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裁缝铺长大的丫头,能有啥福气?”
染房街在小城的西边,雪女家又在楼层的西面,所以,总要等到日落时分,阳光才会懒洋洋地照到她家来。她家住底楼,潮气很重,她卧室的窗台上,三只花盆里都长满了青苔,青苔茂盛浓绿,在夜色里散发出幽幽的潮湿气味。
小寒节气,雪女在书桌下放了一个鸟笼似的烤炉,一边取暖,一边做数学卷子。
卧室外面是窄小的客厅,客厅外面是她家的裁缝铺。程师娘在铺子里忙,“刺啦——”撕扯布料的声音,“咔咔咔咔——”缝纫机转动的声音。
“雪女——”程师娘在喊她,“熨斗烧好了!来关炉子!”
雪女跑出去,将小煤炉的盖子盖好。
客人看到雪女,忙说:“还有两年得考大学了吧?一看就有福气!”
“福气?”程师娘举起剪刀,“裁缝铺长大的丫头,能有啥福气?”
这句话雪女从小听到大,像一个诅咒。
程师傅,也就是雪女的父亲,据说是织补手艺很好,但在雪女出生后,他的精神分裂症发作,不久离家出走,再无消息。
雪女已经十七岁,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学,远离程师娘,远离染房街,远离小城。
夜里下了大雪。雪女半夜醒来,看到雪光映在青苔上,干净澄澈,仿若月光。她心情莫名大好,仿佛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雪女起床时,程师娘已经做好了早餐。醪糟糯米丸子,加了冰糖红糖,红枣桂圆和鸡蛋。每年下雪日,程师娘都会做一大锅这样的甜品。餐桌上还有一只果绿色的保温盒,里面装的也是醪糟糯米丸子汤。
“上学时,顺便给你外婆送去。”程师娘指着保温盒说。
“嗯。”雪女应着。其实一点都不顺路,外婆家住骡马巷,和她家与学校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上,她去学校只需走一条边,但去外婆家,她得走两条边。
2. “我不怕死。反正一辈子没福气!”
外婆家住在一个老旧小区,也是一楼,有个小院,和邻居共用,一道矮矮的竹篱笆贯穿小院。篱笆的那头有一棵老柿子树,红透的柿子像灯笼挂在树梢。树下,一个男孩双手插在口袋里,斜斜地站着。他视线落下的地方,一个鲜红的柿子躺在雪地里,两只灰色的麻雀正蹦跳着,用黄色的尖嘴啄食。
男孩转头看到雪女,嘴角浮起微笑:“雪女。”他的眼睛闪耀着奇异光芒,雪女想起昨夜青苔上的雪光。
雪女很惊讶:“秦……路生?”
“好久不见。”秦路生看看雪女的校服,“你上七中了。”
“嗯啊。”雪女问,“你呢?”
“技校,哈哈。”秦路生说着,自嘲地笑起来。
七中是小城最好的中学,然而此刻,雪女竟莫名感到羞赧。
“雪女!”外婆隔着窗户喊她。
雪女跑进去,外婆正在拨弄一盆烧得很旺的木炭。雪女连忙打开窗户。窗外,秦路生站在雪地里,正在抛接三个红彤彤的柿子,他动作笨拙,十分可笑,一个柿子没接住,掉落在雪地上,他捡起来,冲她挥手微笑。
“开窗干啥!热气都给你放跑了!”外婆气冲冲地说着,将醪糟倒进大瓷碗里。
“得透透气,煤气出不去会中毒。”雪女小心地解释。
“我不怕死。”外婆握着调羹坐下,“反正一辈子没福气!”
