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现实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
露水整个小学时期都过得很窘迫,因为穷。
可想而知,露水的零用钱也少得可怜,那时校门口的小摊旁永远挤得水泄不通,小伙伴们挤在厚厚的一沓动画片的贴纸前翻找,流行的时尚是将贴纸贴满文具盒和课本。露水没有零用钱买,也知道家庭条件不好,实在眼馋得不行就会找动漫迷同桌要几张贴画。
一来二去,对方也不耐烦了,在某天就直截了当说:“你不会自己去买啊?”
露水讪讪地收回了手,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侵犯,十分难为情。
放学回家也是恹恹的,妈妈却破天荒提出要带她去买一套新衣服。
她懂事得也早,坚持不去那些价格昂贵的专卖店挑衣服,妈妈却拉着她进了一家童装专卖店。正巧赶上店里打折促销活动,妈妈咬咬牙,秉持着“好衣服质量也好一定可以穿好多年”的想法毫不犹豫花了将近二百块给露水买了一套运动服。
运动服过大,穿在露水身上像是要上台唱戏一般,但这并不妨碍露水换上新衣服后在镜子前来来回回地照,心里美得像是过年拿到了不用上缴的压岁钱。
妈妈说:“你个子还有长,衣服买得大一些也能穿得久一点。”
见她脸红红挂着傻笑在镜子前转悠,妈妈总是疲惫的脸上也绽放出笑容,摸摸女儿的脑袋开口说:“等妈妈的生意再好一点,就去把你一直喜欢的那个书包买来送给你。”
露水连忙眼睛亮亮地回过头去。
那晚她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入睡,手里还抱着未撕下标牌的新衣服。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就在次日傍晚,爸爸被送进了医院。
他在单位修理机器故障时不慎出了工伤,整个右手被卷进了机器里,不得已只能截肢。妈妈守在昏迷的爸爸的病床前,搂着露水不停地哭,泪水将露水的新衣服染上了悲伤的气息。
露水回到家放下书包,看见了那张要求家长签名的试卷。以往都是爸爸用潇洒俊逸的楷体字给她签名,而从今以后……爸爸就没了右手。
露水蜷曲在被子里,抱着昨天刚买的带给自己无限喜悦的运动服,小小的年纪里第一次模糊触摸到绝望这种恐怖的情绪。没有憧憬,也丧失了希望,像是被丢进无尽的黑夜里寸步难行。她那时十二岁,在连续变更过成为科学家、妇女联合会主席等等的职业理想后,再度树立了一个崭新而急切的愿望。
她想快些长大,长到可以从容应对人生中忽然被苦难熄了灯的窘境,再运用纯熟的人生智慧脱离这种困境。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改变现状。
二、你变成以前那个爸爸好吗?
窘迫的现状依然横亘在露水眼前。
爸爸的单位并不是很正规的企业,因而出了工伤也不给全额报销乃至补偿,出院后也没有得到任何因事故而失业的保障金。妈妈每天穿行在社区和爸爸的单位之间来回跑,填表盖章写申请书,足足忙活了有一个多月,最终仍是没有办成失业补助。
冬天就在这种绷紧的生活氛围里到来了。
自从丧失右手从而丧失劳动能力待业在家后,爸爸就一直处于颓废沉默的状态中。
露水不止一次因为半夜起来上厕所,而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妈妈躲在厕所的啜泣声,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受了伤的动物在月光下偷偷舔舐着伤口。
妈妈找了三份兼职,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露水因为小升初考试档案出了点问题,也总是找不到时机和妈妈提。眼看着报名时间就要截止,露水只好一个人去了学校。
她手足无措地排在一堆领着孩子的大人后面,个头堪堪高过办公桌一个头,教务主任问她来干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想拿回自己投错的档案去别的学校报名。
老师似乎有些奇怪她独自一人没有大人在身边,而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很快便把老师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不起眼的露水便被遗忘在了角落里。
她等得有些着急,凑过去问:“老师,麻烦你,我的档案可以取了吗?”
