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在《花火》杂志逢稿必过,甚至同期上两篇稿的卫妆,你们还记得她吗?
是的,阔别两年的妹子终于回来了,带着她具有独特风格的故事,和你们重逢……
也许有一天,我不再被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束缚,不再是暗夜里绝望又懦弱的复仇修罗,变成都市中一个普通的鲜活明丽的少女,我们再重逢,再不会笑着告别,哭泣回首。
一、你这个凶残的女人!
浩浩荡荡的银色奔驰车队,每一辆都挂着粉红芭比娃娃。橘色眼影,精巧美人尖,银粉扑在眼角三分之一处,香槟玫瑰团团簇簇,拥出一张亮晶晶的脸。
美人却没有身为美人的自觉,看也不看我第五次举起的化妆镜,一边吭哧吭哧地往嘴里塞棉花糖,一边对着手机怒:“为什么这段路这么长?我感觉我的妆都要掉了!”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美人一怒,则怒也怒得赏心悦目。电话那头的声音仍然温柔又宠溺,终于哄得美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月一般眯起来:“嗯,快了快了,放心吧宝贝,你是最漂亮的啦!”
“砰!”一个急刹车,贴满kitty猫的手机摔到座位底下,这场从上车就开始的真假艳照门之争总算告一段落。在我和司机同时长舒一口气时,美人周嘉宁终于迷茫地抬起眼:“到了啊?”扯起拖地的礼服裙就要往下跳。
“英雄止步!”我肃穆地指了指窗外,但见黑云压境,密密麻麻的车,纹丝不动。周嘉宁好奇地趴在窗上,一脸雀跃:“这就是传说中的……堵车?”
十分钟,美人对平民的日常生活很感兴趣。
二十分钟,美人看着窗外丝毫未变的单调风景,打了个呵欠。
三十分钟,美人接了个电话,有点急躁。
一个钟头,美人接了数个电话,不断地绞手指,可怜巴巴地抬头:“小夏夏……”
最难消受美人恩。我丹田一热,拎起小礼服在大腿上打了个结,豪气顿生地下车指挥司机左右突围,企图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司机成功……地塞入绝无一线生机的死包围圈,哭丧着脸探头:“壮士饶命。”
周嘉宁也噔噔噔地踩着十厘米的“恨天高”出来了,把手机壳上的kitty猫抠得一个一个往下掉:“怎么办啊秦夏,订婚礼的仪式就要开始了。能把我爸的私人飞机调来吗?”
我膝盖一软,但也知道周嘉宁是真的急了。只有着急,这位整天嘻嘻哈哈的小公主,才会连名带姓一起叫人。
越来越多的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嘉宁和我。毕竟,在这堵车堵得日月无光的焦躁时段,两个穿着礼服站在大街上仓皇四顾的少女,实在是最好的调味剂。而且,标准模特身材的周嘉宁着香槟色礼服,顶着一张小小的脸,早春万物尚枯,这一抹清丽,便似造物主特别的恩宠。我小心翼翼地往前站了站,希望遮住周嘉宁被人指指点点。但显然失败了。我比她,矮一个半头……
本市十年来最大的堵车事件开始在电视屏幕上滚动,周嘉宁讲电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六十六辆花车的司机都聚在我们周围,一筹莫展。想当初,周家选“六十六”这个数字,便是希望众星捧月的小公主,由此走向顺遂喜乐的一生。现在……“咔嚓”,我还没感慨完呢,就见一个手机镜头远远地对着周嘉宁狂拍。
我愤怒地走过去,偷拍者倒很是镇定,直到面前才把手机移下一点:“Hi,美女。你的脸挺大,屏幕放不下。”
眼前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毛长而密,眼睛大而深,漫不经心地笑着,懒洋洋倚在铁锈红的机车上。等等……机车?我眼前一亮,耳边周嘉宁的呜咽瞬间成了喜马拉雅山上的浮云。
当我和周嘉宁裙裾翩飞,在一辆重型机车上绝尘而去,离开所有愤怒捶打方向盘,陷在这场世纪大堵中的痴汉们视线时,机车男也在边杀出重围,边绝望地呐喊:“你这个凶残的女人!”