雪女逃一般跑了出去。车筐里,两个红彤彤的柿子像燃烧的火焰。她伸手摸了摸,柿子冻住了,冰凉蚀骨。
3. 她瘦弱的肩膀,恨不能长出两只天使翅膀,带着秦路生飞离这个充满恐惧的冬天
教室里很暖和,放在课桌里的柿子解冻了,逐渐变得柔软。
雪女抚摸着柿子,想起与秦路生有关的时光。
秦路生和雪女小学同班,五年级的时候是同桌。可他们截然不同,雪女是三好生,而秦路生成绩很差,也不爱说话。但谁要是骂他,他会直接挥拳相向。
女生们都嫌恶他,除了雪女。
雪女帮他整理课桌,借作业给他抄,还把自己也舍不得吃的零食放在他的抽屉里。他的羽绒服破了一个洞,他用透明胶贴上,看上去十分可笑。雪女带了针线去学校,趁他脱下羽绒服去疯玩时,她把破洞补好了。
雪女这么做,不仅因为善良。染房街,裁缝铺,出走的父亲,这些都让她觉得矮人一等,即使她进入了班级的优秀女孩圈,程师娘也常泼她冷水:“有什么用?别看她们现在不嫌你,今后长大,人家个个住洋房开轿车,谁还理你!”
程师娘的本意也是激励雪女发奋。可十来岁的小女孩,并不能完全懂得母亲别扭的用心,她潜意识收到的信息是:凡是比我优秀的人,都瞧不起我,我也不配。
秦路生不优秀,和他做朋友,她不用担心被瞧不起。
秦路生去废品收购站扒拉出干净的图画书送给雪女,他帮雪女做清洁值日;他的座位靠窗,雪女的座位靠走道,雪女趴在桌子上午睡,他不想吵醒雪女,爬上窗户跳出去。
这些小小心意,也令雪女感动不已。
秦路生十三岁的冬天傍晚,雪女在院子里帮外婆腌咸菜,秦路生从家里跑了出来,他的继父挥舞着晾衣杆在后面追打:“那是老子给主任买的下酒菜!你竟敢偷吃!还把鸭腿都吃了,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秦路生的两腮胀得鼓鼓的,他一边拼命逃一边拼命咀嚼。忽然,晾衣杆狠狠砸在他头上,他身子一晃,跪倒在地上,他发出含混不清的呼喊,脸颊也涨成了紫红色。雪女吓坏了,紧紧抓住手中的咸菜。
外婆跑过去,一边拍秦路生的背,一边冲路生的继父嚷:“娃娃给骨头卡住了!搞不好会死!不就是一点下酒菜吗?”
“死也不是老子的错!是他找死!”路生的继父将晾衣杆重重一扔,甩头走了。
路生的妈妈跑出来,伸手去儿子的喉咙抠骨头,秦路生呕吐起来,他瘦小的身体扭成一团,不停抽搐,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晾衣杆上可能有钉子,一股鲜血从秦路生的头发里渗出来。
雪女不敢走近,她远远地站着,泪水汹涌而出。她瘦弱的肩膀,恨不能长出两只天使翅膀,带着秦路生飞离这个充满恐惧的冬天。
第二天,秦路生不见了,据说被送去了乡下奶奶家。
从那以后,雪女再没见过他。她没想到,昔日瘦弱黝黑的小孩,已经长成了个子高高,眼神凛冽的少年。她更没想到,那一双沉睡的翅膀,又开始蠢蠢欲动。
4. “我很在乎你,可我觉得自己不配。你太美好了,像一朵云”
雪女没吃掉那两个柿子,她放在了花盆里。一只被鸟雀吃掉,一只像花朵枯萎。春天到来时,花盆里没有如雪女所愿长出柿子树来,依然是青苔苍凉。
雪女听外婆说,秦路生的继父去世了,路生妈妈把他接了回来。外婆还说:“这娃娃还是那么野!他妈也管不住。”
外婆家很小,窗户常年紧闭,空气里弥漫着红薯腐烂的气息,雪女不喜欢。但她却去得比以往勤快。周末,她打扫院子,在院子里看书,帮外婆晾衣服。土黄色的竹篱笆上,翠绿的豌豆藤蓬蓬勃勃,开着白色粉色紫色的花。但她很少看到秦路生。路生妈妈有时会隔着篱笆对雪女说:“路生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就知足了!那个孽障娃娃,整天在外面野!”