她个子小,声音也低,在把老师围成一圈的缝隙里站在着实不起眼,露水又连续问了几次,老师都分身乏术没有听见。而就在此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和她年纪相当的少年,少年中气十足,声音想让人忽略都难:“老师,我和这个女生在这里都等了好久了。”
他指了指在人群边缘傻兮兮等待的露水。
多亏了许朗,露水成功地拿到了自己的档案。
她真心感谢许朗,许朗却摆摆手道:“下次遇上类似的情况,不要一味地傻等,要主动出击,这样胜算的概率才更大。”
露水被逗笑了,和许朗分道扬镳后往家里走。但因为等了一下午,衣服上满是办公室里沾上的烟味,便想去公共浴室洗个澡再回去。
她不打算将今天的事情告诉妈妈,她不想再让妈妈担心她。
只是当她洗完澡穿衣服时才惊觉自己那套运动服不见了。除了不见的运动服,自己其他的衣服也被人扒得乱糟糟的,很明显是遭遇了扒手。
她急得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去找老板,老板也敷衍她:“是你自己不小心,和我们澡堂又没关系。”
这个年纪的露水能说出来的道理十分有限,她急得满头大汗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不停地坚持自己的衣服在他的店里丢了。但是没有用,无论她怎样义愤填膺都没有用。
她甚至无法说动老板为她调看一下监控记录。
初冬的夜晚,只穿着毛衣线裤的露水抹着眼泪从公共浴室走回了家。她还没有完全接触社会,却已经领略到这个社会不公平的冰山一角,无可奈何带来的愤怒和无力感让她咬牙切齿在心里想:她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再也不要去公共浴室洗澡,再也不要被轻视,再也不要。
回到家却又因为这件事而被骂,爸爸指责她:“你知道现在几点了?衣服呢?”
露水在他毫不温柔的拉扯中不停地哭,而她的哭声和沉默更是加重了爸爸的怒气:“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残废了就打不了你了?!”
他抬起左手就往露水的背上、屁股上招呼,露水躲了几下却还是被打中了。哭到声嘶力竭之际,她猛然抱住爸爸的大腿,号啕着开口:“你变成以前那个爸爸好吗?”
爸爸的左手僵在了半空中,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久久没有落下。
三、遇见你是最幸运的事
露水升上初一后,爸爸的情绪才逐渐回升。
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是不大说话,也不会帮妈妈处理烦琐的家务。
晚上露水坐在小板凳上和妈妈一起头抵着头往竹棍上串鱼丸,她一抬眼就看见妈妈红肿粗糙,还带有伤口的手背,鼻头陡然一酸,说:“妈妈,我一定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赚很多很多钱,让你穿漂亮衣服做美容住大房子,让你过好日子。”
妈妈就笑了,声音里带着宽慰的笑意:“好,妈妈等着。”
露水被这温馨的气氛闹得也有些想哭鼻子,连忙垂下脑袋专心串鱼丸。几十串鱼丸串好后,她回过头才发现爸爸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眼圈红红的,像孩子般手足无措。
当天晚上,爸爸来到了露水的小房间,对正在预习功课的露水说:“水水啊,能帮助爸爸用左手学写字吗?爸爸一定好好学,等熟练后就能给你签名了。”
露水怔了片刻,而后用力点头。
生活似乎在跨越这个低谷渐渐往上走。
只是家境仍然不宽裕,露水的零用钱仍然少得可怜,就连美术课上老师要求必备的水彩颜料和橡皮泥她也没钱买。她甚至没有问妈妈要钱买这些东西,美术课又不计入期末成绩,无可无不可的科目实在不值得浪费钱。
露水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成熟,认定了所有一切和学习无关的东西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的。别人或许还有资本去享受过程,但她没有。
于是在美术课上,她只好腆着脸向同桌借:“能把颜料和毛笔借我用一下吗?”
