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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生路过一个暖冬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4201
白鸟尽

  周生生总是觉得冷,不管是身还是心。

  太阳表面约有6000摄氏度。

  是不是只要高一点,再高一点,爬到尖尖的塔的顶端就能摸到它。

  可是越高的地方就越冷啊,珠穆朗玛峰长年积雪,却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一)走不过的地方叫彼方

  周生生的珠宝名贵,周生生这个人却是不大值钱的。

  十四岁的周生生靠坐在小巷口那株巨大的香樟树下,前面就是一条破马路,绿化带被摊贩占领,人和车都像老鼠一样乱窜,油烟味侵略了整条街道。

  不远处传来少年们清脆的嬉闹声,有风卷起沙尘掉到了眼睛里,她就用手揉。泪眼模糊间,数辆自行车从眼前呼啦穿过,一块东西从天而降砸破了周生生的脑袋。

  周生生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银色钢笔,擦干净了,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一滴血掉在尘土里砸出一个小坑,她平静地用手捂住额头,把钢笔塞到书包里,转身慢慢走入小巷深处。

  周生生自明白事理起再也不愿叫沈碧华“妈”,“喂”是代名词,也如同自己赏赐给沈碧华的一块遮羞布。

  “喂——开门!”如果不是今早上学没带钥匙,周生生是极不愿意开口的。

  破败的铁门里先传来女人不满的抱怨,然后是哗啦啦的开锁声,门被打开。她总是没有安全感,不管任何时候都得用钥匙拧两圈,或许是跟丈夫的死因有关。这也是周生生很讨厌的一点。

  沈碧华很漂亮,成熟女人特有的风韵,岁月催人老,却唯独宽恕了她。

  周生生一声不吭地和她擦肩而过,沈碧华拉住她,女人身材高挑,便从上而下俯视周生生,半晌:“你知不知道衣服上的血迹很难洗干净?!”

  周生生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不用你管。”

  沈碧华气急,指着周生生的后脑勺:“你可不可以像女孩子一点?我已经够累了,你让我省点心行吗?”

  周生生摔门,她躲在房间里也开了口:“你年轻时可没让外婆多省心。”

  里面上了锁,沈碧华“啪啪”地用手敲,末了用高跟鞋狠踢门板,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张牙舞爪的,有种穿破楼顶直冲云霄的意味:“有本事你把欠我的都还我!都还我!”

  周生生开门,只穿了件吊带一条小短裤,她把手里的衣服往沈碧华身上丢过去:“给你。”她马不停蹄地快步走向窗台。

  沈碧华尖叫一声,冲过去抱住她的腰往回拖,周生生任由她拽回房里扔到床上。

  沈碧华像是不愿碰她似的,搓了搓手,从外面拿进来一瓶酒精重重地放在桌上:“没见你能还得起我什么。”

  窗帘一直都是拉着的,黄昏的光线很浑浊,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进来,线条和颜色脱印了的凯蒂猫没有嘴巴。

  血糊了半边脸,早干了,指甲一搓就掉了下来。周生生翻出一面小镜子,用餐巾纸蘸了酒精擦脸,碰到小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就“嘶”地扭曲了脸。

  (二)鱼缸里的小乌龟爬呀爬

  早读的时候,第二排中间的座位空了一个,那块地区是优等生聚集地,班主任特意安排的。班主任是个干瘦的女人,对于教室后排总是不屑一顾。

  周生生想祝家阳可能是畏罪潜逃了,不过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来学校的。对于能不能捉到他,周生生信心满满。早读完毕,他果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周生生冲到讲台前举起右手,她要把东西丢回到祝家阳的头上。

  大家的视线都定格在周生生身上,忽然有人“啊”地叫了一声:“祝家阳你的钢笔!”

