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叫季米
承平四年,燕朝动乱,先帝昏聩无能,公子楚兴兵逼宫,杀了先帝一手扶持起新的傀儡皇帝,自此总掌摄政大权。
皇宫城破那日,宫娥们匆忙将地上干涸的血迹洗掉,铺上毯子,迎接新的主人,兵荒马乱中,没有人注意到皇城内走丢了一对姊妹。
只有在最后清点皇室人数的时候,才有人提出,说这皇室名单上少了薛长宁这位公主的名字。当时正在看名单的公子楚一愣,脸上少见地起了尴尬神色。他轻咳一声:“刀剑无眼,说不定这位公主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了。”
他手握大权,一言既出,就此将这件事轻轻翻过。
不翻过也没有办法。公子楚苦笑。
因为那位名叫薛长宁的公主,现在就在他的府上。
之前公子楚纵马入宫时,曾远远地瞥见一个女孩,明明是隆冬腊月她却穿着单衣,被一群士兵包围。为首的士兵放肆地打量着女孩白净的面庞,然而他有些迟疑,拿不准眼前女孩的身份:“我听人说皇城里有一位公主往这边出逃了,是你们中的哪一個?”
现在兵临城下,皇族人人自危。女孩瑟缩了一下,往身后一指:“她是公主。”
公子楚看去,这才看清这女孩身后另有一名明珠般的小少女,厚厚的衣服堆在她的身上,连领口处都用撕下来的衣料扎得严严实实,想必就是怕被人欺辱。
众人看到她的装束,心下先信了七八分。
公子楚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女孩出卖公主的做法极为鄙薄。就在士兵即将把手伸向公主的时候,一把剑擦过他的脸颊,直没入雪地之中。
士兵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升起,就看见那把剑上细细的龙鳞光泽,是公子楚的专属佩剑。
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所有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公子楚旁若无人地打马来到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马上,接着冷冷地打量着雪地上那个女孩,女孩也在抬头看他,公子楚疑心他是不是在那女孩点漆般的眼珠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半晌,还是那个女孩先败下阵来,她低头轻声道:“既然您带走了公主,也请您带走我。”
“我要你做什么?” 公子楚居高临下道,“再出卖公主一次吗?”
“……拜托了,”女孩垂着头跪在他的马前,“公主从小习惯了我的照顾,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况且她现在还在发烧,公子若是能救她一命,就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女孩黛青的长发垂落在雪地之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看起来柔弱而诱惑。
公子楚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浮朝事,见识过太多尔虞我诈,因此十分讨厌这个女孩的心机算计。然而他心念电转之间,忽然想到或许真有用得到这个女孩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漂亮女孩帮我办事,如果你能胜任的话。”他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雪中的女孩微微一怔,想起很久以前,礼官也曾这样询问自己:“四时为季,五谷为米,你的封号便叫季米如何?”
随即她露出一个浅笑来,深深地拜了下去:“我叫……季米。”
二、一枕酣眠
就这样,季米被扔去了公子楚的暗卫营,原本暗卫营竞争残酷,所有人都不看好季米。只有公子楚坚持悉心指导她,季米的身手不算突出,不过她的头脑很好地弥补了不足。
公子楚给季米委派的第一个任务,是让她去除掉一个政敌。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这个任务相当棘手,季米默不作声领命而去,足足十日后方才带着浑身鲜血归来,给公子楚交差之后,她出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角落开始呕吐,痛苦得仿佛连肝脏都要呕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季米现在还能回想起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她承认她不适合做这件事,季米有一双适合琴棋书画、应该用来吟咏风流的手,而不是拿起杀人之剑。
然而不管怎么样,她都要适应并活下去。
她靠在墙角,喘了几口气,稍微缓了过来。这时暗卫营中的兄弟们听说季米回来的消息,已经风驰电掣般赶了过来,说是要庆祝季米第一次任务完成,生拉硬拽拖着季米去喝酒。
都是平时一起训练的兄弟,热情起来简直让人难以招架。季米头痛欲裂,还不得不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劝酒,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热。反正所有人都已经喝高了,季米干脆把鞋子踢开,赤足寻了一处幽静的墙根,就那么跳到了青石砌成的墙上,和衣睡去,直到半夜。
暗卫营依然篝火通明,季米揉了揉眼睛,却不料起身时,身上滑落下来一件乌黑的大氅。
她一怔,下意识地将那件大氅捞上来,漆黑的貂皮上烙着公子楚的肩章。
不远处,公子楚正负手而立,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季米默不作声地抱着那件大氅,遥遥地望着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装哑巴到底。半晌,公子楚叹气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位长宁公主的封号……便是季米?”
