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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到不了的地方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141
桃子夏(张蓓)

  眸眸推荐:一直觉得养小动物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可是看完桃子夏的这篇稿子除了内心被小小地触动,最强烈的想法是决定我要养一只动物,(如果再找个少年一起来养我们那就更美好了!哈哈!)然后一定好好的去守护不让它受任何伤害。

  桃子夏的文总是很真实地表达出小女生的细腻情感,每次在QQ上跟她聊天时脑海里总是会忍不住浮现八周年那天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带着甜甜笑容地她跟我说话的样子真的是萌翻了!可是你们一定不知道,其实这个萌妹子拖起稿来真的会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会好了!

  那一夜的月光,那一段温暖的友情,一直在悄悄地守护我们,我们终于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收获苦痛,也收获了成长。

  这么多年,我心底一直深深地藏着一个少年的身影。我也曾向几个最好的闺密,试探地谈起过这一段时光的存在,提起过他。可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这怎么可能?!”“那一定是你昏迷时的幻觉,不可能是真实的!”他们都这样否定,没人相信这个人和这一段故事的存在。

  ——于是渐渐地我学会了沉默,把最珍贵的人藏在最深的心底。

  1. 我自那一秒起失魂落魄

  那年我十五岁,活在中考来临前的水生火热里。当时的中考跟高考一样紧张,事关能否升上高中,牢牢地决定了一部分人的梦想。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学校里气氛紧张。

  这个月的第三次模拟考试后,继父看了看我的成绩单,位于全班的第二十五名,中不溜儿的层级,他长长地叹息:“温心,你看,你这成绩将来念了高中,考重点大学会不会有问题?”

  我大概猜到了他会怎么说。果然,他抖了抖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我看哪,你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考上最好的大学,不如中考后就念个高职吧,学门手艺,比那些虚的文凭划算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瞄我几眼,揣摩着我的态度。其实他也知道,我一心想念高中,将来学新闻专业,当记者,去帮助社会上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你妈下岗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找着个稳定的工作,我又是个小区保安,一个月一千五的工资……”继父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们也实在是……”

  如果念高中,念大学,念研究生,他们老两口至少还得铆足了劲工作十年才凑得起学费。这困难我也懂,只是……我倔强地咬着牙不吭声,余光里瞟向厨房里在择菜的妈妈,不到四十岁的她鬓角生出了薄薄的一层银发,我心头一软,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浓浓的心酸,违心应道:“好吧……”

  这一声“好吧”,让继父的神色和母亲的背影似乎都多了一丝如释重负。

  而我。

  我自那一秒起失魂落魄。

  2. 我越来越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人,演变成一只真正的小狗

  那日天空湛蓝。云朵绵绵柔柔地缀在碧空,我站在蓝天白云下的路边等红灯。

  街上人来人往,喧嚣纷杂,世俗的热闹似乎给了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无尽的活力。而我,我只觉心灰意冷,上周班主任何老师还说,我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优秀,时不时能考进年级前三名,总成绩不高是因为数理化大大地拖了后腿,如果能把放在文科上的兴趣稍稍多一点放在理科上,总分说不定会有很大幅度增长,发挥得好,能上重点高中。

  彼时何老师信心满满地说:“温心,看你家长什么时候有时间,麻烦他们来学校一趟吧,我跟你家长好好聊一下你后面两个月的学习方向,老师希望你能克服困难,好好冲一冲,为着一个大好前程。”

  如今家人先放弃了,如果何老师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也惋惜?

  我不敢想,也不知未来会怎样,心乱如麻地等在斑马线的这一边。斑马线的那一边也等着大批的行人,有个男孩子抱着只红棕色的泰迪犬站在路边,默默无言的模样,只抱那小狗抱得特别紧,似乎害怕有什么会夺去它。

  交通灯变色。

  快压线的车纷纷减速停下。

  我第一个迈开步子踏上了斑马线。恰在这时一辆高速飙来的跑车来不及减速,呼地驶过了人行横道。

  跑车风驰电掣地驶过去。

  我的身体像是被一记钝重的雷击中,没有疼痛,也听不见那些惊得张大了嘴巴的路人们的尖叫,我轻轻地飘了起来,像是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架沉重的身体一般轻松无比,满喉鲜甜,意识渐渐弥散。

  眼前坠入了无边的,无边的黑暗。

  “醒醒。”他伸手抱住了我,紧紧地拥在了怀里,“醒醒?”

