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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泣泪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22350


  作者有话说:《花火》的老读者应该会发现我很久没有上过《花火》的校园稿栏目了。事实上从2011年开始我一直在寻找转型和突破,直到2013年我开始写仙侠,才重新回到你们面前。我从来都不怕被你们遗忘,我只是怕你们看不到我的进步!2014年我会出一本个人的合集,收录我在《花火》写稿七年的一些经典的校园稿子,这是第一本合集,或许也是最后一本,为了纪念那些曾经陪伴过你们的故事,纪念我们共同的时光。以故事陪伴过的青春,希望你们还记得。

  入夜来寻星映海,浮光淡影若河汀。银空锦瑟留不住,唯有泪色漫一夕。

  ——《洛诗集》

  壹·『海域密室』

  我从来没有想到,再见到阿星,是在洛海国的海域密室中。

  这是一个被打造成巨大容器的密室,密室中注满海水,四周布满铁链,我的族人此刻每个都被捆绑严实,浸泡在海水里。

  一身戎甲,铁靴银剑的男子走到密室的岸边,将我从水中狠狠拖过来。他的眉宇狠戾,看着我的眸子似寒潭,粗糙的手顷刻就要抚上我的脸。我别过头,不让他的手靠近我。

  “都说河鲛美貌,没想到还挺有性格。”那男子笑了笑,转头对着身后人群中一抹白色道,“二弟,这次为哥哥找到了河鲛的所在,真是功不可没,我定会在圣上面前给你请功。”

  我在幽暗的光线中看过去,是熟悉的那张脸。一个月前还温柔含笑地陪我在沙滩边丢瓶子许愿,而此时此刻却与生擒我族人的恶魔站在一起。

  答案不言而喻,他开了这个局,引我们入网。

  “忘了和你介绍,这是我们洛海国镇北王家的二公子段临风,我的二弟。”男子的笑声分外刺耳,娓娓道出可怕的真相。

  密室的门被缓缓拉上。铁窗外透出一点零星的光,像是银海上空璀璨的星光,永远照不到边际。

  贰·『曾经』

  段临风是在一个月前的一场海难中被吹到银海沙滩上的。

  我们河鲛一族千百年来为了逃避人类捕杀,常年栖身在这座无影海岛,不远的银海是一道天然阻隔屏障,凡人很难找寻。

  那天我刚从甄选夫婿的欢宴中逃出来,徒步跑到银海沙滩边欣赏月色。

  隐隐地看到沙滩边有一抹白,在银色的星河下显得那般醒目脱俗,我走上前去,才发现是个人。

  他浑身湿透,紧闭双目,一张苍白的脸仰面而上,沙石在冲击下刮伤了他的脸,看不清真正的容颜。

  我拍拍他的脸,看他没有动,触及他的鼻息,却感觉不到一丝气息。

  我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他的口中,顷刻之后,他缓缓地睁开眼,面目全非的一张脸却有着一双墨黑透亮的双眸,如天上的璀璨繁星。

  “你是人吗?”我低头问他。

  他那双墨黑的眸子突然一顿,有种被我的问题雷到的感觉。

  后来他病好之后和我谈起这一幕,总是会笑着揶揄我说:“那时候我想这个姑娘好生可爱,我不是人,难道是鬼吗?”

  他醒来后告诉我,他叫阿星,是洛海国一名桑农的儿子,今年刚中了举人,突然听闻老父重病,大夫说要鲛人的泪做引子才能救治。为了父亲,他一介书生随船出海,想找鲛人泪,不曾想在海上遇到海难,阴错阳差下被海浪打到银海沙滩。

  我被他的孝心感动,于是将他救回族中。

  父王对于我救回一个人类的事情勃然大怒,几番想将他杀死,都被我阻拦了下来。

  段临风的伤势没好之前,我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给他敷药,喂他吃饭。

  他睁着一双墨黑好看的眼看着我道:“阿汀,你真是个好姑娘。”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与我们族中那些粗犷的男子完全不同,每次总能说得我心潮荡漾,手里的玉碗差点拿不稳。

  初识的那段时间,我对段临风不是没有防备。我们河鲛一族千百年来遭受临近洛海国人的捕杀,导致如今仅剩区区数百人。我自幼见多了族人被擒,听闻他们被人以天价贩售,命运多舛。

  段临风却温柔、细致,连注视我的目光都顾盼流连,真叫人无法抵挡。

  随着他的伤势一天天好转,那张早前被沙石吹伤的脸也逐渐恢复。

  直到完全恢复的那一天,他自阳光中走向我,墨发明眸,尽数光影落拓在他身上,我才发现,眼前这个男子,竟比以貌美著称的河鲛男子都好看。

  伺候我的明珠尖声道:“阿星公子原来长这么好看啊!”