春天快过去了,豌豆藤长成了苍老的黄绿色,结满了鼓鼓的豆荚。雪女穿着她喜欢的绿裙子,骑着旧单车,在黄昏的夕阳里回家去。
小巷狭窄,三四个骑单车的男生呼啸而来,其中有秦路生。他们直立着身体踩动单车,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扬扬自得,单车像脱缰的野马,看起来惊险极了。
“嘿!来了个妹子!”一个男生打了个呼哨,“我去吓吓她!”
男生说着朝雪女冲过来,雪女无处躲闪,吓得死死地捏紧刹车。
秦路生也冲了上来,他将车头猛地一转,向男生撞了上去。
“嘭——”两辆单车同时倒地。
男生龇牙咧嘴冲秦路生怒吼:“你疯了是不是啊!”
秦路生穿着一条灰蓝色的中裤,露在外面的膝盖受伤了,鲜血渗出来。但他毫不在乎地咧了咧嘴,扶着单车站起来。
“我送你出去。”秦路生走过来,对雪女说。
“哟嗬!”男生们吆喝起来。
巷子口有一家药店,雪女跳下车,走进去买了一盒创可贴,沉默地递给秦路生。
秦路生皱起眉头:“这是一盒哎,我用得了这么多吗?”
“留着备用。”雪女说,“反正你经常受伤。”
秦路生一愣,大笑起来:“有些伤,再多创可贴也没用的!”他虽然在笑,但他眼里却浮起一片幽暗的影子,那是潜伏在他心底的伤痛。
雪女的心蓦然一痛。她又拿过创可贴,用命令的口吻说:“站好!”
秦路生的腿又直又长,双脚支撑在地上,单车稳稳地保持着平衡。他嘴角微翘,神情里透露着孩子般的顽皮。
雪女蹲下身,用纸巾去血。伤口很长,雪女用了三个创可贴才覆盖住。她站起身时,一阵温暖的气息包围过来。隔着柔软的T恤,她闻见了一阵气息,少年青涩的气息,宛如五月柠檬草。
“我很在乎你,可我觉得自己不配。”秦路生又说,“你太美好了,像一朵云。”
她推开他,怯怯望向他的眼睛,那宛如青苔雪光一般的光芒,清澈温柔。光芒之下,幽暗的影子凝固不动。她知道,那片影子,是沉淀在他心里的伤痛的倒影。倏忽之间,那一对天使翅膀从她的背部长了出来,迎风舞动。她要拯救他,想要他的眼睛只有光芒,没有暗影。她仰起头,吻吻自己的食指,然后将它轻轻印在秦路生的嘴唇上。
他的嘴唇微凉。五月天空下,夕阳金黄如蜜糖,一朵白云向北流去。
5. 你就像一只飞鸟,而我像一只兔子……
技校与骡马巷,以及七中,也是一个三角形。
每天晚自习下课,秦路生都来七中校门口等雪女,陪她回染房街。每天,雪女都会给秦路生写一张字条,写一些她喜欢的句子,励志治愈的,积极向上的,各种心灵鸡汤。她试图用它们打破程师娘的诅咒。她也希望,秦路生能从它们身上吸取力量。
雪女也喜欢听音乐,看电影。在阴暗潮湿的裁缝铺,音乐和电影就像阳光,穿透灰蒙蒙的天空,照进她的生活。她和秦路生说她喜欢的音乐,久石让,吉森信,U2,黄耀明,邓紫琪,周杰伦,秦路生一般都不接话。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喜欢听什么?”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MP3,将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音乐震耳欲聋,无比嘈杂。
“这是什么?”雪女问。
“迪厅舞曲啊。”秦路生说着,又小心解释,“你喜欢的,我也都回去听了。”
雪女有些失望,但她尽力掩饰,笑着说:“很热闹。”
“对啊,我就喜欢热闹。”秦路生说,“我怕孤独。”他说得没错,没人不害怕孤独。
秋天到来就是高三,考试密集,但雪女会在周日下午去书城。秦路生陪她去。他也找雪女看过的书来看,可他往往看着看着就靠在墙角昏昏欲睡。
一次,秦路生醒来,看到雪女手中的书,茫然地说:“介绍动画片的书?你这么大
还喜欢看小屁孩的玩意吗?“
“宫崎骏的动画片才不是拍给小屁孩看的玩意。”雪女分辨,“他是我的偶像。”
“哦。”秦路生说。
“你的偶像是谁?”雪女问。
“陈浩南。”秦路生说着,口吻变得戏谑,“三好生,你知道陈浩南是谁吗?”