  我吃力地睁了一眼,本想继续睡下去,忽然发现自己是被一个陌生男生抱在怀里——当我挣脱他的怀抱努力跳下时,差点摔伤了腿。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眼前身处的世界变得巨大不无,行人都成了巨人,马路也宽敞了不少。视平线从与其他人差不多,变成了——变成了只有小动物的高度。

  而不远处。

  人群把马路上的斑马线围住了,一辆闯祸的白色轿车被大伙儿扣住,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我瞧见了躺在马路上那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她匍匐在路面上一动不动,发丝凌乱。

  瞧见她的时候我惊住了,揉了揉眼睛又看——那不知生死躺在地上的姑娘,不正是我自己吗?我再瞧瞧自己伸出的手时——那哪里是手?明明是一只爪子,一只红棕色泰迪的前爪爪。

  原来,刚才那一瞬的撞击,让我的身体陷入了昏迷,意识却飞离出去,附着在这只路过的小泰迪身上。而眼前这个抱着我的男孩子,就是我的新主人,十六岁的少年钟亚泽。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意识附在一只小狗身上?得了吧,我宁愿去死!

  可我无论怎么解释,怎么大叫,发出来的声音永远是“呜呜呜”和“汪汪汪”,没人能听懂。我的手也握不住笔——更糟糕的是,随着意识渐渐与这只呆呆的泰迪融合,我的思路越来越混沌,越来越来像一只真正的小动物,不爱想复杂的事,喜欢吃好吃的,打雷就会害怕地躲到床底下,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就会尤为紧张。

  我越来越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人,演变成一只真正的小狗。

  3. 他所有的温柔都从掌心流淌到我心里

  阿泽待我很好。

  虽然他永远不明白我不止是一只小狗,他却把我当成这世上最好的朋友,常常自言自语地与我说许多话,也不管我是否能听懂。那天在马路边,他要带我回家,我怕自己这一去就回不去了,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大口。阿泽痛得快哭出来,但还是没松开我,硬是把我抱回了家。

  一路上他手臂上一直在流血,他没怨我,反而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像个真正的朋友一样轻轻说:“一会儿我把你放房间里,你乖乖的,千万不要大叫,让我妈烦你了。你放心,你咬我的事,我谁也不会说的。”

  等到了家,他拿毛衣给我做了个温暖的窝,妥妥地把我放在床上,又摸了摸我的头:“你要乖乖的,我打防疫针去喽。”

  那一瞬。

  他所有的温柔都从掌心流淌到我心里。

  钟家算是富人阶层,父母辛苦经营一家私企,家中三层别墅大宅,一派豪华,阿泽的吃穿用度全是同龄孩子最好最贵的——可这也不能填满他心里的寂寞。

  父母生意忙,他从小在遥远的小镇上的爷爷家长大,与父母的关系不过是年节时匆匆地见一面,堪比陌生人。如今到了大城市里念贵族学校。同学间本就喜欢互相攀比,更不太瞧得起性格内向的他。钟亚泽愈加自闭,感觉孤苦无依的他,把这只叫多比的泰迪犬当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而多比,正是他离开小镇时,爷爷送给他的礼物。

  在“新家”好吃好喝待了几天后,我终于逮着个家里没人的机会,偷偷溜了出来。溜出别墅小区门的时候,我回头稍稍留恋地瞧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是个人,那些关怀再温柔,我也不可能为他停留。

  那晚我顶着一轮月光,终于找到了家的方向。

  家里没有哀乐,也没有任何办丧事的迹象,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看来那场车祸没有要走我的命。我艰难地爬上了六楼,快到七楼家里时,忽然听见走廊上有人说话。

  是妈妈和继父在商量什么。

  “妹子这几天都没醒过来,一直昏迷着,医生说,凶险得很哪。”这是继父的声音。

  母亲抽泣:“凶险也没办法,不说脑子里有淤血所以才没醒过来吗?”