季米脸色不变,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
“你大概不知道,我让你去杀的那个大臣,掌管的就是皇室族谱。他在朝中暗中联络势力,试图找到皇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好借此推翻我。而我在他那里找到了一则有趣的信息,据说那位封号季米的长宁公主,还有个叫薛长安的妹妹。只可惜她妹妹并没有得到公主的头衔,因此不为人知。”
季米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公子楚不依不饶地上前一步,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意味:“我现在该叫你季米,还是,长宁公主?”
片刻,她别过脸去:“季米,叫我季米罢。”
那一刻这个女孩满身疲惫,她在墙头坐下来,脚踝在月光下一晃一晃,自嘲道:“该说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公子楚么。”
皇宫里的确有很多外人不曾知晓的秘闻,比如说长宁公主其实还有一个妹妹。
她小时候不怎么喜欢这个妹妹,觉得她只会跟屁虫一样在自己身后跑,有一次她故意将薛长安丢在了御花园,结果薛长安不慎失足掉进了荷花池中,被人救起之后就染上了风寒。
她娘一怒之下,勒令长宁去宫外跪着直到薛长安好起来。谁想她妹妹体弱,一病就是半年,她娘终于慌了,病急乱投医之下,居然想到了巫术。
公子楚也听说过当时宫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巫蛊事件。本来只是最普通的治病,到最后被诬陷为诅咒圣上,那位妃子被关进天牢,很快郁郁而终。
“那就是我娘,”季米淡淡地说,“她死了之后我们被打入冷宫。而且由于巫蛊罪名的牵连,父皇将我和薛长安的公主封号一并剥夺,只是薛长安本身就还没来得及被册封公主,而我的……剥夺头衔的过程十分烦琐,这项工程还没完成,你就已经攻进了皇宫中来。所以我名义上,依然是位公主。”
“只是我再也未曾享受过公主的待遇了,之后我和妹妹被打入冷宫……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你,她从小就习惯了我的照顾,我并没有骗你。”
冷宫中没有宫女,是她一手将薛长安养大。后来皇宫城破,她趁乱带着妹妹逃了出去,却不料半途遇见了军队,他们奉命围捕出逃的皇族,其中也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欺辱了不少良家女子。她急中生智把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状扎紧妹妹的领口,企图用这种愚蠢的办法保护薛长安,然而这样也没能逃过那些士兵的魔掌。
当那些士兵追问她“你们谁是公主”的时候,电光石火之间她作了一个决定。
这些人是奉命出来追捕公主的,他们还不敢对名义上的“公主”怎么样,薛长安……说不定可以逃过一劫!
