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九

　　

　　宁为玉推荐：女儿果断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为玉我虽然是男生，但也想做个贴心小棉袄呀。

　　这段时间，我经常想，一辈子这么长，我还要拖累他多久？

　　为什么我不是一棵植物？这样就能生死自由，两不相欠了。

　　1、如果她不是一个病孩子，她简直是上天赐予父母的小天使。

　　卓惜逝这辈子最讨厌一件事，就是向人解释。

　　偏偏这辈子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向人解释，解释她手上的针眼是因为生病了，解释她为什么每天固定时间要打针，解释她书包里为什么永远放着诺和笔……因为她从两岁起，就得了一种很傲娇的病。

　　1型糖尿病，胰岛素依赖型糖尿病，每天要如三餐般注射胰岛素。如果不这样做，她会死。卓惜逝不怕死，她十七岁的人生，已有好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她都觉得可以踮起脚在死神镰刀上跳舞。她只是有些烦了，烦把相同的话重复N遍。

　　从小到大，每到一个新环境，卓惜逝就要准备一箩筐的话，去告诉她的小伙伴们，不要怕，亲爱的，我只是病了。她当然不能凶巴巴一箩筐全部倾诉，因为卓惜逝是个乖孩子，她要优雅、大方、礼貌。

　　没错，卓惜逝就是别人眼中的完美小孩，相貌清秀，成绩优秀，还恭谦有礼。

　　如果她不是一个病孩子，她简直是上天赐予父母的小天使。

　　但卓惜逝知道不是，相反，她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2、她十七岁的人生，只做一件事，就是讨好所有人。

　　卓妈妈是为生她去世的。

　　妈妈身体很差，本不适合生育，但坚持生下她，结果老天不肯眷顾，还是出事了。父母感情很好，卓妈妈去世后，爸爸长期处于一种颓废自责的状态，对女儿也爱答不理，直到女儿被查出1型糖尿病。

　　这种病不是天生的，具体是由什么引起的，没人告诉她。有次奶奶无意提到，她有次生病，但疏于照顾，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病毒破坏了胰岛功能，从此她就得了这个病。奶奶说时，隐隐有怪罪爸爸的意思。卓惜逝却不这样觉得，在她眼里，爸爸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再也没有人能比他更好。

　　她隐约记得，那次她睡了很久，好像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就要每天打针。这简直要她的命，她才那么大的小孩，却要打针，那么疼，还一天得扎三次。头一个月每次打针，她没有不闹的，但无论怎么吵闹，爸爸都不生气。

　　卓爸爸不是医生，赶鸭子上阵刚学会注射，起初也是笨手笨脚。有次试了好几次还没扎进正确位置，卓惜逝疼得一直哭，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让我这么疼？”

　　卓爸爸抱着卓惜逝哭了，后来，爸爸再也没有让卓惜逝疼过。

　　他练出一手打针神技，快准轻，就算是专业的护士也没他手法轻巧。卓惜逝觉得神奇，才几天爸爸就进步神速。后来，爸爸有次无意地挽起袖子，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针眼。那一刻，卓惜逝全明白了，爸爸不是天才，相反，他还很笨。

　　也是在这一天，卓惜逝从一个有点傲娇的小女孩慢慢成长为大家口中的完美小孩。

　　如果她不乖一点，不懂事一点，谁来心疼这个自责内疚的父亲？爸爸是多好的人，他只有自己。卓惜逝可喜欢爸爸了，他那么英俊，就算穿最普通的白色衬衫，也好看得要命。懂事之前，卓惜逝过生日吹蜡烛永远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嫁给爸爸。

　　后来她知道不能嫁给爸爸，她还伤心地哭了。

　　卓爸爸哭笑不得，抱着女儿：“没事的，惜逝，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卓惜逝还是不开心，她小脑袋瓜里装满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莫名其妙的担忧，比如她听邻居说，奶奶逼爸爸再婚，生个健康的孩子，到时有了弟妹，爸爸就不要她了；比如爸爸之所以对她这么好，是因为她病了，哪天她好了，爸爸就不会对她这么好了……