我让吓得瑟瑟发抖的周嘉宁把脸埋得更深一点,扬扬手中突出奇兵抢来的最新款流行手机,高贵冷艳地一笑:“放心,到目的地就还给你啊,亲。”
二、少女,为什么你的眼中含着泪水?
鸡皮疙瘩自裸露的大腿和肩蔓延,最后抵达包扎得最严实的尾椎骨时,本市最高档的酒店终于呈现眼前。
机车男把头盔一取,摆了个甩头的POSE,回头看着我四分五裂的头发,恍然大悟般一敲手:“啊,忘了拿头盔给你们了哦。”
他的眼睛弯弯的,笑意却未达眼角,只如狼似虎地盯着我冷汗涔涔的手中捏着的手机。我一边去扶冻得全身僵硬的周嘉宁,一边准备“不小心”就把手机摔在地上。一抬眼,便看到了等在门口的乔路明。
黑西装,白衬衫,一百个人这样穿,九十九个人看似保险推销小哥,他却恰恰是那唯一的一个。此刻,他一贯温良的眼睛里带着焦灼,被酒店旋转门上的玻璃一映,生生藏了整片湖泊的月光。
周嘉宁终于回过神来,“哇”的一声扎进早就准备好的怀抱里。乔路明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脱下西装盖住她裸露的肩,拥着她往门内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向我,淡淡地笑了:“秦夏,进来。”
旋转门一动,那个完美无瑕的笑容,像被突兀的利刃劈得一阵模糊。再一看,笑还是那个笑,但我们之间隔了一道冰冷的门,那笑容便再没有任何温度。
我扯着不知何时被刮破的礼服裙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得去换衣服。乔路明便点点头,俯身对周嘉宁说了些什么。灯光顺着他们的背影开始变色,我忍不住喃喃自语:“长得高就是好,真是一对璧人。”
“看看你这萧索的背影,绝对是一个充满了悲情故事的少女啊。”机车男叼着一根烟,欢快地踢着石子。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辆风骚的红色机车旁,把手机里周嘉宁的照片删了,拍到他手里:“以后请做一个有高尚品德、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想了想,我凑近一点,“能给我根烟吗?”
机车男在牛仔裤口袋摸了许久,递到我手里的,却是一块创可贴。他向我刮得斑斓的小腿努努嘴:“以后请做一个符合自己年龄的少女,而不是张牙舞爪的大猩猩。”
春寒陡峭,我们蹲在酒店拐角处的墙后吸烟,机车男把薄得像纸一样的外套借给了我,我还是冻得直哆嗦。此时的温暖,仅剩烟头那一丁点明灭的红色火星。风一吹,也就散了。
默默抽完三根烟后,机车男撞撞我的手臂,幽幽一叹:“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那句经典台词,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吗?”
我翻了个白眼,却被一口风灌进来,呛得欲仙欲死,直扯脖子。机车男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故事应该是这样的,爱穿白衬衣的青梅竹马看上了闺密,你侬我侬,爱情与友情天人交战,最后你选择成全,给他最好的爱是手放开。其实只是你他妈不知道怎么下台,于是在他们订婚之日,黯然神伤……”
他顿了顿,肃穆地打量我:“少女,为什么你的眼中含着泪水?”
我擦擦眼角:“被你雷的。你是不是喜欢看《知音》?”没等他接话,我站起来,把他的外套啪一下盖在他头上,“走了。你有一句话说对了,他确实爱穿白衬衣。”
不过,那是跟现在隔着漫长的岁月河流,无船可摆渡的,很远很远的过去。那时天高云淡,小城笼在浓浓的米酒香中,姑娘们拎着玉兰花一串串叫卖。小小少年,爱穿白衣,跟着空中飞机留下的气压线奔跑。他给我念海子的诗,说生活不只这缓慢的四季轮转,应有远方和诗歌,还有青海湖奶蓝色的水光。
在远远传来的订婚现场喜庆乐曲中,那岁月香浓芬芳,熏得我想流泪。
三、你记忆中味道最好的酒是什么?
