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做个朋友吧,小麻雀
这是凤栖山的子夜。
集日月精华的飞禽之所,霜白之光笼罩于顶,浅银色细线平铺翠竹之中。
万年秋桐仙树伸张着枯瘦的枝丫,细细蔓延成巨大的环形姿势,将我置于日月光的灵气之内。
我已在这座仙山的月隐树林修炼了九百年。吸取日月之光,是每日必做的功课。
我的羽毛从出生时候的灰色渐渐变成通身雪白,再过百年,我将会变成这凤栖山最尊贵的祥瑞彩鸟,拥有五彩绚烂的羽毛。展翅在苍穹的天空中,无飞禽再敢小觑。
作为出生就被飞禽耻笑的鸾鸟来说,变成彩鸟,羽化飞仙是终生所愿。
虽然阿泽总是嗤之以鼻。
阿泽是连渊浩渺的一只近万年的玄狐,法力高强,这月隐树林里,没有任何飞禽是他的对手。
我初识他的那日,刚偷了一只猫头鹰的仙丹服下,新增两百年的功力,猫头鹰恼羞成怒,气得要抓我回洞府做烤肉。
对于有贼心偷盗却没有法力护自己周全的飞禽界菜鸟,当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眼看猫头鹰的魔爪就要伸过来的时候,一只玄青的狐狸冲了出来。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狐狸,玄青的绒毛,在夜光下抖落着贵气的光芒。
那猫头鹰并不知道他的厉害,不自量力地和他斗了几个回合,没想最后连毛都被扒光,转眼变成秃鹰半成品,狼狈逃脱。
当我差点要痛哭流涕地多谢狐狸救命之恩的时候,刚刚还凶残顽强的狐狸突然冲我傻傻地笑起来,天真无害地说:“你好啊,小麻雀,我叫阿泽。”
我被他一声小麻雀唤得差点气得倒地不起,他却从身后取出一枚山果,划开它坚硬的果壳端到我眼前,继续装没心没肺的样子说:“我们做个朋友吧,小麻雀。”
2.只听闻狐狸惯用媚术,可曾听闻鸟儿对狐狸用媚术
我的小叔叔凤羽在离开风栖山的时候曾告诉过我狐狸的狡猾和阴险。
在凤栖山的隔壁就是狐狸世家的连渊洞穴,他们自成一国,种族庞大,有无边法力,自出生就比一般鸟兽高贵,很少与外界来往。
小叔叔说狐狸只有在需要利用人的时候才会示好,让我一定要提防。
可是我认识阿泽以后,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狡猾阴险的样子,他总把他们水泽洞里最好吃的山果带来给我,帮我整理我居住的鸟巢,为我打水擦拭羽毛,我修炼的时候,他便蜷缩成一个圆团,露出一双狭长妖娆的双眸萌呆地看着我。
没心没肺自然呆的样子简直萌翻整个月隐树林。
我问他:“为何来凤栖山,水泽洞的狐狸不够美吗?”
他却不以为意地说:“整天面对太美的事物,难免审美疲劳。”言下之意,他是到我这里解疲劳来了……
因为阿泽的到来,再也没有飞禽欺负我了,它们换成在背地里讲我坏话,说我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让一只狐狸对我死心塌地。
这根本是千古奇冤,只听闻狐狸惯用媚术,可曾听闻鸟儿对狐狸用媚术?
