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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敦图娅,带我走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B 热度: 13888
卞小安

  

  作者有话说:

  想写动物想了很久了,但是我不喜欢小动物(……),高大一点的东西反而会让朕心大悦。于是,我想来想去,觉得藏獒啊,狼啊,河马啊,恐龙啥的太扯了,哎,马不错,马挺好,就它了,嗯。(林栀蓝: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请允许我带走奥敦图娅和月光,她们为赛场而生,那里才是最适合她们的地方。

  楔子

  沙田赛马场从来都这样人声鼎沸。

  康会薇站在贵宾接待通道上,寻到四下无人的机会,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她已经站了整整一上午。

  下头的马场开始了新一轮障碍赛,开闸的一瞬间,尖叫声似乎要将这里掀翻。巨大的高清彩屏将骑师紧绷的表情巨细靡遗地呈现在观众眼前,高涨的呐喊齐齐等待濒临灭亡般的结局一刻——随后化为大哭和大笑。

  康会薇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忽地眼神一顿,定在拔得头筹的编号上。

  十号。

  居然是十号!

  康会薇焦急地扬起头四下寻找,然而茫茫人流中,没有那个熟悉的影子。

  她莫名感觉沮丧,低下头嘀咕:“又不是你每次都买十号,你替人家着什么急?”

  “康小姐。”有人匆匆赶来,在康会薇面前站定后才道,“我来迟了……”

  男人衣着精致,西装革履纤尘不染,手中还提着一只公文包,似乎是刚从某个会议上出来,可是略有花白的发却明晃晃地垂在鬓边,昭示着这男人已年逾不惑。

  康会薇没有在他手上看到投注单,沮丧地说:“周先生……您今天没有买10号?今天正巧是10号赢了。”

  周霆琛怔了几秒,这几秒仿佛静止,随后他说:“谢谢,我知道了。”

  “您别难过,我知道您每次都买10号,每次都不中,偏偏今天中了您又没买上,肯定觉得不舒服……”康会薇连忙安慰这场场不落的贵宾,“说不定下一次……”

  周霆琛摇摇手笑了:“没有下一次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只是高兴,很高兴。”

  “您以后不来了?”——要出差?移民?迁居?还是只为了……看10号赢一次?

  在她晃神间,周霆琛已经转身走了。

  他脚步很轻快,偏头看到闸口有下一场即将开始的赛事,在众人的呼喊声中,他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

  ——眼前恍惚是二十年前那没有高清屏幕,没有精致贵宾座席,也没有如今衣着光鲜的看客的沙田马场。

  然而赛道上有她。

  年轻的女孩身形矫健,后背“10号”的字样鲜明如初,座下一匹高大漂亮的三河马,那是场上唯一一匹来自草原的,原生态的烈马。

  而它背上的骑师那样自信,那样漂亮,开闸的一瞬间,便和它一起跳跃飞扬。

  它与她眼中的神采,如他们的名字般,载满星月光芒。

  那名字在周霆琛舌尖滚了又滚,却终究还是,淹没于无声。

  一

  “奥敦图娅!”

  女孩奔跑在辽阔的草原,朝远处从牧场中牵出来的枣红马驹挥手。

  父亲朗声大笑,将手里的缰绳交到女儿手中。

  “奥敦满三岁了,我兑现诺言将它送给你。”

  女孩笑着在父亲颊边一吻,牵住了马驹说道:“这次的哲里木赛马节我要参加!我要打败草原所有的男人,奥敦要打败所有的雄马!”

  父亲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丝毫不以为奇:“好!”

  女孩笑起来:“我是萨仁图娅,它是奥敦图娅,月光和星光,本来就是要点亮草原的天空的。”

  女孩说着翻身跨上马背,沿着牧场外绕了半圈便勒住缰绳。

  带着温度的风吹拂她微乱的发鬓,有脚步声缓缓送到耳里,伴随着一个极为低沉动听的男音——

  “那匹马体尺不过145cm……离我想要的还是有差距。”

  青年从牧场另一头走过来,雪白的衬衫领口在阳光下几乎有些刺眼。看到眼前的一人一马,他站住脚,愣了一下。

  女孩偏头凝视他的脸,听到他带着些惊喜地说道:“这匹体尺达到153cm,很漂亮……它应该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对吗?”