  我从恍惚中回过头,斜眼对明珠说:“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个美男吗?”

  段临风走到我面前笑道:“阿汀,你好像不喜欢我的样子。”

  我心里一跳:“你长什么样与我何干?”

  他凑近我瞧:“我却很想长成你喜欢的样子呢。”

  我吓得甩开头朝屋外走去,四下无人的时候摸了摸手掌心,全是汗渍。

  现在想想,段临风从初遇我的那日起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美男画局,一步一步将我引入无底深渊。

  叁·『鲛人泪』

  段临风的伤势好了之后,父王劝我将他送走。

  可是他没有拿到鲛人泪,怎么也不肯离去。

  他在父王书阁中求见,真诚地对父王乞求:“我只想救我父亲一命,希望陛下成全。”

  “你们人类,寻着眼泪的气味便能找到我们藏身之所,狡猾阴险,怎可让人相信?”父王眼中有了怒气。

  “我发誓,只求眼泪治家父疾病,定不会有别的企图。”

  “休要多言,本王绝对不会答应。”

  “若陛下不答应,我便在此长跪不起。”段临风的眼中闪出了一丝笃定。

  “你爱跪便跪吧。”父王拂袖而去。

  我站在门外,看见段临风那一抹白色跪在地上。父王书阁的地面是由碎石铺就,平日赤脚走在上面是为了活血,可是常人若跪在上面,疼痛感定是加倍。

  我想着段临风细皮嫩肉,肯定受不了这种苦,定会知难而退。

  可他从阳光和煦跪到暮色渐起,直到双膝渗血,脸上汗水湿透衣衫,都没有起身。倒叫我看着不忍。

  我本想上前规劝几句,还没走到他面前,玉树身姿摇摇晃晃便往后倒去。

  我慌忙一把接住他,他靠在我的怀里,轻得似柳絮。霞光照在他俊美的容颜上,我细细为他擦去汗渍,叹了一口气:“傻书生。”

  段临风肯定想不到,我们河鲛一族没有眼泪已经二十年有余。

  在二十年前,由于我的母后被人类捕杀,父王为了避免人类寻着泪的气息找来,请海神做法将鲛人流泪的能力收走,放在一个琉璃瓶中让人好生看管。

  因此,鲛人泪,只是一个传说。

  段临风终日愁眉不展,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孤身去往银海沙滩许愿。

  鲛人族喜欢将自己的心愿写成字条放在玻璃瓶中,抛向海里,希望在海神的庇佑下梦想成真。

  段临风听到了这个传说,日日在银海沙滩边许愿。

  我总是陪着他去,看他在树叶上写下我看不懂的字体,装入瓶中,丢入海里,虔诚闭眼的样子颇有些可怜。

  我问他:“你相信这种传说吗?”

  他淡淡地摇头:“来之前我并不相信,可是为了我父亲,我只能一试。”

  可怜天下孝心人。每次我与他并肩回去,在路上我问他:“如果你没有拿到眼泪,会恨我父王吗?”

  “不会。”

  “为什么?”

  他停下来,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看着我道:“至少这一场旅途,我认识了你。阿汀,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收获。”

  十几岁的我从未听过比这句话更动人的情话,很努力地想流出点眼泪表示下感动,可是还是挤不出。

  从那天开始我就想帮段临风取得眼泪,于是在入夜之后,趁着守备不严,潜入藏着灵力的小阁楼,那些流泪的能力装在黄色的琉璃瓶中熠熠闪光。

  我悄悄地将它打开,沾了一些吞了下去,甜得让人觉得温暖。

  有了流泪的能力,我有些激动,赶忙拉着段临风到沙滩边,想给他个惊喜。

  于是我开始对自己掐、打、捏、揉,各种残酷对待,企图通过疼痛来让自己落泪。

  段临风对我的行为哭笑不得:“阿汀,你在干吗?”