抛开他是狐狸这一身份来说,阿泽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朋友,我很难想象,在小叔叔离开我的几百年里,如果没有阿泽的陪伴,我这个自理能力为零的鸾鸟该怎样活到九百多岁。
3.他的嘴角漫开一丝笑容,是满足而幸福的,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笑
随着千年之日的即将到来,我这只野心勃勃的鸾鸟又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那便是西王母甘瑶殿外的那一棵千年树甘华树,据闻吃下那棵仙树长出的束果,鸾鸟就可在变身五彩鸟之日同时羽化成仙。
西王母的束果,惹得无数鸟类垂涎,如果你往西王母居住的海山一望,每天都能看到成批的飞禽被西王母的护山之兽大蛖小蛖丢下山。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一命归西。总之死或不死得看大蛖小蛖当日的心情。
在月隐树林里流传一句话:每个去海山的飞禽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到最后无情的事实会告诉他们,你就是一只傻鸟。
我整整做了两个月准备,才有勇气飞去海山试一试运气。
当我到达海山山脚,看到九千岁的五彩鸟口吐鲜血被大蛖毫不留情地丢下山的时候,我还是抽搐了片刻。
阿泽在我身旁劝慰我:“小麻雀,别去了,死了我还要替你收尸,很麻烦哎。”
为了这句话我闭着眼咬紧牙还是上去了。这事关一只被狐狸羞辱的鸾鸟的尊严。
当然,事实的确很残酷,当我连个甘华树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大蛖一掌打得口吐白沫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真的是一只傻鸟。
大蛖不愧是护山神兽,天生拥有一掌毙命的法力,如果当时不是阿泽把我接下,挂在身上,驮我回月隐树林里,我想我定是死在半路上了。
我五脏俱损,躺在秋桐树的怀里虚弱地喘气,阿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碗冒着仙气的汤药,放在我嘴边想喂我喝下。我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闻到一股浓腥的气味一直灌入我鼻息之中。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阿泽,觉得自己糗大了,阿泽却不慌不忙地蹲在我的身边,滴溜转着他的狭长狐狸眼,突然他的嘴边挂起了一抹笑容。
“小麻雀,我想了个特别好的法子。”我还在琢磨他怎么突然开窍了,没想到下一秒他把汤药都灌入自己口中,再凑到我嘴边,把嘴贴在我的嘴上,一股脑地全往我嘴里送。
我瞪大了双眼,不得不接受眼前被强吻的事实……口中有腥甜的味道,还有阿泽温暖的嘴唇和痒痒的……狐狸毛……
我狠狠咬了阿泽的舌尖,他吃痛地退却了,委屈地说:“好心没好报。”
我坚信这只万年狐狸,一定是假装的!他夺走了一只鸾鸟的初吻他还在扮委屈。该委屈的是我好吗?
我闭着眼不想理他,他却站在我面前问我:“小麻雀,成仙真的对你很重要吗?”
我眨眨眼,表示肯定。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脖子上取下一枚海壳挂链,他说:“这个给你,等你千年之日,吃下它,就能成仙了。”
有这种好东西,居然早不拿来给我!我激动得两眼冒光。