　　这些都让卓惜逝害怕，所以她更要做个让人喜欢的乖孩子，如果爸爸喜欢她，就不会离开她。

　　卓惜逝上幼儿园，最听老师的话，小朋友吵架争东西，她永远是退让的那一个，因为这样不让人讨厌；小学一年级，别的孩子还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她坐得端端正正，因为她清楚老师喜欢听话的学生；她还争取当小组长、学习委员，因为这样能让爸爸骄傲……

　　有时候，卓惜逝想想，她十七岁的人生，只做一件事，就是讨好所有人。

　　当然也有委屈的时候，比如为什么偏偏是她得这种病？终生不得解脱；比如她明明这么小心地照顾自己，血糖还是会出问题；比如她都解释了不会传染，有些同学还会远离她……这么多委屈。

　　小时候的卓惜逝还会跑去问：“爸爸，为什么会是我得这种病，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爸爸没回答她，只是眼圈慢慢红了。后来，卓惜逝再也没问过，因为她听奶奶讲，男人的眼泪是很珍贵的，她不能再让爸爸伤心。她试着接受，接受爸爸最初给的解释，因为她是小超人，要来地球拯救世界，不适应地球，才要天天打针。

　　再后来，再难过再无措，被同学问“卓惜逝，你是不是吸毒，这么多针眼”时，她都能微笑地解释，虽然她的心里可能在嗤笑：哼，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

　　没错，卓惜逝在完美的假象下滋生出另一个面，叛逆、自由、任性，像植物一样随心所欲，想生长成什么模样，就长成什么样。

　　3、他得小心点再小心点，才能保护她。

　　卓惜逝爱死另一个自己。

　　她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她就想躲进她的小世界，想象着她是植物，可以是一朵莲，扎根在泥淖里，随风摇曳；也可以是一株草，长在路边，有人踩它一脚，它或许死了，但毫无怨言……植物就是这么随性，它生死自由，不像自己，生得不快乐，死又死不得。

　　十七岁，卓惜逝经常从脑海中冒出这个字：死。

　　她活得有些辛苦，也让身边的人辛苦。

　　卓惜逝长大了，不再是当年战战兢兢的小孩。

　　当年，她听说奶奶逼爸爸再婚，还跑去问：“爸爸你会再结婚吗？”

　　爸爸反问：“你怎么想呢？爸爸就只陪你，还是再给你找个新妈妈？”

　　卓惜逝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嘶吼，当然希望你只陪我。不过她是个乖小孩子，她说：“我希望爸爸开心。”

　　多标准的答案，爸爸很高兴，夸她懂事。卓惜逝脸上笑着，心里难过极了，看来爸爸也是想再婚的，如果爸爸有了新孩子，这个家她就不是唯一。

　　那几天，卓惜逝注射胰导素，偷偷减了一半的剂量。

　　从十岁开始，换了诺和笔，卓惜逝就自己注射，爸爸手把手教会她，第二天就把诺和笔给她，说：“惜逝，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卓惜逝犹豫了半天，握着针，最后心一狠，往身上捅。对，就是捅。她才十岁，就算习惯了针头，还是会害怕，这一针几乎带着断士扼腕的勇气，粗暴得近乎于捅。

　　不过有了第一次，接下来也不算什么，戳手指测血糖，注射胰导素，卓惜逝就像父亲说的，一直做得很好。直到这次，她偷偷减了一半的剂量，没几天，她半夜高烧，被送到医院，爸爸发现她做的手脚，很生气。

　　卓惜逝没见过爸爸生过这么大的气，怒吼着：“为什么？我拼命想让你活着，结果你这样糟蹋自己，一点都不珍惜！”

　　卓惜逝转过身，背着他默默流泪，直到许久才哽咽着说出一句：“我想一直病着。”

　　只要她一直病着，爸爸就不会离开她，哪怕这个陪伴要用她的健康、生命去换。她说谎了，她一点都不希望爸爸结婚，有新的孩子，只要她病着，爸爸就放不下她，就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卓惜逝就是这样想着的。

　　卓爸爸没说话了，他望着女儿瘦弱倔强的背，一阵心酸。他总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伤，结果还是一次次伤她更深。