  “医生说脑子里的淤血还是没清干净,还要做一次开颅手术。”说到这里继父的声音顿了顿,然后又下了决心似的说,“老伴啊,我看这淤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要不就不要做第二次手术了?手术费我们已经没处可借了,就算做了手术也不见得就好得快。”

  “可是……”

  继父打断她:“可是什么?等会做了第二次手术后脑子里又出血怎么办?人还是没救过来,债欠了一身。我看没必要做手术了,就看天意吧。”他压低了声音,“你总得为我们这个家想想,为你肚子里那个想想。那也是你的亲生孩子。”

  母亲一下子没了声音,显然,她犹豫了。她也不想再借债投入到这无底的医疗费用里了。而我迫切地想要回家的喜悦在这一刻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原来,原来。

  原来妈妈已经怀上了二胎。

  我怔在那,寒意从心一直凉到了脚底。这世上最痛苦的孤独我终于体会到了,那就是,连家人也放弃了你。

  4. 他说,多比,你不要死,我带你回家

  那晚月光微凉。

  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东躲西藏,我不知该去哪,也不想停下脚步。路过江边,我停下来蹲在江边的石凳边,月光在江面上闪闪烁烁。我在这世上是个不再有人需要和惦念的人了,哪怕是最亲的亲人。我心如死灰,迎着那一轮微凉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江边走去。

  有人狂喊:“多比!”

  从背后把我从水里拎了起来。

  我的四只脚都沾湿了,毛发纠结成脏兮兮的模样,他一点也不嫌弃,死死地把我拥进怀里,用力的。

  “你跑哪儿去了?!我在外面到处找你,嗓子都快喊哑了,脚也磨破了皮。你知不知道?!”他几乎要哭出来,“臭小狗,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他抱得太用力,几乎要把我抱窒息。我呼吸不过来,心里却酸酸地塞满了温暖。

  这只叫多比的小狗多幸福,至少它还有个这么疼它的主人。

  从此我安心做一只小狗。没人知道这一段身体与意识的错位能持续多久,没人知道我和这个叫钟亚泽的男孩子的主仆缘分能有多久,但每一个夜晚我在他怀抱里睡去时,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是爱我的。

  自幼由爷爷带大的阿泽,与父母总有一种隐隐的疏远。成绩也远远比不上从小就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孩子,每天晚上我都瞧见他努力做着习题,温习功课,可他的成绩还是艰难地蹒跚在中游。

  父母忙于生意,只有在考试时才会拿着成绩单将他好一顿骂。

  “又没及格?!”

  “都是这只小狗耽误了你的学习,阿泽,你必须要把它送走!”

  他母亲从不认为他对于学校的不适应,是因为儿子无法与社会,与家长有任何温暖的交流。她只觉得,阿泽真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养的那只小狗——也就是我,迟早有一天要处理掉。

  爸妈放过几次狠话,成绩老是上不去的阿泽开始担心,有一天父母会趁他不在家时把我扔掉,每天出门都把书房反锁,留了足够的水和食物,我也够乖,忍住不捣乱,不乱叫……这样相安了无事。

  当爸妈不再提扔掉我的事,我却病了,奄奄一息。

  宠物医生说这是细小病毒,难治,费用要好几千。他去向父母求援,父母恼怒地说,对这一只小狗这么上心?怎么不见你对学习认真?你看看隔壁家的孩子,多聪明。

  阿泽嘀咕道:“妈,不救的话,狗狗就会死了。”

  他妈勃然大怒:“狗重要还是你的学习重要?爸爸妈妈这么辛苦地做生意,不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好环境吗?你懂狗狗,为什么就不懂得我们父母的苦心?”

  宠物店里没收到费用,断了我的药。他想了许久,跑去血站卖血,可工作人员一见他那瘦小孱弱的模样,和他身上松垮垮的校服,立马拒绝了他,还一本正经地教育:“小同学,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其余的事情不要多想,遇到事情要跟家长多商量……”

  没人肯伸出援手。

  我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虚弱又咳血,走两步就体力不济地躺倒在地板上。医生说,细小这种病来势汹汹,看你家这狗的病程发展……唉,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言下之意,这两天我就会死。

  做人时逃不过发肤骨肉之痛,原来做狗狗也这样难。这世上但凡是要抵抗时光之刃的生命,无一不过得艰难。

  医生的话在我听来是一种异样的解脱,阿泽却接受不了。他抱着我离开宠物医院,一边走一边对我说:“多比,你放心,我不会放弃你的。”

