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有句话叫明月在上,流萤无光,但却很想写一个明月和流萤都散发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交相辉映的故事,于是便有了这篇姐妹文。月之秋,萤之夏,秋夜的一轮静月,夏日的一丛萤火,亲情里没有谁亏欠了谁,误解和泪水的背后都是因为不知该怎样安放的爱。所幸,除了月光,萤光,还有晨光,照耀人心的晨光,当坚冰消融,春暖花开的日子还会远吗?
【1】我是你捡回来专门照顾姐姐一辈子的吗?
廖之夏一直怀疑自己是捡来的,否则为什么父亲那样偏心姐姐廖之秋,却拿她当个男孩一样养。
她也喜欢漂亮的衣裳,也喜欢留一头披肩长发,也喜欢在本子上抄下那些美丽的诗句。
可衣裳是姐姐的,长发被强行剪成短发,课外书也被父亲撕掉。
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话就是——
“因为你要照顾你姐姐,你学习不能分心,你要好好读,你要考上大学,以后有出息了要带姐姐过上好日子。”
姐姐,姐姐,又是姐姐!
姐姐廖之秋是个傻子,廖之夏讨厌她却不是因为她傻。
儿时的廖之夏对姐姐是十分好的,家境不好的孩子一般懂事得早,又加上母亲早逝,父亲拉扯着两姐妹长大,一家三口算是相依为命。
廖之夏也争气,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苦,但倔强敏感的一颗心,越长大却越发现,父亲待她和姐姐……是不同的。
那份她自以为是的相依为命,似乎并不包括她——她就像一个被捡回来的野孩子,无论怎样讨好付出,却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公平与温暖。
这份委屈与不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年廖之夏在邻居家看电视,无意中看到那样一个桥段。
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是部老式港片,说的是一对夫妇养了个傻儿子,夫妇两人怕百年之后傻儿子无人照顾,便抱回一个女婴,当作傻儿子的妹妹来抚养。但实际上是变相的“童养媳”,等女婴长大后就让她嫁给傻儿子,照顾那个傻子一生一世。
和廖之夏一起看的还有她的同班同学,尤子文。长辈眼中聪敏俊秀的小男孩,品学兼优,却跟廖之夏在一个小院打闹着长大,时常捉弄对方,在对方面前“本性毕露”,互不相让。
尤子文后来在搬家离开小院,怀念起这段嬉笑的岁月时,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不该指着电视剧,一时嘴欠,说了“童言无忌”的一句——
“喂,廖之夏你快看,这傻子和你姐姐好像哦!”
彼时的廖之夏像根火炮,几乎是噌的一下被点燃,站起身就给了他一拳:“你胡说什么,不许你说我姐姐!”
“讨厌的臭蚊子!”扔下这句话后,廖之夏就跑没影了,剩下龇牙咧嘴的尤子文,捂着脸不明所以,气哼哼地直骂“暴力女”!
他那时哪里会知道,他那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刀,深深地插在了廖之夏的心上,让跑出去的廖之夏蹲在角落里哭了一下午。
像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廖之夏躲在花坛深处,终于想明白了那些老想不明白的事情。
比如姐姐是圆润的鹅蛋脸,而她的下巴却是尖尖瘦瘦的。姐姐眼睛狭长,带着古典美人的气质,她的却是圆溜溜的,像只小猫,两姐妹的五官和脸型一点也不像;
比如小区时常照顾她家的好心大婶,格外喜欢她,看向她的眼神却总是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再比如……父亲从小到大,再明显不过的区别对待。
还能说什么呢?
哭得稀里哗啦的廖之夏揪紧衣角,觉得身体疼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裂成了一块一块的。
而那天晚上回去后,父亲看着她红肿的双眼,问她是不是又和尤子文闹别扭了,一边心疼一边又有些好笑:“你们玩到大,打到大,以后干脆在一起算了。”
说完又摇头,大手拿了热毛巾给她敷眼睛,嘴里碎碎念着:“不行不行,爸爸可舍不得,舍不得那浑小子欺负我的夏夏哟。”
鼻头一酸,廖之夏缩在父亲怀里,心头正不知是何滋味,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她一怔,如坠冰窟。
“夏夏乖,你可一定不能比你姐姐先嫁人,你要看着姐姐出嫁,看着她有人照顾才行……”
像是一时感慨万千,父亲那碎碎念的话里饱含着无尽关切,听在彼时的廖之夏耳中却是那般讽刺——
原来,原来父亲不是舍不得她,而是舍不得没有人照顾她的傻姐姐!