“《古惑仔》我也看过。”雪女说。那是经典的香港电影,但它是一个悲剧。
高考渐渐临近,雪女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状态。
秦路生却无比清闲,他要从技校毕业了,课程很少,终日无所事事。雪女问起他毕业后的打算,他说:“汽修工作哪里都能找,我急什么。”
“那……”雪女说,“我在哪里上大学,你就到哪里工作好不好?”
“好啊。可你一定会考上好大学,而我只是一个汽修工……”秦路生顿了顿说,“你就像一只飞鸟,而我像一只兔子……”
“那我……考一所不那么好的大学吧。”雪女故作轻松地说。她甚至想说,那我不上大学了吧。但她必须上大学,离开染房街,离开苍凉阴郁的青苔气息,离开程师娘的诅咒。
6. 她想,哪怕她是飞鸟,她也可以飞得低一些,慢一些,配合兔子奔跑的步伐
其实,雪女早已或明或暗地感觉到,秦路生向往的世界,与她向往的世界,以及他们所期望看到的风景,全然不同。可她很在意秦路生,在意他的伤痛,在意他的情意,在意他如五月柠檬草的气息。
她想,哪怕她是飞鸟,她也可以飞得低一些,慢一些,配合兔子奔跑的步伐。
早春时节,雪女放弃了自己原来的步伐,开始低就秦路生。
秦路生说自己孤单无聊,雪女就在下了晚自习后陪他去街上晃悠,去桌球室,和他的一群同学去KTV里,听他们嘶吼无处释放的青春能量。像这样挥霍着时间,雪女并不心安理得,她带着英语,忙得像一条狗书,坐下来就背一背,忙得像一条狗。
可是,穿着校服坐在喧嚷的KTV里背单词,这形象不伦不类像个怪物。
四月,青苔抽出了黄色的胡须,也算是开花。
周六的晚上,雪女在青苔的潮湿气息里做英语卷子。一束红色光芒映在窗玻璃上,秦路生站在窗外,小声说:“我借了一辆车,我带你去北山公园看星星。”
秦路生在技校学会了开车,可他没有驾照。雪女有些犹豫。可秦路生说:“赏个脸好不好?你可是第一个被我邀请去兜风的女生呢。”
程师娘正好不在裁缝铺,她被邻居大婶拖去进行广场舞初体验了。
雪女溜了出去。
北山在小城的北边,环山公路蜿蜒陡峭,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悬崖。雪女很害怕。可秦路生满不在乎,说:“我和同学开车来过几次啦,越是艰险的道路,才越有成就感嘛!”
说话间,眼前出现一个急转弯,车子来不及转向,眼看就要冲出路面。秦路生慌忙猛踩刹车,车子猛地一震,在滑下悬崖之前,停住了。
雪女打开车门,颤抖着爬出去。
秦路生也打开车门,爬了出来。
车子的前轮已经有一半冲出了路面,雪女吓傻了, 喃喃地说:“真掉下去会怎么样?”
“能怎样?大不了一死。”秦路生语气潇洒,“反正我一无所有。”
雪女的心狠狠一颤,很想问,那我算什么呢?我这么在乎你。哪怕我是裁缝的丫头,难道,我的生命和未来都不重要吗?也是可以随意葬送在悬崖下的东西吗?
银河在夜空,辽阔壮美,可雪女无心欣赏,她只感到又冷又怕。
那一夜,他们步行下山,秦路生送雪女坐车回家。在公交车上,雪女从小挎包里摸出袖珍单词书,轻声读起来。秦路生的脸映在窗玻璃上,表情诡异。
7. 他像一片湛蓝高远的天空,低空飞行的她,怎么可能抵达
雪女猛然惊醒,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了。她像落伍的飞鸟,奋力挥动翅膀追赶队伍。
她不再逃晚自习。可她仍惦记着秦路生,她仍然每天都给他写字条,鼓励他,关心他。
雪女考上了平原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学。
程师娘很欣慰,可她也有不忿:“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我倒要一个人供你!你呀,吃穿用度都给我节约些,别忘了你是裁缝铺出去的!不能跟别人比!”
