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封睿,接好球!”
夏子鸣大喊一声,将手上的篮球传给我。
我赶忙提起精神,警惕试图来夺球的敌对方,然后运着球两三步冲到篮球架下。
我一跃而起,篮球脱离掌心,在空中划过月牙形的弧度,下一秒正中篮筐,但由于用力过猛,我的身体失衡,跌倒在水泥地上。
一阵异物感袭来,不知是哪些人在学校的篮球场上偷喝啤酒,满地的玻璃碴子正好扎破了我的小腿。
伤口不算浅,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流血。
“封睿你没事吧?”夏子鸣慌忙跑了过来。
“没事。”我摇摇头,匆匆用护腿盖住伤口。
夏子鸣以为我没有受伤,松了口气。他扶我起来,忿忿道:“又有人大晚上在这儿胡闹乱扔瓶子,我一定要告诉教导主任让他们下次吃不了兜着走。”
我笑了笑,夏子鸣是我同班同学,热血的他总会为了朋友出头。
但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我极力隐瞒的秘密,不知道还会不会替我打抱不平。
我那条受伤的腿,皮肤下面包裹着的并非肌肉与骨骼,而是银白色的冰冷金属。
一
我是谁?
老百姓把我的同类叫做机器人,尽管他们认为这类物种只存在于幻想故事中,而科学家则称呼我为人工智能。
没人知道我是人工智能,即使是我的妈妈也被蒙在鼓里,她一直以为真正的封睿还活在世上,还陪在她的身边。
而这些问题不是我需要担心的,自从被制造出的那刻起我便被灌输了无忧无虑的概念,因此我没有丝毫负面情绪,只会笑口常开带给别人愉悦。
我如往常一样放学后回到家,卸下沉甸甸的书包,却没有看到妈妈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喊开饭,也没有看到哥哥趿拉着拖鞋跑下楼,不洗手就抓起他最喜欢的可乐鸡翅狂啃,然后被妈妈教训的场面。
屋子冷冷清清,我这才注意到地板上散落着大把的药粒,五颜六色的胶囊和瓶瓶罐罐一路滚到了沙发下。
我与人类不同,不会有预感,但我清楚家里有糟糕的事发生了。
我镇定地摸出口袋中的手机拨妈妈与哥哥的号码,镇定是我的程序,可不知怎么回事,此时的我竟有些反感这种淡然的情绪设定。
他们两人的手机铃声先后在屋子内响起,我只得翻看家里座机的通话记录,意料之中地看到了120三个数字。
我赶到最近的医院,在前台询问今天是否急救过名为封博的病人。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才知道我的哥哥患了恶性肿瘤。
我按照前台提示找到重症监护室,妈妈有些颓废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弯着腰,双手捂脸,发丝蓬乱,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为哥哥的病而坍塌。
我走上前缓缓蹲下身子抱了抱她,其实我并不理解拥抱会给予心灵怎样的感觉,只是我的程序计算出,这样的动作有利于安慰难过的人类。
我不敢与她靠得太近,轻轻抱了下我便退开身子,生怕她察觉到我没有心跳。
我的胸口下只有马达滚动的沙沙声,身体依赖电力维持运作。若有一天我体内的零件发生了重大故障,若无法复原再也动弹不得,若妈妈发现了真相,发现了我只是一台机器,不知她是否也会像对待生病的哥哥那般对待我?
我想她不会。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沿用了千百年的人类名言使我相信他们是排外的,因此我不敢说出真相,以避免遭到怀疑与排斥。
“病人已经醒了。”戴着黑框眼镜的主治医师走出监护室,“他刚做完手术还很虚弱,每次只能进一个人。”
我搀扶起妈妈送她进了监护室,她的眼眶发红,透明的液体聚集在眸中迟迟不肯溢出。那是一种被人类说烂的、他们习以为常的物质,但可能正是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无法体会流泪的感觉,我才觉得它无比的珍贵。
我本以为妈妈会忍住伤感的情绪,极力安抚哥哥,让他坚持治疗,或者直接欺骗他,说他得的只是小病,毕竟根据我的数据库资料显示,人们总会对身患绝症的亲人隐瞒病情。
但令我没有料到的是,不久后监护室内传出了大吵大闹的争执声。
|“我决不允许你去捐献!是我生的你养的你,当妈的哪能看着你做这种事!”