他却把我一把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第一次露出平静而不舍的目光,他说:“小麻雀,我要准备下山渡劫了,你要乖乖地在这里等我,知道吗?”他看着我,玄青的毛闪耀着熠熠光辉,狭长的狐狸眼难得的纯澈,“等我回来,我就娶你好不好?”他的嘴角漫开一丝笑容,是满足而幸福的,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笑。
我虽然不能言语,却深深地感觉在心底,似有一颗温暖的蜜糖,在慢慢融化,把我整颗心都温暖了。
4.只要再长出一种艳光红,就是千年的时候到了
醒来的时候,阿泽已经不见了。
我摸了摸心脉,破碎的五脏竟然全部恢复完整。
我打开脖子上的那枚海壳,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通透雪白的仙丹。
千年秋桐树说:“这小狐狸对你倒是情深意重,这颗灵丹是帝君赐予他们玄狐皇族的宝贝,一只皇室玄狐只有一颗,助他万年修仙免他受渡劫之苦,如今他却将这颗丹药给了你。自己下山渡劫去了,真是难得。”
“你以为你的伤为何那么快能好?若不是这小狐狸取了臂上一块狐狸肉混合灵山仙果同煮来喂你,你能康复吗?”秋桐树晃动着手中的枝丫,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这样的智商,真的是一只狐狸吗?我握着手里的那枚海壳项链,边流泪边为阿泽担忧。
阿泽走后我才听秋桐树说,他本是玄狐一族的二皇子银泽,天生法力,与一般狐狸不同,因此这月隐树林的飞禽才不是他的对手。
他们皇室到万年都必须成仙,才能保这连渊浩渺的繁荣平安,帝君念狐族的功绩,赐予仙丹,免他们修仙苦难。
而阿泽却将仙丹赠我,自己下山渡劫修仙去了。
当我准备还他仙丹的时候,他却已经身在将军府的府邸之中,作为洛粢国的镇国将军二公子开始自己的渡劫人生了。
这仙丹想还也还不了,我除了默默地等待再也别无他法。
没有了阿泽在身边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那般无聊。
我终于明白了山果是很坚硬的,没有锋利的爪牙是化不开的,我也知道了鸟巢不打理原来可以乱得连只小鸟都塞不进去。
我的羽毛渐渐地长出四种颜色,烟紫色,波光绿,淡绯粉和雪色白。只要再长出一种艳光红,就是千年的时候到了。
我无比想念阿泽,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于是我挑了个艳阳高照的白天,飞去银泽所在的洛粢国,想看看他的近况。
5.我真怕他就此死去,我将就此失去那个对我好的小狐狸
洛粢国,洛天大陆最南边的温暖国度,物资丰饶盛产美食。
因有怡人气候,独好风景而闻名。
我是在战场上见到他的。
彼时他已是洛粢国最年轻的将军,身穿银色盔甲,手持长矛,目光淡然,英勇无畏。
我飞到战场的时候,姜蛮族的首领已经将一柄长剑刺入他的心脏。
虽然我没见过他人形相貌,可是我却一眼便认出他那双狭长的双眸。在尘土飞扬的沙场上,透着不惧的神色。
战场上尸横遍野,洛粢国这一仗几乎全军覆没。
他若在此刻死了,便也了了,算是渡劫成功,可惜那姜蛮族的首领突然目露绿光,那手里的长剑随着那道光渐渐显现出它真实的模样。
是青铜戟。
妖道用来毁灭元神的邪物,令三界十林都望而生畏的兵刃。
我用灵眼一看,看见了姜蛮族首领竟然已经被猫头鹰附身,难怪他所向披靡,穿梭自如。
他高声笑道:“银泽,你究竟,还是死在我手里。”猫头鹰变出真身飞身而去。
我赶忙上前,用法力护住阿泽的元神,摸了摸他脉搏,见他还有一丝气息,打开海壳里的那枚仙丹,给他服下。
“阿泽,你要活着,要活着。”我抱着他,浑身都在打抖,虚空的元神渐渐聚拢,归回他的体内,冰冷的盔甲贴着我的脸颊,竟是这般令我感觉害怕。
我真怕他就此死去,我将就此失去那个对我好的小狐狸。
我正簌簌地落着泪,他却陡然睁开双眼,浓密的眉毛轻轻一挑,英气盎然的神色。
他淡淡地望着我问:“你是谁?”