　　那一天，卓惜逝只知道，爸爸抱着她，一遍遍承诺：“放心吧，惜逝，爸爸不结婚，爸爸有你就够了。”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父亲又一次落泪了，他的女儿是如此脆弱，不只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她就像水里的一根水草，随风摇呀摇，好像风再大一点，就可以折断她的腰，水里的鱼再调皮一点，就可以咬断她的根，他得小心点再小心点，才能保护她。

　　4、怎么办，她才十七岁，一辈子这么长，她却要拖累爸爸这么久。

　　那一年，卓惜逝十岁，得到父亲的承诺，暗暗高兴。

　　如今，她十七岁，却整天为这个承诺烦恼，因为她的身体。就算她很小心，她的血糖还是不稳定，身体控制不住变差。前几天，爸爸有事，她一个人去复诊，医生的神色充满担忧。这个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医生，用轻松的口吻问：“惜逝，你将来要做什么？”

　　卓惜逝想了想：“我想长大了，赚好多好多钱，陪我爸爸去环游世界。”

　　这是真的，为了照顾她，爸爸几乎都绑在她身边，连单位组织的旅游都不去。她想长大了，带着爸爸，把这几年错过的风景全部补过。

　　医生叔叔笑了，眼里有些苦涩：“惜逝，你也清楚，糖尿病并发症有很多。”

　　卓惜逝知道，糖尿病的最终结果就是并发症，失明、脑大血管病变、肾功能衰竭、糖尿病神经病变……很多，就算她平时轻度低血，就会心慌手抖。卓惜逝心里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就听到医生说：“惜逝，你的眼睛——”

　　卓惜逝走出医院，脑中空白一片，她在网上查找资料，看过一句话，1型糖尿病患者在最初两年内发生糖尿病视网膜病变占百分之二，十五年以上糖尿病视网膜病变发病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她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但她的眼睛真的出现问题了。

　　卓惜逝想过有这样一天，她会瞎，会看不见，但没想到这么早。她才十七岁，没看过大好风景，没走过多少路，她怎么能年纪轻轻，什么都没开始，就隐入黑暗？

　　医生建议她住院，卓惜逝拒绝，说要好好想想。其实，她很讨厌医院，有段时间，她闻到消毒水味就想吐，但她从来都装得很正常。

　　卓惜逝回到家，还没想好怎么告诉爸爸，他都这么辛苦，还要接受噩耗。

　　她来到阳台，吹吹风，坐着发呆，想着她的人生到底做了什么。

　　没有一天自由的，从小到大，因为生病，要控制血糖，吃什么不该吃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中秋吃了四分之一块月饼，早餐就不敢吃了；还有，她免疫力差，那么容易感冒，下雪天别人在外堆雪人，她永远只有在室内看着……

　　如果她是个坏孩子，还可以嬉笑怒骂，偏偏她要做个“别人家的完美小孩”。

　　完美小孩是不会抱怨的，卓惜逝只能对着阳台的植物倾诉。她在阳台种满各种花花草草，有什么话就对它们说，有点神经质。思逸第一次看到时还吓了一跳，大半夜穿白色睡裙的女孩坐在花草里神神道道真的好可怕，不过后来就见怪不怪。思逸就住在卓惜逝家隔壁，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但还是理解。

　　卓惜逝活得很辛苦，如果连个发泄口都没有，那太可怜了。

　　思逸是唯一知道卓惜逝有相反一面的人。在他面前，她不用伪装，嬉笑怒骂尽情吐槽。卓惜逝也自嘲，她就像一只变色龙，他们喜欢什么颜色，她就变成什么模样。思逸安慰她：“惜逝，你已经做得很好。”

　　卓惜逝摇头，如果不是她，爸爸会过得很好，不用这么苦，加班给她赚医药费，提醒她测血糖，啰唆得像个小老头。他才四十出头，都有了白头发。还有，将来她要瞎了，失明了，连基本的自理都不行，那日子怎么过？

　　怎么办，她才十七岁，一辈子这么长，她却要拖累爸爸这么久。

　　5、哪天我要是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思逸走到阳台，正好看到好友直直望着楼下，好像很想跳下去。