  钢笔是祝家阳爸爸从台湾带回来的,MontBlanc牌,比周生生牌的金戒指还要贵,这还是周生生被叫到办公室之后才知道的。怪不得他整天翘着手指把笔供在桌上。

  班主任是中年得子,宝贝得紧,就不再轻易动怒。祝家阳说什么她就点头,祝家阳不说了她还是点头。

  班主任打电话给政教处,又打了电话给沈碧华,然后让周生生顶着一只小鱼缸站在门后。

  家里的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沈碧华是服务员又不是贵妇人,哪能想接电话就接电话。

  班主任快要气死了,拼命扇风消火,她总认为怀孕期间生气会让孩子变丑。

  “偷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坐牢的你知不知道?!”

  鱼缸里有只小乌龟,虽然一直爬呀爬呀爬,可最后还是只能在缸底趴着。

  “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待在学校里,简直就是浪费资源!”

  周生生很想点头,但是又怕鱼缸掉下来。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和探究鄙夷的目光怎么比得上切身实际的痛楚,面壁了一天,周生生的腿都快抽筋了。

  第二天是星期三,周生生一觉睡到中午十点,吵醒她的是电话铃声。

  周生生赖在床上,铃声一直没停。她头很痛,脑袋里哐当直响。她慢吞吞地爬到电话机旁:“喂?”

  那边静了静,男人略微沙哑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入耳中:“是周生生同学吗?”

  周生生嗯了一下,对方顿了顿:“你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

  号码是陌生的,周生生有点警惕:“你谁啊?”

  “是这样的,张老师她请产假,我是你们这几个月的代理班主任,我姓陶……”

  周生生打断他:“我病了。”

  代理班主任似乎还想问什么,周生生又说:“老师我要去医院了。”

  “那好吧,你记得好好休息,明天一定要准时到校啊。”

  挂断电话,周生生换好衣服,拉开茶几的抽屉拿出钱来。

  她是真的去医院了。

  (三)你所不知道的动物世界

  陶川夏是个帅大叔,脸上的表情总是笑笑的。

  陶川夏说:“胖虎你向周生生和祝家阳同学道歉。”

  第一躁动分子胖虎耷拉着脸,不情愿地开口:“对不起祝家阳,我不该拿你的笔。对不起周生生,我不该用祝家阳的笔砸你。”

  “好了,胖虎下午交八百字的检讨,你和祝家阳先走吧。”

  陶川夏似乎是感冒了,鼻子红红的,他抬头看了周生生一眼,指指对面:“坐。”

  陶川夏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创口贴,撕开了贴到周生生的额头上。他蜷起一只手放在鼻下咳了几声:“病好了吗?”

  周生生点头。

  陶川夏挥挥手:“那你可以回教室了,这件事我已经在班里说过了。”

  祝家阳等在外面没走,迎上来:“要不是陶老师觉得事情不对,我就真冤枉你了,你别生气啊。”

  周生生没理他,从他身侧兀自绕了过去。

  周生生趴在桌子上,摸了摸脑袋,难道这事就算完了?

  次日,周生生在书包里藏了一盒活生生的毛毛虫。周生生不爱说话,也没朋友,还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整个人永远都阴森森的。看到她准备往胖虎桌子里倒毛毛虫,同桌立刻就颤巍巍地去告诉代理班主任了。

  陶川夏也生气,没收了虫子,一副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只能不停揉鼻梁的模样。

  “胖虎他陷害我。”周生生看上去居然有点理直气壮。

  “为什么?”

  “我踩了他的飞船模型。”

  “你又为什么踩他的模型……好了,我明白了,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他都向你道歉了,一切就算过去了!”