“我已经成年了,我的心意自己来决定。你不用再骗我了,我知道我自己得了什么病,你就答应我最后一个愿望吧,我这也算造福他人了。”
“不要胡说八道,你的病能治好的!”
咆哮声惊动了值班的护士,护士进了监护室薄怒道:“这是公共场合,你们嚷嚷什么,别的病人还要休息呢,都小声点。”
紧张的气氛瞬间平静了许多,我躬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病情告知书。
扫着一行行像判了死刑似的无情文字,我初次觉得人类的生命竟是那般脆弱、那般短暂。
二
窗外空气微凉,天际蒙了层稀薄的雾,窗台上摆满了飘散着淡香的鲜花,花束簇拥,传达着康复之意。
哥哥转到了单人病房,而他的病情爆炸式地在微信圈里蔓延开来,冷清的病房在这三四天宛如走马观花的旅游胜地,数不清的老同学与多年不见的亲戚不断地提着礼品前来探望。
我实在搞不懂人们为什么偏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来一场这样集中式的“大团圆”,平时多见见不好吗?
医生悄悄告诉妈妈,哥哥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妈妈想将这残忍的时间瞒过去,可哥哥本身就是生物专业的,他的病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心知肚明。
他躺在病床上玩ipad,难得他心态好,我削好梨递给他后也取出手机上起了网。
哥哥的微博居然更新了,我赶忙打起了精神。
#生命的倒计时#早就发觉了身体的异样,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可能这次真的一病不起了,希望走之前能够捐出器官帮到有需要的人,希望老妈能谅解能同意,希望老弟好好照顾老妈。
微博回复数少得可怜,如一颗石子投入大海,哥哥又不是名人,自然没多少关注。
我抬起头,目光看向他:“哥,你真的要捐献遗体吗?”
“如果老妈赞成的话,毕竟到了最后几天我的行为就由不得我控制了。”哥哥大方地咧开嘴角,露出一口皓齿,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天气。
“她绝对不会同意的。”我摇摇脑袋。
“小家伙你怎么知道啊?”
“没有哪个人愿意让家人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即使换做是我也不会支持你。”你是我的哥哥,我只想看到完完整整的你。
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看到哥哥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丝无奈,他转头望向窗外的雾霾,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心灰意冷。
我迅速在数据库中搜寻着体贴的话语,想关切地对他说些话让他感觉舒服一些,但聒噪的手机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接通电话,扩音器的那端传来夏子鸣的大喊大叫:“封睿你回学校一趟,你的课桌被淹了。”
我看了眼哥哥,他轻声说道:“去吧,老妈应该快带饭过来了,不用担心我。”
我抓起床头柜上的公交卡就往外面跑,因为照顾哥哥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了。当我挤下人潮拥挤的公交车回到学校班级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的书真的如夏子鸣所说都已经被水淹掉了。
成摞的教科书被夏子鸣帮忙摆在窗台上晾晒,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生,而我原先的课桌则被扔在后排。
“你怎么坐在我的位置?”我问她。
哪知人家压根不搭理我,她冷冷地戴上耳机,翻开词典背英语去了。
夏子鸣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对我说:“你的课桌就是她擅自换的,她是新转学过来的严思菱,据说家里财大气粗把她宠坏了,在原先的学校混不下去才转来的。”
“那她怎么不说话,哑巴吗?”我故意提高了嗓门。
“你才是哑巴。”严思菱摘下耳机,斜视着我,“班主任让我坐在后排的空位,但是那张桌子正对的天花板已经发霉了,你这个位置正好空着我就换了过来,只是没想到天花板会漏水。”
“你做事都不经过别人同意吗?”我怒道。
严思菱理所应当地说:“我是女孩子,你们是男生,你们就应该让着我迁就我。”
我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郁闷,家中的变故,再加上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女孩子,让我突然有了一种发脾气的冲动。
等一等,发脾气?我怔了怔。
我的程序设定不是不会产生负面情绪吗?
三
“看你一脸不爽的表情,生气了?”严思菱嘲笑道,“怎么,你想打我?”