“爸,你老实告诉我……”
颤抖着声音,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廖之夏的眼眶瞬间又红了。她抬起头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喉头滚动,到底问出了那个盘旋心底已久的疑问。
“我、我是你捡回来,捡回来专门照顾姐姐一辈子的吗?”
那大概是廖之夏的印象里,父亲第一次对她发的雷霆怒火。他额上青筋跳着,眼里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慌。
于是廖之夏便明白了。
即使父亲怎样吼她,说她胡思乱想,甚至想要动手教训倔强不肯认错的她,她也没有再吭一声,只是咬紧唇,心底绝望地明白了。
应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她擦掉眼泪,第二天照样背起书包去上学,和同学有说有笑,还能有力气追着尤子文用尺子敲他的脑袋。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残忍地改变了,她美好而单纯的童年一去不复返,她提前进入了一个“叛逆”的青春期。
“叛逆”得只想逃得远远的,早点离开那个曾经深爱的家。
她不是嫌弃姐姐是个傻子,而是无法面对自己寒透的一颗心,宁愿就此封冻起来,也不愿再让真心可笑地腐烂在泥土里。
【2】生活从来不是电视剧,因为它比电视剧还要狗血,还要可笑。
去城南高中报到的那天,廖之夏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故人”,尤子文。
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尤子文,比廖之夏高了一个脑袋还不止,轻而易举就拿着报到手册敲了下廖之夏的头,一张脸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廖之夏一脚踩去,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大骗子,你还回来干什么!”
的确,当年尤子文骗了廖之夏,他后来再也没有回去看过她。廖之夏几番打听才知道,原来尤子文是去了外省读书,寄住在当校长的姑妈家里,她被他彻彻底底地“抛弃”了,有生之年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喂,廖之夏,其实……”
少年在她背后挠挠脑袋,欲言又止。长开的眉眼更加俊秀,神情却一如往昔,像是又回到了小院里的那个小男孩。
“其实,我给你写过信,但你好像没收到。”
“我没骗你,我当初是想回去找你的,可我父母工作忙,把我托付给了姑妈,我都来不及告诉你。”
“我一直在想,你后来会和谁一起看电视?和谁一起收集画片?又和谁天天吵架?你还有没有想过那只蚊子?”
“廖之夏,其实,这些年……我挺想你的。”
许是巧合,许是天意,在阔别多年后,曾经的两个“小伙伴”再一次成了同班同学。廖之夏的名字开始经常和尤子文的摆在一起,醒目地出现在城南高中的成绩榜上。
对于读书这件事的投入,廖之夏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大半个学期下来,她居然就没有回过一次家,连尤子文都看不下去了,在周末找到留在教室看书的廖之夏,劈手就夺了她手里的书:“我说你用得着这样吗?大不了下次考试我让你几分呗。”
少年斜挎着背包,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低头间碎发染了夕阳,调侃的话里隐含着关切,奈何听的人却并不领情。
廖之夏伸手抢回书,尖尖的下巴一扬:“哼!要让也是我让,你就一次考过了我!”
被呛声的尤子文哭笑不得:“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还真是和小时候一个德行。”
顿了顿,一只手倏地又盖上了廖之夏眼前的书,廖之夏深吸了口气:
“死蚊子你够了啊!”
“为什么不回家?”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出口,空旷的教室霎那间就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窗外有细碎的阳光洒进,廖之夏就那样望着尤子文,四目相接中,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跳动,无需任何言语,两人都已经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廖之夏忽然就有些恼怒,狠狠地推开尤子文的手:“不用你管!”
像是层层武装的堡垒被人一眼看穿,那种狼狈避无可避,特别是在“知根知底”的人面前。
直到匆忙收拾好书包,踏出教室的那一刻,少年的声音仍在背后不依不饶地响起。
“喂,廖之夏,别再和你爸怄气了,生活又不是电视剧,你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别把自己代入进去,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吗?!”
脚步一滞,胸口火辣辣的,呛得廖之夏眼眶酸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生活从来都不是电视剧。
一切的源头不是因为他当初的一句话引起的,而是很多年的一个心结,积少成多,日久天长的,却一直没人给她解开,于是便只能成了死结,压得她只想逃离。
【3】廖之秋就是廖之夏的死穴,触碰不得。
廖之夏也没有想到,姐姐竟然会找到学校里来,找了一楼又一楼,最后找到她所在的教室,拍着窗子大声喊她:“夏夏,夏夏!”