  周生生低头不语,她长得清秀,大眼睛白皮肤,从这个角度能看到长睫毛在微微颤动。

  明明是这么纤细好看的女孩子……陶川夏不懂现在的学生到底在想些什么,又不是动物世界,非咬个你死我活的。

  “以后别再发生这种事情。”

  “……”

  “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来跟我说。”

  周生生的眉头皱了好几秒,才点点头:“哦。”

  陶川夏也是数学老师,正好就顶了原来班主任的课。

  周生生的数学差到掉渣,测验对她来说只是几道选择题的任务,其余时间就认真地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张姓班主任对周生生一直是放养的态度,都懒得看她。可没想到陶川夏会一直站到自己身后,等发现时才吓了一跳,迅速把稿纸翻到背面。

  陶川夏没说什么就走了,到放学时,周生生被他叫住了。

  “你的线条是很流畅的,比例也掌握得很不错,但是透视没到位,明暗也不够鲜明,要想象光是从哪个点开始照射……”陶川夏陆陆续续讲了一大堆,周生生听得很认真。

  陶川夏喝了一口水:“以前学过?”

  周生生没点头也没摇头,看着他:“小学兴趣班。”

  “那能有现在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画画可不是只靠努力就可以的,我这里有几本美术基础,你先拿回去看看。”陶川夏把书递给她。

  周生生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陶川夏笑了笑:“我也是美术老师,只是刚好没教到你们这个班,我以前一直希望能成为艺术家,只可惜因为一些原因就把理想给搁置了。”

  周生生想问他为什么,但看到陶川夏的表情有点伤感。

  (四)要是掉下来该怎么办

  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的管道流出体外,又在医疗仪器里循环过滤一周,重新输回身体里。周生生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估计医院的天花板也漏水,角落里灰扑扑的一片。

  有人从门口走过,过了几秒又慢慢退回来。陶川夏要仰头才能看清门牌,他眯着眼抻长脖子往里看,周生生面无表情地向他点头:“老师好。”

  陶川夏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消炎药和感冒药。

  “你这是……”陶川夏欲言又止,止了又止。

  周生生替他说:“肾衰竭。”

  陶川夏看了她好久,缓声叹息,轻声道:“你还这么小,怎么会得这种病,家里大人去哪儿了?”他左右张望。

  周生生说:“就我一个。”

  沉默了一会儿,陶川夏窸窸窣窣地掏出纸巾擦鼻子。或许是工作有些忙,感冒拖到周日便有些严重了。

  “我双休日会去培训学校上美术课,你要不要来看看?”

  “我没钱。”

  “你很有天赋,不收你的钱。”

  陶川夏的本意是想等周生生做完血液透析后就和她一起吃个晚饭,之后便送她回家的。但周生生的意思是想跟着他去上晚课。

  刚做完透析,周生生的脸色有点苍白,陶川夏有点担心,但她既然坚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很意外,祝家阳居然也在。他或许是真的内疚,看到周生生就微笑,还把旁边的空位子整理得干干净净。教室里纸笔都有储备,就是没橡皮,祝家阳便把自己的掰开分了一半给她。