那一夜我梦到了幼时的乔路明。他看着我笑,整个背景便成了天空向大地倾倒牛奶,我正满齿浓郁,手机响了。
“小夏夏,快点来,我们在‘零点!”酒吧震耳欲聋的乐声里,传来周嘉宁的声音。我看看时间,正好零点。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从来不会考虑到别人的方便与否。只是啊,一个人如果自出生起,就待在圆心,把世界当成一个圆,也是顺理成章。
午夜的酒吧正是群魔共舞时刻,我推开N个醉汉,终于在闪烁的灯光下找到周嘉宁。一桌人都是小公主的好友,个个打扮得又美又炫。我第一眼,却只看到了一个人。
周嘉宁在讲我已经听过一百遍的,她与那人的初识故事。北海道白雪皑皑,小公主第一次单枪匹马出门旅游,温泉水烘得整颗心都是暖的,一出门,却发现随身携带的所有财物被偷。身无分文,蹩脚的日语说到一半,先哭了起来。温泉旅馆坐落山中,一扇门,外面冰雪肆虐,里面热气蒸腾。身着滑雪服的少年推门进来,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看呆呆站在门边哭泣的少女:“你是……中国人?”
患难中结下的情谊,便是北风中的一捧火,又暖又明亮。后来……“后来我们就在一起啦。”周嘉宁笑着吐吐舌头,将脸往乔路明肩上蹭了蹭。一时间口哨声四起。
“小夏夏,这里。”周嘉宁一把拉我坐下,“今天幸亏有你,才没耽误订婚仪式开始。”说着把一杯红色的葡萄酒塞到我手里,“尝尝,怎么样?”
酒当然是好酒,周妈妈亲自从法国葡萄园采来的葡萄,德国酿酒世家的绝密酒窖封藏二十年。它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
公主的朋友当然也至少是郡主。一帮人讨论好酒,夹杂着一堆我听不懂的名词,争论得面红耳赤。乔路明一直靠在沙发上,微微低头,托着腮,眼角一个宠溺的笑。周嘉宁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路明,你记忆中味道最好的酒是什么?”
乔路明托腮的手动了一下,他的声音很低,但隔着三人,我偏偏听得清楚。
“十二岁的时候,一瓶手酿的葡萄酒。”
“用的什么葡萄?”
“就是水果市场上买的葡萄。”乔路明笑了笑,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上,哀愁像雪一样覆盖,又像雪一样迅速化去。
周嘉宁兴趣大减,转向我:“小夏夏你呢?”
我镇定地回答:“我觉得扎啤挺好喝的。”
周嘉宁愣了一下,笑得直捶沙发。大家也跟着笑,台上的驻唱歌手正在唱一首气氛欢快的歌,整个酒吧的人都在笑。突然,一束强光打到了我身上,有人大叫:“Hi,创可贴小姐你好吗?”
尖叫连连,我愣愣地看着台上的歌手把话筒一扔,向我走过来。
周嘉宁振奋地捏紧我的手:“天啊,你认识漠漠?”
