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绿亦歌,香港科技大学硕士,曾留学美国。作家,编剧,行走人间,卖字为生。相信天地有大美,文字有静美。已出版《岁月忽已暮》。
楔子
2014年的尾声,胡桃辞职去了云南。
她在大理落脚后,辗转到了红河,几年前林向屿和他的队友们来到这里,试图征服这面峭壁。
胡桃在店里租来攀岩用的道具,她隐约记得当初林向屿他们规划的路线。他们为此准备了近一年的时间,胡桃却在林向屿出发前一夜跳舞受伤,林向屿接到她的电话后,千里迢迢从云南赶去看她。
事到如今,胡桃想,那就把曾经欠他的都还给他。
这天正好立冬,新闻上说北方大部分城市都开始下雪,而南方却艳阳高照,一夜之间仿佛回到夏日。
胡桃小腹和腿部肌肉流畅优美,攀附在峭壁上,轻盈灵活。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线路,在脑海里思考着最省力的方法,想要借此摒除一切的杂念,将那些教人伤心的过去一并忘记。
在最后要攀到山顶的时候,胡桃脑海里忽然响起林向屿的声音。
他站在华灯初上的夜里,年轻而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他声音低沉地对她说:“胡桃,我要结婚了。”
胡桃猛然感受到一阵钻心刺骨的疼,抓住岩石凸起的右手脱力,整个人失去支点,身体向后倒去。
胡桃在空中坠落,生死一线的刹那,她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一个依托。风从她的指尖呼啸着灌过,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无能为力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胡桃在心底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她对这人间最后的些许眷恋,让她想起了自己离开林向屿时所做的那个梦。
她梦到十七八岁时的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教室里没有暖气,大家都抱着热水瓶缩着脖子。老师在黑板上写“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然后让林向屿来解释。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高大男生从座位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肩线流畅,声音低沉。
林向屿缓缓道:“回忆起旧日这些事情,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真让人忍不住放声大哭。”
彼时,窗外是被泡涨后发白的天,黑板上高考倒计时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日子却仿佛永远都只是这样,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完的试卷,道不完的再见。
胡桃想,真是美得不可思议的一幕,它一定有一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光的壮阔。
那是胡桃第三次梦见这个场景,她在夜里哭着醒过来,她想,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所有的年少都已停留在那个大雪肆虐的冬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终于失去了他。
第一章
听到胡桃出事的消息的时候,林向屿正在江边陪程可欣散步。程可欣正兴高采烈地同他商量:“婚礼要办西式还是中式?我想要西式,不知道我们父母会不会同意。”
林向屿没由来地心里发闷,江面一片波光粼粼,泠泠地发着光。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要是不嫌累,办两场,中式西式都办。”
“真的吗?”程可欣眼睛都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她快步走到林向屿前面,转过头给他说,“上次许成的婚礼就办得很好,不用太多人,但是很漂亮,满庭院的香槟玫瑰,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策划的,我明天去问问。”
夜色温柔,落在江边水面,江对面的高楼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林,跨江大桥雄伟瑰丽,上面车来车往,像长着尾巴的流水飞过,热闹得不似人间。
仔细听才发现,有歌声隔着江水远远传来——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难忘的啊……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一曲歌毕,歌声慢慢淡出,林向屿心脏一阵骤疼,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痛疼弯了腰。他一手抓住栏杆,一只手捂住胸口,疼得几乎不能呼吸。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少年时代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飞速闪过,那些遗落在旧时光中的画面,那一年漫天纷飞的大雪,竟已真的成为昨日,鲜衣怒马不再,烈火鼎盛不再。
就在这个时候,林向屿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白冬远在电话那边慌乱地问:“向屿,你现在在哪里?”
林向屿汗水涔涔,强忍着剧痛回答他:“江边,怎么了?”
“你来医院一趟,”白冬远说话都在喘气,他平日里总是穿着白大褂笑得人畜无害的鬼样子,这次反常得厉害,音调都不对了,“胡桃出事了!”
林向屿怔住:“你说什么?”