  我像一只真正的小狗那样,往他温暖的胳膊里钻了钻。

  那晚是十五,中秋节,合家团圆的大日子,他父母为了拿下一单合同,正奋战饭局上。阿泽趁这机会收拾好背包,拿走了年后剩下的几百块压岁钱,又带上地图,抱起我,趁着保姆在客厅里看电视,悄悄溜出门了。

  他说:多比,你不要死,我带你回家。

  5.别怕,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会永远守护你

  他说的家,是远隔一百多公里的小镇上的爷爷家。

  原来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渴望在这繁华冷漠的大都市里寻得一份妥帖实在的温暖,我们都想家,又一直找不到家。

  那晚明月高悬。

  所有家庭都围坐在餐桌边,和和美美,却有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固执带着他的宠物狗走上了寻医之路。

  阿泽坚定地相信,只要到了爷爷家,爷爷那么疼他,何况我又是爷爷买来送给他的。爷爷一定会带我去宠物医院,救活我。阿泽到了火车站才发现,背包后的几百块被扒手偷了。尼龙包面上露着一个丑陋的大洞。

  钱、硬币、证件,连他的MP3都被洗劫一空。

  “唉,都怪我把钱都放在后面的口袋里。”他很沮丧。

  所幸在裤子口袋里还有五十块钱。

  那时买火车票还不用身份证,这破旧的小火车站,安检也查得极松。他把我藏进外套口袋里,顺利地混上了车。

  没有卧铺,只有一张坐票。

  这中秋节的晚上,车厢里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人人随着火车哐当哐当的节奏昏昏欲睡。一轮明黄的圆月当空,车走月儿也跟着走,车厢里放着一首浓情的老歌。

  夜色茫茫 罩四周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

  恍如梦

  重寻梦境

  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他抱紧了我,我往他怀里钻了钻,努力不让旁人瞧出他带了一只狗狗上车。病痛折磨得我气若游丝,像一团毛茸茸的玩具。

  第二天到了爷爷家,满怀希望的少年怎么也敲不开爷爷家的大门。新搬来的邻居惊讶地问:“你是他孙子?那你怎么不知道他……他上个月就……”

  爷爷去世了,父母为了他顺利进行中考,隐瞒了爷爷病危的消息。爷爷一死,这世上最亲的人消失了,连这小镇也回不去了。阿泽抱着我一边哭一边地往回走,走几步,又停下来,停下来也不行,只能继续往前走。

  一阵肉包子的香气袭来,我和阿泽都咽了咽口水。

  从昨天到今天,我们粒米未尽。

  阿泽拿着买火车票剩下的五角钱求包子店老板,老板胡子一瞪:“五角钱买两个?一块钱一个,少一分钱不卖!”

  无论阿泽怎么哀求,老板就是不肯让步,还嚷嚷着他买不起包子就滚回去,这句话激怒了阿泽心底所有的怒气和悲伤,他掀翻了蒸笼,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滚落在地上的包子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膘肥体壮的老板给擒住了。

  “臭小子!”

  “你刚才说你是这镇上的?好啊!那你就带我去你家,我倒要帮你妈教教儿子!”说完巴掌就啪地落在了他脸上,瞧着阿泽受欺负,躲在角落的我待不住了,冲上前去就狠狠咬住了老板的小腿。

  老板一声惨烈的痛叫,下意识地松开了阿泽,我瞧见阿泽跑开了,心头一松,冷不防被老板从他腿上揪了下来,狠狠地往大马路上甩去。

  小小的身体划作一道金棕色的抛物线,飞出去,落在泥尘漫天的马路上,一辆装满渣土的大货车飞驰而去,碾过了我的身体。

  感觉得到痛吗?