同桌不情愿地撇撇嘴:“你问别的同学借呗……我的颜料本来就不多。”
露水有些尴尬,但还是礼貌地说了谢谢。
干杵在座位上不知道该做什么时,斜后方的许朗叫了她的名字:“张露水,我的颜料比较多,你随便拿去用。橡皮泥颜色也多,你也随便用。”
露水受宠若惊地回过头,对上许朗挂着大大笑容的脸。
他的下巴和脸颊染上了几道水彩,笑起来阳光而爽朗。露水蓦地就涨红了脸,大脑慢了半拍连道谢都没有及时说出口,支支吾吾半晌才将那声“谢谢”说出口。
“不客气。”他笑嘻嘻的,“同学之间就该互相帮助嘛。”
能在顺利升学后遇见那时对自己伸出援手的许朗,是露水觉得特别幸运的事情。
一周一节的美术课上,露水便找到了慷慨的颜料赞助商许朗同学。许朗很大方,颜料和橡皮泥的色彩永远是班级同学里最丰富的,这大约和他优越的家境有关。难得的是他并不因那优越感而倨傲,爱打球爱开玩笑爱助人为乐,像小太阳一般往外散发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总是用对方的颜料还不还,可想而知露水一直很不好意思。偶尔妈妈在家里炸了土豆,她便会给他带一些。本来还担心他吃不惯,没想到他毫不掩饰地赞叹,又是夸露水妈妈的手艺赞又是羡慕露水有口福,露水听了嘿嘿地傻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直到有一天,当露水再次回头习以为常地挑选许朗的水彩时,许朗的同桌女生蔚蔚突然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天天用别人的东西,怎么好意思哟。”
声音不大不小,可刚好能让露水听清楚。
露水一下子僵在那儿,进退维谷。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收回手指,不发一言地转过身坐回自己的位子。下一秒却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直接将水彩颜料放在露水的桌上,继续道:“下课要交的,快点画快点画,我可都画完了。”
露水盯着眼前的那些水彩,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自从许朗在档案那件事情上帮了她,她就对他心存感激。而许朗的闪光点并不止是那样,他总能急人所急地挽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样体贴入微的善意,实在是让露水不知所措,却又总是能对许朗加深好感。
四、自尊不给她悲伤的机会
露水对许朗给予的温暖无以为报,除了将妈妈炸的土豆带到学校里送给他吃,便是积极准备许朗组织的节目了。
他们学校有一位荣誉毕业生下周便要启程出国参加即将到来的冬奥会,校长一来是想给运动员打气,二来是想借此宣传一下学校,便让每个班级在下周前都准备一个节目,届时邀请运动员前来观看。
许朗便负责节目的创意设计与排练。
许朗的想法是他们班每个同学都背着同样的书包,运动员出现后就敬礼,敬礼后便整齐划一地从书包两侧口袋里掏出鼓掌用的拍铃玩具,然后再集体接龙说祝福语。
他们老班也觉得既省事且挑不出毛病,于是方案便这么定了下来。许朗独揽大权,成天嘱咐大家快去购置书包,催着大家放学排练。
露水心里却打起了鼓,她去店里看过那个书包,三位数的价格根本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可是这次是许朗在全权操办,瞧他那副憧憬不已的模样露水实在不好什么都不做,下了决心想跟妈妈开口提一下。
晚上,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露水还没开口,就听见妈妈忧愁地对爸爸说:“城市改建,我出摊那里现在查得也严,好几天都没敢出摊了。我想着要不要找点关系花点钱,家里的现金不太够,明天得去把定期的存款给取出来……”
露水犹豫良久,终是没有提买书包的事情。
次日放学排练,许朗问心不在焉的露水:“你买书包了没?大家已经都统一了。”
露水四顾逡巡一圈,发现整个班级除了她已经全部换上了整齐划一的漂亮书包。她觉得窘迫得厉害,好像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背着破旧书包的她身上。她身上的书包还是小学四年级时买的,边角轮廓都被磨得毛茸茸起了球,和弓着脊背的她一起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正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时,就听见蔚蔚在队伍里笑着说:“哎呀许朗,露水连水彩都不买,怎么可能会服从你的命令去买书包嘛,人家的书包明明都还能背呀。”
意有所指的一段话让不少同学都发出了窃笑,停留在她身上和书包上的视线更沉重了。露水刚想出声反驳,许朗却在此时万分无奈地开了口,语速飞快:“既然这样,那节目你就别参加了吧。”
他的神情有些别扭,急匆匆地转身示意大家集中注意力:“大家继续排练。”
露水震惊地望向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这是许朗说出来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没有钱,无法买书包,迎合不了他的憧憬和期望,所以便被他拒绝了,直截了当。