“无可救药。”我吐出这个词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教室。
上课铃声使喧闹的校园安静下来,我大踏步走在绿荫下的校园小路上,而我的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封睿你等等。”夏子鸣喘着气追了上来,“你不上课了吗?你都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怎么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我不上课家长自然会为我请假,我要走要留不用别人瞎操心。”
夏子鸣急了:“这怎么能叫瞎操心,我们是兄弟不对吗?可你从来不提你自己的事。”
我快速离开教室是因为我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异样,一簇火苗仿佛憋在体内越烧越旺,我本想离开后静一静,却偏偏被夏子鸣挡了去路。
“谁跟你是兄弟,我的兄弟只有我哥一个,闪开。”我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一把推开他。
他不死心地继续挡在前面:“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你想走可以,但必须解释清楚。”
“滚!”我忍无可忍地吼道,许久以来体内压抑的“火山”终于随着这一个字爆发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震惊于这被称为愤怒的情绪。显然夏子鸣也被我惊到了,也对,曾经的我一直是周围人眼中的乖孩子,总是笑脸迎人或者神色淡然,从未做过出格的事。
现在的我不同了,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能违反程序的设定,瞬间怒火中烧,但这种情绪却出奇地令我畅快,我感觉自己身上好像卸下了无数沉甸甸的担子,我甚至后悔没有早点学会发脾气。
“你想让我解释?那你看了别后悔。”我伸出左臂,撸开袖子。
我的左臂袒露在空气之中,片刻后,光滑的皮肤如同汽车的后盖被我打开,银白色的金属失去了皮肤的掩盖,显现在夏子鸣的眼前。
他死死盯住那个地方,眸中闪过惊异的光芒。
我哼了声,重新合上皮肤:“怕了吗?呵,都说了让你别挡路。”
说完,我绕过他走了人,他没有再追上来,我松了口气,刚刚他所看到的即使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甚至可能被人当做疯子。
若不是我自己就是人工智能的话,我也不会信。
两年前那个疯狂的博士将我制造出来,是为了让我代替他那在旅途中因车祸丧命的小儿子。
刚开始的我就像一张白纸,只能掌握最基本的语言与动作,我被他从外地带回来,第一次见到了现在的妈妈与哥哥。
慢慢地,我渐渐学会了其他情绪与生活技巧,我伪装成像模像样的人类,瞒过了妈妈与哥哥,带给他们愉快,却无法将这种情感带给我的制造者——那个我应该叫爸爸的博士。
博士始终走不出失去骨肉的痛苦,儿子是在和他一起旅游时出的车祸,他一边自责一边又要假装没事。
于是他沉迷于烟酒,无节制的吸烟使他的生命迅速走到了尽头,也了结了他的痛楚。
而我则继续在迷茫中徘徊,非人非兽,明明是一堆破铜烂铁的组合却拥有独立的思想。
我的世界仿佛弥漫着捉摸不透的灰雾,不知何时才能出现一束火光点亮黑暗。
四
我变得一天比一天不耐烦,一旦切身体会到了暴躁这种感觉,我便无法再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开始反感这世上的许多事物,看到地上被人随意丢弃的成堆的垃圾,我便想抓住那丢垃圾的人踹两脚;看到空气中的雾霾越来越严重,我便很郁闷。
我知道这些想法都是偏激并且不可能实现的,但我这具冷冰的躯体似乎也产生了青春期的叛逆。
“哥哥进急救室了?!”
在医院马路对面买饭的我急忙挂了电话,拎起饭盒就往回跑,丝毫不管卖饭的师傅在我背后大喊“你的找零”。
饭盒在手中剧烈晃荡,汤菜从其中溢出,跑一路洒了一路,我等不及电梯,直接由安全通道冲了上去。
急救室门前的灯还没灭,妈妈焦急无助地站在手术室门外等待。
我扔掉手中早已空空如也的圆桶饭盒,任它在地上滚动。
没有在意满身的油渍,我颓废地瘫坐在休息椅问:“他的病情为什么突然恶化了,不是还剩一个多月吗?”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他吵架,不该让他情绪激动,我摔门出去,忘了按时让他吃药!”她捂住脸。
我忽然哭笑不得起来,眼前这个我叫“妈妈”却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她的丈夫和小儿子都已经不在了,现在她的大儿子也快离她而去,如果用俗话来讲,这就是“克夫克子”的命。
我没有资格,更没有力气去指责她,等手术室门前的灯光暗下,医护人员推着脱离危险的哥哥出来,我听到耳边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嗫嚅声。
她扒着推车,几滴眼泪落了下来:“妈不和你吵了,你想捐献就捐献,只要你开心,妈就听你的。”
“为什么你要同意,医院给了你什么好处吗?”我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哥哥把器官捐给他们,他们再以高价卖给其他病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到处充斥着黑暗,所以我反对捐献。”
也许是我的声音有点大,这句话引来了走廊上病人与家属的侧目。
我心烦意乱地朝周围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家吵架吗?!”