“从岩上摔下来,在ICU抢救。”
“啪”的一声,林向屿的手机摔在地上,他脑子乱作一团,转身拔腿就跑。他开的是一辆加长悍马,买这辆车,还是因为胡桃在美国的时候的一句玩笑话,她说,我们要是能活下来,我卖个肾也要买一辆悍马。
等林向屿慌张地赶到医院,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病房外长椅上的胡琳。她正用双手捂着脸啜泣,医院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落在她脚边,她整个人却痛到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胡琳抬起头,在看到林向屿的瞬间,立刻站了起来。
胡琳双唇颤抖,挡在林向屿面前,不允许他再上前。她问他:“你来做什么?”
林向屿一怔,说:“胡琳,是我啊!”
胡琳冷笑:“我知道是你,我拦的人,就是你。”
林向屿蹙眉:“你怎么了?”
胡琳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她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大声质问他:“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去云南!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去攀岩!你以为……你以为她现在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林向屿停住脚步,他在那一瞬间忽然知道了胡琳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你!林向屿!这全部都是因为你!”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闷雷,打在林向屿的心头。
“林向屿,你听清楚!她爱你!她爱了你十六年!人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六年?你根本就不配!”
“轰”的一声,林向屿整个人愣在原地,他的心头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下,震得他魂飞魄散。
“胡琳——”他麻木地说,“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现在你先让我过去,我要见他。”
林向屿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要见她。”
“做梦!”胡琳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这一辈子,都不要再想见到她!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见到她!”
“胡琳——”林向屿强忍住心头无能为力的绝望,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让我进去,我要见她。”
胡琳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眼泪拼命往外掉,一滴一滴,全是悔恨和愧疚——为她年少轻狂时所犯下的种种罪孽。她比谁都明白,正是那些不被宽恕的罪,造成了如今的种种。
终于,她缓缓开口,轻声说:“向屿哥,你放过她,好吗?你就此从她生命中消失,就当是为了她好,就当是我求你,好吗?”
正是七月夏日,胡琳穿着白色短裤,“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林向屿不可思议地看着跪在自己前方的女孩子,她可是胡琳啊,飞扬跋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胡琳。
胡桃把她当成小公主,供奉了小半辈子,别说下跪,她活得放肆至今,杀人放火估计都有人帮她在后面顶替罪责。
林向屿仰起头,心中百味杂陈,开口时声音里全是颤抖,他说:“胡琳,你起来。”
胡琳倔强地看着他,眼里却充满了恨意。
林向屿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我答应你,你起来。”
胡桃这才站起身,林向屿转过头,这时,他耳边响起胡琳没有感情,像是脱力般的声音,她问他:“为什么是你?”
胡琳的话,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字便是一把刀,一刀刀砍向林向屿—— “十六年前,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是你?”
林向屿绝望地闭上眼睛。一室之隔,胡桃就在这扇门的背后,她生死垂危,他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一步。
胡琳说得对,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站在这里,除了他。
这一世的纠缠,究竟是谁成全了谁,又是谁,辜负了谁?
胡桃在ICU抢救了三天,最后脱离了危险期,才得以转入重病看护室。在这期间,胡桃一直昏迷不醒,身体状态很糟糕。
胡琳寸步不离,一直守在病房门口,不让林向屿再靠近一丝一毫。两个人僵持到第二天的夜晚,胡琳身体实在扛不住,她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靠着椅背,累到虚脱地睡过去。她把头靠在墙上,睡得极不安稳。
林向屿站在离胡琳五六米远的走廊上,刺眼的白炽灯,逼得他眼眶通红。
再远一点,就是胡桃的重症看护室。她依然生死未卜,在经历怎样的痛楚,外人一概不知。
巡夜的护士见了林向屿,叹了口气。
医院上上下下都猜着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僵成这样。
“哪有什么好猜的?”护士长发话了,“准是男方出轨,女方为情自杀,女方妹妹在这里打抱不平。”
“没有没有,听说是争财产,女方还留了遗书。”
巡夜的护士虽然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还是走到林向屿旁边,轻声说:“小姑娘睡着了,你要想看就赶紧吧,不过也只能隔着玻璃看两眼。”
林向屿嘴唇干得有些裂开,他动了动嘴,声音沙哑地说:“不用了,让她睡个好觉吧。”
护士惊讶地说:“你……”护士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他竟然对胡琳如此体贴。
胡琳对林向屿又吼又骂,第一天夜里闹得全院都被惊动了,刚开始还以为是闹医患,还有什么仇能如此不共戴天。
林向屿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淡淡笑了笑:“她是我妹妹。”
护士又瞧了两眼胡琳,林向屿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病房外,而走廊的尽头,明晃晃的灯光落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行驶在苍茫的大海上,灯塔在远方,希望那样微弱,却一直都在。
林向屿也坐在不远处的长椅边睡去,他本来就睡得不安稳,半夜被一阵大哭声吵醒。林向屿半梦半醒,睁开眼睛,发现是胡琳在哭。
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轻声问:“胡琳,你没事吧?”