我扫了眼近在眼前的穿皮裤马克靴、画妖冶眼线的男人,用力摇了摇头,结果他做了个抽烟的手势,我反应过来,又把摇头的姿势改为点头,同时疑惑地问周嘉宁:“你不认识?”十二个小时前,你还把眼泪大把大把地抹在人家风骚的坐骑上啊。
结果周嘉宁羞涩地笑了:“当然认识,漠漠啊,零点人气最高的歌手。不过每次只有在酒吧才能远远地见到。”
眼线男拉拉石化的我,凑到我耳边:“当年梅兰芳冠盖京华,有死粉守在后台等着签名,结果卸妆后的梅兰芳一出来,那人根本就不认识他了,无动于衷地等着心目中的偶像擦肩而过。古往今来,世人皆是只认罗裳不认人。”
灯红酒绿,这次我们是缩在吧台上喝酒。周嘉宁几次和我视线相撞,都忙雀跃地举杯,做出加油的手势。乔路明的眼神偶尔也会飘过来,真的是飘,像一片云,雾蒙蒙的,看不清楚。
“怎么找这么暗的地方?”我皱着眉看眼线男漠漠兴高采烈地洗塔罗牌。
“我以为你喜欢暗点的地方,这样做灯泡才够亮。”漠漠龇出一口白牙,见我的手轻轻倒提了啤酒瓶子,连忙严肃道,“来,抽一张,要虔诚,虔诚。”
一张牌摊开在桌子上,漠漠眉毛一挑,眼睛弯下来:“少女,恭喜你。”他指着牌上两个裸体的人像,“你会找到真爱,一世永远相随。”
“少年啊。”我慈悲地笑了笑,视线中的那抹白终于被最后一篷雨雾遮去,遍寻不得,“忘了告诉你,我玩塔罗牌的时候,你还没开化呢……”
这张牌的牌义,我再清楚不过。永不相见的爱人。十年,一语成籖。
四、雪落下来,整个城市,都成了冰冷的废墟。
据说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无论谁跟我说什么,我都笑着答:“好。”
于是在我被周嘉宁一伙拖走,已经昏睡过去时,漠漠还特意跑过来,亲切地摇醒我:“记得哦,你答应的,以后每周一三五七晚上,来零点打工。”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豪爽地点头:“好!”
“所以漠漠真的是个君子啊。”周嘉宁一边飞快地把课堂笔记塞进包里,一边拍拍我,“他要是乘人之危叫你做点别的什么,你就惨了。对了,待会儿帮我答下点名,我常逛的那家店进新款了,抢好东西去。”
奶白色的蕾丝裙角一晃一晃地远去,我坐在法学院的大教室里,头上庄严的国徽,满代表的是公平与道义。但这世上,公平又是什么?同一个教室中,有人凌晨六点到图书馆占座复习司法考,有人最大的挫折是十九岁订婚那天,堵车赶不上仪式;有人为学费四处兼职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有人逃课参加新首饰发布会,一掷千金。
“少女啊,说过多少次,别摆出这么沧桑得让人想要落泪的表情啊。”漠漠一边给吉他调音,一边摇头。相熟后才知道,他居然是我们学校音乐系大三的学生。于是我每次打工来回,便蹭他的顺风车,顺便忍受他那首飙车时必唱的摇滚版:“有车的男人最迷人(此处反复无数遍)……”
我拍了拍他的头:“少年,快快长大吧,成为征途是星辰和大海的男人。”转身去休息室拿水,却在走廊拐角处撞入一个怀抱中。
这个怀抱的味道我记得,带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胸膛总是比一般人要热。永远有着凉凉眼神的一个人,却有这样温热的一颗心。周嘉宁订婚的那天晚上,大醉的我就倚在这个怀抱中。天空撒下大雨般的雾,我们走在雾中,像以往许多年,携手跋涉苍茫的人世。山河永寂,世间只我们孤独二人。其实这样……也不错。
然而今天我没有醉,所以我迅速推开了闺密未婚夫的怀抱,换上最熟练的笑:“有事啊?”
乔路明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递过一个信封:“小夏,这个给你,不要再来这种地方打工了。乌烟瘴气,不安全。”
信封没封口,和很多次他给我的一样,粉红色的一沓,但比任何时候都要厚。和周嘉宁订婚后,乔路明完全进入了周家生意的中心。二十三岁,少年得志,风生水起。但那些钱,连带递钱给我的那双手,都再也不能给我一点点温存。我只觉得冷。
乔路明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头发,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他叹口气,沿着昏暗的走廊一步步离我远去。然后我感觉有人走过来,帮我挡住了一点风。
很久,漠漠揉揉我的头:“乔路明……费那么大的劲,他想得到的,真的能得到吗?”