我自顾自地跑到医院外面,望着川流不息的街道,我仍然无法抚平体内的暴躁感。我恍然觉得愤怒将压抑排解,只会让怨念越积越深;恍然觉得我的思考与行为越来越像人类了。
五
哥哥从昏迷中转醒,而妈妈答应了他的心愿。
他们在我强烈的反对下,在器官捐献志愿书上签了字。
“非常感谢,不少人会因为您重获新生的。”医护人员接过志愿书,朝躺在病床上的哥哥深深鞠了一躬,“最先动移植手术的是三号房的病人,我先替他谢谢您。”
我暗暗哼了声,惺惺作态的白大褂,私下里又不知道吃了多少回扣。
我借着出去买饭的名义,悄悄来到了三号房,我倒要看看里面的病人是多有钱,才买通了医院,率先得到了移植手术的机会。
我毫不客气地敲开门,眼前的景象却令我为之一振。
杂乱的六人间,面积并不算大,却每个床位都住着病人,相比之下哥哥的单人间不能更清静了。
“奶奶,过些天我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你了,你不要骗人哦。”
奶里奶气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循声望去,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正搂着头发花白的奶奶。
孩子的瞳孔黯淡无光,似乎身处于黑暗之中,看不到整个世界。
他的奶奶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奶奶不会骗人的,已经有好心人说要帮助你,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见好多好多东西。”
“真的吗?”孩子的想法很单纯,他再三追问,生怕这个消息是假的。
“真的。”我抢先回答道,“我的哥哥会帮助你,过些日子你就可以手术了。”
小男孩循着声音的来源,扭头对着我说:“大哥哥,你是好心人的家人吗?我听护士阿姨说,他快要去天堂了,所以他把眼睛里的光明送给了我。”
“对,他就要去天堂了。”我走到床头坐了下来,没想到听到动静的小男孩竟站起来抱住了我。
“大哥哥不哭,哭了会变丑。”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安慰我,“大哥哥的哥哥离开了,那么大哥哥就把我当弟弟好不好?”
我忽然笑了起来,体内最坚硬冰冷的机械仿佛化为了汪洋。我用力地抱住他,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袭来。
“好。”我轻声道。
这世上总会令你失望的同时又给予你希望,进入三号病房以前,我以为那些能够做器官移植术的人都是用钱砸出来的,而当我离开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房间里都是家境清贫、受到社会爱心捐助的病人。
我体内的暴躁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消散,我跑了两条街,去为哥哥买他喜欢的莲子粥。
我将饭菜一并买好,提着食物往回走。路边是一片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我在工地门口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严思菱,你怎么在这儿?”
她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不用你管。”
听她这般不客气,我也懒得同她废话,但我还未迈开步子,就看到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工地里驶了出来。
拖拉机上绑着许多条用来建房子的钢筋,钢筋晃晃悠悠地一点点往外倾斜,眼看就要倒在严思菱身上。
我连忙扔掉手中的大袋小袋,冲过去把她拽了过来。
“你干什么——啊!”钢筋坠地发出了巨大的轰隆声,严思菱尖叫起来。
一根钢筋擦过我的肩膀,我紧急闪开了。拖拉机司机大惊失色地跳下车子,喊来工地里的人帮忙。
疼!肩膀处如火灼烧,一阵痛感袭来,但我怎么会感觉到疼痛?
“你没事吧?”严思菱手足无措地问道。
“没事,估计擦掉了一点皮。”我仍然震惊于身为人工智能的我怎么会产生疼痛感,我本想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袋子,却发现装着食物的袋子已经被尘土所覆盖了。
“重新买吧,钱都算在我头上。”严思菱说,“谢……谢谢你。”
“你怎么在这种地方,你家那么有钱,不是有专车接送你吗?”