6.我需要你,小雪。
我的名字是凤雪。
这是小叔叔给我取的名字,千年来,阿泽都喊我小麻雀,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名字叫凤雪。
我设了结界,免姜蛮族再度追上来。背着阿泽,和守候在城外的一支小骑兵会合。
那一路我走得极其不安,生怕我走得慢了,他便丢了性命,我才知道,那时阿泽将我抱回月隐树林的心境,应该怎样的忐忑与害怕。
援军被困渭水河,要三日才能抵达。
我喂阿泽汤药,帮他擦拭伤口,触摸到他手上那一道凹陷下去的疤痕。
我贴着他的那道疤痕,滚烫的眼泪落下来。
他高烧不退,在呓语中含着一个名字:“柔儿……柔儿……”
这个女子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是那般缠绵与挂念。
亏我把成仙的丹药喂他吃下,他竟然惦记别的姑娘,这简直是往我心口捅刀。
我一边帮他上药,一边用法力为他疗伤,一边心碎一地……
阿泽清醒之后,对我非常客气,他总喊我:“凤姑娘……”
我纠正他:“喊我小雪。”
他总是坚持地喊我:“凤姑娘……”
我倍感无奈。
有我助力,阿泽恢复得极快,援军到来那日,我解除了结界,阿泽又可重新上战场厮杀。
那一战打得极好,洛粢国的军旗在战场上迎风飞扬,姜蛮族节节败退。
最后阿泽取下首领的首级提在手中,坐在枣红马上,露出胜利而高兴的姿态,英气逼人,璀璨夺目。
可他的眼中,却没有我的样子。
夜里他们庆贺,喝酒吃肉,在篝火旁跳舞,我在帐中细细梳理我的彩色羽毛,眼见它快要长出艳光红的色泽,我有些松散地抖动了一下。
帐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我立刻变回人的模样,阿泽掀帘进来,眼神颇有些怪异,像是发现了什么。
我有些心虚,所以作为试探我说:“明日我便准备走了,你可要送送我?”
“你为何如此着急要离开?”他有些急切地慌张。
“聚散有时,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泰然自若。
“如果我让你留下呢?”他突然说道。
“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我需要你,小雪。”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小雪,难得的口气亲昵,难得的低眉顺眼,难得的,眼中有了一丝瞧不见的波动。
我需要你,多温柔的情话,小狐狸阿泽难得能说出这么温柔的情话来。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7.我从未想过他会爱上别人,将我忘记。
将军府在洛粢国的皇城。
老百姓欢喜地站在城中迎接他们的凯旋。
我坐在软轿里怀揣着鸟儿的心事——阿泽口中的柔儿到底是哪个狐狸精?
老天在此时却很恰到好处地遂了我的心愿。
刚刚掀开轿帘,我便看见一个身穿流彩暗花云锦的女子,欢喜地跑到阿泽的面前,一把扎在他的怀中,面带梨花地说:“迟哥哥,柔儿好想你。”
她的面容婉约,梳的一头流星髻,耳坠珊瑚环,颦笑间带着一股柔弱的病态,楚楚动人。
和狐狸精的妖娆美丽相去甚远,却是个不能否认的美人坯子。
旁边站立的是身着便服玉冠束顶的伟岸男子,他咳嗽了一声道:“婉柔,注意礼节。”
“臣参见皇上。”所有人跪地而下。
我却慢了所有人一拍,在大家跪地的时候,愣愣地杵在原地,和那个俊美星目的皇帝面面相对。
这个人长得极其年轻俊朗根本不像我想象中的皇帝那样老态龙钟。
阿泽来拉我:“小雪,快拜见皇上。”
皇帝却一把拉住我说:“不妨事,凤姑娘有大恩于我们洛粢国,免礼免礼。”
我也就不再和他客气,站在原地毫无惧色。
那名女子却走到我的面前,微微行了一个礼道,柔柔弱弱地说:“柔儿谢过凤姐姐对迟哥哥的救命之恩。”
这女子虽然柔弱病态,却聪慧机敏得很,从她一上来就喊我姐姐以装嫩这件事就可以看出。
明明不喜欢我,却还装欢迎至极,人类这一套假意逢迎,我根本不屑一顾。
我望着阿泽说道:“慕迟,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阿泽现在的名字叫慕迟,我习惯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那女子和众人愣在原地,对我没有礼貌的称呼感到吃惊。
阿泽见我这样直呼其名,碍于有人在场却不知如何应答,倒是老将军率先开口:“佳肴美酒将军府应该已经备下,皇上请。”
俊美皇帝却过来拉我的手道:“凤姑娘,我与你同坐可好?”