  “酝酿眼泪给你呀。”我回答得理所当然,继续对自己施加毒手。

  当我还想给我自己重重一拳的时候,段临风一把抓住我的手,注视着我说:“阿汀,别打了。”

  “不打流不出眼泪啊。”

  “不要了,我不要眼泪了。”他抱紧我,“若要你受伤换来眼泪,我宁可不要。”

  “书生,别说这种傻话。”我呵呵地笑了一下。

  “阿汀,我喜欢你。”段临风突然说道。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我是河鲛,不是人。”

  “我不介意。”

  “我脾气很差。”

  “我包容你。”

  “我只能活五十年。”

  “我陪你终老。”

  心里像是被一股股浓浓的温暖紧紧地包裹,明明知道我与他并不可能,可是那些拒绝的话噎住喉咙,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我感到自己鼻子微酸,有湿湿的液体落下来,晶莹明亮的银色泪光,如宝石般璀璨。

  我突然意识到我哭了,原来鲛人要在幸福的时候才会落泪。

  我赶忙拿过手里的瓶子,将泪对着瓶口。

  一滴两滴三滴,小小的瓶中渐渐充斥着泪水。最后,我将瓶子塞上活塞,递给段临风:“书生,终于有眼泪了。你可以救你父亲了。”

  段临风握着那瓶眼泪,在星光下起誓:“等我治好我父亲的病,我就回来找你,守着这银海星夜,我们不离不弃。”

  明明觉得这句话不靠谱得要死,可是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点头。

  那时候我真觉得,如果这是个谎言,也过分美好珍贵,我宁愿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肆·『许诺』

  段临风在三日后启程回洛天大陆,临行前的三日,他日日陪我去沙滩边许愿游玩,学习鲛人的情歌唱给我听,玩累的时候,我们就倚靠在一起看星星。

  波光粼粼的海面,繁星的倒影坠在上面,像一颗颗耀眼的珠宝。他的怀抱温暖,让我这个初尝情爱的姑娘感到了许多的幸福与甜蜜。

  他走的时候,我站在沙滩边目送他离去。小小的一条船,扬起桅杆,他迎风而立,白色长袍被高高吹起。他不停地冲我挥手,边挥边喊:“阿汀,你一定要等我,要等我回来。”

  我目送他的船缩成一个白色小点,最后淹没在海中,感觉有种巨大的悲伤涌上来。

  我在海边捡起一个空瓶,丢入海中。明珠在旁边问我:“公主,阿星公子会回来吗?”

  “会的,他答应过我,他一定会回来。”虽然我和他只相识一个月有余,可是我是那么坚定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会回来实现他的誓言。

  我开始拒绝父王给我安排的男子,每日都在沙滩边眺望远方,放许愿瓶祈愿。

  每次我都希望,在我不经意抬头间,能看见银色的海域上出现一艘小船,那样一抹白色,将我抱在怀中,告诉我:“阿汀,我回来了。”

  父王知道我将鲛人泪给了段临风,大呼我好糊涂,将我毒打了一顿,关在房间里闭门思过。明珠心痛地说:“公主,你这是何必呢?阿星公子如果不回来怎么办?”

  “不,他一定会回来!”我顾不得疼痛,从榻上一跃而起。

  我深深地相信段临风不会辜负我,谁都不许质疑他对我的情感。

  伤好了之后,我还是天天往沙滩边跑,父王看管不住我,索性就随我而去。

  日子一天一天在过,三个月后的某一日,银海上突然风波乍起,海鸟成群飞过,我以为是段临风回来了,欣喜地跑到银海边。

  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一艘巨大的船,待我看仔细了,发现后面跟着几十艘船,上面挂着段家军的旗帜,在风中刺目地飘摇。

  我吓得往回跑,想通知族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万的水军从船上下来,对我们开始了一场可怕的抓捕。

  他们有备而来,带着铁链脚铐,长长的磁钉扎入河鲛的手腕脚腕里,让我们无法动弹。

  所有的族人在他们的猎捕下,一个一个被送上大船下面的船舱里。父王为了保护族人,被带头的将军一刀刺死,取了首级握在手中。

  族人们睁着猩红的眼,却无力反抗,几百号人被锁在暗无天日的船舱下面,大船在海上颠簸了半个月,才到了洛海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们是怎样遭遇了这一场可怕的横祸,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错,会让洛海国的大军找到我们。

  明珠问我:“是不是阿星公子出卖了我们?”