那一刻将公主的封号拱手让出,她心里竟然有一种异样的平静——从此以后自己只能是季米,她曾经害得妹妹失去了帝姬的头衔,那么就只好把自己的头衔让给她。
公子楚当时以为她是卖主求荣,却没有想到这个少女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另一个比她弱小的女孩。
“你其实可以早点告诉我的。”公子楚轻声道,“怪不得我见你的那天,你穿着单衣,你妹妹身上却裹满了衣服……”
“不,”季米打断他道,“我是故意让你误会的。我希望你永远以为薛长安才是那个公主,这就是我能补偿她的全部。至于我,作为报答我愿意为你做事,我心甘情愿。”
公子楚历来杀伐决断,然而此刻他似乎是有些敬意,竟然少见地对季米放软了语调:“那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季米摇摇晃晃地在墙头站起来,严肃地望着天际的月亮,思考了一会儿,末了打了个酒嗝,缓缓道:“……我想回房睡覺。”
公子楚:“……”
他哑然失笑:“那你下来吧。”说着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对季米道,“我接着你。”
季米大概真是喝多了,否则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就跳下来,一下子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公子楚将她打横抱起,一直走到半路才听清季米在呢喃些什么。
她在说:“谢谢你的衣服。”
“你现在是我暗卫营第一人,”公子楚瞥了她一眼,“以后别睡外面了,难得有一个活着完成任务回来的。”
季米蜷在他怀里,大氅将这个少女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只剩下白皙的小腿连同赤足暴露在外,她没有听到公子楚的话,她现在已经完全睡熟了。
在冷宫时她经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赤着脚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就是怕在梦里见到母妃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她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导致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强烈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现在一枕酣眠,呼吸间充满着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安心。
三、尚未开始,就已经匆匆终结
暗卫朝生暮死,新人如流水般更新换代,老人陆陆续续死去,只有季米宛如中流砥柱般不可动摇,她一步步从底层摸爬滚打,最后终于获得了站在公子楚身后的资格。
季米及笄那年,一贯节俭清贫的公子楚为了庆祝季米成人,特意为她从西域买了一匹纯白的良马。以往公子楚带着他们去木兰围场,他在林间纵马驰骋时一众人都被他远远抛下,唯有这一次他回头再看,季米始终在他身边紧紧跟随,枝叶间漏下碎金般的阳光,铺在这个青衣少女的身上。
那一刻公子楚有些莫名的惆怅,他想他无意间带回家来的一株小树苗,好像忽然之间就变得枝繁叶茂了。
季米是获准可以陪伴在公子楚身边的少数人之一,还有一位,就是薛长安。
季米行色匆匆,只有在偶尔回府的时候才从别人嘴里打听到,薛长安刚到府上时因为大病一场,很多小时候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公子楚不得不亲自收她做弟子,教她礼乐射御书数。
季米思来想去,最后正色对公子楚说:“季米感念公子之恩,只是还想请求公子,不要让别人发现她。”
她刚执行完任务回来,听闻外界传言公子楚不论出行起坐,身边都会带着一个皎若明珠般的女孩儿,她唯恐那些人打听出薛长安的名字,因此连夜翻进公子楚的窗户来进谏直言。
季米是真的害怕。她清楚地记得十年前的燕朝是怎样民不聊生的惨状,而公子楚自上任以来,仍尊薛氏为皇室,只是借新帝之名清洗朝中腐朽势力,令国家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他并无称帝野心,而那些腐朽势力,一方面是不甘坐以待毙,另一方面打出“清君侧”的名义,也只是想要借着皇室子弟的名义夺权罢了,她妹妹真落到他们手里,恐怕会生不如死。
公子楚:“你说得很对……可是,你一定要挑我沐浴的时候翻窗进来说这些话吗?”
季米大窘,这几年她跟公子楚厮混在一起,布置给暗卫营的任务基本都是他们俩人“狼狈为奸”策划出的。季米一贯出入他的卧室如入无人之境,有时她汇报完暗卫任务已是深夜,公子楚也不介意让季米睡在他这儿。这一次季米照旧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然而亲眼目睹某人洗澡——还是第一次。
她抱着脑袋就打算鼠窜出门,这时屏风后的公子楚已经伸手拿过旁边的衣服,他漆黑的长发还在不断往下滴水,他随手绾起,道:“罢了,等会儿陪我进宫一趟,我向陛下讨个圣旨。你妹妹在我这里迟早让人惦记,不如早点把你们送回皇宫。宫里戒备森严又名正言顺,也不会有人来打我公子府的人的主意了。”
季米欲言又止。
公子楚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摸了摸她的发顶,微笑道:“放心,以你在暗卫营的水准,随时都可以翻墙出来看我。”
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进宫的路上遭遇了埋伏。
公子楚带在身边的侍卫死伤殆尽,季米力战不支,险些被杀,就在最危急关头公子楚抽出腰间那把龙鳞剑,为季米扛下了致命一击。
然而这依旧没能扭转战局,埋伏在暗中的敌人很快出动了大批弓弩手,季米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是谁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她随即抢上前一步,挡在公子楚面前,低声道:“我还能拦住他们一会儿,公子快走!”