  周霆琛身侧的助手阿良一面询问牧场做管理的阿和这匹马的编号名称,一面翻阅血统谱,然后微笑道:“没错的,周先生,您真是好眼力。”

  阿和认出女孩,怔了一下,正要阻拦周霆琛上前查看,她已经翻身下马,挡在了周霆琛身前。

  “奥敦是我的。”女孩的语气里满满戒备和敌视。

  周霆琛打量她一番,并不着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称呼?”

  “它叫奥敦图娅。”女孩两条短短的麻花辫一晃一晃的,这一番汉话说得流利漂亮,“它是草原上的星光,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这位周先生,你不要打它的主意了。”

  周霆琛失笑。

  女孩被笑得莫名其妙,看看他身后的阿良,又看看阿和,皱着眉正要问,就听见对方补充道:“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青年的眼神很温和,温和到她无法再摆出尖锐姿态。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颊滚烫地避开对方的注视,答道:“萨仁图娅。”

  “萨仁图娅。”周霆琛念了一遍,又念,“奥敦图娅。”然后他说,“你们倒真是一双姐妹花。”

  青年受的是英式教育,并不知道萨仁图娅和奥敦图娅各有各的意思,将图娅当成了姓,便道:“那好吧,萨仁,你能不能将奥敦让给我?”

  女孩一时忘了争马,反倒红着脸抗议:“我不叫萨仁!”

  阿和在旁边不给面子地哄笑。

  周霆琛一怔之下也忘了马的事情,只觉自己似乎失礼了,便问她:“那你叫什么?”

  女孩气呼呼地翻身上马,临走才回头大声道:“萨仁图娅是月光的意思,你不懂,就叫我月光好了!”

  随着一声呼喝,女孩策马而去。

  周霆琛的目光还停在奥敦图娅矫健的奔跑姿态上,久久没动。

  二

  这一年的哲里木赛马节令草原的八月完全燃烧起来了。

  身着蒙古骑装的女孩英姿飒爽,站在一众高大的男人里,分外突兀。

  青年端坐在观众席上,漫不经心地等待这场赛事开始。

  阿良低声询问:“周先生,您怎么看?”

  周霆琛淡淡说:“若要我看,月光倒有几分胜算。”

  “为什么?”阿良惊异道,“她站在那里,像是入了狼群的绵羊,她那样瘦小……”

  周霆琛道:“最好的骑师是一定不能给赛马增加任何负担的,她现在的身高体重完全符合标准,反倒是那些粗壮的男子汉,恐怕要在这方面吃亏……”

  号角声起,比赛即将开始,周霆琛停下来,说道:“不信?那我们拭目以待。”

  阿良虽然心里打鼓,却始终不敢开口问。

  一会儿的工夫,赛马已经开始。

  周霆琛全神贯注地观看这并不算盛大的比赛,比起沙田的盛况,这里简直像是玩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奥敦图娅的兴趣。

  “几乎完美。”周霆琛在月光首个冲线的瞬间,低低叹道。

  那是轻盈与力量的完美组合。

  众人一齐把从马上下来的女孩拿手拿脚举起,抛向蔚蓝的天空。

  “萨仁图娅!萨仁图娅!”

  女孩被抛得七荤八素,一落地便回身抱住马脖子,在它脖颈间蹭了蹭。

  “奥敦图娅,我的好姑娘,我们是第一,我们是最好的。”

  庆祝过后,她牵着马往回走,不经意间抬眼,恰对上青年含蓄有礼的一笑,像是致意。

  月光眨巴着眼睛躲开那目光,匆匆逃离。

  这夜月光兴奋得睡不着,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奥敦图娅,干脆在马棚旁铺了干草,和衣卧在上头,对着漫天星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它说话。

  “一晃你就三岁了,时间过得好快。”

  “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是我亲眼看着你站起来的,那时候你好小,湿漉漉的一只,丑死了。”