  “不可能。”到那一刻我都不相信是段临风出卖我们。

  可是当我到达洛海国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脸站在人群中,我有片刻的眩晕。我的阿星,穷书生,他一直都在骗我。

  就连名字,都是假的。

  当真相像个可怕的重锤砸得我体无完肤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对我山盟海誓的人,让我痴心付出的人,竟是他将我的族人全部推向了死亡。

  伍·『如今』

  翌日,我被人装在玻璃缸中带到金华大殿上,为了避免我逃脱,他们只在玻璃缸的顶端留了一个呼吸口。

  由于长期泡在水里,我的双腿变成了鱼尾,头发披散,状若疯妇。

  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像是参观物品一样视线在我身上来回巡视,我绝望地看着这些可怕的人类。段临风的身边站了一个貌美的女子,一身草绿烟波的轻纱,淡扫峨眉的婉转神色。

  她凑近了看我,上下将我打量,一脸不屑:“都说河鲛貌美,我看倒也还好。”她转过头一把拉过段临风,“风哥哥,你说呢?”

  “这河鲛怎及你。”他淡淡地说,视我为无物。

  “听说鲛人泪可治重病,郑贵妃重病多日,不如让她哭几滴与我。”坐在正堂上的国主说道。

  段临风的大哥段临云一把掀开玻璃缸的盖子,拿着一个瓶子递到我面前:“陛下要你几滴泪。”

  我寻到了空隙,迅速地一跃而起,激起一阵水花,瞬间朝国主扑去。

  只是我还没扑向他,段临云已经拉住了钉住我的铁链,我疼痛得掉落在殿中。段临云把我按在地上:“居然想行刺陛下,好大的胆子。”

  “陛下,我呸,明明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双目猩红地看着眼前的人。

  段临风身边的女子却疾步上前,重重在我脸上扇了几个耳光:“你这鲛人,真不识好歹,竟然敢辱骂我父皇。”湖色绣花尖底鞋顷刻踩在我的手腕上,顺着铁链的疼痛,穿透心底。

  我痛得忍不住打起滚来。

  段临云一把扭过我的头,想看看我有没有落泪。

  “想要鲛人泪,别做梦了。”我咬牙冷笑,“你们这群刽子手,我全族人就算是死,也绝不会为你们落一滴泪。”

  “你……”那女子伸手还想打我,却被段临风一把抓住,我望着他,心存希冀。

  他却只是柔声地对那名女子说:“琴儿,这鲛人不会因为疼痛哭泣,你打她也只是疼了自己的手。”

  他一席话将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来了。

  洛海国国主有些着急:“听二公子这么说,好像有让他们落泪的办法?”

  “臣没有。”他淡然地回应,“只是治疗贵妃的病不一定要鲛人泪,鲛人血也是很好的药引。”段临风的眉目平静,抿着嘴,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我,隔着透明的玻璃,像那日从日光中走来一般。可是那时候他是个温存少年,而如今变得可怖残忍。

  他走到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一把拉过我的手,在手臂上重重地划上一刀。

  我看着这个熟悉的脸孔、陌生的举动,冰冷的匕首划过我的肌肤,一股腥味飘散出来,他将那些血装入瓶中,然后不带一丝感情地把我的手重重甩下。

  他将那瓶盛着鲜血的瓶子端到洛海国国主面前。

  “都说段二公子是个文弱书生,我看决断聪慧,一点也不输你大哥。”国主高兴地接过血液,很满意地夸赞,“看来我将琴儿交到你手中,应该放心了。”

  “臣斗胆,求陛下赐婚。”段临风突然说道。

  殿中的人皆是一惊,他跪下来:“臣与素琴公主两情相悦,望陛下成全。”

  国主先是愣住,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笑道:“少年才俊,是门好亲事。不过二公子没有功名在身,说出去总是不好。即日起,寡人封你为南候爵,与你大哥一起守着寡人的天下,你可愿意?”