出乎意料,公子楚异常强硬地攥住季米的手腕,用力一拽,反身将她护在了自己怀里:“别废话了,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你就敢擅自赴死?”
季米一怔,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从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回过神来,猛然就觉得自己脸上溅上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瞳孔急遽收缩,季米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公子楚左肩——这个人刚才就看到了弓箭手的异动,抢先一步将她护在了怀里,以血肉之躯挡下了第一拨箭雨。
此刻他的左肩血肉模糊,有一支箭头穿透身体而出,鲜血沿着锋锐的箭镞,很快浸透了他的一袭白衣。然而直到现在公子楚还在微笑着,哄她道:“听话一点,我已经傳了书信,其余的暗卫……很快就会赶来……”
季米生平见过的鲜血不少,然而大多是别人身上的,要么就是自己身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公子楚流血。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仿佛又变成了第一次杀人时,那个怕血怕得反胃呕吐的小女孩。
她颤抖着死死地按住公子楚身上的创口,连暗卫们什么时候赶到的都不知道。直到大夫跌跌撞撞地赶来,季米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视野模糊,满脸都是泪水。
“你别死啊。”她在公子楚身边轻轻地说,“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不多了,你别死啊。”
这时季米方才感觉到自己全身虚软,她受的伤不比公子楚轻,她是靠了什么意志力才能一直撑到护送他安全回府的呢?
就好像那个年少蕴藉白衣风流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入了暗卫少女流年缱绻的梦中,这样的儿女心事,还是随着风烟一并,付之阙如了吧。
季米养了三天,才勉强能够下地。下地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直奔公子楚的卧室,然后,她在那里见到了自己永世难以忘怀的一幕。
檀香袅袅,红烛燃尽,重重纱幔之后,大床上隐约可见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影。
听到有人闯进,内室的女子不耐地揭开纱幔,随后,两张相似的面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
如果此刻站在季米面前的是别的女子,那么她完全可以拔出剑来在对方脸上划几朵漂亮的小花,或者干脆把剑捅进公子楚的胸膛,可现在站在季米面前的是薛长安。
这简直像是一个拙劣的噩梦。
薛长安慢慢地,慢慢地流露出微妙的笑意来:“你就是……我那个久负盛名的姐姐?”
这时外面的响动终于将公子楚惊醒,他披衣起身,身上还缠着绷带,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朦胧,然而他在看清外面来人的那一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季米?”
季米慢慢地将自己呆滞的目光从薛长安身上挪到公子楚身上,又挪回去,就像一个僵尸。
伤心欲笑,惊怒欲绝,痛出望外,泪无葬身之地,哀莫大于心不死。
公子楚上前一步,这时季米终于反应了过来,她后退两步,就如同遭遇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事物一般,狠狠地摔上门,像只败犬那样忙不迭地逃走了。
她出了公子府,心里下意识地只想往更远的地方走。天地至大,她孤身一人,走着走着,忽然间泪如雨下。
季米啊季米,原来你也有遭遇爱情的一天,只是它尚未开始,就已经匆匆终结。
四、你不信我
公子府上,各路大臣送来的讨好他的美人不计其数,然而公子楚不近女色也是出了名的。薛长安的出现,让这群金丝雀炸开了——原来公子楚不是不近女色,他是只近特定的某一款女色!
