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我是个有古代情结的人,但我不喜欢皇宫,不喜欢王侯将相,只喜欢小门小户的故事。我喜欢的古人的感情是淡淡的,无法言说的。因为太多传统与礼教的束缚,可能没办法一起白首,却也因此更深更重。人世间太多我们无法控制的转折,纵使斗转星移,纵使没有开口说句道别,只要有心,便不会被任何世俗分离。
【流年转】
苏晌晴又见到沈浅生是在江南的烟雨时节,青石板路又湿又滑,她撑着伞站在桥上。有脚步声就停在她的身后,她隐隐有了预感,回过头就看见那已有些沧桑,却仍是烂熟于心的眉眼。
沈浅生说:“苏晌晴,我就是来寻你的。”
离她与沈浅生的分别,已然过去十年。
“事到如今,你还回来做什么,我早已听凭家里安排嫁予他人。”
“我知道,只是突然十分惦念你,只想来看你一眼。”
“看了又有何用?”苏晌晴不禁轻笑,“浅生,回去吧。十年前我们就已经永别了,你该是知道的啊。”
纤细雨丝让河面腾起一层微薄的雾,一叶孤舟停靠在岸边。沈浅生的目光辗转盘旋于河与船之间,许久才开口:“那日我就是这样乘船离开的。”
“我知道。”苏晌晴轻笑,“我就躲在后面,可你没有回头。”
“我打算回来再开一家药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记挂的人,我只求能在你生活的地方了此余生。”
这一刻,苏晌晴看着他的脸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戚怅然,竟未读懂他言语中的隐匿。
沈浅生已然时日无多了。
【忆初见】
在江南,提起苏家的丝织绣品是有口皆碑的。在苏晌晴出生的时候,“苏式织绣”还只有总号一家,爹娘轮番照看作坊与铺子,任何事都亲力亲为。可当她十六岁时,她家的分号已经遍布江南各个小镇,别人谈及苏家满是艳羡之情。
这其中最大的功劳,是苏晌晴的哥哥。生在普通人家,却自小志气满满,做着精忠报国的梦。于是爹爹便将他送去京中习武,初成年他便拿了武状元。哥哥骑着高头大马归家那天,连爹娘都要给他行礼。哥哥留京任职,光耀门楣,苏晌晴家的家业也得以壮大。
然而苏晌晴是家中小女,始终不问世事,爹娘对她管教甚严,也溺爱。他们希望百年之后能将家业托付于苏晌晴以及她的夫君。可苏晌晴对这些丝毫没兴趣,也无心去听他们所谓的经验之谈,只是学会了娘的手艺。苏晌晴想要的生活就是在这江南的河岸边开一家小小的店,卖自己亲手绣的图案,日子安逸静好。
第一次遇见沈浅生是在她家的一间店铺。那天苏晌晴随娘一道去找爹,给他看她绣的新图样。刚刚迈进门槛就看见里面站着一个不像买主的年轻男子,苏晌晴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看清了男子的正脸,不知怎的心下一惊。可确实是个生面孔,与她不相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瘦。
“你看你,大姑娘了,路都不会好好走。”爹又责怪她没有规矩,但脸上却是笑着的,“这是咱家旁边新开药铺的沈掌柜,特地过来见礼。”
“苏小姐好,在下沈浅生。”他微微鞠了个躬,声音温和。
“沈先生家在哪里?”
