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爱自己,终究不是爱情啊。
——只听见远处悠悠传来吟诵诗歌的声音:“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1. 旁的柳树都爱上了另一株柳树,而我偏偏不爱。见过这样美丽的桃花,谁还会去爱一株柳树呢?我宁可像这样日复一日地陪伴她,看她那年年盛开的美丽桃花。
起先我在烟湖湖畔百无聊赖地待了近百年。日升日落之中,时间那么漫长,那么寂寞。
直到有一天夜里,月明星稀,湖面上划来一只画舫。船里走下来一个男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孩紧闭双目,看不出是死了还是睡了。船舱里又走出来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月光下,女人面色苍白如纸,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她怔怔地站在船头,看着那男人走到柳树边挖了一个小坑,将婴孩埋在土下。
男人埋完孩子,回身走到船上,轻轻搂住她的双肩。良久,女人开始啜泣,决绝地推开那男人走下船来。
待她走近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手中是一根桃枝。
她走过来,将那树枝扦插在掩埋婴孩的地方。那男人也从后面跟上来了,爱怜地拥住她,吻她的前额,扶着她回到船上。而后船就离岸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此我身畔就有了这株奇异的桃花。在她头年开花的那个春天,我才幡然醒悟,如此漫漫寂寥的等待,全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彼时她才刚刚是小小一株树,但已比其他任何一株桃花都要美了。
每年放春,她都会开满一树极好看的粉花。那些娇嫩的花瓣在暖风中轻轻颤动,花团锦簇间,彩色凤蝶翩飞起舞。
日复一日,我与她在这河畔相依相伴,共沐雨露,生长了十数载。
我是一株柳树,开不出任何好看的花朵。而她是那样美。
——若是我会开花,也决计开不了像她这么美的。
待她开花之际,我便抽出嫩绿的叶芽来陪衬她,将她衬得更美更娇艳;她爱看雪,我便在暖春里扬落漫天纷纷扬扬的柳絮给她看。
无论天气晴雨,游人日日络绎不绝地从我们身畔走过,近到她跟前都禁不住驻足欣赏,看她看得痴了,留恋不舍得走。文人不约而同地云集在她花枝下,为她写出动情的诗词咏叹她的瑰丽。
待到花全凋谢了,她的绿叶和枝丫也是美丽的——枝干纤长舒展,旁生的细枝错落且精致。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处景致。
每逢花季,有小贩来这里贩卖吃食玩意儿的,有跑江湖的术士在这摆摊卜卦的,有穷苦书生来这卖字画的,甚至还有说书人来这说书的,好不热闹。
我在这儿待了百多年,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她来了以后的这十数年的人多。
开头我觉得很有趣。那小贩卖的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煞是好看,各色糕点都香喷喷的;那个胖墩墩的赖利头道士总是清早就来这摆摊算命,然后坐在摊子后头打瞌睡;那些卖字画的书生总是苦着脸,从来没看见他们做成过一笔买卖;说书人讲的故事也顶有趣,什么许仙啦白娘子啦之类的。
然而时间长了,日日如此,我就禁不住感到厌倦——那个穿着青色长衫的说书人说的故事永远都是《白蛇传》,他还没讲腻,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桃花,只见她出神地听那说书人讲白娘子怎样水漫金山地去救许仙,情绪随着故事跌宕起伏,一惊一乍,惊得蝴蝶都飞走了。
她倒是永远都听不厌这个故事。
——就像我永远都看不厌她。
旁的柳树都爱上了另一株柳树,而我偏偏不爱。见过这样美丽的桃花,谁还会去爱一株柳树呢?
我宁可像这样日复一日地陪伴她,看她那年年盛开的美丽桃花。
2. 这样的日子也许对她来讲并不够好,然而于我来说,只要能在她身畔,我便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美景,再满足也没有了。
河畔各色小贩年年岁岁地在这里耗着,而卖字画的书生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长久的。
有的金榜题名去了,有的回家种地去了,没有一个人坚守在这里。或许书生才是最薄情的吧。
河畔停着几艘画舫。南方的春天湿濡濡的,时不时就飘起了细雨。那卖字画的白衣书生急急忙忙收起字画,将那些画卷捧在怀里,四处寻找避雨的地方。
此时画舫里走出来一个紫衫女子,持着一柄伞,娉娉婷婷地走来。
“公子,来船上避避雨吧。”
“这……”那书生朝那船里张了张望。
画舫里的女子们在里头咯咯直笑。
“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太方便吧。”
女孩们笑得更欢了。
紫衫女子喝止姑娘们的调笑,缓缓地走到书生旁边,将伞打在他头上。
“这雨得下很久呢,公子。”她见他怎样都不肯上船避雨,便将伞交到他手里,“那至少将这伞拿着吧。”
“多谢姑娘。敢问姑娘芳名,待会儿我好去还伞的。”那呆呆的书生就目送着紫衣女子回到船上,只将伞打在画卷上。细雨淋在衣衫上,湿答答地贴着肌肤,他也全然不知。
“叫我紫苓就行了。”说罢那紫衫娘子回首一笑,返身回去了。
桃花望着这一幕,痴痴说:“那个人像不像许仙?这情境像不像许仙和白娘子?”