  不,碾过的瞬间身体就差不多死去了,又能痛多久?当我看见瘦小的阿泽崩溃地从路边跑来,手里还攥着他刚刚想偷给我吃的肉包子时,更痛的是心。

  家回不去了,爷爷去世,如今连最亲密的小狗也死了。我知道他此刻的心会有多痛。阿泽哭着跑过来,从染满了鲜血的路上抱起我,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我听见他的心脏在哀伤地跳动着。我好想安慰他,别怕,别怕,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会永远守护你。

  可作为一只小狗,这样的话我再无法说出口了。

  像上一次那样,我的灵魂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轻地飘离了地面,我回头想再亲一亲小主人的额头,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身体。

  我越来越轻,飘得越来越高,一路上升,上升,上升,往那阳光灿烂的天空飞去。

  6. 我只是担心在后来漫长的这些年里,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守护他

  我醒了。

  来时我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妈妈在一边守护我,眼角的泪未干,继父睡在走廊上的长椅上。他们就这样守护着我,凑合地过了一夜又一夜,家里的房子已经卖掉了,血浓于水,他们没有放弃我。

  我坐在病床上摸摸自己的脸颊,是真的血肉鲜活的一张脸,伸出自己的手看看,那也是从前那双皮肤苍白的手。虽然不好看,却不再是那只毛茸茸属于狗狗的爪爪了。

  再世为人,我的意识又从那只小狗的身上回到自己的体内。

  等身体稍好可以下地走路,我赶去那家包子店时,那里早已见不着任何关于小狗和阿泽的踪迹。包子店膘肥体壮的老板看起来彪悍可怕,我恨恨地瞪了他几眼,却不敢问他,被卡车碾死的剧痛这辈子也会是阴影。

  旁边杂货铺子的阿姨告诉我:“前阵子是有一只小狗在这里给碾死了,啧啧啧,碾得路上全是血,好可怜。后来它的主人……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个男孩子,他把死掉的小狗抱走了。那孩子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一路大哭。”

  “他去哪儿了?”我追问。

  “我哪知道?”阿姨撇撇嘴,“这估计也没人知道。”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阿泽,那个记忆里约莫是十六岁的瘦小少年,那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那双白皙修长的双手,那个羸弱却有爱有力量的怀抱。

  再也没有见过。

  不知是天意,还是当初那只小狗的记忆力太差,后来我凭着记忆里那栋楼的模样,在这个城市里寻来觅去,却再也找不到阿泽家。就这样,一年一年,我长大了,凭着自己的努力赢得了高考奖学金,大学奖学金,特困生奖学金,一路咬着牙考到了研究生。

  为了家人和梦想,我可以吃任何苦,却无法爱上任何人。

  从大学一年级到如今的研究生一年级,我没有恋爱过。爱一个人就应该竭尽全力不是么?可我看着那些追我的男孩子,总觉得他们并不够真心,他们不过是为了在闲来无事的大学生活里找一点刺激。

  午夜梦回时,我还会梦见那个夜晚,在凋敝的绿皮火车,瘦小倔强的少年抱着他奄奄一息的宠物狗,车外的天空上,一轮圆月金黄,那首《明月何处寄相思》荡在夜空里。

  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 恍如梦

  重寻梦境 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遥问 心已愁

  那时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用最微小又最深厚的感情守护着彼此。我这一生有那么一刻,有一刻他曾在我身旁,呵护我,为我伤心,我便知足了。我只是担心在后来漫长的这些年里,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守护他?

  7. 我们终于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收获苦痛,也收获了成长

  又是一年的中秋节。

  读研二的我,在一家门户网站里做兼职。临近下班了,访谈室里还有最后一档名人访谈,最近每周五访问的都是年轻创业新贵,上进且多金,引得不少女同事每到周五,就溜去直播外偷看。

  据说今天的访问对象不光有上进多金,关键是年轻帅气,不少同事跑去看热闹后就再也没回来——等着人家下访谈时,堵在门口搭讪呢。

  这不,还没到下班时间,大厅里除了几个宅男同事,就剩下我一个女生了。我整理好了文件,收拾包包,准点打卡下班。今天过节呢,爸妈和弟弟一定在家等我吃饭。

  我在楼下买了盒月饼拎在手里,是弟弟最爱吃的冰皮。公交车还没来,我站在路边落落无言地看着这一路的车水马龙。

  那一年被卡车碾过的阴影终于散去了一些。

  只是,每到这中秋时日,我便会想念阿泽。我们曾在困惑无助的青春里找不着这世界的出口,而如今我终于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那你呢?阿泽。后来的你在哪里?

  经历过痛苦和迷茫后,你也安安稳稳地长大了吗?

  等车到一半,领导宽姐打来电话。

  “温心?你去哪儿了?!”