　　“卓惜逝！”思逸大喊一声。

　　卓惜逝大梦初醒般回过头，她还恍惚着，看了他好久，才喃喃说：“是你啊。”

　　她已一脸泪水。思逸看到她手里的烟，知道她心情不好，小心地问：“惜逝，你怎么了？”

　　卓惜逝把病历本给他，思逸一看到，眼皮就跳了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已经这么努力，老天还是不放过她。失明，这是什么概念？他闭上眼睛在屋子里走一分钟都撞得鼻青脸肿，惜逝看不见，要怎么活下去？他都不想用那些虚伪的话去安慰她，只想陪她诅咒命运！

　　“我说，”卓惜逝擦眼泪，“我为什么不是一棵树，一根草？这样我爸就不用这么辛苦。”

　　思逸沉默，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说，她甚至说过，希望爸爸坏点，放弃她。可他们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卓爸爸放弃全世界，也不会放弃她。就算她真的变成一株植物，卓爸爸也会细心浇灌。

　　“可能没这么严重。”思逸还是只能安慰。

　　“或许吧。”卓惜逝笑，哭过之后，她心里好受多了，她转过头，还开起小伙伴的小玩笑，“我现在得抓紧时间多看看你，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

　　“惜逝，你别这样。”

　　不这样，她能怎样？她除了伪装坚强，还能做什么？卓惜逝伤心地说：“思逸，我活得好累。”

　　她活着就像打仗，一场永远不会胜利的战役，她失去了她的自由、真性情，还有，她的光明。

　　晚上，爸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复诊结果，卓惜逝说：“很好，叔叔说接下来半年他都不用看到我了。”

　　“是吗？”爸爸很高兴，看着一桌的菜，更开心，“我们惜逝越来越厉害了，做饭比你妈强多了。”

　　他压低嗓音：“偷偷告诉你，你妈做饭好难吃，我还得全部吃完，每次吃完都得吞胃药。”

　　卓惜逝咯咯地笑。她很喜欢听爸爸讲妈妈的事情，在他眼里，妈妈好像做什么都很可爱。她歪着头问：“爸爸，妈妈漂亮，还是我漂亮？”

　　“我看看，”卓爸爸仔细打量女儿，她确实长大了，当年那么小的皱巴巴的小东西如今明眸皓齿，可惜妻子看不到。他低头吃饭，“等你再长大些，就比妈妈漂亮了。”

　　“真的？”卓惜逝高兴地问，其实她不想长大，她想她的人生停留在某个点，放爸爸自由。她装作随意地说，“爸爸还是这么帅，可以再找个妈妈，给我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别，闹腾。”卓爸爸慈爱地看她，“爸爸老了，有你就够了。”

　　他是真的没这些心思。卓惜逝心里又悲又喜，最后全部被难过淹没。爸爸你不要再对我好了，没用的，我只会拖累你。我是病孩子，会失明会死，哪天我要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谁给你做饭？谁陪你看电视？谁和你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

　　她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希望爸爸找个人相伴，有个知冷知暖的人。

　　6、我爸爸会老的，我不能让他老了，还在照顾我。

　　纠结了几天，卓惜逝决定了。

　　“我不去了，我想彻彻底底坏一次。”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正地做自己，真正地随心所欲过。她累了，想放彼此一条生路。

　　思逸沉默，看着她走开，想了好久才追过去，说：“我陪你。”

　　他知道，现在的正确做法是去告诉老师，告诉卓叔叔，但惜逝这么信任他，不能连让她放纵一次都不行。但他身为惜逝的朋友，不能让她孤单离开。思逸朝她歪着头：“走吧，坏小孩。”

　　他们先从跳墙开始。11月2日，充满纪念意义的一天，完美女孩卓惜逝从墙上跳下来，裙摆在半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干净利落得像从天而降的女战士。思逸站在墙下，吹了声口哨，原来优等生翻墙也这么帅气。他问：“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有自由和阳光的地方。”卓惜逝微微一笑，露出尖尖的小牙虎，笑容甜美，眼神嚣张。如果她不是被关在温室里的病孩子，她该是一朵开在料峭寒山的野蔷薇，带着刺，迎着风怒放。