露水没有再说话,而是背着她陈旧的书包大步离开了正在排练的队伍,仿佛是她主动离开而不是被驱逐一般。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觉得背这种旧书包丢脸,她只是……只是觉得许朗不该是这样,自己的青春也不该是这样。应该是哪样呢?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五、十二点过后水晶鞋也要还回去
露水还是很想参加这个节目,可她不是灰姑娘,她没有参加宴会的水晶鞋。
她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走回家,路过一家福利彩票的店面瞟见玻璃上贴了某某彩民中了多少万大奖的消息,露水病急乱投医,甚至突发奇想打算买一张彩票。
就在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犹豫不决时,刚刚购票的中年人转身离开,崭新的彩票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掉了出来。露水愣了愣,在经历过短暂的心理斗争后,飞快地捡起了那张彩票。
露水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又激动又忐忑,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确定这张彩票中奖与否。在店面前逡巡了好多圈才算看清了流程规则,晚上吃完饭对着电视机等开奖。
也许该说露水的运气好,也许连上帝都被她强烈的欲望所打动,露水捡来的那张彩票一共对了五个数字,中了五百块的现金。买新书包绰绰有余。
然而激动万分却又无比心虚的露水却不敢去兑奖,次日徘徊在店门前犹豫时却被老板一把抓住:“就是你了,小姑娘!你昨天是不是在这里捡了一张彩票?主人急着找呢,我这里的监控拍到了你,你赶紧把彩票拿出来吧。”
这是露水没有意料到的转折。
她吓得脸色苍白,心里却有个念头在叫嚣,趁着老板松手的空当,她一溜烟地跑远了。她安慰自己这是她捡到的,她没有偷也没有抢,她只是想买一个书包而已。
只是那晚露水连写作业都静不下心来,她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
为了青春里那点虚荣心,她变成了自己从来不屑的那种人。
露水难过得一晚上都没睡好。她并没有去想下一步要怎么办,怎么处理那张彩票,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彩票的主人找到了她的学校,还找到了她的班主任。
是下课时间,办公室里满是来问问题的学生。露水被老师叫过去,听着那个中年男人用难听的话骂自己占小便宜。她解释不出理由,众目睽睽之下难堪得想要钻到地底下去。老师问她为什么不主动交还彩票,露水起初死扛着不说话,后来碍于压力到底还是“哇”的一声哭出来,嗫嚅着道:“我只是……只是想买个新书包而已。”
在戏弄她为乐的现实面前,露水饶是无比委屈,却始终无能为力。
她抹眼泪时,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伫立在门口的人,心一紧,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是许朗,是正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许朗。
露水迅速将头转开,脑袋轰的一下炸开。这个瞬间,她突然很想消失。
可她消失不了,同学们显然也听说了她“贪财爱占小便宜”这个事,课后总是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许朗也维持着普通同学的距离,没再主动找露水说过话。
他和那些嘲笑她的同学一样,在目睹了这件事后,或许也同样瞧不起她。
露水心底那些隐蔽的柔软和倔强的心事,在这样的闹剧下,遭受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打击。
六、在孤独中站起来
露水再没主动回头借用许朗的水彩颜料。
许朗也能感觉到露水的疏远,也没再笑嘻嘻地叫她随便用自己的水彩颜料。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某一天的自习课上露水收到了从后方传来的字条。她展开,是并不陌生的许朗的字迹:“冬奥会要到了呢。”
就这莫名其妙的七个字,再没有多余的其他。
露水看了一眼,没有回复。面对许朗,她直到此刻仍然心有芥蒂。
初中生活倏忽而过,中考时露水被省城的国重高中录取,免全额住宿费和学费,只是每次回家都要坐上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汽车会经过附属高中,偶尔赶上学校放学,露水也会透过窗户盯着人潮汹涌的校门口张望,试图找一找自己熟悉的人。
她听说许朗就在这所学校,成绩很好,过得风生水起。
高中功课很紧,学校早已取消了他们的美术课。只是不知道许朗还是不是她曾接触过的那个热情随和的许朗,会给窘促环境中的前后座雪中送炭。
而抛开这些怅然的事情,生活里倒也有些好的转变。