  上完科学补英语,补完英语学奥数,在爸妈的提议下再报一个兴趣班的时候,祝家阳果断选择了看上去不怎么需要动脑子的美术。他靠着手臂昏昏欲睡。

  虽然祝家阳冤枉了自己,但抬眼看了一下讲课的陶老师,还是决定不打他了,周生生想。

  学习生活按部就班,一切归于平静。

  行政楼是领导的,办公室是老师的,食堂是大家的。

  为了争创特色校园,校领导决定请美术老师把食堂的那一大片空白墙壁画满,陶川夏也分到大门边一块3.6mX5.0m的地方。

  陶川夏的任务是画草原上的一座灰蓝色尖塔。

  “把那盒颜料递给我。”陶川夏坐在高高的梯子上,手里握着好几支颜色不同的画笔,他在画太阳,有时添几笔就会停下来解说一番。

  有一天,周生生慢悠悠地爬上梯子,很高,站在尖尖的宝石蓝的塔顶上摸了摸太阳,颜料还没干,沾在指尖黏糊糊的。

  这一幕刚好被走进来的陶川夏看到了,他立刻训斥她那样是有多么危险。他第一次那么凶。

  周生生有点愣住了,记忆里小时候有一次自己从台阶上摔下来,在那个男人死后,就再没有人这样说过她。

  陶川夏还在那里念叨:“要是掉下来可怎么办?!“

  天空,太阳,还有尖塔都完工了,只剩下最后的草原。

  图片上的草原应该是夏季,铺展开来的一大片翠绿,远远近近都开满了小花,塔尖光芒熠熠生辉,阳光炽热而娇艳。

  在陶川夏的指导下,周生生在角落里画了一丛淡粉色的小雏菊。

  (五)灰蓝色的尖塔只画在墙上

  不管是衣服还是鞋子,周生生全身都是显而易见的廉价。

  她在一个充斥着温暖阳光的午后问沈碧华要钱。

  两人有时半个月都不一定能说上两句话,沈碧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坏了,复而问道:“你说什么?”

  周生生真就又说了一遍:“给我两百块钱。”

  沈碧华的表情似乎是要笑,又像是要尖叫,嘴唇颤抖,但眼眶里没有眼泪。

  “一次四百,一星期两次,一个月就是三千多!你怎么还有脸问我要钱!”沈碧华用手按着桌子,躬身,单薄的肩胛骨几乎就快要戳破衣服。

  周生生抿嘴不语,只狠狠地瞪她。

  狭窄的屋子里拥挤不堪,所有东西都是灰扑扑的。沈碧华穿着黑色的布制长裙,露出来的一截手臂花白,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惊扰的长年盘踞地底的毒蛇。

  忽然有人敲门,“咚”的一声,安静下来,接着又“咚咚”响了两下。

  沈碧华胡乱理了理头发去开门。

  “你好,学校组织了一次家访活动,我是周生生的班主任,我姓陶……碧华?你是沈碧华?”

  周生生这才知道,沈碧华和陶川夏以前曾是高中同学。

  陶川夏看上去挺高兴,兴致勃勃的,没完没了地回忆往昔。沈碧华不时地应上几句,脸上是少见的笑容,她甚至有些不自觉地把脸侧的细碎的发丝抚到耳后。

  “家里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吗?”说到兴头上,陶川夏突然问。

  仿佛是被瞬间拉回人间,沈碧华勾起来的嘴角逐渐拉平:“他……早不在了。”见陶川夏仿佛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她摇摇头,继续道,“三年前的一个深夜,他去银行取钱,回来时被歹徒跟踪。他不肯松手,因为那笔钱比他的生命还重要,最后被杀害在了门口。”

  比生命还重要,沈碧华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周生生觉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又似乎没有,身上有点发冷。

  “生生她又……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

  沈碧华都没哭,可为什么陶川夏你的眼眶却红了?

  这次家长会就像两人的叙旧会,陶川夏走后,房里的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一开始的话题,沈碧华仿佛累极了,疲惫地收拾好茶水,她还要上夜班,一会儿后也出了门。

  周生生心里忽然生出无以名状的伤悲,她独自坐在客厅里陶川夏坐过的位子上。天色渐暗,空气的暗处似乎藏了一把刷子,沾了蒙蒙的灰色,一层一层地往下覆盖,冰凉粘腻的色彩滴了她满头满脸。

  大幅的画就该站在远的地方看,璀璨的白,欲滴的绿,翻滚的花海是多么五彩斑斓,那团小小的淡粉色只能模模糊糊的消失在角落。

  (六)我要养一条头很大的狗

  自家长会之后,陶川夏就经常来家里吃饭,每次来都会拎一大袋菜或是水果,来了也不坐沙发上,总是去厨房帮忙。

  他对周生生更好了。

  装潢精致的服装店,周生生从试衣间里走出来,收腰的米色裙子搭配尖尖的白色小皮鞋,离镜子太近,呼出的气息模糊了女孩的面容。

  周生生用手擦了一把镜子,镜子里的陶川夏向她走来,止不住地赞赏。

  “你和碧华真的很像,特别是这双眼睛。哈哈,你妈妈当年可是公认的校花啊。”