　　她和思逸关了手机，背着书包随便搭辆车就走，走到哪儿就到哪儿，反正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的，陌生的、新奇的。

　　卓惜逝坐在窗边的位置，伸出手去感受风的速度。

　　风很大，把她的长发都拂到身边男孩的脸上。思逸问：“快乐吗？”

　　卓惜逝点头。她几乎可以听到风的声音，自由的，什么都不用想，这样的人生多肆意啊。

　　他们去做平时不敢做的事，去游乐园玩惊险的游戏，越惊险越刺激，去点一大堆的甜食，全部摆在面前。长这么大，卓惜逝还没痛快地吃过冰激凌，她不能吃太甜的东西。

　　思逸不准，他清楚很多糖尿病病人就是把自己吃进医院的。卓惜逝怒了：“大不了我吃了马上吐出来。”

　　思逸只好同意。惜逝立马兴奋地咬了一大口，吞下去，下一口就变成细细品味。

　　“好吃吗？”

　　“好吃。”

　　卓惜逝笑眯眯地点头，她心情愉悦地吃下整块草莓布丁，要吃另一块，见思逸瞪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跑到洗手间，关上门，抠着喉咙吐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一块、两块、三块……蛋糕的美味在舌齿间温存一会儿，又全被吐出来。

　　走出甜品店，卓惜逝的脸色苍白，她吐得有些虚脱。还剩下很多甜品，她依依不舍地说：“总算本小姐都吃过了！”

　　她吃过了，把这十七年的份都补上了，以后没有什么惋惜的。

　　思逸看她，鼻尖红红的，像刚哭过。其实她要死去多容易，几块蛋糕就够她闹腾的。

　　他想了想，还是说：“惜逝，我们回去吧。”

　　他们已经出来三天了，家里一定闹翻了。

　　卓惜逝脸上的笑凝固了，她长这么大，还没离开爸爸这么久过，她很想他，可不想回去。她找了张长椅坐着，轻轻地说：“我不想回去了。”

　　其实，病痛、禁食什么的她都可以忍受，让她绝望的是，她好不了。

　　她像一个沉重的负担，压在父亲身上，还越来越重。她感觉得到，她看东西越来越模糊，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看不见。卓惜逝没勇气在黑暗中活下去，未来让她害怕，越来越多的并发症让她害怕。她可以痛苦，但不能拖着爸爸一起受苦。

　　卓惜逝笑了，笑中有泪：“思逸，你回去吧，别告诉他们我在哪里。”

　　“那你爸呢？你不觉得这样对他太残忍？”

　　“养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瞎子才是残忍。”卓惜逝转过脸去，哽咽了，“思逸，我爸爸会老的，我不能让他老了，还在照顾我。”

　　思逸反驳不了她，他坐在一旁：“反正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卓惜逝不说话，好久她才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绝望时，还不曾让我感到孤单。

　　7、思逸，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们继续流浪，起初，两人还很兴奋，后来，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

　　卓惜逝安静时，会想父亲，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多幸运，有这么温柔又英俊的老爸。她对思逸说：“我要是哪天走不下去了，你一定要告诉我爸爸，找个人好好过，就说是我的要求。”

　　她是死了心不回去，又说：“思逸，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一棵树，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如果你来看我，我就能为你遮风挡雨。”

　　“你想太多了。”思逸一阵难受，他的朋友深陷绝境，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带出来的钱和药都不多，思逸每天都过得很煎熬，理智和情感在做拉锯战，他想给家里打电话，又怕她怪罪。

　　直到有天在长椅上醒来，卓惜逝坐了好久，不断地看四周，却似乎找不到焦距。思逸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就看到卓惜逝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往下落，她哭了又勉强地笑了下，傻乎乎地说：“思逸，我看不清了。”

　　思逸手中的背包掉下去，他疯了似的冲出去，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是……你们快过来。”

　　打完，才想到他有手机的。他被吓坏了，他跑回去，自暴自弃地对还呆坐着的卓惜逝说：“惜逝，你恨我吧！”