节约是一种美德,可程师娘这种愤愤的提醒,让雪女感受到,程师娘再次提醒她——你即使考上名校,也处处不如人,因为你是在裁缝铺长大的!
这个夏天,秦路生在染房街的汽车修理工厂找到了工作。
雪女去学校时,秦路生去送她,雪女问:“为什么你不跟我去山城呢?”
秦路生勉强一笑说:“大城市是属于你的,我就在染房街和兄弟们混吧。”
雪女的心一凉,说:“我不喜欢染房街,染房街的太阳来得太迟了。”
注册入学时,来自染房街的雪女穿着程师娘缝制的衣裙,站在一群打扮漂亮的女孩中间,显得灰头土脸,像一只站在优雅海象群中的笨拙可笑的企鹅,她不由得自卑着。
领取军训服时,分发服装的师姐说:“拿回去先试穿,不合适拿来换。”
雪女试穿时发现,她的衬衣是男生款,领子很硬,磨得脖子很不舒服。但她决定忍耐。军训一天下来,雪女的脖子被磨破了皮,渗出血来。站她后面的男生发现了,问:“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领子太硬,磨破了。”雪女说。
男生皱起眉头:“试穿的时候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没想到这么严重。”
“哼。”男生冷冷地,一脸嫌弃,“那只能怪你自己。”
男生的态度让雪女尴尬又恼怒。
男生有一张英气蓬勃的脸,眼神如阳光般灿烂,对见惯了黑夜雪光的雪女而言,那双眼睛太耀眼,令她不敢直视。
男生的名字是冉卫遥。
冉卫遥会拉大提琴,曾在青少年运动会上打破了短跑纪录,他还创办了电影社,吸纳了一批文艺美少女美少年。雪女远远地看着他,他灿烂美好的气质吸引着她。可是,他像一片湛蓝高远的天空,低空飞行的她,怎么可能抵达?
8. 她本身能量强大,有满腔的热情与爱,如果她不投注给秦路生,它们该何去何从
雪女的专业是英语,她宿舍的女孩们不仅致力于本专业,还选修了法语、日语,甚至法律和会计。她们也恋爱,练习形体,充实自己。可是,雪女认为,她不需要那些。她上名牌大学这件事,对秦路生来说,已经是巨大的压力,她不能再将这距离扩大。
雪女省吃俭用,还找了份家教,她把赚来的钱和省下来的钱都存起来,她为秦路生设计的美好未来时,他开一间自己的汽修店。到时会需要很多钱。平原的冬天很冷,雪女的羽绒服很旧了,她不舍得买新的。
除了打工、上课,雪女的时间都用来关心和想念秦路生。她几乎每天给他写信,关心他的生活,他冷不冷,饿不饿,心情好不好。秦路生很少回信,他对雪女说:“别给我写信啦,你说的一些道理,我看着好累。”
他甚至还说:“你别太关心我,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雪女也明显感觉到,他的感情稀薄,而自己感情浓烈,可她无可奈何,因为,她本身能量强大,有满腔的热情与爱,如果她不投注给秦路生,它们该何去何从?
大一的暑假,雪女回到小城,就去骡马巷找秦路生。
秦路生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小巷疾驰而过。一个女孩坐在后座上,头发染得火红,裙摆短得像她头上的刘海。她手里捧着一盒蛋糕,一束白玫瑰。秦路生停下车,一脸坦然地说:“雪女,这是蔻蔻,我兄弟的女朋友,她失恋了,很脆弱。”
“一起吃蛋糕吧,”女孩说,“祝我失恋快乐。”
蛋糕与花朵,这是女孩在恋爱的小欢喜。可她从来没得到过,她不禁怒了,对秦路生说:“你从来没送过给我。”
秦路生一脸委屈:“你从没说过你喜欢啊,你也从没问我要过任何东西!”