  “可是现在你这样漂亮……漂亮得人人都喜欢。”

  “所以啊,那个周先生也喜欢你,可是城市里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喜欢你,是因为能靠你赚钱,那才不是真的喜欢呢。”女孩带了倦意,还是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你是个好姑娘,可不要被骗了。”

  奥敦图娅察觉到小主人的不安,踢了踢前蹄,低头拱了拱女孩的发顶,像是温柔的抚慰。

  三

  周霆琛这天起得晚了。昨夜的赛马节,他被热情的草原姑娘灌了好些酒,那酒初时不觉,过后他才觉酒劲上涌。

  这次来,周霆琛随行有七八人,他同阿良单独住一间近乎豪华的蒙古包,但还是睡不惯,起床时脸色阴沉地唤阿良:“现在是几点了?”

  “中午十一点多,您脸色很差,要不要叫韦德来瞧一瞧?”

  周霆琛想到要紧事,摇头起身穿衣服:“你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去牧场。”

  阿良面露难色:“周先生,我早上就替您问过了,那边说今天没有时间见客。”

  周霆琛扣衬衫的手停在领口:“怎么了?”

  “月光生病了。”阿良想了想又补充道,“病得很厉害。”

  周霆琛赶到牧场的时候,月光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意识也已经不清醒,而当地人还在锲而不舍用土方法给她治疗。

  周霆琛看了一会儿,克制着怒意道:“为什么不给她叫医生?”然后他冷着脸回身吩咐阿良,“呼机带了吗?立刻叫韦德过来。”

  一直保持沉默的月光父亲站起身:“萨仁图娅是什么病?”

  周霆琛道:“我不清楚,但她看起来不是普通的发烧,抗生素是必需的。像刚刚那样治疗……不会有用。”

  韦德赶过来后,仔细查看了月光的情况,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周先生,她的情况比较严重,不是一般的细菌感染,需要尽快到最近的医院进行隔离观察。”

  话音刚落,月光父亲几步上前,用力扣住周霆琛的手臂。

  高大的草原汉子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哀求,正因为这软弱太过鲜有,某一瞬,几乎令青年不忍直视。

  “我可以帮你。”周霆琛神色复杂地开口,“但是……”

  月光父亲沉默片刻:“你说。”

  周霆琛低声道:“请允许我带走奥敦图娅和月光。”

  草原汉子猛地瞪大眼睛,半晌没动。

  周霆琛继续道:“她们为赛场而生,那里才是最适合她们的地方。”

  一瞬间,所有人都望向月光的父亲,空气几乎凝结。

  “好。”说完这个字后,草原汉子蹲身在月光床头,握住月光的手,眼眶红了又红,却强忍住没有掉泪。

  周霆琛松了一口气说:“让司机把车开到这边来,注意消毒和防护。立刻出发。”

  四

  由于地处偏远,最近的市区依然没有足够良好的医疗设施。

  医生了解过月光在前夜曾与马共处一室,紧急召开医疗小组进行专诊。

  一周内,月光的病情得到控制,可是不得不被隔离。

  周霆琛一行人在附近酒店住下,每日为这件事奔走,甚至联系港城空运药剂过来。

  他每次站在玻璃门外望进去,都能看到月光瘦成巴掌大的一张脸,上面写满了“我想出去”,他莫名心头一悸,几乎承受不住那清澈眼底的殷殷期待。

  为了让月光不觉得无聊,他找来赛马场的图片,试图让女孩熟悉她即将奔赴的那片新的土地。

  然而每一次,女孩都只是在病床上一张张翻看着照片,然后抬起头,隔着玻璃门用口型说了四个字。

  他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猜出那四个字,她在呼唤的是“奥敦图娅”。

  这场病不啻灾难,经过半个月打仗一样的治疗,终于可以解除隔离的那一天,月光竟犹犹豫豫不敢迈出门去。

  等在几步之外的周霆琛伸出手来。

  众目睽睽之下,女孩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几步,抬眸望着周霆琛,一字一句地质问:“你们把奥敦图娅怎么样了?”