心态已经逐渐变好的爸爸转去给一家办中老年太极拳的养生中心工作。他拿到第一笔工资时给露水买了一套休闲运动服。露水把它挂在衣柜里,晚上睡觉之前看了一眼又一眼,第二天起床顶着黑眼圈,洗漱完毕后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在电话里哭:“叫你爸快带点钱来,摊位和串串香的车都被收了……”
串串香的车子并没有拿回来,损失的钱也打了水漂。本来已见起色的生活再度黯淡下去,露水半夜醒来听见爸爸妈妈在隔壁房间商量着以后该怎么办。
露水躺在床上思索了很久,而后从枕头里掏出了自己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其中有一部分是她在学校附近的冷饮店帮忙得到的酬劳,起初是想等再攒多一些,就去将那件垂涎好久的连衣裙给买下来的。可是仔细想想,就算买了连衣裙也没有合适的鞋子配。
露水攥着那几张冰冷的钞票,翌日早起将那几百块钱放在了妈妈的水杯下。
她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有责任为这个家出力,哪怕是杯水车薪。
哪怕要以折损心中的愿望为代价。
七、即使是瑕疵也不能掩盖他的优秀
高二时学校组织走访敬老院,露水巧遇了许朗。
三中和五中碰巧在同一天来郊区走访,两个学校的人就碰上了面。有初中是同学关系的开始凑在一起聊天,露水落单从洗手间出来时便看见了许朗。
许朗正举着相机给院子里几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拍照,笑眯眯地让她们摆好姿势,整个人依然温和耀眼得和初中那个少年重叠。
露水的脚步就定在了原地,许朗一转头,恰巧看见了她。
许朗愣了愣,却比露水反应自然,微笑着打完招呼后把刚刚拍摄的照片给她看,顺理成章和她谈论起了高中这两年的生活。
不知怎么就提及对彼此的印象这个话题,露水虽然对那些不曾释然的往事心有芥蒂,但仍是客观评价:“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优秀善良的男生,真的。”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优秀善良的,即使是瑕疵也不能掩盖。
许朗脸红了,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那天直到双方乘大巴车分道扬镳,许朗也没有说出欲言又止的那些话。
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成长迅速的露水已经学会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好奇,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她也学会了扬长避短,偷偷申请学校的困难生补助金,也不会随便放弃机会。
像是高三上学期时,露水准备了礼物去同班某个男生家里为他庆祝生日。基本上她是从来不参加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的,但这次浪费的半天时间却在一周后换来了相应的报酬。
她被老师推荐上了自主招生加分名额。
或许是因为那天在男生家里表现得很有礼貌吧,男生的爸爸正是学校的副校长,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对拿到名额是一件万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她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他选择,她只能抓住高考这座独木桥,改变人生。
哪怕变成一个她自己曾经不屑的人,做自己曾经不屑的事。卑微的人大多难以往上爬,机会少困难多,不合时宜的高风亮节并不明智,没有机会她也要自己创造机会。
她低谷了太久,也窘迫了太久,她迫不及待想要抓住一切能够改变现状的机会。
八、就这么耽误了大把时光
大学应当是露水人生中第一个美好的转折点。
她一边念书一边当家教,跟在学校摄影协会的师姐后面学摄影学化妆,跟外拍的酬劳很高。但其实她也花不了那么多,攒起来可以给自己买些漂亮上档次的衣服或是电子产品。就在她终于咂摸出一丝后青春期的甜味之际,遇上了故人。
摄影协会暑期跟着报社实习,一直隐世不出的协会会长才算露了面。露水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会是许朗。她以为再也不会遇见的许朗。
也正是因为重逢了许朗,露水才发现自己练就的那些精明世俗和冷静依然不牢固,许朗的出现仍然会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并不美好的往事。
但露水深谙掩饰。月末她找了一个采访流感病人的兼职,被许朗得知后大肆劝阻。他说:“你为了钱不要命吗?现在流感这么厉害?你一个女孩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为了钱”这个关键词再度让露水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层,也激得她反唇相讥:“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为了钱?如果没人敢去拍照片,就没有更多人关注他们,社会也不会重视,我做我觉得值得的事情,哪怕不给我一分钱我也会去做的!”