“家在北方。”
“北方?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苏晌晴还从未……”爹在旁边开始咳嗽,苏晌晴只好乖乖闭嘴。
但是说来奇怪,从那天起苏晌晴就总想找机会去一次沈浅生的药铺。她很少见外人,更没出过远门。哥哥每每在书信里写外面的风景,她都艳羡极了。可就算她生病,爹也会请常请的郎中上家里来,不会许她自己去见外面的男子的。苏晌晴家家规很严,毕竟哥哥在京中,凡事要顾及哥哥的颜面。大概是老天帮忙,三个月后的一天,爹突然出远门谈生意,娘怕工人们偷懒出差池每日待在作坊中。于是她还是甩掉了佣人,避开管家的视线,溜进了浅生堂。
很小的厅堂,弥漫着中药特有的香气。往里看发现还有一个小间,挂着布帘。沈浅生正背对着她拉开一个小抽屉,将里面的药材掐出一小撮放在鼻下,听见脚步声连忙转头看向她。
“苏小姐?”苏晌晴惊异于他居然还记得自己。
“我这两日总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正巧今日路过想找先生来看一下。”
“好,苏小姐里面坐。”沈浅生将苏晌晴让入布帘内,吩咐一个小伙计在外照看。屋内只有一张桌和两把椅,看来是专为问诊所用。与他面对面坐下慢慢将手臂放于桌上,心里竟忐忑难安,本就是胡乱找的借口,只要一诊脉他就必定会明白,这样一来岂不就意味着……苏晌晴偷偷看他的脸,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心怀鬼胎。
“小姐。”过了半晌沈浅生抬起头谦恭地叫她,苏晌晴却发觉沈浅生将手从她腕上移开时竟微微红了脸,“小姐只是体质稍许寒凉,开些温补的药,每日煎一剂便可。”
“可是……我很怕苦。”
她才不要喝药呢。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就用上了平日里撒娇的语气。虽然话出口后就后了悔,怎么能这么失态呢。
“那我就尽量配一副不太苦的药。”沈浅生一面抓药一面与她讲话,嘴角自然而然带起淡淡的笑容,终是透露了他原本年纪应有的灵动神态,看得苏晌晴微微发愣。
走出浅生堂之后,苏晌晴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烫金的两个字:浅生,浅生。不知为何,这两个字念起来如此熟稔,像是旧相识。
从那以后,苏晌晴学会了各种甩开随从的招数,一有空当就跑去浅生堂。起初她只是坐在堂中看沈浅生问诊抓药从不出言惊扰,他忙起来时常会忘记苏晌晴的存在。但是日子久了他开始会在每个间隙有意无意看向苏晌晴,只是一个眼神苏晌晴便觉得很满足了。
苏晌晴从未有过这种挂念着一个人的感觉,陌生又美好。她年纪已经不算小,同龄的姑娘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也有不少了。可苏晌晴从未对谁钟情过,爹娘也千挑万选着想给她找个好人家,所以就耽搁到了现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苏晌晴见都不愿见。
就在她思虑是否要向娘诉说一下自己的心意时,一日从后门溜回家竟看见爹坐在屋中等她,她吐了吐舌头靠上前,爹倒没生气,只是让她安分一点,准备东西上京。
“我们上京去做什么?”苏晌晴先是开心。
“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出去见见世面吗?”爹爹拍了拍她的手,“我带你上京见你哥哥,你哥哥在京中给你物色了一个好人家,是王爷家的公子呢,顺道去见一见……”
“我不去!”苏晌晴打断了爹的话,“哥哥为了他的仕途,就要搭上我的幸福吗?”
“你怎么说话?!我看我真是宠坏你了!”
这是从小到大爹第一次这么大声对她说话,苏晌晴委屈得很,眼泪立刻就涌了上来。沈浅生的脸在模糊中浮现,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就往门口走,爹却拦住了她。
“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那郎中?!”
苏晌晴鼓着腮不讲话。
“你天天往那药铺里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让别人看见这像什么话?!我让下人给你收拾东西,明早我们就动身。”
“爹!”
苏晌晴不敢置信地看着平素最疼爱她的爹转身离开,嘱咐下人看好她。
所有的阳光被隔绝在外,阴影灌满整间房间,每一件陈设都渗出凉气,一直凉到她的心里。
【梦断肠】
沈浅生出生在北方一个小而贫瘠的村子。他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爹在镇子上做些小生意仅够维系家用,而他娘则因身体不好终日在家。沈浅生六岁的时候就被爹送到镇上的一家药铺当学徒,十六岁才归家。而等他回到家才知道爹已经因为操劳过度,得痨病去世了。
从六岁到十六岁,从只能打打下手,到可以代替掌柜问诊,过去整整十年光阴。最后的那一年老掌柜带他到了南方,教他怎样识别药材的真假以及从哪里进药最有保障。
那是沈浅生第一次到南方,他爱上了南方的温润,细水长流般的静谧,在他回去之后他对娘说,要去南方开一家药铺。
让沈浅生没有料到的是,他已然年迈的娘没有给他半点阻拦,而是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数量不算少的银两:“这是你爹为你存的,他说你今后一定用得着。”
“娘,我在那边一旦安稳下来立刻接您过去。”
“浅生,娘这一生只想在你爹跟前终老了。我和你爹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一生平安,坦荡做人。”
沈浅生对苏晌晴说起这句话时,眼神之中满含歉疚与自责。没有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没有尽到儿孙之孝,是他的心结。
后半夜,小丫鬟睡着了,苏晌晴蹑手蹑脚开门出去。她的后园,不许男丁看守,有个小门通外面,一直挂着锁。可某天她突然在房中翻出了一把钥匙,试了试竟是这把锁的,她也不知道钥匙是哪里来的。苏晌晴偷溜出去,街上漆黑寂静,她有些怕,一路奔到了浅生堂。砸了许久的门,沈浅生才来开。
“苏小姐?”他见是苏晌晴,赶忙整理衣衫,“这个时候你怎么跑来?”