  月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奥敦图娅被一些人装箱带走,推入了屠宰场。她大声哭喊,却被重重的手臂拦住。她记得自己一句又一句地重复:“不是它的错,它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凄厉的嘶鸣声响彻耳际,她仿佛看到,奥敦图娅所在的地方,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桎梏。

  月光的眼神渐渐冰凉,周霆琛尴尬地垂下手臂来,微微一笑,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助手忍不住上前解围:“你说奥敦图娅吗?那匹马现在很好,我们请兽医为它注射了疫苗,但希望你仍然要和它保持距离,尤其是到那边之后……”

  “什么那边?”

  助手猛地住了口,偏头看向自家老板。

  周霆琛终于开口同她说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月光,我受你父亲之托,要带你和奥敦图娅离开这里,去真正的赛马场,在那里……”

  月光诧异地打断他:“父亲不会的。”

  周霆琛深深望着眼前的女孩,那眼底的澄澈几可见底。他忽地失语,不忍打碎她执拗的梦。

  可月光很快就恍然地垂下了头,这些天林林总总的画面在脑子里过了个遍,那些昂贵的医疗设施,来回奔走的白大褂,以及……徘徊在玻璃门外久久不去的他。

  她的心轻轻疼了一下,大难不死原来有这样多的代价,她立刻酸了鼻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是因为……你们救了我的命。”

  五

  撕心裂肺的马鸣响彻耳际。

  在将入运马车的一刻,奥敦图娅奋力扬蹄踢开了拉住他的练马师。

  “哎哟!小畜生!”练马师被踹中胯骨,坐在地上哀号不止。

  月光脸色发白,挣开周霆琛的阻拦,几步冲过去,不顾危险地扯住了缰绳,顺势翻身上马。

  奥敦图娅在极度惊惧中奋力腾跃,试图甩下背上的人,忽地,一双手臂死死搂住它的脖颈,温柔而急促的低语一声声入了耳:“奥敦,我们不去了好不好?我们不去了。”

  它偏了偏头,用鼻子喷了口气。

  女孩拍拍温驯下来的马,翻身下来,扯着缰绳,率先走进了运马车。

  她从不知道原来里面是那样黑暗,然而犹豫只有一瞬间,她便蹲下身,松开缰绳:“奥敦,过来。”

  奥敦图娅毫无防备,向着主人所在,一步一步跨进囚牢。

  女孩的手心从它身侧抚摸而过,最终站到它身后。

  锋利的针头刺进皮肉,奥敦图娅浑然不觉,偏头要去寻小主人,下一刻,它的世界忽然漆黑一片,越发沉重的知觉令它慢慢地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运马车的门已经关上。

  女孩站在车外久久没动,周霆琛走过去,风里传来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喃喃低语:“我骗了奥敦。”

  他站在那里,忽然觉得声音哽在了喉头,无法开口。

  奥敦图娅抵港的第三天,沙田马场人声鼎沸。

  暮色轻轻落下来,四散的人群依然情绪高涨,只有私人马棚处享得一方安静。

  “奥敦。”女孩半跪在马棚的栏杆前,低声唤它。

  枣红的骏马踢了踢蹄子,鼻子里喷出气来,它依然垂着头,毫不理会女孩的呼唤。

  “你是不是怪我?”

  骏马歪了歪头,乌溜溜的眼眸终于带了反应,不情不愿地望向女孩。

  月光渐渐地红了眼眶。

  如果奥敦图娅可以说话,她想它一定是在问:月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而她也在问自己:月光,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它?