她哭丧着脸:“车在路上抛锚了,司机打电话说要晚些才能来接我,我一气之下就说要自己走回去。”
肩膀已经没有那么疼了,我放下手对她说:“你该好好改改你的脾气,刚开始别人还能忍忍你,等时间长了你就尝到苦头了。”
严思菱出奇地没有反驳我,她咬着嘴唇跟在我身后陪我重新去买吃的,安静得像只磨去爪子的猫。
瞧,每个人的本性并不坏,可能只是缺少适当的引导。
六
叫来的士送走严思菱,我提着购物袋回到医院。
一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那突生的疼痛,我掀开衣领往里面看了看,肩膀上确实磨掉了一点皮。
可关键我的本质是人造金属,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感觉到痛,正如想不通自己最近多变的情绪一样。
我推开病房的门,却没料到里面挤满了人。
我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看到班主任与十来个同学站在病房里,原本白得单调的房间此时被挂上了彩条与五颜六色的气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开派对。
我们班的几个女孩子在和哥哥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妈妈举着盛满果汁的杯子愉悦地与同学们对饮。
夏子鸣抓着鸡翅跑到我面前,笑着对我说:“来,张嘴。”
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到了,无意识地张开嘴,任夏子鸣一点点将散着酱香的肉喂到我嘴里,反正我的身体里没有用来消化的胃,吃下去的东西最终都会从金属打造的肚子里取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边啃鸡肉边含糊不清地问。
夏子鸣说:“你妈妈亲自找到老班,告诉老班你家的事。现在整个班里都知道了这些事,大家都是自发过来帮忙的。”
“这是病房,你们把它打扮得太像派对了吧。”我说。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总比死气沉沉的好太多,你看你哥哥现在和别人聊得多高兴。”妈妈放下手中的杯子,笑着走到我面前,“当妈的总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开心快乐,可是成天看着你忧郁的一张脸,妈妈很难过,很抱歉精力没有放在你的身上。”
“我不需要开心。”我摇了摇头,“你不会理解的,你永远都不会懂我内心的压抑,我每天都要生活在伪装中,你不会懂!”
“我当然了解你的想法。你是机器做的,你每天都要伪装成人类,毫无感情可言地生活。”她捧住我的脸,“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颤抖着声音问道。
本以为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却早已被人发现,我像一只被人拔光刺的刺猬,袒露出最脆弱的嫩肉,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人面前。
“妈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患有妄想症?”她的泪滴在了我的脸上,顺着我震惊的脸庞滑落。
“妄想症?”我喃喃道。
“上次打篮球的时候,你明明受了伤却非要说自己没有受伤,如果不是阿姨把真相告诉了我们,我也不会明白你究竟怎么了。”站在一旁的夏子鸣扯掉我的外套,掀开了我的袖子,“你仔细看看自己的胳膊,用眼睛去看,不要用你已经被蒙蔽的心。”
我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胳膊,上面根本没有金属的纹理,有的只是不忍直视的曾被烫伤的大片疤痕。
记忆如洪水般破闸,两年前的我与爸爸去外地游玩,中途发生了车祸,爸爸不幸在车祸中遇难,我侥幸活下,身上却留下多处伤疤。
我从此走不出记忆的阴霾,患了妄想症,精神科的药物能使我正常生活,却无法抑制住我的幻想。我扼杀掉曾经的过往,把自己想象成一台冷冰冰的机器。
我甚至编造了一段坎坷的身世,只为了让我的内心平静,不再回想起失去爸爸的痛楚。
一行透明的液体从我的眼角溢出,那是我好久没有体会过的流泪的感觉。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真实的我时隔两年终于回到了这个世界。
我望着爱我的妈妈,望着剩余时间不多却照样乐观向上的哥哥,望着不求回报来医院探望的老师同学,忽然想起一直埋在我心底的一句话。
我们的每一项善行也许并不能决定我们的未来,但它可以决定我们将会成为怎样的人。
一个真实而懂得爱的人。
尾声
哥哥的微博并没有因为关注数少而人气落寞,越来越多的转发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将他的乐观与奉献传递为正能量。
他的日子不多了,生命仿佛一本没剩几页的日历,撕一天少一天,但我们班的同学每天都来探望他,陪他度过为数不多却无忧快乐的日子。
为了我爱的家人,为了我爱的朋友,我开始积极接受精神医生的治疗,而那个双目失明的孩子真的把我当成了哥哥,我的身边从此多了个小跟班。
清爽的深秋逐步向冬天迈去,听气象台说,这个冬天将会是一个暖冬,少了丝严寒,多了份温情。
“哥哥,我是不是换了眼角膜以后就能看到你了?”
“恩,没错。”
我抱着小家伙,抬头望向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清晨的城市一眼望去是那般的迷人。
点亮黑暗吧。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