“我爹要把我许配给别人了。”
苏晌晴看见沈浅生的神情动了动,手指也僵住了,可是就只有那么一瞬,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苏老爷看中的人肯定是一表人才吧。”
“你!”苏晌晴气结,即使是一瞬间,她已经能确定沈浅生心中有她,可为何竟还能装得如此淡然。
“苏小姐请回吧,这夜深露重的,别着了凉。”
他依旧没有看苏晌晴,转身便要进去。
“好,沈浅生,你是个懦夫,我不会再来了!”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么失败,明明白白将心掏给人家看,什么规矩什么教养她都可以不管,可是人家却连头都不愿意抬,“明天一早,我就和父亲进京,之后还会不会回来,都不一定。”
苏晌晴静静地朝前走,小心听着身后的动静,直到听到门嘎吱关上了,她的眼泪才终于掉下来。
回家的路上路过衙门,门口贴着布告,悬赏缉拿一个要犯。不知为何,苏晌晴在告示前停了很久,也说不好正在想什么,可就是移不开步子。
第二天,苏晌晴当真收拾了东西准备和爹进京,丫鬟突然跑进来,大叫着:“小姐、小姐……”
“爹催了?”
“不是不是,不急。”丫鬟带着苏晌晴偷跑到前堂,她诧异地看到沈浅生正和爹说话,赶忙躲在了屏风后面,“小姐,一大早就有人上门提亲哦。”
苏晌晴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原以为事情已成定局,怎料竟峰回路转。爹背对着她没有发现,相反倒是沈浅生看到了她,嘴角藏着笑容。
“沈公子,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小女对你有爱慕之情我看得出来,按理说做父母的不该阻拦。可是你也看到,长子在京为官,为朝廷效力,家中只有这一个女儿,苏家的家业只能由她来继承。可是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我怕我和她娘百年之后她撑不起这个家,所以我们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家世能够与我们苏家并肩的夫婿,这样我们也才能放心。”
“我能够明白您的考虑,但您有没有想过假如她嫁给一个不甚了解的人,会不会幸福?”
“幸福?”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么说,沈公子是确定可以给小女幸福。那好,我倒想问一问你因何如此肯定。”
沈浅生突然缄默。
“据我所知,你家中还有一个有病在身的老母,你开药铺所赚的钱每个月要托人给你娘送去一半。小女嫁了你之后,你是想让她做你的药铺老板娘,还是你想当我们苏家的……”
“爹!够了!”猜想到他后面还要说什么,苏晌晴跑出来拦住他的话。趁爹发愣之际她拉起沈浅生的手向门口走:“浅生,我们走。”
“来人,送沈先生。扶小姐回房。”
从门口进来三个仆人拉住了苏晌晴,苏晌晴握着沈浅生的手不放开。这样的对峙中,她看见爹的脸色从一开始的微愠到后来的恼羞成怒,亲自走过来扯她的胳膊。
“不要!我再也不要回去!”苏晌晴对沈浅生说,“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儿。”
可是话刚刚出口,她就感觉到沈浅生慢慢松开了她的手,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末了,沉默地将视线转到了门外。
“你先和你爹回去吧。”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更像是一把刀深深插进苏晌晴的心里,一阵麻木之后是难以抵制的剧痛。她明明早该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可为什么心口会痛到难以呼吸……苏晌晴看着沈浅生消失在视线中,突然失去了意识。
因为苏晌晴突然晕倒,她还是没有去成京城。那天晚上开始下起连绵不断的雨,将人世蒙上一层淡淡的灰。雨下了三天三夜,她将门从反锁起来,任凭谁来敲门都不出声音。昏倒醒来后,她记起了一些奇怪的片段,仿佛不属于自己,却又历历在目。
她要去找真相,在这些突然回来的记忆里,仍旧有沈浅生的存在,可为何她竟以为是初初见他呢。
苏晌晴趁门外没了动静,再度溜了出去。雨还没彻底停,淅淅沥沥的,她举着伞又一次经过衙门口,那张布告已经没了。一转身,撞到了一个戴着斗笠的人,陌生人呵斥了她一句便离开了。她却望着陌生人的背影突然蹲下去,丢了伞,痛哭失声。