“一点都不像。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穷书生和一时兴起的欢场女子罢了。”我不以为然,对她的入神有些气恼,“即便他是许仙,你也不是白娘子——与我们并不相干。”
“不同你讲了。”她不再理我。
我看着她心里默默说,倘若你是白素贞,我更是决计不准你去的了。
那边厢,说书人正好讲到许仙辜负白素贞,白素贞含恨被镇压雷峰塔下。
雨很快就停了。书生收起伞,想要送回去。
想了想,又停驻脚步,看了看桃花,又看了看我。愣想了一会儿,随后走向我,折下一枝柳条,拿着那伞一起送回船上。
桃花有点生气:“有那么多美丽的桃花,他凭什么就折柳枝?”
那边免不了又是一番戏弄的。
书生仓皇地红着脸跑下船来。
雨季太长,桃花烦闷,厌倦这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闷闷不乐地遥望着湖对面的青山对我抱怨:“我好想去湖的那一边哪。前年春天飞来的雀鸟说,山林中连绵不绝的树木美极了,山的那一边是空旷的田野,一入秋便垂满金色的麦穗,比什么雕梁画栋都要好看——这湖边的亭台楼阁与湖中的画舫,看得人真叫腻味。”
“可是……植物是不能凭借本身意志移动的呀。”
“听说那林中长有那种能够攀援的丝萝,可以将身体舒展到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
她艳羡地望着对岸的青色山峦。
“丝萝没有你那么美。”我说,“山林田野,都不如你美,有什么好看的。”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她叹了口气。
“我是不懂,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我看向那被雨点晕开水纹的湖水,问她。
“有什么好?无聊死了。”她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还好桃树不会动,这样她就算生了我的气,也不会跑开去。我心想,不然要叫我去哪里寻她回来。这样的日子或许对她来讲并不够好,然而于我来说,只要能在她身畔,我便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美景,再满足也没有了。
一整个花季,画舫都停驻在河畔。河岸上的男人来来去去,书生日日都来这里摆摊卖那些可怜的字画。
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子在卖字画,心却早就飞到那画舫中去了。书生只恨自己太穷,进不去那船上,天天陪那紫衣姑娘弹琴唱曲消遣时光。
“你看那书生是不是很痴呢?”桃花消气了,就又问我。
“不过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罢了。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我不屑。
“许仙最初也是穷书生呀。”
“许仙是许仙,他是他。这天下哪有那么多许仙的。更何况,许仙哪里好了?若不是被白素贞垂青倒贴他,他什么都不是。”
“许仙他善良他痴情,这便是最好的了。”
“受那法海挑唆,抛弃身怀有孕的妻子,是为善良?”
“若不是许仙前世救了白蛇一命,白素贞也不会来报恩的呀。难道不善良吗?法海挑拨是非棒打鸳鸯,那是法海的不是。”她替许仙辩白。
“前世便是前世的事。或许他前世善良,但今世则未必。我只觉他愚昧,配不上白素贞。”
3. 雨停歇了,伞归还原主。他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只是那书生却痴痴地站在树下,执著着不肯放下——只不过是一把伞的缘分,却偏要这样念念不忘。
桃花凋零之时,不知哪一夜,河畔的画舫驶走了。
书生日日来这树下等,但日日都等不到他想见的人。甚至,她未向他道别。她像一个神秘的妖魅,在某个迷蒙的雨天降临,又倏忽在某一天清晨消失无踪。他不知要到哪里去寻找她,她从未对他说过她自己的事情。她不过是借了他一把伞。
雨停歇了,伞归还原主。他们的缘分也就尽了。
只是那书生却痴痴地站在树下,执著着不肯放下——只不过是一把伞的缘分,却偏要这样念念不忘。
“真是愚昧。”我说。
“那是痴情。人间难得有真情。”桃花说。
“莫名其妙。”我嗤之以鼻。
桃花并不理会我的不屑,径自说道:“阿柳,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找他呢?”