胡琳挂着眼泪抬起头,她捂着脸,努力想停下来,可是眼泪肆虐,布满了她整张苍白的脸庞。此时她情绪濒临崩溃,脆弱得不碰也能碎掉。也顾不得眼前的人是林向屿,她猛然伸手抱住他,环着他的腰,像是三岁小孩,“哇哇哇”地大声哭出来。
“我梦见她走了。”胡琳痛苦地说,“我去送她,她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林向屿握紧了拳头。
“没事的,胡琳。”他低沉安慰她,“她不会有事的。”
“如果我懂事一点,体谅她一点,理解她一点……”胡琳浑身都在颤抖,“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再见到她……”
“姐姐……”胡琳泪如雨下,“我错了,姐姐……”
第二天清晨,白冬远做完两台手术,衣服也没换就赶过来。胡琳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他:“冬远哥,你是医生,你告诉我,我姐姐会没事的,对吗?对吗?对吗?”
他安慰胡琳:“没事,我向你保证。”
白冬远心虚,说完后将目光投向林向屿,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很难受。
忽然,林向屿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林向屿。”
他回过头去,看到程可欣抱着一大束鲜花走来。
她走到林向屿面前,林向屿才想起来自己在江边丢下她的事情,他向她道歉说:“对不起。”
程可欣惨淡一笑,她一宿未眠,脸上还挂着化开的妆容,她说:“没事,我打电话给冬远才知道是胡桃出事了。”
“抱歉。”他说,“我手机没电了。”
程可欣说:“胡桃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你关心她是应该的……其他的事,之后再说吧。”
“不用之后。”胡琳站起身,她向来讨厌程可欣,语气十分冰冷地说,“你们现在就离开医院,我姐的事,和你们没有关系。”
“胡琳!”林向屿蹙眉。
“我说错了吗?”程可欣出现后,胡琳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她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程可欣和林向屿身上,“你,收起你那假惺惺的同情,还有你,带上你的未婚妻,滚出去!”
四个人两两相对地站着,林向屿觉得此情此景如此熟悉。他恍惚间想到,那是许多年前了,也是一个夏天,他们毕业旅行去了海边,顶着大太阳在沙滩上踩脚印。碧海蓝天,全是欢声笑语。
那时候还有胡桃。
还有她。
三个人正要吵起来的时候,病房铃声大作,胡桃的身体开始有意识,医生匆匆忙忙走来,忙前忙后,给胡桃做了一系列的检查。
最后医生才通知病人家属,可以进入病房探望,但是只有二十分钟,要保持患者情绪稳定。胡琳站起身,恶狠狠瞪了程可欣一眼,跟在医生后面走了进去。
过了两三分钟,胡琳从病房走出来,站在门口,手卧着把柄关上门,低下头顿了几秒,最后选择走到林向屿面前,说:“她醒了。”
“嗯。”林向屿轻声回答。
胡琳发现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她欲言又止地在林向屿面前站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去看看她吧。”
林向屿在原地站了几秒,才动了动身体。
程可欣在他身后喊他:“向屿。”
林向屿转过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轻轻走进病房。
胡桃虚弱地靠在床头,身后压着枕头,看见林向屿,眼睛亮了起来。
林向屿走到她面前,声音沙哑着开口:“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胡桃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没问题还是要喝水。
林向屿去一旁的饮水机给胡桃倒了一杯温水,怕她喝不了太急,便用勺子舀了一勺给她。
胡桃说:“谢谢。”
林向屿站在她面前,垂着眼,没说话。
“他们刚刚说你叫……啊,不好意思,我记不得了,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林向屿猛然抬头看向胡桃,他手中的杯子打翻在地,水顺着地板蔓延开去,一直流过他的鞋。
他浑身颤抖地看着胡桃:“你说什么?”