沈浅生骗了她。几年前他们便相识。几年前她还是顽皮好动的小女子,哥哥刚刚在朝为官,家中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苏晌晴便总是女扮男装出门玩,每天过得好不快活。直到某日,衙门前好多人围着,新贴了一张悬赏令,苏晌晴只晃了一眼,一转身竟看见那犯人掩面匆匆而过。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苏晌晴在后面紧跟着他。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他发现了。犯人将她引到了偏僻的角落,不打算放过她,就在亮兵刃的那一刻,一个男子出现,举起路边的酒坛砸晕了犯人。
那一幕触目惊心,四目相对的一刻仿佛已成注定。
那才是苏晌晴和沈浅生的初遇。那年她是女扮男装的顽劣少女,他是初到南方的懵懂少年。他们俩结伴同游,这江南温润的和风细雨让他们俩的情意滋长得迅速且绵长。
可苏晌晴怎的竟将他忘了个干净,一脸无知地向他问好。他若不是同样忘了她,这段日子以来,他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面对她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淋湿了。”
苏晌晴闻声抬头,沈浅生撑着伞站在她面前,苏晌晴泪眼蒙眬地望他,片刻他旋开视线。
“沈浅生啊,忘记一个人当真那么容易吗?”
他愕然。苏晌晴苦笑。倘若遗忘那么容易,为何偏偏又让她记起。
【莫相离】
淋了雨还是生病了,且这一场病久久不愈。苏晌晴的身体如同天气阴晴不定,来了多少郎中也无济于事,她娘日日坐她床边落泪。
这期间,苏晌晴的哥哥回来了。近来外患不断,她哥哥刚刚讨伐了边缘一个部落,立了大功,正好爹的大寿要到了,特准他回来探望。苏晌晴知道哥哥生她的气,因为她没有去京中,爽约于王爷家。
哥哥比她年长得多,他们之间不像其他兄妹那么亲近,可苏晌晴其实都懂,哥哥和爹娘希望她嫁个好人家,也是想让她衣食无忧。
可是……可是……
沈浅生来的时候苏晌晴还在沉睡,醒来看见他的脸还以为仍在梦中。可是他手背贴近她额头的温度那么熟悉,以至于她猛地坐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爹找我来帮你看病的,你这是何苦呢?”沈浅生的声音中有些隐忍的嘶哑。
“对啊,如果不是我爹同意,你怎么敢来。我没事,你走吧。走啊!”苏晌晴用力推他,却仍旧软绵绵的,轻而易举被他的手臂环进怀里。
“是我的错,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觉得自己无法承担……我原以为,就让我守着你就好,怎么你会记起来……”
苏晌晴原本以为再流不出泪的眼睛,顷刻涌出滚烫的泪水。那一刻苏晌晴的心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沈浅生被安排住在客房里,那屋子离苏晌晴的房间隔了半个院子。除了看病和送药,他不能在苏晌晴房间里久留。这样的日子苏晌晴已经想都不敢想,只是她打探不到沈浅生心里的想法,随着身体一日一日好转,失去的记忆回来的越来越多,她的心更加空落落的。
终于有一日来给苏晌晴送药的换成了一个仆人,她慌乱地跑到沈浅生的房间,发现爹正坐在屋内与他说话。苏晌晴看着沈浅生,企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爹又对他说了什么,可是苏晌晴看不到,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层霜雾,拒绝看穿。
爹说:“我只是邀请沈公子留下参加我的生日宴。”
苏晌晴心下一沉,沈浅生不能和哥哥碰面。
“爹,他……”
“我和沈公子还有事谈,你先回去乖乖喝药。
“晌晴——”沈浅生起身拿了一件单衣走过来,披到她的肩上,“你穿得太少了,快点回去。”就在苏晌晴刚要点头的时候,突然听见小声耳语:“相信我。”
苏晌晴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此刻她连沈浅生都不能相信,她还在坚持什么。而且如果他们要走下去,往日必定要重提。
生日喜宴的那天,苏晌晴爹当真请了沈浅生,并且与她坐在一桌。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人,还有些为了和哥哥攀关系不请自来的人,说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话,吵得很。苏晌晴偏头看沈浅生,他的尴尬无措写在脸上,而且哥哥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像把刀。
“娘,我有点不舒服,能先回房吗?”