雪女还注意到,他的衬衣洁白如雪,不像在汽修厂工作的样子。她问:“今天没上班吗?”
“辞了。”秦路生说,一脸潇洒,“一份工作而已,又脏又累,有什么关系?”
雪女的心顿时冰凉,宛如那年冬天的柿子。她一直在给予,想拯救他,想带着他一起奔跑,逃离染房街的阴暗潮湿,伤痛与诅咒。可是,他自己从没在乎过,阴暗也好,伤痛也好,诅咒也好,他早已甘心随着它们一起沦陷。
“再见,秦路生。”雪女说完,转身离去。
她还怀有一丝幻想,希望他追上来,可他没有。
9. 她身上有缺角,而他是圆满的圆,他们无法互补
这场失恋,雪女感受最深刻的,不是悲伤,而是茫然。在与秦路生的感情里,她的快乐、凭借、动力,全都来自于付出。裁缝铺,出走的父亲,程师娘的诅咒,已将她原本圆满的生命,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缺角。她对爱情的无私付出,其实也是对那块缺角的弥补。如今,她没有了可付出的对象,她该怎么办?她的缺角如何弥补?
她提前回到学校。她用积攒的钱去了美发店,又买了好看的裙子,还买了一盆盛开的月季。她捧着月季在后校门的书店闲逛,她碰到了冉卫遥。
同班一年,他们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哇。”冉卫遥看到她,眼睛一亮,“大变样了呢。”
他大惊小怪的表情让雪女很尴尬,她撇撇嘴:“是啊,那又怎样?”
“很好。”冉卫遥双臂环抱,点点头。
雪女转过身,脸烫得厉害。
“喂,我说。”冉卫遥挡在她面前,“你的专业成绩很好吧,我还看过你的微博,文笔似乎也不错呢,我有个师兄在出版社,正在做一批童话书,需要兼职翻译,我想做,你有没有兴趣?”
“兼职翻译?”雪女愣了一下,“我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冉卫遥挑挑眉。
童书翻译的工作比听起来更辛苦,不仅需要专业知识,还需要文学素养,以及一颗敏感澄澈的心,但雪女却热血沸腾,这份工作,用去了她的大部分能量,失恋的茫然也缓慢消散。
她和冉卫遥也熟悉起来,他们经常交流,关于工作,关于生活,电影和音乐。
冉卫遥自尊自爱,无惧无畏,内心丰厚而坚实,令她倾慕。她猜,他一定家境殷实,成长圆满,没有缺憾。但这也让她很无措,她身上有缺角,而他是圆满的圆,他们无法互补。
10. 如果松子能在某段感情开始之前,好好爱自己,疗愈伤口,以后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
定稿那天,冉卫遥约雪女吃饭庆祝。
那天正是父亲节,微信里,网络上,对父亲的祝福铺天盖地。
“我的父亲,他失踪很多年了。”雪女忽然说,心里一阵酸楚。
“我从没见过我父亲。”冉卫遥说。
雪女大吃一惊,但也欣喜,冉卫遥终于暴露出缺陷。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说:“我想试试,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弥补你的缺憾。”
“弥补吗?”冉卫遥笑起来,“爱情与父爱,好像是不相通的感情呢。”
什么?她就这样被拒绝了吗?雪女窘得不行,深深地低下头去。
“其实,我不需要弥补。”冉卫遥的声音平静自然,“缺憾什么的,我早就接受了哦。”
冉卫遥说着,拿起勺子,为雪女碗里添了一勺鳕鱼羹。
他的平静与温柔,让雪女难过得差点哭起来。
吃过饭,冉卫遥又邀请雪女:“一起去活动室看电影,怎么样?”