那时正好是上课的时间,安静的课堂被瞬间扰乱,所有人齐齐扭过头看去,惊讶不已。
即使是那样柔美的一张脸,也因为夸张的神情举止而倍显怪异,更别说那张脸接下来的一个动作了——
在对上廖之夏慌乱的目光后,教室外的廖之秋身子一颤,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心头委屈,嘴巴一撇,居然直接就哭了:“夏夏,夏夏我好想你啊,夏夏你别不理我……”
整间教室里的师生都蒙了,直到有人一声惊呼:“看,原来是来找班长的!”
早就坐不住的廖之夏拉开后门,急急地拖住廖之秋,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几步三拽的,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趴在窗口偷听的顽皮男同学回过头,挤眉弄眼地冲教室里喊道:“是廖之夏她姐,脑袋有问题!”
这一下不啻于一声惊雷,教室里精力旺盛的同学们七嘴八舌,直到角落里响起“砰”的一声,高高瘦瘦的尤子文一拍桌子,猛然站起的身影一下震住了全班同学。
“还上不上课了,哪那么多废话,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少年俊秀的眉眼冷如寒冰,缓缓扫过全班,震慑得所有人鸦雀无声。
少年却在这时缓了厉色,向她鞠了个躬,礼貌说道:“老师,我认识班长和她姐姐,我先出去一下。”
尤子文在学校外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两姐妹,还没走近,就撞见了那样一幕——
“我不要这些东西,你通通拿回去,以后也别再来了!”
包裹被不停地推来推去,结果哗啦啦地掉了一地,依稀是些毛衣与棉鞋之类的物什。
廖之秋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颤抖着身子,一边蹲下去捡,一边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坠下。她用力拍着衣服上的灰,心疼地捂在怀里,嘴里还不住地念着:“冷,天冷了,夏夏要穿衣……”
昏暗的小巷中,看不清廖之夏脸上的神情,却也能感觉到少女发颤的双手,以及极力克制的情绪:“别捡了别捡了,你快点回去,以后都不准再来了!”
“这次是遇到好心人,下次呢?你一个人多危险,万一走丢了回都回不去,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
没说完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飞奔而来的少年呼吸急促,一把扣住廖之夏的肩头,放厉了声音:“你还有没有良心,怎么能这样对你姐呢?”
看清来的人是尤子文后,廖之夏眼眶一涩,心里莫名一片酸楚,又禁不住难堪的恼怒,梗着脖子嘴硬道:“关你什么事!她又不是我姐,你明明知道我是捡……”
“别说了!”
尤子文一声低喝,回头望了眼瑟瑟发抖的廖之秋,像是顾及到不愿让她听见些什么,蹲下身子轻轻靠近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秋姐姐,我是蚊子啊,你还记得我吗?”
廖之秋脸上的泪痕未干,抱着散乱的包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尤子文,仿佛在脑海里搜寻什么。半晌,她晃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破涕为笑:“蚊、蚊子,吃糖糖……”
尤子文一怔,紧接着弯起嘴角,如雪花在心中化开,凉凉润润,像那年吃过的月牙糖的味道一样,瞬间将他拉回到遥远的记忆中。
在尤子文的童年印象里,廖之秋一直是个温柔美丽的大姐姐,即使痴痴傻傻地坐在那儿,远远望去也像一道风景。而廖之夏呢,一直是个剽悍异常的存在,勇猛得简直不像个小姑娘。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不懂事,跟着院子里一些调皮的男生去“欺负”廖之秋,起哄叫她“观音娘娘”,拿着柳枝往她身上洒水,还编些绕口令笑话她傻,廖之秋听不懂,却惹毛了廖之夏。
寒冬腊月的,廖爸爸还在外头当值,廖之夏就坐在井边洗衣服。听到声响跑出来,明明小小的个头,凶悍的架势却硬生生把一群男生都吓住了。其中尤子文倒霉跑慢了点,被廖之夏一盆洗衣水兜头浇下,冻得一个哆嗦,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而廖之夏仍不放手,又打了水追着那群男生泼,泼完挽了衣袖站在院子中央“破口大骂”,俏生生的一张小脸气得绯红:“这么冷的天往我姐姐身上洒水,缺德不缺德,我让你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廖之秋就是廖之夏的死穴,触碰不得,谁要说她姐姐傻,欺负她姐姐,就跟要她命似的,她不管不顾的也要叫那人好看。久而久之,院里的顽皮孩子纷纷举白旗投降,谁也惹不起廖之夏那股狠劲。
而雪地里被泼得最惨的尤子文哇哇大哭,那次最后来哄她的居然是廖之秋,她不知哪来的月牙糖,一把一把地塞到他的手心,让一旁的廖之夏看得两眼冒火。
“臭蚊子,那是爸爸给姐姐买的,我都舍不得吃,你要敢吃一颗,我就打你一拳!”
