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ay有时相遇就是转个身。
江藤站在贺锦桥的围栏上,两只手比拼成一个四方的取影框,江面上吹来的风轻轻揪扯着他的衣服,印出一双嶙岣的蝴蝶骨。
他的鼻子真的很漂亮呢。荔枝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想,笔直得像陡峭的山峰。
江藤看见她,跳下来,说:“嗨,你住在这附近吧?”
荔枝点了点头。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说:“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在这里拍的。”
照片上是一片日出的景色,微小的太阳,浮在江面上,射出暗金的光芒。荔枝低头看了一眼说:“我知道是在哪里拍的。”
“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说。”
“快告诉我,我有急事。”
“你是要找拍这张照片的人吧?”
江藤兴奋得要跳起来:“你见过苏亦?她在哪儿?”
“我还是不能说。”
“你要怎么才肯告诉我?”
荔枝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苏亦告诉我,她的消息值一顿烧烤。”
江藤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发狠地说:“好吧。我请你。”
“烧烤店可要我挑啊。”荔枝得意地笑了。
这一天,荔枝大饱口福,一顿吃掉江藤半个月的零用钱。从烧烤店出来,荔枝打了一个饱嗝。
江藤耐着性子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荔枝却反问他:“你是会打女生的男生吗?”
“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哈,那我可以说实话了。其实我不认识苏亦,只是想蹭你顿饭。”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她叫苏亦?”
“你自己告诉我的。”
江藤愣愣地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自己不打自招。
荔枝对他挤了挤眼睛说:“你这么健忘,我还是提醒你一下吧。你自己说不会打女生的哦。”
江藤用力地捏了捏拳头,却对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女生无可奈何。
Three Day因为太多条条框框的约束,才让我们总是喜欢上那些另类的人。
江藤在二中读高二,很出名的重点高中,那枚简单的白色校徽别在衣服上,就足够让人骄傲。不过江藤总把校徽别在衣角。值周生在校门口拦住他的时候,他就会扬一扬下巴,说:“我这不是别了吗?别在什么地方,又没有明文规定。”
江藤不喜欢被统一,不喜欢被束缚。每天学校里按部就班的生活,让他难受得想撞墙。他常想自己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考进这所只知道啃书本的学校。高考倒计时,从高二就开始写在黑板的右上角,每个人书桌上,都用习题砌出格子问。江藤一踏进学校,就有一种强烈的威压感,仿佛有八个大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好好学习,考上名校”。
不过,还好有苏亦。
苏亦在所有女生里,像个异类。原本飞扬的年纪,她却安静得像冻结在海水中的贝壳。没有朋友,也不交朋友。脸上固有的神情,像她校服里的衬衫,平整洁净。她并不漂亮,但眼睛里的冷冽,摄人心魄。江藤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特别的气质吸引了。他忍不住想,所谓不食人间烟火,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嗨,江藤,原来你真在二中啊。”
江藤骑着车,刚出冲校门,就听见有人在叫他。是荔枝,毛茸茸的短发,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
“你怎么来了?”江藤停下车子,一条腿支在地上。
“我怎么不能来?”
“有什么事?”
“找你去玩啊。”
江藤下意识地捂住放钱包的衣袋说:“我可没钱啊。”
“我请你。”荔枝变魔术似的从衣袋里拿出两张门票说,“我有游乐园夜游场的票子。朋友不能去,我就想起还欠你一顿饭你。”
“你有这么好心吗?”江藤总觉得荔枝有什么奸计。
荔枝却央求:“去吧,后天周末,晚上不见不散。你还怕我把你卖了啊。”
江藤咬着牙说:“你要是再敢骗我,我就要打破誓言了。
荔枝却哈哈地笑了。她发现自己有那么一点喜欢江藤脸上常常出现的愤愤表情,和她最喜欢的小起差不多,越是龇牙越可爱。
她忍不住拍了拍他挺阔的肩膀说:“不气啥,给姐姐笑一个。”
江藤转过头,好像要咬人了。
Five Day有时我们努力坚持的,不是喜欢,而是一个约定。
周末的夜游场,到处闪烁的灯光。巨大的摩天轮,像一只缓缓转动的风车。江藤和家里扯了个补课的谎才跑出来。荔枝买了一朵巨大的棉花糖,一蹦一跳地走在身旁。她指着前方说:“我要坐那个。”
荔枝指的方向,是尖叫聚集地,飞驰在轨道上的过山车,闪着璀璨地光带。
江藤远远地看着,记忆仿佛一瞬间闪回到了上一个夏天。就是在这里吧,他和苏亦开始的地方。
那时老游乐场准备修建了许多年的过山车,终于拖拖拉拉地落成了。江藤看着路边惊险翻飞的广告牌,决定逃课。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长长的队伍里,会看到苏亦。他凑过去说:“你也逃课来玩啊。和你一起,可以吗?”