“眼见这人走茶凉,今年怕是无望了吧。等过一年的花季,说不定那些歌姬又会随着富商公子哥的来赏花了。如果这书生足够耐性,说不定倒也等着了——只不过,等到了也未必见得着,见着了也未必还记得,只不过姑娘一时兴起给个人情罢了,他倒是看成什么海誓山盟了似的。活该这痴等的苦。”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倒是信那一句古语,凡是好事多磨。自古以来那些多情的传奇,可不都要经历过一番挫折劫难的。”
“你啊是听了太多故事了。人世间哪有这样好,凡事都能遂心遂愿的。他们不也常说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去试试做人,可就知道了。”
“要是可以,我倒是巴不得呢。”
时值初夏,桃花已经凋谢殆尽,一地的残花被清风扫尽。
桃花是一株不会结果的桃花树,只为开花而活。
那么肤浅,却因为花开时那动人心魄的美而得到了世间的谅解。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不需要具备用途的,美丽本身便是一种功用。
那书生每天打清早来摆摊卖字画,眼神总瞅着河面。渐渐地字联书法少了,多是仕女图,全是那紫衫的美貌少女。
花季以外的烟湖是冷清的,鲜有船只游赏其上。日益憔悴的书生一心一意地痴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却不知桃花正痴望着街边的书生。
终究看不过去了,我对桃花说:“看够了吗?这样一个人,日日夜夜这样看,有什么好看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便是他这样了吧。”桃花望着树下的书生,文不对题地兀自喃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枉费了一番痴心,又有何用呢。”
“他这样好,她总会回来的。”
“转眼数月已经过去了,天已入秋。你看我们的叶子都已新残相间,她可曾回来过?可见他的痴等也不过是枉费一番功夫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苦短,倒不如去做点别的较为有意义些。”
“那是因为她不曾知道他这样痴心。”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即便她知道,她也未必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痴情爱她。”
“就算她不会特地为他回来,难道她就再也不来这里了?明年不来,不是还有后年么?每年都会花开,人便总会回来赏花的。”
“嘁。像那样的烟花女子多的是富商豪贾追捧,又怎么会在意一个落魄书生。见他这样纠缠不清,反徒增厌烦而已。他连痴情都不配。”
“你只是一棵柳树,怎么比世人所厌憎的小人还要势利。”桃花嗔怒地背转身去,再也不看我。
桃花竟然为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我生气拌嘴,我同桃花的关系再不像从前亲热了。我深深叹一口气,心里有一点苦涩久久消散不去。
5.人面是不知何处去了,但是没准那年年盛开的桃花还在痴痴地等着书生去看的——然而书生却只惦念着那不知何去的佳人,徒惹了那桃花暗自垂伤。
桃花彻底憔悴了下去。
我劝她:“你身为一株草木,本应去爱另一株桃花才是,怎生可以爱上一个人类呢?如此逾越……”
“你不懂的……”桃花落寞地望着那长长的石板铺就的街道,桃花不开,赏花人自然不来,特地远道来赏花的人也就悻悻离去了。
“你不说,我又怎样去懂?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难道还无法相互理解?”我气闷。
“倘若心里觉得应当爱谁便爱上谁,那就称不上爱情了。往往碰上谁就是谁,爱上了便是爱上了,不爱的偏偏不爱。并不因他是草木是虫鸟而就爱了,也不因他是个人就不去爱了。譬如白素贞,也是情非得已,顾不得那许相公是个迂腐怯懦的穷酸人。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讲。或许是月老太爱顽笑。”
我听了桃花这番话,怔怔地,眼泪情不自禁淌下来。
可见桃花是真正地抛弃了我与她往日的情谊。我赌气地想。
又过了几日,桃花来找我说话:“这样的痴心,他怎能放得下呢。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要去找他。”
“可是……你也知道,树木是不能动的。根植于泥土,生长于斯,成长于斯,枯竭于斯。”
“我想到法子了。我们也是可以移动的。”桃花狡黠而哀伤地一笑。
她细细与我道来。
我听罢,惊呼:“你疯了!为了个穷书生这样大伤元气。桃花,不要这样不爱惜自己……为我,也为你自己,听我这一次。”