露水说得有些夸张,但的确没有说谎。她兼职赚的酬劳让她已经不用再过往日那些窘迫的日子了,可习惯使然,她还是会拼命攒钱,可是安逸的现状却并不能让她觉得开怀。
她想做些更勇敢更有意义的事情,就当是弥补了按部就班的青春里的遗憾。
许朗愣住,呆呆地望着掷地有声的露水,一副受到触动的模样。
露水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许朗却渐渐频繁地打电话约她,绞尽脑汁找话题和她聊天。一个月后的七夕,许朗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写了整整一本认识露水这些年的大事记,和露水告白了。
从那年他帮她出声拿档案,到现如今,所有露水记得的不记得的事情都被他一一记录了下来。时光的冲击加之动容让露水找不到理由拒绝他。
许朗还解释了当年的事情。
其实那个时候他叫她不要参加节目并不是嫌弃她,他同样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并不友好看笑话的视线,想要快点为她解围,便开口想让她快点离开。
他并不知道露水会在意到留下捡来的彩票只为想要买新书包,为此他无比内疚,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跟她道歉,又害怕会被鄙视,从而就这么耽误了时光。
高中时得知她对自己那样好的印象,更是不忍心开口道歉,怕勾起露水并不美好的回忆,反倒越发加重了愧疚,一直在暗地里偷偷关注她。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画下句点,也许一切芥蒂和沟壑都会随着时光逐渐迎刃而解。然而就在答应许朗的三天后,露水偶遇了蔚蔚。两人就各自的近况寒暄了一番后,蔚蔚一脸八卦地打探:“许朗成功没啊?前阵子挨个打电话问我们初中时关于你的事情,还要精确到年月日。我们还打趣他到现在才开窍……”原来那些让露水动容的细节并不是许朗记在心底的。
不知为何,这个小小的细节突然让露水失望且难过。她漫无目的地闲逛,走进一家文具店,买了三十六色的水彩颜料,付账时忽然便红了眼眶。
九、我喜欢那样光华灼灼的你
露水洋洋洒洒地给许朗写了一封分手信,并不是冲动,她是真的深思熟虑过。
不是没在年少青春的罅隙里有过遐思的,有关许朗,有关古语中所说的“有美一人,宛如清扬”,有关一段瑰丽却遗憾的旧时光。
只是旧时光,早已经旧得拾不起来了。磨光了她的期待,也耗尽了所有憧憬。
不可否认,有关许朗的旧时光仍然有美好的细节,只是有那个卑微窘迫的她为背景,所以每次想起仍然有浓烈的酸楚压倒细微的温暖席卷心头。
她不再是那个为了靠近她不顾一切的小姑娘了,她要得起纯粹和美好了。
她约许朗出来,郑重地将那封信交给他。
许朗打趣着问:“情书吗?”
露水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时听见他说:“哦对了,学校给咱们社团一个去新西兰当交换生的名额,你不是一直很想去新西兰旅游吗?我就把名额让给你了。”
他说完便转而去拆信,露水脑袋里轰轰地响,她用十秒钟思考自己是该将那封信抢回来,还是该婉拒这个绝佳的机会。只是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她也没有开口。
可许朗却已经看完了那封信。
他出乎意料的冷静:“我一直说不清对你的感觉,因为内疚一直挺关注你的,但真的喜欢上你却是那次你去拍流感的照片。我喜欢那样光华灼灼的你。”
露水百感交集,开口道:“谢谢你把机会让给我,但我比较喜欢用自己的能力得到。”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不是的,只是我终于决定,放下过去那个卑微的自己。”
他是她贫瘠的青春岁月里的一束光,带来温暖的同时也带来灼伤。她感激他,也羡慕他,她一直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从而混淆了羡慕和欢喜。
然而有关爱情,露水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不假人手的一心一意。
露水毕业时用自己攒的钱去新西兰旅游,在机场候机时看见免税店里正播放着新闻。
又是一年冬奥会要来临,新闻说“联合国主张交战国在冬奥会期间休战以遵守奥林匹克冬奥会的休战协议”。
露水扶着行李箱愣在原地。
抱憾的旧时光扑面而来,展开来是许朗的字迹,冬奥会要开始了呢。
所以我们之间的冷战,也可以结束了吧。
看似随和阳光的少年,骨子里却也是内敛而骄傲的呢。
而年少的她,何尝不也是内敛而骄傲,抱着敏感的自尊,稍稍被伤害便转身就逃,以为自己避开了受伤的机会,殊不知同样也放弃了对未知的期望和憧憬。
新闻播报完毕后响起了甲壳虫乐队的歌曲“天空中戴钻石的露西”,她大学时最爱听这首老歌,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首歌的完整版,至今仍保存在手机里。
她一直都很想成为戴钻石有光芒的露西。
露水在这一刻彻底释怀。
旧时光依然抱憾,但也许抱憾的旧时光之所以深刻,正是因为那些遗憾无从修补吧。
以前的她拼尽全力想要改变现状,后来想要改变现状并快乐着。
但其实最快乐的事情是自己会发光,对未来也有无数光明的期望。
就像少年时她抱着妈妈买给她的崭新的运动服,憧憬自己早晚会拥有新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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