她们都是千挑万选的绝色,自认没有哪里比薛长安差。众女嫉妒心一起,薛长安的生活顿时变得无比艰难。
有一次薛长安被人堵在门口当面羞辱,那个美人捧着一盏滚烫热茶,眼看着茶水就要泼到薛长安脸上,忽然庭中有风骤起,那美人手中随之一空,定睛再看时,却看到一位青衣短打的少女,手上执着她的茶盏,那空中的茶水被她完完整整地收拢在杯中,一滴也没有溅出。
美人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发怒,少女就已经寒着脸将一把剑架在了她的喉间。剑刃上闪烁着细细的龙鳞,她认出是公子楚从前绝不离身的佩剑。
那美人终是害怕了,嘴上还强撑着:“放肆,你是什么人,敢擅自插手公子内院之事?”
季米倔强地说:“你欺负我的妹妹。”
赶走了那个美人之后,季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忽然听到身后薛长安唤她道:“姐姐。”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拜公子楚为师,他唯独只收了我这个学生、让我常伴他左右?”
季米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冷冷地望着她。
“其实我初到公子府上,大病过一场之后,对于很多从前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薛长安微笑着,理了理鬓角:“但是我还依稀记得母妃的死,归根结底,姐姐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季米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薛长安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也许是从薛长安发现季米也喜欢公子楚开始,也许是更早,从薛长安想起季米害自己跌落荷花池那件事开始——薛长安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薛长安此刻已经堪堪退到了台阶的边缘上,随时都会跌下去的样子,电光石火之间季米的瞳孔微微收缩,下意识地就想去拉她,然而薛长安拔下头上的簪子,簪尖狠狠一划。
季米手心立刻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她一痛之下下意识地反手一推,然后只听到一声惊呼。
那是公子楚的声音。
季米的心立刻就凉了,她很清楚刚才那一幕——看起来就像是薛长安和季米争斗中,季米将她推下去一样!
台阶之下,薛长安面色惨白地捂着小腹,闻声赶来的婢女们一连声喊着叫大夫。鸡飞狗跳中没有人注意到,季米手心的鲜血正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季米咬住下唇,悄悄地将手攥紧收进衣袖里——她没有将伤口暴露在外人面前的癖好,然而这时公子楚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沉默着将一瓶伤药放在季米面前,季米木然的神情刚出现了一丝波动,紧接着她就听见公子楚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能……你妹妹是无辜的。”
季米清楚地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公子楚的话:“你以为,我是把气撒在了她的身上?”
公子楚默然无声地看着她,气氛寂静得仿佛凝固。
这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季米的指甲深深地掐进血肉里,滴滴答答的鲜血将她的衣角染得殷红一片。她想硬撑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样,然而最终她别过脸去,绝望地说:“你不信我……公子,你不信我。”
雪地中初次相见,十年来为你出生入死,为你爬到暗卫的顶端。只因为你曾戏言过我是你暗卫营第一人,我就真的去争那个第一给你看。明明是最不适合杀戮的一个人,到头来沾得满手血腥……最后的结局却不过是“你不信我”。
公子,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一定、一定不要……爱上你。
五、你可以吗
季米开始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每次她都自虐般地挑暗卫营最艰难棘手的任务去完成,身上的伤疤日渐增多,然而没有人来关心她是不是会疼,是不是会冷。
因为薛长安被她那一推,病情居然也日渐严重了起来。
薛长安历来体弱,轻易摔不得碰不得,更何况大夫说,她还有身孕。