美男相邀,我哪有拒绝之理,反正阿泽身边有个美人在侧,哪里顾得上我与谁同坐。
宴席间,皇帝为我布菜,坐在主桌的感觉甚是不错,我懒得去看阿泽,怕那对男女刺痛我的眼。
那唤柔儿的美人来头并不小,是洛粢国的柔明公主夏婉柔,自小不知何故养在将军府中,与阿泽青梅竹马。
这是阿泽在人世间喜欢的女子,与我如此大不相同。
在我记忆中的阿泽太美好单纯,我从未想过他会爱上别人,将我忘记。
那俊美皇帝指着我眉心说道:“凤姑娘,这眉心的苍翎花快要盛开了吧?”
我一惊,没想到他竟见得到我眉心的那朵苍翎花,那是象征着彩鸟成形的标志,在满千岁变身五彩鸟的时候会盛开,最后成为眉心的一个印记。
可是我已经将它隐去了,这慕莱是如何看见?
他附耳说道:“姑娘还是趁早离去吧,慕迟不会爱你,他与婉柔,早已私定终身。”
8.他要的不是我这个人,只是我这周身的五彩羽毛,为的是救他在这个凡间的心上人
我不信阿泽不会爱我。
哪怕我知他心里装了别人,我依然不信他不爱我。
我觉得就算他没了记忆,可是我们有着五百年的感情,我吃过他的血肉,拥有过他的承诺,他怎会将我忘记呢?
我固执地在这将军府住下。
月圆之夜我听闻隔壁厢房有响动,噼里啪啦东西摔落的声音。
我变成小小鸾鸟飞到隔壁厢房一探究竟。
夏婉柔抱着阿泽泪水涟涟,她说:“迟哥哥,你不爱柔儿了吗?你爱上那个狐媚子女人了吗?”
阿泽抱着她,像护着的一件珍宝,他说:“柔儿你的身体不可动气。”
“让她走,让她走,迟哥哥,皇帝哥哥喜欢她,你把她送给皇帝哥哥吧。我不要见到她。”她像个孩子一样冲阿泽发怒。肆无忌惮,可见他们关系斐然。
阿泽俊朗淡漠的眉眼,在大红色的烛光下,烧出一片郁结神色。
他说:“柔儿,小雪她不能走,我不许她走。”
夏婉柔拼命地打着阿泽的身体,突然她眼睛一闭,在阿泽的怀里晕了过去。
阿泽惊慌失措,立即将夏婉柔温柔地放在软榻上,端起一旁的药喂她服下,动作轻柔,目光温暖。
阿泽曾经也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而如今他却将这样的温柔给予了别人。
原来阿泽是会爱上别人的啊,他不是永远都爱我一人的。
我站在白翎花上,听到阿泽伏在婉柔耳边轻声呢喃,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一起沉寂了下去。
阿泽被皇帝诏到了皇宫,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道圣旨。
下人传闻是娶公主的诏书。
阿泽拿着一柄戈在院中挥舞起来。
空中下着银丝细雨,他一袭玄衣,墨发散开,挺拔英勇的面色淡漠而冷静,他紧握手中的戈,攻击,刺打,回身,掉头,他几乎用得游刃有余。
他似在发泄,似在挣扎,似在彷徨。
我并不知道阿泽在痛苦什么,曾经他还是只小玄狐的时候,他是那般无忧无虑,他让我等他回来娶我,等我们俩都成仙了,他将我娶回连渊浩渺,可是如今我没有了仙丹,再难成仙,而他,却爱上了别人。
我有些哀婉,转过身,一路走去鲤鱼池。
夏婉柔走到我身边,她的面色越发苍白,还未靠近我,我就感受到她身体的寒凉。
她说:“你不用感到奇怪,这是我自小就有的怪病。父皇将我养与这将军府之中,不过希望我在仅剩的年岁里能活得逍遥自在些。自小我就和迟哥哥一同长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一直在寻找能医治我的方子,直到一年前,有个江湖术士告知他,我这寒凉需要五彩神鸟的羽毛制成的衣裳才能康复。可是这五彩神鸟,无人见过,更别说捕来取它羽毛。”
她幽幽地望着我:“姐姐,你说,若迟哥哥能遇到这五彩神鸟,会抓来为我缝制衣裳吗?”她说得不紧不慢,而我听得却止不住地发抖,五彩神鸟之所以能存活,就靠这一身艳丽羽毛,若没有了这个护身羽毛,很快就会冰冷而亡。
原来阿泽的烦恼是这个?他一早便知我是即将修成五彩羽毛的鸟儿,他说他需要我,他不让我走,原来,只是这个原因?