在强权和蜜糖之间,尤子文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不仅吃了,还吃得扬扬得意,被廖之夏追得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把糖往嘴里送,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雪花纷飞中,那股凉丝丝的味道融在口里,化在心间,伴随着廖之秋的笑容,廖之夏的追赶,一并封入脑海的木匣里,成了一段经年不变的芬芳。
【4】再也不会回来,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廖之秋的哭喊传进巷子时,尤子文仍在劝说廖之夏。
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骑在单车上,将廖之秋团团围住,他们只是好奇这么漂亮的陌生面孔,却没想到会让受到惊吓的廖之秋死死抱紧怀里的包裹,尖声哭喊着:“夏夏,夏夏!”
跑出巷子的廖之夏回头一看,几乎噌的一下,跑回来,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走开,你们别碰我姐!”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有人要欺负她姐姐,本能地就冲了上去。
那不要命的架势让尤子文拉都拉不住,仿佛时隔多年后,那个记忆里冲他泼水,剽悍异常的小姑娘再次重现,如天神降临般护在了姐姐身前。
“神经病!”
男生们大惊失色,骑着单车一窝蜂散了。尤子文叫了很久,廖之夏才回过神来,身子一下瘫软了,后背全是冷汗。
尤子文手疾眼快地扶住她,又心疼又好笑:“你逞什么能,这种时候乖乖站我身后就行了?”
廖之夏脸色苍白,鄙夷地瞪了尤子文一眼:“你从小到大就没打赢过我。”
尤子文大呼“冤枉”:“那是哥让你的懂不懂!”
廖之夏翻了个白眼,没心情再和他开玩笑,径直靠近仍在发抖的廖之秋。廖之秋吓得不轻,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哭喊着:“夏夏,夏夏!”
廖之夏心头发酸,知道姐姐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不由得用力按住她,将她搂在怀里,连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我在呢我在呢,没事了,别害怕,我在呢,没事了……”
缩在廖之夏怀里的廖之秋渐渐平复下来,由哭喊转为小声地啜泣,尤子文脱下自己的外套,紧紧罩住她们,深吸了口气:“走吧!”
廖之夏抬头:“去哪儿?”
“回家啊。”
一说回家,廖之夏立刻又变了脸色:“我才不回家呢,那不是我的家!”
尤子文一只手拖住她,不由分说:“走吧,送你姐姐回家,口是心非的笨蛋!”
廖之夏最终还是在尤子文的陪同下回了一趟家。
廖爸爸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高兴,买来不少好菜,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只是那背影竟有些佝偻,才短短半年不见,廖之夏记忆里威风挺拔的父亲就憔悴了不少。
她鼻头一酸,赶紧低下头,耳边又响起尤子文在路上对她说的话。
“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自己的爸爸?别再逃避了,就趁这一次把话说清楚,即便你真是……但这么多年的亲情又假不了,总归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因为尤子文的存在,廖家这顿饭吃得格外融洽,虽然廖之秋早早就睡下了,廖之夏全程也不怎么开口,但禁不住尤子文这个话痨,拉着廖爸爸一个劲地回忆自己和廖之夏的童年趣事,将整个气氛弄得其乐融融,为饭后的“交心谈话”打造了良好的开端。
果然,廖之夏在随父亲进房间时已不那么拘谨,还回头看了尤子文一眼。尤子文冲她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鼓励。
一切进展得都那么顺利,尤子文如释重负地等在外头,却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场激烈的争吵。
满面泪痕的廖之夏夺门而出,廖爸爸在她身后嘶喊着:“夏夏,夏夏你回来!”
廖之夏却头也不回,决绝地扔下一句:“我再也不会回来,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尤子文眼皮一跳,来不及多想,赶紧跟了出去。
【5】秋夜的一轮静月,夏日的一丛萤火。
依旧是童年的那个小花坛,却再也遮不住长大的廖之夏,她的悲伤和她的身影一样,无所遁形,被寻来的尤子文一眼就看见了。
那大概是尤子文的记忆里,廖之夏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哭得那么伤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红肿不堪,像只被抛弃的小猫。她拉着他的衣袖,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我也叫了他那么多年爸爸,叫了她那么多年姐姐,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公平一点点?”