她看了一眼苏晌晴,又看了一眼沈浅生,清楚苏晌晴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还是趁爹不注意嘱咐让沈浅生陪苏晌晴进去,在桌下握了女儿的手。
出了厅堂,走到安静的后院,苏晌晴对沈浅生说:“假如你在这里真的觉得难以忍受,你可以走的。”
“你还不明白吗?你现在的一切是许多人一生都得不到的,假如你为了我而舍掉,我怕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好,后天三更天河畔等你。”
说完沈浅生先行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苏晌晴一个人傻傻站在原地,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次,他是真的要带她走了!
那两日苏晌晴紧张极了,食不下咽又睡不安稳,总是小心翼翼盯着爹娘的表情,生怕露了马脚。终于熬到了那天夜里,苏晌晴一直乖乖待在房中。娘来看过她,她一直装睡。可是她起身后,却发现床尾放了一个收拾好的包袱,里面有衣裳和不少银票。想到娘的苦心,苏晌晴泣不成声。将事先写好的两封信放在桌上,二更刚刚打过她便偷偷溜出门去。
所幸的是没有碰到什么人,很顺利地到了河畔。远远就看见一条船靠在岸边,黄色的油灯将周围染得生动。苏晌晴奔过去却没有看到沈浅生,只看到掌船人躺在船中小憩。
该怎么去形容那一夜呢,苏晌晴等到四更鼓响起沈浅生终是没有来。满怀着不解不甘,她一个人上了离开的船。船在江南的水中一飘一摇,水波映花了她的眼睛。突然又想起那句话,在嘴中轻轻地念,念到自嘲地笑起来。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或许人输就输在一个“愿”字。
【两相忘】
苏晌晴回到家是在一年多之后,依然是和沈浅生一起,来为她娘送葬。
那一夜沈浅生并非没来,只是他们俩走了不同的路,两艘船就隔着一座桥,却都没有看见对方。沈浅生一直等到天明,也顾不上许多,焦急地去苏家询问,正巧遇到苏晌晴盛怒之下的爹。双方意识到事情变成这样之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苏晌晴的娘更是吓得险些晕过去。沈浅生去租船的地方一个一个地问,终于问到了载苏晌晴的船家。
苏晌晴只觉悲凉,她不懂自己丢失了又找回,等了那么多年,究竟为了什么。毫无目的地在沿途的一个小镇子下了船,只是因为乘了太久十分不适。身上带的银两是足够多的,于是先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晚上睡不安稳,将行囊藏于枕下。想起沈浅生的脸,强迫自己不要落泪。
然而仅仅是第二天,苏晌晴在街上看见了他的身影。
“你是想吓死我吗?!”他冲苏晌晴大喊,手上青筋分明。
那是苏晌晴第一次看见沈浅生情绪失控。他一直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处处替她着想,可苏晌晴却只觉他懦弱。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沈浅生捧起她的脸,望进她的瞳仁深处:“苏晌晴,我终于清楚我是多么在乎你。”
苏晌晴和沈浅生在那个陌生的小镇生活了一年。他依旧行医,而苏晌晴帮人刺绣。这样的日子才更像是细水长流,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小镇上有许许多多的花树,总是有若有若无的香气漂浮,是个安稳避世的好地方。
可是她时常想她的爹娘,尤其想到那夜娘亲故意放她走时的心情,便深觉自己不孝。有的时候她会去下船的那个河岸坐上一会儿,一直望着河流尽头发呆。时间久了,沈浅生总会来寻她,问她:“你想家了吧?”
苏晌晴摇头,却瞒不过他的眼睛。苏晌晴知道他们家世的差距让沈浅生有很大的负担,如今他们终于过上这样平静的日子,是在抛弃了她的身份之后才获得的。
“回去了这一切就都没有了。”
“那这样,我帮你回去看一眼,看看你爹娘还好不好,然后回来告诉你,好吗?”