  “我……我下班了啊。”我弱弱地强调,“六点了,今天过节……”

  宽姐几乎跳起来讲电话了。

  “快回来!嘉宾缺个资料,快把你电脑里那份打印给我!”

  等我原路折返,刚出电梯口,便听见公司广播里转播的创业嘉宾访谈。主持人几分艳羡几分仰慕地嗲声问。

  “您的阅历这么精彩,高中就去了国外深造,毕业后又回来创业,短短三年时间做到这样的业绩——您前二十几年的人生看上去非常棒,我想问问,在这些精彩里,你还有没有什么遗憾呢?”

  访问对象沉吟了一会儿。

  三五秒后,他成熟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不,我没有遗憾。”

  “是呵。”主持人甜笑,“牛人都不允许自己留有遗憾。”

  “遗憾又有什么用呢?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他轻轻说。这一分钟难得的感性让主持人稍稍地恍了神,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英俊冷漠,一丝丝感情也不放在眼神里,似乎是习惯了将商场厮杀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料他也有这样的性情时刻。主持人来了兴致,索性也不照着稿子问问题了。

  “听您这么说,你其实还是有遗憾的。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才让你有现在这样搏杀的动力去奋斗?”主持人好奇地说,“据闻你的家境很好,生活理应很安逸。”

  “十六岁之前我一直当自己是个孩子,那时候我还不理解父母的苦心,不了解他们在外面打拼多么辛苦。我只觉得在大城市里十分孤独,也很想念带大我的爷爷——幸好,我还有一只爷爷送给我的小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一天,那只小狗得了很重的病,需要几千块治疗。我妈不肯治,她不喜欢狗,觉得就是养狗耽误了我的学习。所以,十六岁的我就带着这只小狗,坐火车去老家的小镇上找爷爷帮忙。”

  “你爷爷救下了它吗?”

  他沉吟:“不,去了才知道,爷爷一个月前已经去世。爸妈怕耽误我的中考,连这事也瞒了下来。我非常伤心,唯一疼爱我的爷爷也去世了。那天我饥肠辘辘地抱着小狗走在路上。为了抢两个填肚子的肉包子,我的小狗被包子铺的老板甩到大马路上,给货车碾死了。”

  “然后呢?”

  “自那一天,我就明白了。”他笑,“这世界有时就是这样残酷。你学不会坚强,就无法保护最珍贵的人。”

  主持人叹道,“所以后来你一直很拼?”

  “对,为了家人。”

  ……

  此时已经走到直播间那一层楼的我,鼻尖酸涩,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膛惴惴不安地跳动,我迈着不知所措的步子走到录播室前,恰恰,迎面撞见他自门里出来。

  剑眉星目,神色里还能依稀寻到当年十六岁少年的影子。我不由得愣了几秒,几乎是自回忆深处里长长地在心里惊叹。

  是他。

  居然真的是他。

  只是当年瘦弱不堪的少年,后来吃了多少苦,才练就今天这样高大健硕的身形,和一张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脸?

  他没有多看我半眼,径直与我擦身而过。我如那些仰慕的女孩子被他甩到了身后的走廊里。宽姐跟着从直播间出来,瞧见我就大喊:“温心?资料打印了吧?”

  “呃,是。”

  “走!跟我们去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一面临街,街上店铺又放起了那首肝肠寸断的《明月何处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

  我坐在钟亚泽对面,凝望他低头看资料的模样。八年前,一个羸弱的少年抱着他视为朋友的小狗坐在凋敝的绿皮火车上,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 我们在炎凉的人间里相依为命。

  八年后,我们互相惦念,我们对面而坐,你却不能认出我。

  我一定很失态,满眼都写着伤心,才会让专心看资料的你偶然抬头看到我的时候,稍稍惊了一下。你恍然想起今天是中秋节,问我:“你想家了?”

  “不。”我擦干眼泪,迎着那个朝思暮想的脸,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只是……看到你,想起了一个老朋友。”

  我想起,我们都曾在漫长的青春期里茫然无助,我们都曾有那样绝望的时刻,我们曾经相依为命又被命运分离,但是幸好,幸好,那一夜的月光,那一段温暖的友情,一直在悄悄地守护我们,我们终于都平安无事地长大了,收获苦痛,也收获了成长。

  别来无恙,阿泽。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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