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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时间:2023/11/9 作者: 花火A 热度: 13161
微酸袅袅

  从外面吃完饭回家,我看到外公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想起妈妈说他已经糊涂了,就走过去问他:“你认识我是谁吗?”

  外公迟钝地反应着,摸摸花白的寸头,吞吞吐吐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不认识了。”

  我摸了摸他的手,干燥粗糙,青筋暴起,很深的掌纹里有洗不干净的黑色污渍——那是一双劳动了一辈子的手。

  和那些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脚边长大的小孩不同的是,我小时候由自己的爸爸妈妈带大,长辈缘薄,外公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性格模糊的人。

  外公个子瘦小,骨架纤细,据说是个孤儿,从小就给人放羊,和外婆就是在放羊的河堤旁相识的。后来结婚生子,分到几亩土地,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田间地头度过的。

  有过一个记忆颇深的凌晨,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我被晕晕乎乎地拎起来穿衣服洗脸,然后坐在小板凳上看外公和外婆把从地里收来的蔬菜整理打包,放入箩筐里。离天亮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已经走在去往城里菜场的路上了。

  披星戴月——后来学到这个成语时,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凌晨,满天星斗,路灯昏暗无神,气温很低,我走了一会儿身体开始发热之后,皮肤就又麻又痒,那是毛细血管在快速扩张。

  那时的外公,在我眼里是一个伛偻的背影。

  虽然是独生子女,爸爸妈妈对我也很是宠爱,但年少时的我仍有一种“不被爱”的恐慌感,我不知它来自何处,但它确实长久地留存在我的灵魂里,像某种图腾。年少时的我一定要在自己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才能觉得安心,在外过夜的次数寥寥可数。

  有一天晚上,我破天荒的答应独自在外公家留下来,因为有妹妹做伴。但玩了一会儿,我发现外公似乎更疼爱妹妹,又想起妈妈说外公和外婆“重男轻女”,妹妹是“孙女”,而我只是“外孙女”,心情更加低落,不由得就想要回家。

  磨磨蹭蹭到门口,外公还在和妹妹玩,我就转身跑出了门,然后一个人凭着记忆独自走回了家——就是那条凌晨去城里卖菜时走过的路,还是满天的星斗,只是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小小的我握着拳头走得飞快。

  那时的外公,在我心里是一个不爱我的坏老头。

  大舅和小舅分了外公的田盖房子,外公没有地可以种了,他开始到村里一座香火旺盛的庙里打零工,主要职责是把燃烧了大半的蜡烛熄灭、装堆,腾出空的位置给后来的上香者插香烛,闲暇时还负责打理周边林木。

  村里很多人靠这座庙吃饭,但不干活,阳光好的午后就聚在一起打牌,或者躲在哪个僻静处打个盹,吃饭的时候才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我每次去,都只有外公,和一些像外公一样的老人在勤勉地工作。

  外公总是说,不干活能干吗呢?

  他干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已经忘记如何享乐了。像一只始终上紧了发条滴答滴答行走的钟表,一旦停下来就满心恐慌,无所适从。

  我写字,塑造过很多人物,但我始终无法概括或者形容出外公的性格。我以为他是温和的,但据说他暴怒时也会像某些有陋习的男人那样打老婆;我以为他是沉默的,但是喝点小酒也会开开玩笑;我以为他是随性的,可是有时候好像又会有自己执拗的怪脾气……

  我和他的交流那么那么少,我只知道他一辈子都非常勤劳,劳动似乎就是他生命的主题。他糊涂了之后有时会七点就入睡,九点起来以为是凌晨,跑到以前工作过的庙里,转个圈又回来,还会扛着锄头去给别人家的树木锄草松土……

  前日我陪妈妈去看他,冬日的烟囱吐着白色的炊烟,温暖从明亮的树梢吹散,外公笑眯眯地坐在门口,好像还认识我一样。

  我曾经有个梦想,想买一座小小的园林,里面有假山、流水,种满了外公喜欢的树木和花草,他一睁开眼睛就可以和他喜欢的草木在一起,做他喜欢的工作。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个梦想,而今它就真的只能是梦想了,因为外公那么快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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