。

　　我还以为真有猫的报恩这回事呢。

　　又过了几个月，我开始习惯没有大猫和你的生活了。

　　房子再租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我想，你们都不会回来了。

　　6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当一切都复原后，我也终于明白，无限有很多种，爱是一种，恨是一种。

　　你年老时和相守在身边的她一起看那天落下的夕阳是一种；你年轻时曾和她互相依偎在风里，在大雪落下的缤纷里相拥又是一种。

　　所以，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我那样爱你，也再也不会有那样爱过一个人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