  “臣愿意。”段临风声音洪亮,他在殿前叩拜,重重的一声,落在我耳朵里,像一个可怕的音节,穿透至心底深处。

  陆·『对谈』

  由于没有自然的海水,很多鲛人都难以存活。族人的数量在渐渐减少,每天我都能看到他们将濒临死亡的族人带出去,不知道贩售到哪个地方,年轻一些的鲜血被人用来做药引子,重金卖给有需要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被伤害得伤痕累累,却无力反抗,我心如刀绞。

  我好恨,我恨段临风的薄情寡义,恨他的虚情假意,恨他让我的族人死于异乡,身首异处,可是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绝望地躺在水中,任全身的伤痕遍布,疼痛袭满周身。

  仅仅只是半个月,我已经从天真无邪的鲛人公主变成了仇恨绝望的阶下囚;仅仅只是半个月,洛海国人的到来结束了简单安逸的生活。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可怕,我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相信。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可怕的真实。

  借着那么一点点从铁窗照入的微光,我将自己浸润在苍白的月色下。密室的门被拉开,还是那抹白色缓缓走进来,他手里燃着一支火折,照得他的俊脸影影绰绰。

  段临风走到我面前说:“阿汀,我来看你了。”

  他终于来看我了。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来找我的画面,白衣俊颜,带着温和的笑脸,却没有一次是这样一副场景,冰冷的密室散发腐烂的气息,铁链与水波碰撞,永远暗无天日。

  “你这个骗子,你还有脸来。”明珠破口大骂。

  我阻止明珠,并不靠近段临风,只是远远地遥望他:“难得段二公子还记得我,我当你是忘了呢。”

  “阿汀,只要你肯再落鲛人泪,陛下说会放你离去。”他慢慢道来。

  说穿了,还是惦记这无法取得的鲛人泪。虽然有成百的鲛人被他们捕获,全身上下尽数掠去,却怎样也无法得到鲛人泪,贪婪的他们怎会甘心?

  我游到段临风一尺远的位置,仰着面看他:“放我离去?段临风,我就那样傻吗?让你一骗再骗?”

  “阿汀,我……”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说呀?说你有苦衷,说不是你拿着我的眼泪泄露了我们的行踪,说你和我说的那些海誓山盟都是真心的。你说呀,你敢说吗?”我逼近他,看他一步一步被我逼得后退。

  段临风两片双唇抖动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是啊,你不敢说了,你做出那么残忍卑劣的事,你当然不敢说了。父王和我说你不怀好意,我不相信,我将你当作好人,为你取来鲛人泪,日日站在银海沙滩边等你回来,结果我等到的是你们段家军的抓捕。是我自己傻,一腔痴心错付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愧对父王,愧对鲛人族。”我凄楚地笑了,这便是我深爱过的男子,温言暖语不过是为了骗我。

  我的浑身都在剧烈地疼痛,笑着笑着便咯出一口血来。段临风靠近我,伸手要为我擦去血渍,却被我一把打了回去:“不要再装了,段临风,这里不是无影岛,你也不是那个为父求药的书生,何必继续演戏。”

  段临风抽回手,幽幽地看向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取鲛人泪,最初真的是为我父亲治病。我知你恨我,生无可恋,可你若死了,你们鲛人一族从此再无皇嗣血脉,就要真正地灭亡了。给我鲛人泪,我会说服陛下放你们出去。”

  他说完这些话,吹熄火折消失在密室中。

  长夜寂寥,我望着密室里仅剩的二三十人,心里涌起一阵苦楚。

  柒·『再一次欺骗』

  我知我不应该再相信段临风,可是我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取泪换取自由,或许是一种奢望,却也是现在唯一的希望。

  我作为鲛人族里唯一一个会流泪的鲛人,拿着空瓶努力了许久还是无法落泪。

  明珠问我:“那时候你是如何落泪的呢?”