  陶川夏告诉周生生,年轻时他放弃去意大利留学的机会毅然留在这座城市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是为了一个人。他眼含期待,但周生生却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冷淡。呼之欲出的答案就此尘封。

  陶川夏又问:“生生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周生生十分真诚地告诉他。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祝家阳看到周生生站在窗边,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她站得笔直,一动也不动。淡茶色的窗帘哗哗乱响,高高地扬起,将她堪堪笼罩。

  祝家阳说:“周生生你别哭啊。”

  闻言,周生生放下双手转过头来,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祝家阳愣住,半天才开口:“那个,你怎么了?”

  周生生不理他,反正告诉他他也不懂。

  被所有亲人排斥的童年,一切厌恶的、面目可憎的,随着年月逝去早已模糊,只清晰地记得那些窃窃私语,充满恶意。

  “就是沈家的那个,居然敢做出那样的事,看不出来啊,平时文文静静的。”

  她们挽着双手,在屋檐下扎成一堆。

  “居然还有脸回来,喏,被赶出来了吧。可怜那小娃娃真好看……”

  十岁那年病发,在此之前她也是家人手里的掌上明珠,活泼可爱又聪明。以为只是普通孩子的厌食,浮肿也认为是长胖了,这一个病来势汹汹,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陷。

  那段时间就一直蜷曲在病床上,医生每过几个小时就要取血化验。她还太小,即便配型成功也动不了手术,更何况肾源从来都很紧张,同一个病房中总有那么几个人在歇斯底里。

  就算最后病情稳定,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也能跑能跳,可终究一辈子与健康无缘。

  最凶险的人活了下来,那个一直无条件宠着她的不该走的人却走了,带走了所有欢乐,也带走了她淡粉色的瑰丽梦境。

  自那以后,她和她都生病了,歇斯底里,挥剑相向。

  是啊,别人怎么会懂?又怎么能懂?

  像祝家阳这样的人就应该住在温暖的公寓里,吃饭的时候会有人讲笑话,一家人其乐融融,或许还会养一条狗,毛很长,头很大,超级傻的那种。

  (七)人一旦长大就会觉得孤单

  她是真漂亮,或许是刚下班,还穿着那件改良旗袍式样的绛红色制服,身段玲珑,脸上的妆容精致。

  路灯下,陶川夏比她高大半个头,拥抱的姿势正好。

  周生生抱着画板站在长长老巷的暗处,陶川夏没告诉她他今晚的课让别人替了。沈碧华抬头看过来,她那双眼睛是典型的杏眼,大而黑,眼角微垂,是顾盼生怜的美态。

  周生生落荒而逃,陶川夏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追她。周生生用手里的东西砸他,跑过几个转角就不见了踪影。

  等人都走了后,周生生从角落里走出来,回到了楼下。

  房子是老房子,总共七层,屋顶是个天台,周生生爬上去,站在天台上往下看。夜晚的老街区和白天一样黑黢黢的,她当然不会想不开,明明是那么努力才活下来的。

  周生生只是觉得有点冷,不管是身还是心。

  夜色浓重,重到深处就开始转蓝,深蓝、浅蓝、淡蓝,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光芒万丈。

  周生生站起来。

  太阳表面约有6000摄氏度。

  是不是只要高一点,再高一点,爬到尖尖的塔的顶端就能摸到它。

  可是越高的地方就越冷啊,珠穆朗玛峰长年积雪,却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生活如果是因为生才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生时无知无觉,活着却要这么累?