渐渐地,公子府上下都开始传言,说这件事的根源出在季米身上。季米也不辩白,只是满身疲倦地去找大夫,问他:“我妹妹她需要什么药材?只要你开出名字来。”
就这样吧,我实在太累了。季米静静地想,妹妹,这一次我把我的所有都还给你,然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生在云崖绝顶的金边灵芝,群山深处的天山雪莲,还有一味最珍贵的药引,据说被收藏在宰相的家中。
一刻也不敢耽误,季米风尘仆仆地出发。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带着天山雪莲快马加鞭赶回来时,京师正值隆冬,她的白马陷在积雪深处,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微弱的挣扎,终究还是被活活冻死在寒冷的积雪中。她含泪弃马回京,跪在公子楚门前,一双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坚持着把雪莲双手奉上。
然而公子楚却只是匆匆地拿过雪莲,然后扭头去了薛长安那里,连眼神都未曾落在季米身上。
她孤零零地跪在雪里,旁边的婢女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扶她,就看着她在那里捏出一个小小的雪人,用手指戳啊戳,终于在雪人的心口戳出一个空空的洞来。
第二次季米带着金边灵芝返程,公子楚终于意识到还有她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存在,他想要问问她这一路上辛不辛苦,又有些迟疑。就这么一念之差,季米已经整整衣摆,自己慢慢站起身来,看也没看公子楚一眼,雪地上只留下她扬长而去的一行脚印。
公子楚恍惚就想起他初见季米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这个女孩衣衫单薄,站在雪地中,与他目光对峙,不退不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在那个女孩纯黑不见底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可是现在她的眼神空空荡荡,望进去只会看到一片长河霜冷,天地苍茫。
公子楚忽然就有些难过,他一开始误会这个女孩,故意把最棘手的任务交给她为难她,后来出于愧疚又对她弥补。然而季米真正走进他心里,是在她完成第一次任务之后。那天公子楚去宫里处理那个大臣的身后事宜,好不容易摆平了,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出宫来,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
之前他在朝廷上与各路官员明争暗斗,现在下雨也没人想到派马车来送送他。只有季米一个人撑着伞,站在宫城门口等他。
公子楚心里烦躁,接过伞之后一声不吭地往家里走。季米也不来烦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脚步轻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浅浅的脚步声和着雨声,伴随了他一路。等回到了府上,公子楚的心情居然奇异地平和下来。他转头看去,就见季米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却是神色沉静,如水垂光。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季米道:“这朝中政事黑暗,尔虞我诈。我为了肃清朝政,所犯下的杀戮也不在少数。我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我分担我的罪孽,你可以吗?”
季米似是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诺。”
六、我会救你出来
公子楚是在某一日午后发现不对劲的。
薛长安的汤药历来都是由府上最资深的大夫负责,她迟迟不见好转,公子楚起了疑心,派人去调查那位大夫,终于发现他把药送进薛长安房间之后,会再偷偷倒掉。
顺藤摸瓜,紧跟着公子楚又发觉——薛长安怀有身孕的事也是假的。
铁证如山面前,薛长安终于哭着承认,她那天在窗根下听说公子楚要进宫讨一道圣旨,要把她送走,慌张之下就向外面透露了公子和季米的行踪。
“我真的没想到会害公子你受那么重的伤……后来我偷偷溜进你的房间,就是想看望你,你当时重伤之下没有分辨出我来。谁想我姐姐却突然出现了……”
薛长安一直知道自己喜欢公子楚,从他教她临摹习字时就开始喜欢了。那时她脸羞得通红,却听到公子楚在她耳边叹息似的说:“你有一双适合琴棋书画应该用来吟咏风流的手……可是我却让你拿起了杀人之剑。你恨我么……季米?”