我心中一怔,警惕地看向他。他那双眼睛又浅浅地弯了下来,里面却没有笑意:“周嘉宁那段惊天动地的北海道之恋啊,在零点都说了无数遍。太美了,像童话一样。可是啊,只有生活在童话中的人,才会相信童话的存在。秦夏你会相信吗?乔路明会吗?”他又顿了顿,“站在局外的人才看得清,他看周嘉宁的时候,眼睛从来都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我缓缓地抱紧双臂,眼前这个人太聪明,聪明的人都是饕餮,想要的东西太多。而人心,是多么狭窄的地方,吞下太多,便会整个慢慢地腐蚀掉,谁还记得最开始,那个自己本来的面容?
我和我的白衣少年,最开始,也只是想要钱。我们住在就要拆迁的房子里,断水断电,杳无人烟。四周尘土飞扬,挖掘机巨大的轰鸣声响在头顶。用酒精炉煮泡面,煮到一半酒精没了,半生不熟的泡面躺在黑黢黢的夜里,像我们狼藉满地的人生。
我擦一把黑糊糊的脸,想笑,却不知怎么嘴角一片咸苦。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少年乔路明怔怔看了我片刻,突然用力抱住我:“小夏,你不该这样,你是公主。”他扬长而去,雪落下来,整个城市,都成了冰冷的废墟。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容易觉得冷。一人抱炭而行,炭落,从此就算风停雪化,大概也难觉得温暖了吧。然而这个冷冰冰的夜,突然又有一人,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不断轻语:“放下吧,都过去了,过去了。”
我挣了挣,没挣开。漠漠的下巴和臂弯构成了一个最舒服的怀抱。恍然间,我觉得好累,那就这样吧。
五、这个世界,在我眼前,聋了,黑了,哑了。
我和漠漠在一起一个星期后,漠漠来教室外等我下课,被周嘉宁撞见了。
她气呼呼地把我拉到一边,脸涨得通红:“这是谁啊?零点那个漠漠对你那么好,你居然出轨?”她扬长而去,我们风中凌乱。
过几天她到零点,用百转千回崇拜夹杂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漠漠,又把我拉到一边:“秦夏,你长点心吧。漠漠不比前几天那人好得多,你就感受不到他炽热的爱吗?”
周嘉宁继续扬长而去,我们继续风中凌乱,所幸初夏终于到来,天开云霁,阳光,风,花树,连同那红色机车和暗夜酒吧中的时光,都是很好,很好的。
年幼时,遍求不得,一遍遍地问自己,幸福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刻却觉得,尘世间如果真有幸福,大概就是眼前指间,流过的岁月。
秋天的第一片梧桐转黄时,乔路明来找我。多日不见,他瘦得眼眶都凹下去了。我们坐在法学院后山的湖畔上,默默抽完三根烟,谁也没说话。然后他轻轻揉揉我的头发,起身要走,我拉住他:“收手吧。”
他笑了笑,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小夏,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转身,像多年前那个雪夜一样,他大踏步走开,义无反顾。
三天后,我正在漠漠租的房子里给他做板栗烧鸡。一把菜刀舞得水泄不通,鸡骨鸡肉漫天喷溅。“啪!”温热的鸡屁股刚好沾在顶着锅盖前来冒死进谏的漠漠脸上。漠漠幽怨地捂着胸口缓缓倒地时,我的手机响了。
“小夏……”乔路明的声音很疲倦,倦意中却要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振奋,“我在,去签合同的路上。”
我的心猛地一颤。我一直知道,乔路明进入周氏后,便开始和国内另一家与周氏共分行业半壁江山的敌对企业联系,通过各种障眼法,把公司的资金由虚拟项目,几经周转,转入这家公司实际控股的一家空头公司旗下。在乔路明成为名正言顺的周家女婿后,所有的事情更是进展得一帆风顺。然而我总以为,没有那么快,我还有时间阻止。
“你在紫阳路对吧?等我,求求你,等等我……”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他曾爱我如生命,而今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把自己的一生,送进万劫不复的泥泞。他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只听到他挂电话前,最后的一声叹息,苍凉得像十年间他独自吞下的更深露重。
我跌跌撞撞,穿着拖鞋就往外跑。漠漠一把抓住我:“小夏,你答应过的。放开他,也放开你自己。”
我拼命地挣扎,踢他,咬他,抓他,他仍然死死地把我箍在怀中。手腕上那根串珠红绳晃得我满眼血色,最后只剩精疲力竭地哭喊:“可是我爱他,他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那个勒得我快要透不过气的怀抱,突然就松开了。我怔怔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弯弯的眼睛,像碎掉了一面镜子。他慢慢地退了一步:“秦夏,你还爱他?”