  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父亲一诺千金,她要报答这救命之恩,她不能够坏了草原儿女的气节,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运输,从未被禁锢过的野马,平生第一次被关进黑乎乎的运马车。它的四蹄无法感知脚下的土地,迎接它的唯有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颠簸,与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黑暗。

  它曾那样害怕。

  她伸出手,试探地触碰它湿润的鼻子。奥敦图娅偏头躲了一下,似乎察觉到她的失落,又犹犹豫豫地将头转过来,轻轻撞进女孩温软的手心。

  它多少个日夜绝望地呼唤而不得回应,多少次因身处陌生的环境而失控自伤,在女孩一个失望的眼神面前,轻易化作原宥。

  月光屏住呼吸,与它不知所措的视线相对,良久,她沙哑着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六

  周霆琛不喜欢月光总是私下去看那匹马。

  在他百般劝说下,月光终于同意将奥敦交给专业练马师马克,而自己则跟随骑师学习骑术。

  练马场的空气有些炎热,奥敦披着色彩艳丽的盔甲,站在起点一动不动。

  “奥敦!”马克在它背上试图呼喝口号,才叫了一声,就被甩下马背,摔了个狗啃泥。幸而奥敦只是恶作剧,并未用力,马克痛了一下后便爬起来。

  奥敦偏头看他,调皮地发出喷气的声音。

  此时的它,只想着背上一方位置要留给小主人。

  那是月光的专属地。

  而下一刻,它在遽然的痛楚中几乎跳跃起来。

  “啪”的一声,马克手中的短鞭扫过奥敦油亮的皮毛,力道大得几乎要掀开皮肉。

  七

  因对周霆琛承诺在先,奥敦抵港后,月光已经足足半月没有见它。

  练马师随时上交报告书,奥敦的体重、赛道测速……每一项指标都极为漂亮。

  可这么久,奥敦会不会不习惯?会不会害怕?

  已是黄昏,女孩结束一天的课程,坐在空旷的观赛台第一排,静静发呆。

  有乌黑的浓烟从不知名的某处升腾而起,渐渐席卷练马场的天空。

  她听到喧嚣声中,有人在喊——

  “马棚起火了!”

  大概是天干物燥,火势从饲料棚蔓延到马棚,连烧了三四间才被扑灭。

  奥敦图娅高扬的蹄子上有斑驳血迹,细看去,才知道是由后腿骨和臀部的伤处流下来的。

  此刻,它正从惊惧和狂躁中渐渐安静下来,垂头蹭了蹭女孩伸过来的手心。

  它依恋般地用枣红的鬃毛蹭着女孩手心,其实那毛发已经满是灰尘,甚至还有烧焦的部分。可是它并不知晓,或者就算知晓,也不以为意。

  “它……怎么会伤得这样严重?”

  马克灰头土脸,语气里满是愤怒与埋怨:“它不肯离开马棚!那里已经烧断了房梁,我怎么拉它都不肯出来,我们好歹是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畜生,它还死活不听话。你说说,这能是我的错?”

  女孩猛地转过头看着马克,一句“畜生”几乎要令她发怒,然而马克已经骂骂咧咧转身离开。

  医生还在路上,她在等待中抚摸着奥敦绕了一周,手指却蓦地顿在奥敦身侧毛发秃掉的地方。

  女孩睁大眼睛,试图在那已经愈合的旧伤上看出端倪,她的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在那块皮肤上,奥敦却受惊般猛地转开身子。她吓了一跳,刹那间明白过来,这样的疤痕究竟来自于什么。

  而奥敦浑然不觉,转回来望着女孩。

  它眼前只有今日迟来的小主人,她温软的手心,她飞扬的笑脸,以及她望着自己时,心无旁骛的眼神。

  这一切都足以令它忽略身体的痛,哪怕此际,那些为断木刮擦、砸刺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月光死死咬住唇,克制住喉头一点哽咽,踮起脚,不顾奥敦身上的污秽,抬手抱住它。

  她想:多么幸运,它什么也不知道。而又是何其悲哀——它什么也不知道。

  它不知道它日日的等待换来失望背后,是她以怕得病的名义决绝地将它抛舍;它更不知道,它此生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辽阔的草原,它即将面对的,只是一圈又一圈的赛道,和尖叫怒骂的看客。

  她颤抖着手在空中描画它每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却不敢当真碰一碰。奥敦忽地嘶鸣一声,朝着废弃的马棚跑过去,在那烟气还未散去的地方,笔直地停住。

  “奥敦,回来,那里已经……”

  女孩跟着小跑过去,话说了一半,却忽地心神剧震。

  灵台一霎清明,使得她几乎泪流满面。

  她终于明白,奥敦为何执意留在危险处,不肯出来。哪怕被木梁砸伤,在烟气中忍受窒息的痛苦,它也不愿挪动一步。

  ——它在原地,傻傻地、一无所知地等她前来。

  八

  “11号!11号!11号!”