“不,阿柳。你不懂我的心。”
“我怎么不懂你……”
“若要我这样坐以待毙地活着,再也见不着他,我还不如立即死了……我迟早都要死的,不如让我拼死试这一试。无论怎样我都会死去的,我等不下去了。”
“可是你若死了……”
“阿柳,你知道你是劝不动我的。我意已决,至死方休。任凭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的。”
我没有机会说出后面那半句话,你若死了,我也不想独活。
我没有选择,只能尽力帮她。
春末时候,游人惊异那几近枯竭的桃花,竟一夜开花。桃花竭尽全力开花,开了满满一树,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她想念那书生想得要疯了,就这样痴了,决意要身体力行地去爱他。
桃花罕见地开得灿烂,于是人又聚拢于此。不知是谁人,将那盛开桃花的桃枝折落在地。人见了叹道可惜,纷纷拾了桃枝回家,插入花瓶里摆放观赏。桃花很快就变得枝丫稀疏了——那些美丽的树枝,她的身体,从她身上渐次分离,散落于这个城镇的各处。
我心疼地看着她,用柳条轻轻抚摸她的伤口:“你这又是何苦。”
桃花把精魂分别附着于桃枝之上,借助游人的手,走进那些人家里去。为了能长出脚去寻找他,这十数年来的根基,她都尽数不要了。我只能看着她日益孱弱,别无他法。
“你见到他了吗?”我心痛地不停问她。
“还没有。”她总虚弱而沮丧地摇摇头。
“你不该去爱一个人的。”
“那么一株桃花应该去爱谁呢?另一株桃花吗?”她凄楚地笑着说,“为什么要去爱另一株桃花?他有的,我都有;我没有的,他也没有。他甚至多半还没有我生得美。我为什么要去爱她呢?倘若我爱桃花,那么我爱自己不就好了嘛,也省了麻烦,图个干净利落。——可是爱自己,终究不是爱情啊。”
那么可以不可以去爱一株柳树呢?我没有问,亦是不敢。我慢慢地懂了我自己的心,由此也懂了桃花的心。
但桃花始终不知我竟能懂得。
你说我不懂爱,因我无法告诉你,我爱的是你啊。我告诫你不要去爱异类,而我爱上的,却是一株桃树。
事已至此。
她落寞地微笑着:“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那个紫衫女子,在一片开满桃花的树林里邂逅他,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我问他,当日我与你送伞,雨歇了,你还伞来时为何不折那盛开的桃花,而单单折了柳枝?
“他答,那桃花开得这么美,折下来岂不可惜?不如远远地看她开着,那么满满一树花朵,才叫好看呢。
“你看,他是关心我爱护我的。他是这样懂得怜香惜玉。”
我心想,恋爱中的女人真是蠢得要命。无可救药,任何虚妄的幻想都能用来佐证对方的所谓用心良苦。
桃花又戚戚地说:“然而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苦苦思索却答不上来。此时便苦恼地醒过来了。”
从来都没有人给我们起过名字。因她从不结桃子,人们便只称她作桃花。
——其实桃花也是一个好名字。
桃花虚弱到几乎要枯竭而死。
倾尽所有,桃花并没有能找到他。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人面是不知何处去了,但是没准那年年盛开的桃花还在痴痴地等着书生去看的。——然而书生却只惦念着那不知何去的佳人,徒惹了那桃花暗自垂伤。
紫衫女子辜负了书生的一番痴情,书生的痛有桃花来懂得和体谅;书生又辜负的桃花的一片痴心,桃花的痛楚有我来明白和体会,那么,我的苦痛和无奈呢?
我又怎么舍得让这样娇弱的桃花去承载更多的伤痛。
6. 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现在我也觉得,人世间的情爱,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趣且可笑。
不想桃花即将精力殚竭之时,那书生竟重又出现在河畔。只是不再卖字画,也不是书生了。他穿着粗布短衫跟着包子铺老板女儿的身后。偶尔娘子不在时,他也同女客轻薄调笑,再不复往日痴情痴心的风采。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哪里值得桃花这样去待他。
人真是多情,爱罢了这个就能去爱另一个。他们只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可怜了那雷锋塔下的白蛇精,可惜了这河畔的桃花树。多情总被无情恼,痴情常被多情误。
桃花见了这一切,只是笑笑说道——她孱弱到连笑也显得吃力了:“他不是变心。他只是……身畔的那个人并非那个紫衫女子。那包子铺老板的女儿这般庸俗,实在并非他所挚爱之人。他又怎么痴情于那女人呢。况且他的心,早就全盘付与那紫衣歌伶了。”
“那他何必娶她?”