苏晌晴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这样美好的一年,如同一个春暖花开的梦境。可是幸福对苏晌晴似乎永远短暂脆弱,三日天之后沈浅生回来,握着苏晌晴的手欲言又止。
“晌晴,你娘……过世了。”
再次走进曾经的家,看见的是满目惨白,正中央的灵位上清清楚楚写着娘的名字。苏晌晴爹突然一巴掌打过来,沈浅生从后面扶住看上去像是失去魂魄的她。
“爹……是我害死娘的,对不对……”
她走的时候娘的身体还很好,仅仅一年多,竟过世于心疾。
苏晌晴和沈浅生在灵堂里守了七天七夜,跪到膝盖没有知觉。在这期间爹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每天拿一碗饭沉默地放到她的面前。
“爹,我会把‘苏式织绣经营下去,也许我比不上娘,但是我不会让这份家业无人继承。”
苏晌晴爹突然止不住地笑起来,眼泪随着笑从满是沟壑的脸上淌下来:“你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那是苏晌晴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爹流泪,她想站起来去抱他,膝盖一软又重重地跪到地上。沈浅生赶忙过来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浅生……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如果你不愿意……”
命运的戏弄让苏晌晴对于今后的日子开始充满恐惧,她多么想和他长相厮守,就有多么畏惧他会离去。
沈浅生把一根手指放在苏晌晴的唇上,转头对苏晌晴爹郑重其事地磕头:“我可以娶晌晴吗?”
爹的心大概已随着娘的死苍老了下去,苏晌晴终是看见他在转身之前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但是他们都清楚这喜事要办至少要在娘入土一年之后,于是第二天沈浅生就托人将这消息带给了他的娘。而苏晌晴正式接起了家业,她变得不再像孩子,绾起了长发,每日淡妆素裹,像极了她的娘亲。
沈浅生有时候也会帮苏晌晴打理一些事,同时他的药铺又重新开了起来。苏晌晴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曲折,他们就会这样下去。只是就在他们就快能相守终生的时候,他突然对苏晌晴说——
“对不起,我要回北方了。”
“你娘……”苏晌晴看着他竭力压抑情绪的神情,心里已然料到发生了什么,“去吧,快点回去。浅生,或许我们的缘分真的太薄,我们都不要再强求什么了,不用抱歉。”
“对不起……我爱你。”
沈浅生走的那天苏晌晴告诉他要去作坊,不去送他了。而事实上苏晌晴就站在他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着他提着硕大的包袱上船,然后船家将船撑离岸边。这样的情景那么似曾相识,苏晌晴突然醒悟,他们的人生注定是一段段错过。比如这一次,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苏晌晴一个人走回家,路过那个很快就会易主的浅生堂,恍惚间像是提前看到了一生的终了。
那之后,沈浅生真的没有再回来。而苏晌晴也终生未嫁,一个人打理家业。人人都在赞颂着苏家女子的传奇,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永不悔】
沈浅生将浅生堂重新开起来的三个月后离开了人世,是他店里的伙计将遗书送到了苏家老宅。他当真无亲无故,只有苏晌晴将他安葬。
在最后的信中苏晌晴知晓了他这些年的近况,他回到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临死之前要他一定要娶一个姑娘。那姑娘是沈浅生儿时的玩伴,在他走后的那些年一直尽心尽力照顾着他的母亲。沈浅生答应了。
他们过了十年相敬如宾的日子,育有一子,直到他发现了自己的病,他坦然的向姑娘诉说情由,只想最后再来看一看苏晌晴。姑娘便也真的放他去了。
苏晌晴看着遗书,突然有那么一点后悔,为什么最后的日子没有陪伴在他身旁,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自己终生未嫁。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她对他的爱永远都没有后悔过。
她亲自将沈浅生的灵柩运回了家乡,交给了他的妻儿。非常可爱的男孩子,身上有沈浅生的影子,苏晌晴抱了抱他,竟突然觉得安慰。她对沈浅生的妻子说:“若是今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这是苏晌晴第一次来北方,也是最后一次。此一生她终也没负沈浅生,而沈浅生终也还了她一个从一而终,如此便也足够了。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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