　　他背叛了，一起出走，就约好了不告诉家里人的。卓惜逝还坐着，她愣愣地说：“刚才你跑去打电话，我想躲起来，可我一想到，我快要看不见了，要看不见爸爸了，就怎么也走不了。我还想再见我爸爸一次。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她又哭了，充满自责和内疚。思逸上前，用力抱住她，他哽咽着，眼泪一滴滴掉落：“不，惜逝，你一点都不贪心，一点都不。”

　　她没有错，她唯一的错就是爱得太深，却无力保护。

　　8、她唯一的恐惧就是余生独一人。

　　大人一赶过来，就把卓惜逝送进医院。

　　思逸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顿，关在卧室反省。爸爸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做事怎么这么没脑子，惜逝是她爸爸的命，惜逝出事，就是要他爸爸的命，这些你担当得起吗？”

　　连一向维护他的妈妈也没替他说话。思逸没反驳，他确实太任性。

　　关了三天禁闭，思逸去医院看惜逝。还好，没有延误太久，卓惜逝的眼睛没有失明，就是视力大不如从前。卓惜逝躺在病床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伤心，就是个懂事有礼的好孩子模样，见到思逸，眼睛亮了下，有些惆怅地说：“闹了一大圈子，还是回到这里。”

　　她叹了口气。思逸想了想，还是说：“惜逝，以后你好好活下去吧。”

　　被关禁闭的三天，他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惜逝到底是不是拖累？他想来想去，她虽然身体不好，但也给周围的人带来很多快乐，卓叔叔不也因为她，才鼓起生活的勇气。

　　他说：“就算你看不见了，我也希望你活着，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么好的朋友。我一想到如果哪一天见不到你，听不到你说话，就觉得空荡荡的，难受得很。惜逝，咱们的命不只是自己的，还是爸爸妈妈亲人的。”

　　生命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无牵挂，它是血与泪、心与心的羁绊，理不清的。

　　卓惜逝愣住了，她一直在想，不要拖累爸爸，不曾想过，没有她，爸爸要怎么难过。

　　爸爸接她回来后，没同她发脾气，也没怪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照顾她。她不敢问，其实爸爸是在伤心吧，伤心自己就这样放弃他，对他不信任。

　　晚上，爸爸过来，还带了一块蛋糕，唠叨着：“以前我总管着你，什么都控制得死死的，医生都说了，你开心就好，偶尔吃一块也没事的。”

　　卓惜逝轻轻咬了一口蛋糕，放下，说：“爸爸，我害怕。”

　　她多久没这么跟爸爸坦诚，她一直强迫自己做个完美女儿，不想让父亲担心，反而让父女有了心结。

　　她继续说，说她的恐惧和忧虑，说怕拖垮爸爸的人生，说她的眼睛和未来。卓爸爸静静地听，女儿这么毫无顾忌地说话，好像还是多年前。是什么让他们活得这么小心翼翼？病痛就像一座压着彼此脆弱神经的山，让他们失去得越来越多，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想过放弃。

　　卓爸爸蹲下来，望着女儿不再清明的眼睛：“惜逝，不是你离不开爸爸，是爸爸离不开你。”

　　“你是我女儿，爸爸没有你，不会开心的。你不要害怕，未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你要瞎了，爸爸就做你的眼睛，你要听不见，爸爸就做你的耳朵，哪天，爸爸老了，照顾不动你了，就拉着你一起走。这样，你还害怕？”

　　卓惜逝摇头，她不害怕了，她唯一的恐惧就是余生独一人，现在她再也不会是一个人。

　　9、这大概就是爱，相互陪伴，不抛弃，不放弃。

　　没多久，卓惜逝出院，她还是个病孩子，只是不同了。

　　她不清明的眼睛里有真正的快乐和释然，她对一起去上学的思逸说，其实她也是一种植物，枝蔓相缠的藤。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包袱，是寄生物，现在却发现，树和藤是相伴相生，有了藤，树才不会那么孤寂。

　　这大概就是爱，相互陪伴，不抛弃，不放弃。

　　况且那晚她和爸爸讲清楚之后，爸爸也答应她，会找个人，这样，她就不怕哪天自己走了，爸爸一个人太孤单。

　　她想，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虽然她不能变成植物，但她会像植物一样，哪怕只有一点点阳光，也会奋力生长。

　　编辑/宁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