原本所有想说的心里话,在廖之夏看见抽屉里的那张存折时,支离破碎。
她随父亲进房间时,正好撞见他背着她藏起了什么,一见她来,便手忙脚乱地关了抽屉。她万万不会想到,打开抽屉竟然会发现一张存折,一张以“廖之秋”名义开户的存折。
“不是,夏夏,你别多想,这笔钱的确是留给你姐姐的,可你姐姐的情况你也知道,万一没人照顾她了,好歹也……”
如果说看见存折时廖之夏还只是震惊,那么父亲嗫嚅着向她解释的那番话才叫她真正感到寒心!
原来由始至终她仍是个外人,一个被捡回来,永远不被在乎,永远不被亲近,永远不在考虑之中的外人!
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她难过的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她最珍视的亲人却没有拿她当亲人。天大地大,她仿佛被抛弃了一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蚊子你这个大骗子,你还说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你又骗我,又骗我……”
廖之夏哭得喘不过气来,对着他又捶又打,像是要将心底积压的所有委屈与酸楚都宣泄出来。
尤子文一声也不吭,任廖之夏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脖颈,他像她安抚姐姐一样,也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她:“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月华倾洒,夜风轻拂,吹过少男少女的眼角发梢,重叠的身影依偎着,仿佛这样紧紧贴近彼此,就能驱走所有的伤痛与严寒。
这一年,廖之夏和父亲的关系彻底破裂。
她宁愿去尤子文家里过年,宁愿成天待在图书馆,宁愿申请助学贷款,也不愿再踏入家门一步。
尤子文从没见过比廖之夏还要犟的人,她比从前更加拼命读书,似乎这样就能不去分心想别的东西。
而总见不到妹妹的廖之秋也在尤子文的帮助下,时常来学校找廖之夏。廖爸爸平时要值班,廖之秋不能总托付给左邻右舍,最后尤子文在廖爸爸的拜托下,索性在学校里为两姐妹租了间房,方便廖之夏照顾姐姐。
对于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姐姐,廖之夏始终硬不下心不理,她只能挽着姐姐的手走在校园里,认命般地叹息:“就当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尤子文抱肩走在她们身后,望着姐妹俩在片片红枫中的背影,一时只觉时光静好,安详得像一幅画。
秋夜的一轮静月,夏日的一丛萤火,交相辉映,不可分割,他只希望这条路一直这样走下去,而那个剽悍的笨姑娘有一天也能再次打开心扉,融化她和父亲之间的那堵冰墙。
可还没等尤子文再次替廖之夏营造机会,萧瑟深秋的一天,医院的一纸通知书却提前送到了廖之夏手中。
【6】生活的确不是电视剧,因为它比电视剧要撼人心魄得多,并且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
阔别一年后,廖之夏在病房里再次见到了父亲。
曾经印象里的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
帕金森氏症,身体会一点一点僵硬,一种陌生而又可怕的疾病,刺激得廖之夏手脚发颤,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她直到这时才知道,一年前父亲想要藏住的东西不是那张存折,而是一本病历。
所以那时厨房里的那道背影才显得那样佝偻,憔悴不堪;
所以才拼命工作,透支余下的精力存了一笔钱,以防万一;
所以才要在学校里租房,送走痴傻的大女儿,因为逐渐僵硬的病躯已经有心无力;
所以才矛盾地一方面希望倔强的小女儿回家,一方面又希望她离得远远的,不要被他拖累……
不是不爱,正是因为太爱,才不想成为负担,于是很多话便不能说出口,只能瞒着,瞒着,直到再也瞒不下去。
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要是再不说出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夏夏,你别怪爸爸,爸爸不是偏心……”
病床上的父亲拉住廖之夏的手,声音虚弱地响起。在廖之夏的泪如雨下中,缓缓揭开了这么多年让这个小女儿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
廖家的两个女儿的确不是亲生姐妹,正如廖之夏所想,她们的五官和脸型无一处相同,父亲的区别对待也是格外明显,但廖之夏想错的却是——
“捡来”的不是她,而是姐姐廖之秋。
那个秀美的女孩在六岁那年被接到廖家,正式成为廖家的一份子。
她的亲生父亲是一位音乐老师,是廖父的多年好友,两位爸爸都是妻子早逝,膝下只得一个女儿。
音乐老师还说,等以后要为两个孩子写首歌,让她们做一对快乐的小姐妹。
但一次意外,改变了一切。
那时音乐老师和廖父一同去登山,却意外遇上了大暴雨,山体滑坡,场面一片混乱。
千钧一发中,音乐老师推开了廖之夏的父亲,自己却被埋进了泥土里,等到救出来时,人已经奄奄一息,廖父握着挚友的手,在床前泣不成声。
音乐老师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女儿,他在弥留之际将女儿托付给了廖父,廖父毫不犹豫地担下重任,信誓旦旦:“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孩子饿着冻着!”