我下意识地点头,他似乎想笑,却飞快地闭了闭眼:“是啊,我一直知道,你还爱着他。偶尔你看着我,那种眼神让我心惊。你根本不在看我,你在看什么呢?可是,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陪着你,慢慢制造我们的过去。所有的伤口都会淡掉,你的人生会变成阳光,大海,花树,与诗歌。可是,原来他出事了,你都不想活。原来,我这么期待的明天,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漠漠再退一步:“那我还是去帮你把他找回来吧。等我,别乱跑。”他拍拍我的脸,挤出一个笑容。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红色的机车轰鸣而去。漠漠穿着黑色的皮衣,北风中,像一匹孤寒的狼。
敲门声终于响起时,我扑上去拉开门,入目却是胸前大片鲜血的乔路明,身后跟着四个警察。我捂住嘴,叫了一声:“哥……”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捂着嘴颤抖着往后退。
乔路明上前一步抱住我,黏湿的血糊到我的手臂上,还带着温热。我一个激灵,乔路明把我抱得更紧些:“小夏,是我错了……别怕,别怕,这血不是我的。”他顿了顿,扳正我的肩膀,“这是,漠漠的。”
那一瞬间,我失去了耳朵,失去了眼睛,失去了声音。
这个世界,在我眼前,聋了,黑了,哑了。
六、2012年是世界末日。
玛雅人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但S城的春天来得很早,S城的人们依然满满的诗情画意,走很远的路去城郊的湖畔折几枝新绿,插在青花瓷的长瓶中。
这日绵绵烟雨,蛋糕店没什么客人,我便专心研究几款新的蛋糕。甜食能让人忘却忧愁,做甜食的人,整天在饱满的食物芬芳中,则容易获得令人安心的力量。
有人缓缓推门进来,收起长伞,伞尖的雨珠滴在黑皮鞋上,再在地板上晕染开来,摊出小小的水波。抬头见故人,故人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笑了:“坐吧。”
周嘉宁,这个曾经最爱粉色和蕾丝的鲜亮少女,四年后,穿起了灰开衫、黑羊毛裙,变成了真正的大人。有个词 “一夕长大”,第一次听时我觉得太夸张,没多久事实便教我相信,一个人成长的速度可以足够快,如果催化剂是伤害的话。
我们相对而坐,共看落雨。许久,她轻轻开口:“那一天的北海道,也下着雨,雨中还夹着大片大片的雪,我站在异乡,身无分文,觉得那就是世界末日。然后他推门走过来,俯身看着我。一切就像个童话。”
在接触这个世界的狰狞残酷前,谁没有过童话呢?我也曾经住着屋前遍植蔷薇的和风小别墅,父母亲既是爱人,也是知己和战友。我常常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下,看着他们携手完成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后来,他们调去了远方的城市。再后来,我见到他们是在冰冷的骨灰盒中。没人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到那条偏僻的路上,为什么会出这样一场惨烈的交通事故,翻车爆炸,尸骨无存,车中所有的调查资料,自然也全成灰烬。
然而我还记得母亲走前最后一次归来,在电话里说起的那个名字:周远洋。
“那是你的父亲。”我看着周嘉宁的手指慢慢绞得发白,“不是吗?”
周嘉宁捂住嘴,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从那时起,你和乔路明从那时起,就准备报复我家了吗?”