他要的不是我这个人,只是我这周身的五彩羽毛,为的是救他在这个凡间的心上人。
凤雪啊凤雪,枉你修炼了近千年,竟然相信不论星辰浩瀚,轮回斗转,那个爱你的人,终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认出你来,与你共渡晨曦。
你怎这样痴傻。
9.我的阿泽,他还在让我等他,等他回来的那日,亲手杀了我
当夜我便想离开,可阿泽却提着茶壶来我住所找我。
他的发丝贴在面颊上,寡淡英气的眉眼像是刚刚从清池里泡出来的那般干净。
他在帮我泡一壶锦绣春。
荷叶上摘取的露珠,从竹筒里倒出来,慢慢吞吞地就泡那么一小壶。
他说:“今日入宫,皇上与我要你。”
我挑着眉:“你同意了吗?”
“没有。”他很笃定,“我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
我在吃洛粢国最负盛名的鸳鸯糕,若是以前他讲这话,我定是深信不疑,可如今,我怎么看,他的眉眼,都只像一只深藏不露的狐狸。
他取过一枚坚硬的竺果,用力地剥开果皮,露出里面鲜白的肉果,一小瓣一小瓣地放入茶杯之中,再端到我的面前。
我喝了一口,果肉与茶的清幽混合一体,香气盎然。
他说:“你知道这茶的寓意为何吗?“
我摇摇头。
他却笑起来,说:“小雪,等我从洛珠国回来,就告诉你。你,可愿意等我?”
这是阿泽第二次让我等他,我多想告诉他,我已经等待了他很久很久,可是却等来他爱上了别人。等来他的温柔示好,不过是虚情假意的挽留。
那夜他出门的时候,我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以前他只是一只小狐,喜欢蜷成一团在我怀中,那般温暖可人。
可是如今他是俊美少年,我靠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心是疼的。
他的真心给了别人,对我却始终假意周旋,我明明气成内伤,明明想一走了之,可是我还是那般舍不得他。
我的羽毛变得越发的美丽动人,光泽艳丽好看。我终于快要变成一只梦寐以求的美丽彩鸟,可是我却开心不起来。
我的阿泽,他还在让我等他,等他回来的那日,亲手杀了我。
他是那样的狠心,残忍,为了另一个女人。
10. 那时你只爱我,我也只有你
翌日,皇帝派阿泽出访洛珠国。
我原以为我会离开,可是我没有。
阿泽走后,我开始取我的五彩羽毛缝制衣裳,最后一抹艳红会在我年满一千岁的时候长出来,每拽一片羽毛,感受它从我的肉体里撕扯,拖拽的疼痛,我看到斑驳的血密密麻麻地从伤口中流出来,我却不感到疼。
我失去了疼痛的知觉,无法成仙的五彩鸟,失去爱人的五彩鸟,她对活着充满了绝望。
每次缝累了,我便会坐在将军府的院中,看着阿泽喜好的戈发愣,我想到他矛盾而无助的眼神,想到他深爱着一个人却要眼看着她死去的痛苦心情,我便不再恨他了。
我天真地想,阿泽,即使如今你爱上了别人,至少在那五百年的凤栖山上,你为我割肉取血的情谊,定是真切的吧。
而如今,我便将这一切都还你,在这凡间,我唯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你受苦。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在这个气候宜人的洛粢国,我已经感到阵阵的寒意。我的羽毛渐渐被我拔光了,那一件温暖而漂亮的羽衣快要制成。
我觉得我很累很累,累到没有力气在每天坐在院中看着戈发呆。我只能推开窗,望着凤栖山的方向,回忆一下过去。
阿泽要回来的那日,是我千岁生日,在那一日,我长出了最后一片艳光红的羽毛。