  曾以为遇上了能和那个死去的男人一样对待自己的人,可到底不属于她。而父亲在自己的心目中也不是别人可以取代的。也是这才醒悟,没有人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永远无条件地包容自己,终归是要学会自爱。

  人是可以在一瞬间长大的,周生生不再像一只刺猬,她按时回家,按时吃饭,按时画画,喊陶川夏老师,叫祝家阳班长。

  她的基础实在太差,就拼了命地补,语数英,天没亮就躺在床上背单词。

  上初三时,班主任回来了,陶川夏也回去当了他的数学老师。

  一年后,周生生以艺术生的身份进入一中。人一旦成熟,就会觉得孤单,周生生也是,于是她学会了像陶川夏那样笑,变得会忍耐,蓄起长发,也不会再做带半块板砖去学校拍人脑袋这种愚蠢的事了。

  倒是没想到会和祝家阳成为朋友,祝家阳是提前一批入学的尖子生,所在的是传闻中的变态火箭班。那时候周生生一个人在画室,祝家阳就抱着一堆书来找她,一定要给她当模特,总是喊困死了困死了,喋喋不休地说坐他前面位子的那个学霸有多么恐怖。

  陶川夏在沈碧华下班之前敲开了家里的门,周生生给他倒了杯水后就自己画起画来。

  陶川夏看她的笔在纸上来来回回移动,笑了:“你进步得很快。”

  他挨着柜子站了一会儿,话锋一转,口气轻松:“我爸妈都快急死了,三十好几的人还没成家。”沉默良久,他终是开了口,“生生,让我来养你们吧。”

  阴影被拉长,却没来得及修改,周生生仰头看着他。

  (八)回不去的地方叫远方

  伸进裤袋握着那个小盒子的掌心汗津津的,陶川夏等啊等啊等,等了十几年,却还是没能等到那个他一直爱着的女人。

  那晚十点,沈碧华就被关进了拘留所,罪名是偷窃。录像带来来回回放了十几次她还是不肯承认。

  豪华包厢的一桌客人走后遗留下一个看上去挺沉的黑色包裹,客人回来拿却不翼而飞了。沈碧华一直都说没看到没看到,摄像视频却很清晰地看到她所推的餐车下层露出的一角,最后那个装满纸币的包裹在工作间的洗手池底下被找到。

  由于涉及数额不小,沈碧华被判刑四年。

  周生生去看她,沈碧华憔悴地坐在里面,她用手指着周生生,很生气:“你来干什么?看我现在这样高兴了吧!还不快走!”

  周生生就任由她发脾气,也不回嘴,到最后沈碧华有些吃力,要不是有防弹玻璃挡着,她几乎就要把指甲戳到周生生脸上:“我恨死你了!我都快累死了!都是你害的!我看你以后该怎么办……”

  说到这儿,她突然就哭了,走投无路般地扯着嗓子哭喊,周生生这么几年来第一次看到她哭。

  周生生回家后翻遍了柜子,也只找到两百一十三块七毛,存折里只剩下两毛。

  陶川夏来了,他说:“生生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我帮你妈照顾你。”

  周生生坚定地拒绝了。

  陶川夏又说:“你妈要我帮她照顾你。”

  最后是陶川夏在周生生家住下,他自己去配了把钥匙。他一来就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把坏掉的灯泡给修好了。

  茶几抽屉里的钱永远不少于两千。

  一个老师能有多少工资,后来陶川夏偷偷地把自己在开发区那套八十平房米的小套间给卖了。

  他给周生生过生日,巧克力水果蛋糕,拍着手唱生日快乐歌,莲花形的蜡烛一层一层展开,十二簇亮晶晶的火苗在奶油上旋转。

  周生生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拿全额奖学金。在A市,是离这个南方小城市很远很远的地方。

  走的时候,陶川夏去送她:“你妈出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给你买了新被子和几件衣服,等你到了之后我再给你寄过去。”

  “我不会再回来了。”周生生看着他,突然说。

  陶川夏“啊”了一声,摸摸头顶,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看上去还是有点傻。

  铁轨可真长啊,像某种存活了千万年的巨大的黑色节肢动物,踮起脚都看不到尽头。

  周生生坐在座位上,陶川夏和她就隔了一扇窗户,把一大袋吃的递进来,陶川夏叮嘱道:“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去医院,钱不够一定要早点打电话给我。”