“是秦路明。”我看向窗外,“父母死后不到半年,家里的房子被亲戚用手段抢走。我们来到F城,秋雨淅沥,十三岁的乔路明领着八岁的我,怀揣着仅有的五百块钱,两个流浪儿,站在你家的别墅外,听着你们一家其乐融融地给你唱生日歌。他的手指在墙壁上抠出了血,他说,小夏,爸爸妈妈一生寻求公义。但这世上,恶者歌舞升平,善者骨埋荒山。公义又何在?就是那一瞬间,他决定抛弃那个姓,人间这最后一点温暖的记忆。”
周嘉宁已是泣不成声,我却缓缓笑了:“可惜他最终还是心软,十年布一局,最后他准备止步。你父亲却早已查到他的身份,不动声色地搜集着他非法操控公司的证据,报警逮捕了他。”
“报警的……是我。”周嘉宁咬了咬唇,“很震惊吗?秦夏,我曾经……是很天真,但并不傻。你们有你们要守护的东西,我也有。只是,乔路明被捕的那一天,爸爸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一个月后,他就投案自首了。”
七、每个人都走在逃离命运的路上。
那天我们说了很久的话,当年声色犬马不知人间岁月的少女,而今平静对坐,说起岁月的伤痛与背叛,竟然已能安之若素。周嘉宁说余下的时间,她都将用来等待。那个谋划了一场风雪,又在风雪中向她伸出手来的少年,她爱过,也恨过。她的恨在把他送进监狱时耗费殆尽,便只余下爱等他归来。
各人有各人的罪,各人有各人的赎,我记得四年前乔路明推开门时那个鲜血拥抱的吻,他的一句“小夏,我错了”,恍然又是十年前的白衣少年,还向往着远方和诗歌。兜兜转转,远方已倦,我便回到我们生长的S城,开一家蛋糕店,等有一日,让他归来时在浓郁的芬芳里忘掉忧愁。
“真的能忘掉吗?”门外雨停了,周嘉宁轻轻推门,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漠漠……你真的能忘掉吗?”
可以的,只要心口上刻一个勇字,忧愁可以忘掉,背叛可以忘掉,甚至死亡……也可以。
何况漠漠并没有死。他在病房里躺了半个月,醒来。那是2008年的冬天,我推开门,他正把一样东西往袖子里藏,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你是谁?”
我愣了很久,笑了:“装失忆倒装得挺像。”
他也笑了:“第一次见你,我就说这是个老套的故事,所以准备配个老套的结局。”然后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我们像一对偶尔相逢,又顺命运的河流分别的路人。我们像没有爱过,也没有恨过,没有在艰难的尘世一同享受微弱却温暖的人间烟火,没有在错综交杂的分叉口上擦肩而过。我们笑着告别,各自转身,泪流满面。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为我拦下的那个人,是我的哥哥。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往袖子里藏的,是什么。
不,我其实知道的。那是一条串珠红绳,因为年代久远,绳子的边被磨得毛毛糙糙。它和我手上的这条,是一对。
很多年前,我和乔路明初到F城,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学校附近的废弃工地上捡些小零件去卖。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得远了点,坐在凉凉的月光下,举着磨满血泡的手,看到了那个小男孩。他帮我捡了很多的零件,然后从手腕上戴的两条红绳中取下一条。他说,要做个勇敢的人哪。
多年后重逢,他应该是一眼就从我不离手腕的红绳认出我了吧。只是做勇敢的人太累,他想给我明亮的未来,而我陷在腐烂的过去。我们都累了,所以各自放手。也许有一天,我不再被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束缚,不再是暗夜里绝望又懦弱的复仇修罗,变成都市中一个普通的鲜活明丽的少女,我们再重逢,再不会笑着告别,哭泣回首。
我、漠漠、乔路明、周嘉宁,每个人都走在逃离命运的路上。只是不知这命运,究竟是一个圆,还是一条无止境的射线。
编辑/蓝朵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