  “16号冲啊!”

  “冲冲冲冲!”

  尖叫的人群在赛马开闸的一刻沸腾起来。

  阿良心急火燎地站在贵宾席中,看着左前方安坐不动的老板,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俯身过去。

  “周先生,您一会儿的会议快要开始了……”

  周霆琛侧过脸问:“还剩多少时间?”

  “您看看这不就是十分钟以后的事嘛!”阿良做他助手多时,从未见过老板在上班时间出来只为看一场马赛。阿良还要再劝说,却见周霆琛淡然转过身去继续看比赛。

  “那就通知他们我不能到了,延后。”

  阿良情急:“周先生,万万不能……”

  他才要说今天的几场没一个名骑师,第二轮比赛已经进入准备阶段,他瞧着老板脊背微微挺直,竟有几分正襟危坐的意味,狐疑地往下头一望,不由怔住。

  那闸口数名骑师中,唯10号纤瘦娇小,细看,竟是女孩。

  阿良目不转睛地盯着10号,越看越觉得人也眼熟,马也眼熟,半晌,他终于一拍腿,恍然大悟。

  那是月光!

  开闸的一霎,他看见周霆琛紧紧攥起了手,手背上青筋毕现。若非亲见,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从来温雅绝伦的老板,居然会为了一场比赛紧张到狼狈的程度。

  周霆琛瞧见女孩如离弦之箭策马冲出闸口,他竟在那一刻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奥敦,我请求你,让月光安全下场。

  拜托。

  九

  风声很急。

  月光在奥敦图娅背上伏低身子,与马恍若一体。几百米的障碍赛,奥敦兴奋越过前几个关卡,发出嘶鸣声。

  而女孩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只觉奥敦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奔跑的韵律越来越凌乱。

  眼前急速逼近的栏杆仿佛迎面打来,月光轻拉缰绳,奥敦图娅前蹄跃起,腾空的一刹那,她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揪紧,眼前急遽降落的地面让她喉咙发出无声的尖叫。

  “扑通!”

  她在最后一刻抱紧奥敦图娅的脖子,只感觉到天旋地转般的剧烈震颤,周遭爆发出混乱的喊叫,那样刺耳,可唯一进得女孩耳中的,是一声悲切的呜咽。

  那是奥敦在呜咽。

  女孩猛地睁开眼。

  向来高傲的奥敦,此刻垂下头颅,窘迫地跪在赛道上。它努力拱起脊背,后蹄不停用力,还在挣扎着起身。奥敦每一次起身失败,女孩都要受到巨大颠簸,可她紧紧抱着奥敦的脖子,不肯动。

  月光感觉胃几乎被颠簸到痉挛的地步。

  奥敦终于放弃。它死尸般地跪在地上,重重喘着粗气,发出抽泣一般的悲鸣。

  女孩将脸埋在奥敦的鬃毛中,滚烫的泪瞬间隐没其中。

  它曾是那样矫健的骏马,曾是草原上的光芒,牧场的骄傲。

  如今,身体的疼痛令它连起身这样一个本能的动作都不能完成。

  月光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奥敦身前,抚摸它的鼻子。

  没有对话,也无须对话。这些年来,奥敦能知晓主人每一个眼神的变化,甚至她的悲伤与喜悦。它得到了某种令它奋起的信息,终于在无数次尝试后,重新站起身。

  然而这场比赛已经结束。

  全场伴随着喊叫,朝她发出嘘声,甚至有人从观众席掷下水瓶、垃圾。

  “退场!退场!退场!”