  周生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列车开动,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震颤。周生生回头,时针分针秒钟嘀嗒前进,窗外的时光却在呜呜叫着往回倒流。

  曾经的曾经,走不过的地方叫彼方,现在的现在,回不去的地方叫远方。

  (九)我下辈子要做男人

  A市是一座很冷的城市,它很老旧,红墙绿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古迹,但新生的钢铁骨肉不断滋生,看上去就没那么老了。

  这真不是一个适宜居住的地方,春天滚滚而来的沙尘暴可以把人都给淹没。

  来时,在包里发现了一张被偷偷塞进来的卡,密码试了两次就解开了。第一次是沈碧华的生日,第二次是自己的生日,里面有二十万。

  陶川夏是在一月中旬打来电话的,这时候A市开始下雪,雪很小,落在窗户上被阳光一晒就只剩一摊透明的水迹。

  陶川夏问:“生生你今年还不回来吗?”

  陶川夏小心翼翼的,带着隐藏不住的喜悦:“日子定在正月初八!你妈终于肯嫁给我了!”

  祝家阳也来问:“生生,你今年回家吗?”

  他的目标明明是那座被称为东方巴黎的沿海港口城市,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也来到了A市。

  周生生放下画笔,起身走到窗边,她打开玻璃门,放眼望去,冷冽的空气涌入鼻腔。

  被宾客调戏了又调戏的婚礼司仪说:“我撑不下去了,你们等的那个人真的还会来吗?”

  新郎倌很肯定:“会的会的,你再上去表演一段。”

  司仪正在演示如何从裤管里吃到葡萄的时候,那个人总算到了,是一个头发很黑很长秀气的少女。

  周生生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大喊:“我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你女儿!”

  新娘很生气,提着裙摆走过去,也很大声:“我下辈子生儿子!”

  说完她就愣住了,因为周生生突然抱住她,双手穿过她的颈侧死死捂住自己的双眼,可温热的泪水还是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就算角落淡粉色的小雏菊再模糊不清,但它还是一直清晰存在的,不是吗?

  珠穆朗玛峰的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那是从山上汇聚而下的雪水。

  就算积雪终年不化,可太阳从未离去。

  (卿本佳人)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哦……一见误终身。

  碧玉年华的沈碧华,是比百合花还要娇嫩的存在。

  她长得好看,脾气也好,说话慢声细语,眼睛和嘴角总是弯弯的。她成绩好,还是班长,身边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连老师也掩饰不住爱意。

  可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

  眉目浓秀,高挑英俊。

  他在店里喝咖啡,冬日的暖阳透过落地窗照在他的身上,他侧过脸来看到站在外面冻得鼻头微红的她,男人笑了,绒绒的毛领圈住略尖的下巴。

  他似乎什么都会,打台球、修自行车、叠纸鹤,还会用水晶绳编手链。

  但他实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温文儒雅的君子,排好久的队正好轮到他时蛋糕售罄,他会低头轻声骂脏话;在街角遇到不怀好意的小流氓,他脱下外套让她好好保管,把对方揍得嗷嗷乱叫;她拿做不出来的题目问他,他就骂她猪头。

  真是坏透了,让人忍不住就爱上的人啊。

  外公以前很穷,过继了一个孩子给住在很远的一户人家当儿子。这年冬天,那个已近中年的儿子带着他大学毕业不久的儿子回来过年。

  他在对面落座,摆弄手指的她抬起头,呆住了。

  窗外烟花的响声盖过心跳声,烟火的味道似乎要把两个人淹没。

  那时候多爱啊,不顾一切,他说:“我们走吧。”她就点头:“我们走吧,远走高飞。”

  他刚刚大学毕业,两个人就住在很小的地下室。他们领了结婚证,手握着手在常年潮湿的地下室跳舞。

  后来他的工作步入正轨,也搬出了地下室。

  她怀孕了,摸着肚子倔强地说:“我是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的,我要养他!”

  他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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