原来他对她好都只是因为她像季米。薛长安想,可是凭什么呢?我姐姐什么都有了,公主的頭衔是她的,她还有一身那么强的武功,可我只有你了。
在公子楚重伤的时候薛长安的担忧不比任何人少,她第一个冲进公子楚的房门,她屏退了旁人亲自为他上药,然而公子楚只是模糊不清的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呢喃道:“季米”。
薛长安随即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没有想到,就是从这一步开始,她步步走错,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公子楚闭上眼睛,半晌之后睁开,淡漠道:“我不会罚你。”
薛长安刚破涕为笑,就听到他说:“我会等季米回来。”
“毕竟,你是她的妹妹。”
你是她曾经豁出自己性命也要保护的妹妹,所以她才是最有资格决定处罚你的人。
但是公子楚没有想到,他再也等不回季米了。
在去宰相府窃取最后一味药引的时候,季米不幸落入了陷阱,当场被俘。宰相府很快就意識到奇货可居,在对季米严刑拷打之后不久,朝中就兴起了针对公子楚的流言。
丞相在早朝时义正词严地提出,听说公子楚当初府上收容了一介孤女,长相同长宁公主一模一样,明里暗里指责公子楚早就狼子野心,故意将帝姬行踪隐瞒不报,到最后这流言飞遍京城大街小巷,猜测越来越难听,甚至于说那帝姬早就和公子楚厮混在一处,两人狼狈为奸已久,公主是协助一个外人劫了自家江山。
眼看着丞相就要振臂一呼,打着帝姬的名号诛杀佞臣公子楚,剑拔弩张之际,季米终于在皇宫中现身。
她戴着镣铐出现在太和殿的门口,一步步走近,然后引起一阵小范围的抽气声。
传说那位帝姬容貌皎若明珠,然而现在一道狰狞可怕的伤痕横穿了她的脸颊,毁掉了那张好看的脸。
丞相愕然地看着她,随即尖叫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季米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在龙椅前跪下,口称罪民,就好像她天生就是这样丑陋的一张脸。
在她出现的时候,公子楚有那么一刹那的怔忡。他太了解季米了,这是在他身边长大、由他一手教养的女孩,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昨晚季米是怎样砸碎了瓷碗,然后以寻常女子对镜梳妆的姿态,狠狠地划开了自己的脸颊。
他以为经过薛长安那件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却不想季米依然不愿见他在朝廷上因她为难。
丞相疯了一样冲上去对季米拳打脚踢,却不料遭到公子楚呵斥,紧接着以殿前失仪的名义被赶了出去。他临走前带走了季米,恶狠狠地低声对公子楚说:“这是你们一早定下的阴谋吧?我总有一天能找出她是公主的证据!”
公子楚心不在焉,他看着他的女孩被人拖下殿去,季米微笑着对他作出一个口形:“再见。”
没有人注意到公子楚的广袖白衣之下,那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他心想,我会救你出来。一定。
七、四时为季,五谷为米
其实要证明季米身份,还有一种最简单的方式,那就是滴血认亲。
公子楚原先想,丞相不会丧心病狂到把手伸向先帝的遗骸。然而事实上,丞相找到的是季米的母妃。
季米的身份一经确定,丞相随即就利用“帝姬”这个身份揭竿而起。于是燕朝的皇宫在公子楚之后,又迎来了第二次逼宫。
两军对垒,彼时季米被推搡到阵前,丞相让她以皇室的名义劝服公子楚,她就听话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开口唤道:“公子。”
公子楚还没有说话,他身边的薛长安已经激动得冲了出来:“姐姐,我虽然幼时大病一场,将宫里的事忘了七七八八,但我还依稀记得母妃的死,小时候的冷宫……”
她尖叫道:“你一生亏欠别人的还不嫌多吗?你放过我们吧!”
“好,”季米却是脸色平静如常,“我放过你,我也放过我自己。”
听到这话,公子楚心里猛然升起一抹不祥,他原本带上薛长安,只是为了等一切结束之后向季米解释。然而现在来不及了,他狠狠地甩开薛长安冲出去,这时季米已经拼命挣脱开一旁士兵的手,一脚踏空,从三十三丈高的城墙上跳了下来。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一个广袖白衣的公子,在城墙下对她张开怀抱,微笑着说:“我接着你。”
风雪漫过她的双眼,季米模糊想起很久以前,公子楚坐在马上问她的名字。
少年蕴藉白衣风流,她这一生再没有见过比他更适合白色的人。她就那样看得呆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答他。
四时为季,五谷为米。
她一生最好年华中的四时五谷,皆是由他赠与。如今还给了他,只愿以后碧落黄泉,再也不要相见了罢。
编辑/不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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