在廖之夏三岁那年,家里多了一个六岁的小姐姐,廖父为她办理了领养手续,给她改名为廖之秋,从此便当亲生女儿一样来对待。
廖之秋很懂事,不哭也不闹,乖巧得让人心疼,还会带妹妹,一家三口虽然清贫,小小的屋子却温馨无比。
直到廖之夏四岁那年,贪玩掉进了河里,廖之秋奋不顾身跳下去救妹妹,自己却也不会游泳。闻声赶来的廖父看见的就是那样一个场景,两个女儿都在水中扑腾,哭喊声同时揪痛着他的心。时间刻不容缓,问题却来了——救谁?先救谁?
这简直是要人命的抉择,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廖父眼一闭,扎入水中,终是咬咬牙,朝自己的女儿廖之夏摸去……
此后无数个夜晚,廖父都会从梦中惊醒,梦中满是廖之秋的哭喊,满是她被水冲走时那绝望的眼神。
“爸爸,爸爸……”
她叫他爸爸,但他到底自私地救了自己的女儿,害得她成了一个傻子。
是的,因为救晚了脑中积水,廖之秋后来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发了一场大烧,烧坏了脑子,醒来后人就痴痴傻傻的了。而廖之夏也受到了惊吓,病好后全然忘记了幼年这场生死浩劫。
廖父简直自责一生,但又不能告诉廖之夏,廖父害怕女儿背上心理包袱,害怕她知道是因为她的贪玩害了姐姐,更害怕她知道是因为父亲的自私毁了一个孩子一辈子。他能做的只有弥补,拼命地弥补,零食是廖之秋的,漂亮衣裳是廖之秋的,所有好的东西都要先分给那个痴傻的大女儿,留给廖之夏的只是一句又一句的嘱咐——
“你要照顾姐姐,你要好好读书,你要考上大学,以后有出息了要带姐姐过上好日子。”
小孩子已经敏感地知道什么是偏心,廖父也知道自己不公平,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份父爱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他能做的只有尽量弥补。
当误会越来越大,怨恨越来越深,面对自己亲生女儿的委屈质问,廖父心如刀割,真正的原因却依旧说不出口,只有慌乱地躲闪,造成父女间的矛盾越来越深,直至一堵冰墙坚硬地筑起,再难消融。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有多么爱她,爱她们,两个女儿是他生命的全部,他愿意为她们付出一切。
月之秋,萤之夏,他还想看着她们成家立业,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可他终究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夏夏,原谅爸爸好吗?爸爸不是不爱你,你要相信,世上没有人比爸爸更爱你了……”
所以才会以爱之名犯下错事,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日复一日地愧疚着,只想着那个可怜的孩子能有人照顾一辈子,为此不惜苛待自己的女儿。
“别说了,爸爸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
趴在病床边的廖之夏颤抖着身子,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她终于明白,生活的确不是电视剧,因为它比电视剧要撼人心魄得多,并且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
【7】我能和你一起照顾你爸你姐吗?
填报志愿的时候,廖之夏遇到了尤子文。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填了同一所大学。
“蚊子,谢谢你!”
这句终于说出口的感谢轻而又郑重,感谢他一直陪她照顾着廖爸爸,感谢他联系上了最好的医院,感谢他陪她走入考场,感谢……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
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时,尤子文忽然又叫住了廖之夏,俊秀的一张脸竟然有些微红。
“喂,廖之夏,以后……我能和你一起照顾你爸你姐吗?”
廖之夏在阳光下微眯了双眼,依旧扬起尖尖的下巴:“谁爸谁姐?”
尤子文一怔,见廖之夏但笑不语,他心跳如雷中,脑子总算转过了弯,欣喜若狂:“咱的,咱爸咱姐!”
风中传来缥缈的歌声,依稀是一位父亲曾经没有谱完的那一曲。其实,月之秋,萤之夏,除了月光,萤光,还有晨光,照耀人心,温暖人心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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