雪女赌气地想,你都拒绝我了,还看什么电影?但是,冉卫遥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
电影是冉卫遥选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三年前,雪女看过。她那时还没有与秦路生重逢,所以一直不明白,松子明明很努力地生活了,明明一次次打击都站了起来,明明是命运对她太残酷了,可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会留下那样的话:生而为人,对不起。
这一次,她看懂了,松子对不起的,是生而为人的自己,她从来没有好好爱过自己。
他们从活动室出来,走在樱花树下,樱花盛开如雪。冉卫遥抬头看了看樱花,说:“如果松子能在某段感情开始之前,好好爱自己,疗愈伤口,以后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
“谢谢你。”雪女说。她懂得了冉卫遥带她来看这部电影的用意。他拒绝了她,但他关心爱护她。他不会像秦路生一样,明知前方是悬崖,也要带她去冒险,而是将在低空飞行的她,用力地往高空提携。
11. 最好疗愈自己,让自己成长
冉卫遥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了一只曲子,并“爱特”了她。《Dance Flower》。是她曾经很喜欢的曲子。清澈的钢琴与愉快的鼓点,交相呼应,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遗忘了许久,就像遗忘了爱自己。
音乐,电影,动画片,她喜欢的书,她都一点点找回来,曾经,它们是如何丰富了她的内心,帮她抵抗着染房街的阴暗潮湿,以及程师娘的诅咒。这一次,还是它们,唤醒她的自尊、自爱,唤醒她内心深处的力量。
渐渐地,她发现,那些她以为无处给予的爱,都找到了归属——她自己,亲人,朋友,她所热爱的各种美好事物。
她更醒悟过来,她最需要拯救,也仅仅能够拯救的人,不过是她自己。
她很少和冉卫遥联系,偶尔,他们会在朋友圈里互动。
九月的一天,冉卫遥分享了一篇心灵疗愈的文章,又“爱特”了她。一个叫斯蒂芬的心理学博士说,大自然是很有耐心的,你所有不愿意疗愈的,都会传给你的孩子,如果你不愿意你的孩子受同样的苦,最好疗愈自己,让自己成长。
她忽然就原谅了程师娘。原来那个诅咒,不过是大自然的遗传,外婆传给程师娘,程师娘又传给她,她不会再将它传下去。她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她对冉卫遥说:“谢谢分享。”
冉卫遥回复说:“每个人都必须成长,不同的是,有伤痛的人,通过自我疗愈,没有伤痛的人,通过自我养成。不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几个字让雪女心中一动,但她知道,他已经通过自我疗愈成长了,在她长成一个内心丰润圆满,能量强大的女孩之前,她不配做他的灵魂知己。
12. 在这片湖里,他依然做着自己的江湖梦
雪女大四的春天,染房街的老巷子和旧小区都划入了拆迁范围。
很多人都不愿意拆迁。但外婆和程师娘却一致赞同,说:“拿到拆迁款,我们去南边买房子,买电梯房,楼层高的,向阳的!”
拆迁前,雪女从学校回来了,她去帮外婆搬东西。
矮矮的篱笆,翠绿的豌豆藤开满花,粉白与紫红,秦路生站在篱笆那头,他的额头缠着纱布,也许是某次街头斗殴的战绩。他望着雪女说:“对不起,我亏欠了你。”
“你没有亏欠我,”雪女说,“你亏欠的,不过是你自己。”
雪女转过身,心有点痛。他眼里的雪夜光芒不见了,那片阴影已蔓延成一片暗黑冰冷的湖。在这片湖里,他依然做着自己的江湖梦。为了所谓的兄弟,天真的江湖义气,他犯傻,受伤,付出了热血与感情,可他唯独从来没好好爱过自己。
所以,那些得不到疗愈的伤痛,又怎会宁息?
“雪女,我努力追赶过,可我只是兔子……”秦路生在她身后说。
雪女的泪水汹涌而出,可她没有回头,她仰起头看天空,夕阳闪耀着金黄蜜糖色,一只青鸟往白云深处飞去。对一只鸟儿来说,她生命的美丽,只在无垠辽阔的天空里。而兔子,她祝福他,在东走西顾的江湖里,能被温柔相待。
雪女返校时,冉卫遥来车站接她,他手里捧着一盒小蛋糕,还有火红玫瑰,映着他灿烂如朝阳的目光。
雪女微微笑着,无惧无畏地迎上去。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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