  我仔细回忆那日的场景,星空璀璨,段临风拥抱着我,对我说,要陪我终生。

  我迎着月光去回忆那些美好的一幕,眼泪簌簌地便落了下来。每次我想起当时的段临风,我都会落泪。

  这曾经是幸福的眼泪。

  我望着瓶子里晶莹的泪光,为自己拥有这样一场爱情而感到悲哀。

  段临风在第二日取走装泪的玻璃瓶子,他的眼底露出欣喜的神色:“阿汀,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段临云从他身后走过来,夸赞地拍了拍段临风的肩膀:“二弟,你果然没有辜负陛下和大哥对你的期许,弄来了鲛人泪,等明日你的婚宴一过,就可以陪大哥将这群鲛人送到荒芜岛去了。”

  “什么荒芜岛?你不是说只要我给你鲛人泪,你就还我自由吗?”我嘶叫着,不相信段临风又一次欺骗了我。

  “你好天真,我们怎么可能会放你们离去,我们还需要用你们鲛人的血肉作为药引制成丹药高价卖给其他国家,这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段临云笑着,捏住我的脸道,“你一定想不到,这个法子可是我二弟想出来的,陛下对这个处理鲛人的方法颇为满意。”

  段临云拿着装着鲛人泪的瓶子高兴地离去。段临风却没有走。

  我嘶吼着朝他扑过去,他一动不动地任我将他抓紧,我的牙齿用力地咬在他的肩头,不带一丝余地地发疯,皮肉相连间,我尝到了血腥的气味,白色的衣衫渐渐染红。

  我用力地打他,所有人都拉不住我,我的手在他脸上狠狠扯出一道一道的印子,几乎将他那张完美的脸打得面目全非。

  曾经那么怕疼的他,竟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最后我停了下来,渐渐地松开了他,黑暗里,他的声音淡然而忧愁:“咬吧,骂吧,阿汀,把心里的痛放出来。”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将我一遍一遍踏至深渊,再也无力反击。

  捌·『送离别』

  段临风的婚期定在三日后。

  在静谧的密室依然可以听见喧天的声响,我已经连续三日滴水未进,明珠怎样也给我喂不进食物,昏昏沉沉之中,我却依然听见喧哗的声音。

  鲛人听力极好,可是此刻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捂起来。

  明珠让我靠在她肩上,哭着说:“公主,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啊。”

  可是我的难过无法抑制,只好用唱歌来抚平我的悲伤。

  我想起段临风在无影岛的时候让人教他唱我们鲛人的歌,明珠为了逗他,教了他一首鲛人的情歌:此生忆,长相依,银星飞絮,曲飘夜漫地;你若在,我心里,朱盘漫天,情深永相记。

  他以前那般喜欢这首歌,觉得里面的情深之人说的就是我们,可是为何转眼他就变了模样?为何转眼他就将我置于死地?

  我默默地抽搐,却流不出泪,鲛人最大的悲哀是在悲伤之时无法落泪。

  我感觉我自己快要在这样的黑暗中死掉,意识模糊思想混沌,在水中飘来荡去。

  我感到有人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却又熟悉的感觉。他在我的耳边说:“阿汀,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样久。”

  那是我数月来听到的最动人的声音,像是我期望已久的一样,温暖的怀抱,熟悉的话,他对我说:“阿汀,我回来了。”

  我躲在那个怀抱里,一遍一遍地问道:“阿星,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等了你那样久,难道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对不起,对不起。”我听到他呢喃的声音。温热的脸贴着我的脸,我感到我手腕脚腕的铁链被人打开,他把我背在身上。

  夜里的风奇大,吹开了我的梦境。我微微睁开眼,星光下是那个熟悉的少年,他穿着大红的喜袍,背着我,我触碰他的脸,是真实的温度。

  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的,我正趴在段临风的身上,我转头,身后的马车上是仅剩的几十个族人。

  我彻底地清醒过来。

  出了城门,他一路带我们来到海边。

  到了码头,岸边已经停了一艘巨大的船只,段临风对我说:“这条船会带你们远离洛海国,以后找个偏远无人的地方,重新来过。”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问他。

  “我不想再失信于你。”他抿着嘴,将我长长的发拨到耳后,“阿汀,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冲着掌舵的人喊道:“开船,要出发了。”

  他将我推到了船上,我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终于问出一句:“你还会来找我吗?”

  他一愣,却很快漫出一丝欢愉的表情,像是我们初遇那日一般。他说:“我被你打得这么丑,你还要我吗?”