  在沙田,利欲熏心的人们只容得下胜利与金钱。

  月光牵着奥敦,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终点走去。

  她并不知道终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她,可她知道,奔跑,是奥敦此生的使命。她愿拼尽全力,换它与她驰骋赛场,哪怕只有这并不圆满的一次。

  终点处,女孩双膝一软,捂住面孔。

  她身后的骏马早已筋疲力尽,终于在此刻轰然倒地。

  在满场的嘲讽和叱骂声里,女孩跪坐在赛道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像是失去了最爱的亲人。

  她想起那天,冲天的火光灼痛她瞬间揪紧的心脏。

  医生看过伤痕累累的奥敦,对她说——

  “它不行了,月光。伤口感染得很快,它最多还有两个月的寿命。”

  十

  沙田马场只上过一次场就狼狈下场的传奇十号,从此在坊间流传。

  风很静,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每到天色灰蓝之时,女孩就会独自去赛马场坐一会儿。

  一天的比赛早已结束,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只有她一人呆呆地望向赛道尽头。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月光。”青年的声音难得有些干涩,几乎不像来自于那个不动声色、沉着冷静的周霆琛,“奥敦……在治疗处走失了。”

  说完,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等待她的反应。

  女孩的背影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起身的样子,但并没有。她坐在原处,黄昏的落霞微醺,淡黄的色泽浅浅洒在她单薄的肩头。这静止太漫长,他几乎以为她已经在无声流泪,但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眉眼如常。

  “哦。”女孩开口,然后起身,“我们回去吧。”

  “月光。”周霆琛欲言又止,咬咬牙问道,“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女孩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随即垂下脸,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周先生,别再问我,好吗?”

  青年满脸苦笑,这么久了,她仍旧生疏地唤他——周先生。

  他看着女孩的侧脸,那一刻,心底疯长的念想,在漫长压抑下几乎要破土而出。可是女孩绕过他径自离去,那背影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掌掴在他脸上。

  他想,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他曾那样迷恋骏马与骑师完美结合,奔跑极致的壮丽美感。可如今,他竟因对这美的追求,自食恶果。

  后来,她一切如常,如果不是偶尔失神,周霆琛几乎以为她根本忘了奥敦图娅的事情。

  那夜他恰没有繁忙的工作,便带她去游乐场。

  霓虹闪烁近乎潋滟,女孩牵着他的手,静静走在身侧,听他介绍每一处背后发生的趣事。

  周霆琛忽觉手上一扯,他便随着那力道停下来。

  夜风中有歌声回响,女孩固执地停在旋转木马前,怔怔出神。

  周霆琛有些紧张地问:“月光,你想玩?”

  “这是什么?”

  青年愣了一下才答:“旋转木马。”

  女孩点点头,笑了一下。他担心,便拉着她继续前行。

  女孩忽然指着不远处的棉花糖道:“我想吃那个,你帮我买好不好?”

  周霆琛犹豫片刻,再三强调让她在原地不要动,才跑过去。

  粉红色的棉花糖恍若鲜美的梦,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将它拿在手上,回过头的一霎,几乎万念俱灰。

  旋转木马前空无一人,唯有回荡不绝的音乐,还伴着欢声笑语尽数涌进他的耳里。

  终

  那夜,青年担忧地拉住女孩,不让她继续看着旋转木马出神。

  女孩跟着走了两步,忍不住回过头。

  恍惚中,那璀璨的旋转灯火下,枣红的骏马突破围栏,飞驰而出,一如当年模样。蓦然回首,她所见依然是绿草如茵,绵延万里,晴空白云,苍鸟孤鸣。

  年轻的奥敦图娅朝她欢欣奔来。

  它皮毛油亮,没有鞭笞留下的痕迹,没有烟火灼痛的伤病,一如最初。

  她不知不觉便朝它走过去,一步一步,随即用力奔跑起来。

  她努力伸出手——指尖所向,是它与她在未来不曾共有的自由、依存与陪伴。

  恍惚中,那个充满绿色与生机的未来里,有隐约的歌声,一字字辨明曾经她在奥敦图娅眼中未曾了解的心声。

  ——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

  ——带我走,一个人自转的寂寞。

  ——带我走,就算我的爱、你的自由都将成为泡沫,我也不怕。

  奥敦,这一次,我带你走。

  责编/林栀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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