胡桃眨眨眼睛:“你是谁?”
“胡桃——”他身体僵硬着,“你在开玩笑吗?”
胡桃被他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说,我从岩石上摔下来,脑震荡,失忆了。”
林向屿深呼吸一口气,想到进门前胡琳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怪不得胡琳会让他进入病房,想必她一定认为,胡桃就算是失忆,也会记得他林向屿?
林向屿扯出一个难堪的笑容,他此时心头空空荡荡,却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存在她忘记了全世界,独独记得他的童话。
不,或者说,对胡桃而言,林向屿才是她最想要忘记的。
关于他的回忆,最后带给她的,只有伤心和难过,不是吗?
在她昏迷不醒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在想,这十六年来,她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忘记所有的爱与回忆,对她来说,才是真正地治愈。
“我叫林向屿。”他声音颤抖,“双木林,向南的向,岛屿的屿。”
然后他摸出手机,想打给她看,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于是林向屿拿了床头柜上的笔和纸,认真地写给她看。
“噢——”她说,“你的字真好看。”
林向屿笑了笑,在下面写上胡桃的名字:“你的名字,他们给你说了吗?”
“说了。”胡桃点点头,“古月胡,桃子的桃。”
“不是。”林向屿摇头,“是桃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他轻声说着,忽然想起十年前,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昏,他同她一起去学校外的餐馆吃晚饭,她坐在他的对面,长发披肩,夕阳在她身上打出一圈光影。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低声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度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胡桃伸手在林向屿面前晃了晃,林向屿才回过神来,看着她的脸,努力对她挤出一丝笑容:“突然想到一些过去的事。”
那一刻,林向屿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痛到几近麻木。
“和我有关系吗?”她问。
“嗯。”他说,“很多年前了,我们是同班同学,我们一起在学校外边吃晚饭,你总是点牛肉面。”
胡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记不得了。”
林向屿凝视着她,这种感觉很奇特,坐在他面前的,是他最熟悉的人,可是此时,他们又如此陌生,没有丝毫干系。
她忘了一切,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林向屿说:“医生让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胡桃点点头,见林向屿转身准备离开,忽然问:“你明天还来看我吗?”
林向屿愣住,回过头看她:“你希望我来吗?”
胡桃想了想:“你是我男朋友吗?”
“不是。”
“哦。”她继续问,“那我有男朋友吗?”
林向屿摇摇头。
她有些失望,没有再说话。
林向屿安慰她:“我明天来看你。”
胡桃又疑惑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林向屿看着她,没有回答。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她疑惑地问。
“朋友。”他说,“我们只是……朋友,认识了许多许多年的朋友。”
林向屿走出病房,胡琳站在门外,特意在等他。
“她脑震荡严重,脑部有积血,导致记忆力受损。”胡琳说完,顿了一下,带着残忍的快意说,“林向屿,或许这就是你们的结局了。”
接下来几天林向屿都去了病房,胡桃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她有时会醒来,侧着脸埋在枕头里,冲林向屿眨眼睛。
只有胡琳不在的时候,林向屿能多待一会儿,拉一张凳子在胡桃床边反身坐下来。她很虚弱,口渴的时候也不能喝水太猛,只能用勺子在她嘴唇上一点一点地蘸,然后她再慢慢舔掉。
“医生今天说,我以后不能跳舞了。”她轻声说。
林向屿抬头看胡桃,她的面色平静,眼眸漆黑,没有任何情绪。她失去了记忆,所以舞蹈对她来言,或许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
她不知道这对于一名舞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向屿看着她懵懂无知的脸,觉得自己就像是罪犯,偷走了她的一切。
“你以前跳舞很厉害,是学校的领舞。”
胡桃点点头,然后问:“你看过吗?”
林向屿愣住,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不是。”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却又无从解释,“对不起。”
“你为什么总是向我道歉?”
林向屿欲言又止。
“所以我现在这副样子,是你造成的吗?”
林向屿看着胡桃的眼睛,回答“是”,是否太看得起自己;回答“不是”,又像是推卸责任。
良久,他才开口:“因为我让你不快乐。”——你的痛苦,源自于我的残忍。
屋子里很安静,过了许久,胡桃才静静地说:“我想恢复记忆。”
她抬头,看着林向屿:“你可以帮我吗?”