“为了偿情。毕竟彼时他病重在床,皆是由她照顾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他又如何能忍受自己这样白白糟践了人家。”
“你何苦要为这负心人说话。”
“他若薄情,又怎会在那烟湖湖畔苦等了她一整年?”
“得不到的,自然是最好的。得到了就不再珍惜。”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愿意听你说这样的话。”
于是我只好住嘴不说。
十数年来,一年又一年,桃花真是越来越像人间的女子。我暗自叹息,回想起昔日不解人事的桃花,恍若隔世。
沉默良久。
“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现在我也觉得,人世间的情爱,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趣且可笑。”桃花又说。
所幸这一年春末,竟下了一场润泽大地的春雨。桃花因此获救了,逐渐恢复起生机来。想要回复到原本的鼎盛自然还要花费一些时日,然而终究是性命无虞了。书生的事她也已放开——更何况那超凡脱俗痴情至性的书生,而今亦堕落为一名为生计碌碌的小商贩。
7. 我永远走不了,她也永远走不了。然而我离得她这样靠近,这么多年来与她日夜相伴,却从来没有能够走进她的心。我只爱那一株桃花,而桃花却只爱书生。
雨后初晴的午后,少年手执着书卷,沿着湖边的石板小径一路走一路读过来。时而喜上眉梢,时而眉头微蹙,专注地读着,脚底下磕磕绊绊他也毫不在意。
“看,那个人好奇怪啊。看起来好蠢”我指着那个人对她说,说完又有些后悔,生怕又勾起桃花的那一段痛苦回忆。
但已太迟了,桃花向他看过去,全然不顾我的评论,赞叹道:“呀,这个人长得还真好看。”
虽说是初夏,桃花已经凋谢殆尽,我却仿若看到桃花颊上飞上了一抹绯红。
书生全然没有注意到桃花。桃花无措极了:“怎么办,我的花都谢了。”
“谢了就谢了呀。明年还会开的,每年都会开的。”我假装看不懂她的心思,懒懒地回应她。
书生越走越近。幸好她是一株桃树,若是一个女子,怕是早就娇羞得逃开去了。那书生走得倦乏了,便倚在桃树上阅其书卷。
这下可好,她又惊又羞,枝叶乱颤。
那书生疑惑地抬头看看悉悉索索的树叶,只当有风拂过,继续埋首书卷。
我看了心头烦闷,别过脸去,用柳枝轻抽湖面。湖水荡漾开来,将她的倒影打碎了。
不一会儿,那一头迎面款款走来一名容姿端丽的少女。
“李公子……”那小姐柔声唤他。
这姓李的书生听闻话语,抬起头来看到她,无措且羞赧地迎上去欠身行礼:“苏小姐,小生……失礼了。”
“公子实在不必多礼。”苏小姐微笑道。
一来二去,俩人便互相称呼起对方名字来。
这般戏码,百多年来我见的太多了,便毫无兴趣地观赏那湖面上的鹳鹤。然而鸟也看厌了,我还是转头去看桃花——我看她是从来不会腻的。
但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下那一对璧人,我便用柳枝轻轻拂她的桃枝。
她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你看那书生的眼睛,看着那小姐的样子,亮得像夜晚晴空里的星辰似的。比刚才更要好看几分呢。”
可我看看书生,再看看小姐,看来看去都看不出个名堂来。
人这种东西,整天跑来跑去也没个定性,一会儿来树下哭,一会儿来树下笑,我是看也看不懂。别说活了一百年,再让我活一千年我也不懂。
“这样的戏码,在湖畔不知道上演过几百万出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唉,”随即她又叹气,妒火几乎要把她烧着了,“她腰肢还没有你的好看呢。”
听她夸我,我顾不得想太多,得意地轻舞柳枝。
可她并没有在看我。
我停下动作,心里十分寂寞。比独自待在河畔的那一百年里还要寂寞。
纵使寂寞……我还是得陪着她,守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我永远走不了,她也永远走不了。然而我离得她这样靠近,这么多年来与她日夜相伴,却从来没有能够走进她的心。我只爱那一株桃花,而桃花却只爱书生。
时常我也会为此感到了无生趣。是啊,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也不过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虚掷光阴——桃花又不曾爱我。
但每每看到桃花的容颜,我又想,倘若自己寻死去了阴界,恐怕是再也见不着桃花了。我又怎么舍得去死呢。
那么就这样让我日日夜夜地陪着她吧,或许……
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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