  他脸上的伤痕还没有痊愈,一切都好像数月前没有改变,他仿佛还是那个叫阿星的穷书生,巴巴地跟在我身后,表达爱意。

  可是我们都知,一切早已改变,一切早已回不到从前。

  大船开动,他终于正色起来,隔着风,他冲我挥手说:“阿汀,再见了。”

  我跑到甲板上,想再与段临风说句话,可是墨黑的夜色中,我望着那一抹耀眼的红矗立在岸边,迎风而立。

  隔着千丈远,我还是看到段临风眼中晶莹的眼泪。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却怎样也道不出声。

  玖·『等你来』

  大船开了一夜,开到了一片新的海域,地势险峻,却非常安全。

  我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族人重新找回了自由,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深渊。

  我却开心不起来,我日日担心段临风的安危,终于在一个月后,独自踏上了去洛海国的路程。

  我找了易容师将我易容成一个婆婆的模样,从到达洛海国的船上下来。

  大家都在说,镇北王家二公子因私放河鲛又不交代河鲛的去处,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将他赐死,将于今日午时三刻在城中行刑。

  “他不是公主的夫君吗?陛下怎会对他下得了手?”我忍不住问道。

  “你一看就是外乡来的吧。这段家二公子在新婚当夜迷晕众人趁着守备松懈之际放走了鲛人,又亲自到圣上面前领罪悔婚,把素琴公主气得肝肠寸断。不知道他是着了什么魔。”

  我拨开人群,看到段临风被人押在刑台上,他大哥站在他身边劝说:“你若说出鲛人的下落,我还可以为你向陛下求情。”

  “不需要。”他淡淡笑着,“当初我从鲛人族手中取了眼泪回来救治父亲,你趁我不备偷了剩余的眼泪让天狗寻气味找寻鲛人的所在。你将他们全部捕来,在圣上面前领功,故意在阿汀面前说是我故意骗她,让她恨我误会我。功名利禄对你来说是如此重要,我怎会有你这样利欲熏心的兄弟?”

  “所以大婚之日故意将众人迷晕,是你一早就布好的局?”段临云面色铁青。

  “为了让你相信我是真的想在皇上面前表现,我娶公主,争上位,为陛下献良策,取鲛人眼泪,你一定想不到吧,这些都是为了让你对我放松警惕。”

  “你!”段临云气得说不出话,段临风却笑得开怀,虽然满身是伤,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要阿汀能自由,我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你这个疯子,疯子!”段临云松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

  晌午的太阳炙烈炎热,段临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墨黑的瞳孔微微地眯起,却毫无畏惧。

  刽子手扬起手里的大刀,我却不敢再去看。

  我转过头,推开人群用力朝城外跑去,一步也不敢懈怠。

  我很怕我回过头,会忍不住冲上去,抱起他。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他用他的生命和忍辱换来了我的平安,我不能辜负他。

  风吹过我的眉眼,吹入我的眼睛,手指的骨节已经被握得泛白。

  我一路坐船回去,在路上呆呆的说不出话来,像个快要死掉的老太婆。

  船经过银海的时候,我突然跳入水中。这片银色的海域自我们被捕抓之后已经变成了一片死海,我却在这片死海里游来游去,游到夜空来临。

  我不知道我在找寻什么,我望着寂静的星空,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缺失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巨浪打了过来,一只一只的漂流瓶围绕在我眼前,透明的瓶子内,是族人曾经许的愿望。

  像是冥冥中的某种驱使,我捡起了身旁的一只,慢慢地将瓶盖打开,将里面的树叶拿出来。

  有一行歪七扭八的小字,用我们鲛人的文字费力地写着:“阿汀,虽然你的生命如石火风灯,我却想增你百岁欢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心里缺失的那一块是什么,是段临风与我错失的幸福,是我们来不及坚守的感情。

  我想起段临风喜欢唱的那首歌:此生忆,长相依,银星飞絮,曲飘夜漫地;你若在,我心里,朱盘漫天,情深永相记。

  我来不及给他唱一遍这首曲,来不及再对他多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句。

  阿星,我一直忘了和你说,无论你叫什么,无论你在哪里,我总会在这银海星夜的最深处,等你归来。

  等你找我。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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