它的颜色和我的伤口融合成一片,我望着光秃秃的周身,望着像肉团一样可怕的身体,觉得这一切都要过去了。
我摘下了最后一片羽毛,将它一点点地缝入那件羽衣之中。
推开窗,霞光照到窗棂的白翎花上。阿泽,我不能再等你了,阿泽,我再也听不到,你亲口和我说那杯茶的故事。阿泽,没有了小麻雀,也请你一定要幸福地活着。
我将自己牢牢地裹在一件裘皮披风里,毛茸茸的触感好像阿泽的温度。
这个冬天太冷了,真的太冷太冷了。
阿泽,如果我们还在凤栖山上,如果我不是那么想要羽化飞仙,那么我还是那只在凤栖山上无忧无虑的鸾鸟,你口中的小麻雀,你还会缩在我的脚边,将我放在怀中。
那时你只爱我,我也只有你。
11.阿泽,我们还是错过了。
慕迟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只已经冻死的鸟儿和一件五彩缤纷的羽衣。
他身后放着的是他从洛珠国找到的一床焰火玉榻。
它可以替代那一件五彩鸟的羽衣,为夏婉柔去除身上的体寒怪病。
他多想告诉她,他自由了,当皇帝和他要凤雪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在见到凤雪的第一眼,就爱上她了。他知道她是妖,知道她是一只可以救夏婉柔的五彩鸟,可是他从未想过要杀死她。
他的矛盾,只是不知道怎样安顿夏婉柔的去留。
他不知怎样告诉青梅竹马的爱人,他移情别恋。
夏婉柔的苦苦哀求,他附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和她说对不起。
慕迟向皇上恳请去洛珠国寻找焰火玉榻,只要能救夏婉柔,皇上就收回让他娶公主的诏书。
那个病魔缠身的柔弱公主从他兄长的口中得知了凤雪的身份,得知慕迟的移情别恋,于是她故意在鲤鱼池旁,说那样一番话让她误会。
慕迟经历了千难万险,才找到了这床焰火玉榻,可是当他回来要和凤雪见面的时候,她却死了。
她死在了一身狐狸裘皮的披风之中。伤痕累累地缱绻成一个圆团。
慕迟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海壳项链,她将它轻轻地护在她尖尖的下巴之内,他翻开那枚海壳,听见她虚弱的声音轻轻地说:“阿泽,你还记得凤栖山的那只小麻雀吗?”
慕迟的心里似被什么给生生地勒住了,斗大的泪,从好看的眼珠中,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凤栖之山,连渊浩渺,阿泽,我们还是错过了。
错过了。
12.小麻雀,快点醒来吧。
三年后,慕迟战死沙场。
他是洛粢国最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
连渊浩渺的水泽洞里,一只玄青狐狸在为一只没有羽毛的飞禽剥山果。
因为没有羽毛,看不出它的种类,她仿佛已经死了,却依稀有些温度。
她的口中,含着一只万年狐狸的内丹。不老不死,不醒不动。
银泽每日都来看她,给她讲故事,给她喂一口锦绣春。
他喜欢在她睡觉的地方摆放一盏茶,是那日他为她泡的那壶锦绣春。
他来不及告诉她,这壶茶的意思。
那是洛粢国的新婚夫君,在成婚的第二日都会为妻子泡的一杯茶。
寓意锦绣春色,幸福绵长。
银泽走到狐狸洞外,一缕霞光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岁月安好。
他转过头,对着榻上的人说了一声:“小麻雀,快点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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