你可以帮我吗?
“不行!”
胡桃和林向屿一齐侧过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胡琳。她伸手抓住门把,激烈地说:“不行!”
然后她死死盯着林向屿,盯得林向屿头皮发麻,她说:“你出来。”
林向屿揉了揉鼻子,起身离开病房。他跟在胡琳后面,两个人一直走出医院。外面停满了车,医院门口总是交通拥挤,人流不断。胡琳走到一棵梧桐树下,从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娴熟地点燃。
她一头乱糟糟的短发,靠在树干上,轻轻吐了一个烟圈。
当年那个圆滚滚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看起来无所畏惧,可是又那样陌生。
胡琳转过头,迎着林向屿的目光,弹了弹烟灰,挑衅地问:“很惊讶?”
然后林向屿听到她低低地笑道:“林向屿,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要被你姐看到,非揍死你不可。”
“现在不会了。”胡琳说。
两个人一起沉默。
胡琳说:“这几天我一直想在,就这样吧,别让她再想起来了,让她重新来过吧。”
“不。”林向屿说,“不,她是胡桃,她永远都是。”
“林向屿!”胡琳暴怒,“你没有资格!你凭什么?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份,她是一名舞者,可是她不能再跳舞?让她想起那些过去?她的母亲?她那所谓的家?想起你?想起我?想起我们曾经带给她的伤害?”
“我没有资格,你也没有。有选择权的人是她,况且……”林向屿顿了一下,“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跳过舞了。”
“为什么……”胡琳近似喃喃自语,“为什么她不再跳舞?”
“只有她自己知道。”
胡琳连抽了两支烟。等她和林向屿回到病房,才发现他们的争吵根本没有意义,胡桃的床头往上抬起,病床上支出的一张小桌上,摆着一个本子。她艰难地侧着过,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本子。
“她手里的是什么?”林向屿问。
“是我之前……”胡琳满是内疚。
胡桃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相册,十分吃力地伸手去翻。她手上缠着厚厚的石膏,手指被绑得太粗,试了许多次都翻不动。
可是她似乎不想放弃,不停笨拙地翻着。
“胡桃。”林向屿叫她。
过了好久,她抬起头,怔怔地说:“不记得了,我什么都想不起了。”
林向屿这才发现她的脸挂着泪痕。林向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紧紧缩成一团,他如坠冰窖。她曾怎样地难过和伤心,恨自己的无力,他都无法得知。
“不要了!”林向屿忽然厉声说,“不要了!”
他大步走到胡桃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相册,狠狠摔在地上。他低着头,窗外夕阳的余晖落下来,勾勒出男人修身的身影,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一路延伸到了胡桃的床下。
被他摔下的相册静静躺在地上,画面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男孩,一手拿着奖状,一手拿着奖杯,用胳膊卡住身边少女的脖子。女孩被他勒得说不出话,吐着舌头伸手去掐他。
“咔擦”一声,照片就此定格。
高三那年秋天,他参加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获得一等奖,顺利被保送到全国最高学府。他在北京给胡桃写了第一张明信片,可是直到他凯旋,她也没有能收到。
那是他们记忆里最后一个美好的夏天。炙热、躁动、热烈,万物生机勃勃,梦想和誓言犹在耳边,那是在命运的急转弯来临之前,他们所拥有的,最后一个夏天。
林向屿心痛如绞,太阳穴突突跳着,他感觉身体快要炸开来,却怕吓到胡桃,只得深呼吸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平静,他说:“算了吧,不要再找回来了。”
胡桃一愣:“你说什么?”
“忘了吧。”林向屿麻木的重复道,“既然已经过去,再也找不回来,那就忘了吧。”
那些年少时的梦,也就算了吧,散了吧,忘了吧。
“我们是好朋友吗?”
林向屿沉默了一下:“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胡桃笑了笑,“是不是因为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
“是的,很久很久。”
“有多久?”
“别问了。”林向屿颤抖着声音说,“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真的,太残忍了。
胡桃啊,那些年的,你统统不记得了,留他一个人,站在时光的彼岸,回过头却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
而前方……前方只有白茫茫一片,那样孤独。
真正遥远的,并非漫漫年月,而是两三件再不可挽回的小事。
地久天长,误会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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