苏亦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江藤自觉地把沉默当成默许。坐进车厢的时候,江藤兴奋极了,
是因为过山车,当然,也是为能和苏亦同乘。他是该表现得英勇一点,还冷静一点呢?可是车子爬上坡顶的时候,他就开始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只是他叫着叫着,却突然哑巴了。因为他发现身边的苏亦,没有惊叫,没有恐惧。除了长发在强风中疯狂地舞动,安安静静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坐过山车。面对如此镇定的女生,江藤叫不出来了。后半段的车程,不论是三百六十度大环转,还是七百二十度前滚翻,他都狂张嘴巴,不出一声。
那天从过山车上下来。苏亦对晕得七昏八素的江藤说:“谢谢你。”
江藤立时收起惊吓过度的表情说:“谢谢我什么啊?”
有关这个问题。直到后来,江藤才知道答案。
苏亦是离异家庭的小孩,跟了再嫁的妈妈。十二岁那年,她有了个弟弟。她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再优秀,可都无法阻止她成为新家庭的边缘人。她亲生爸爸曾经答应她,过山车建好之后,一定陪她来坐。可是小城里的游乐场,资金仿佛永远不够用。这个全城孩子期待的“大家伙”,直到五年后才建成。
苏亦说:“都五年了,还建它干什么呢?我爸都快不记得我是谁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藤和她已经成了朋友。
江藤说:“你喜欢,以后我都来陪你坐。”
苏亦抿了抿嘴唇说:“我不喜欢。我只是想完成童年的一个愿望。所以我想谢谢你。至少不是个我讨厌的人,坐在我身边。”
“啊——”
荔枝的尖叫声,把江藤从记忆里拉了回来。只是看着车子在她面前驶过,她就已经要激动地晕过去。
江藤说:“喂,还没坐上呢,就开始叫啊。”
“不行吗?”荔枝晃着头说,“这才是坐过山车的样子嘛。”
是啊。尖叫才是坐过山车的样子。江藤忽然觉得眼前的满脑子鬼主意的小女生,有点古灵精怪的可爱了。
Six Day我们不懂得,是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
荔枝说:“能上我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吗?”
江藤说:“干吗?”
“不干吗,有个名校的帅哥等我放学比较拉风呗。”
“不去。”
“那我打扮成风姐,天天上你学校门口堵你。”
“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荔枝以死不要脸的精神,成了江藤自行车后座上的常客。有时他们会去快餐店,一杯奶茶喝到天黑,有时干脆去江边的绿地上坐一坐。江藤背书做题,荔枝在一旁看小说。荔枝看书的表情十分丰富,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傻笑。江藤称她为“脑子有病”,荔枝却反击说:“青春暂短啊,名校生,都用来背之乎者加算α角β角那才是有病呢。没病的也都成有病了。”
江藤说:“你不准备大学的吗?”
“你猜。”
“你爸妈不管你的吗?”
“管啊。可惜他们管不着。”
说起父母,荔枝变得滔滔不绝。自己小时候怎么听父母天天吵架,小学又怎样经历离婚大战。荔枝眉飞色舞地说着父母过招的高潮,好像再说另一个人的事。江藤静静听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一个人要有多么强悍的心灵才可以坦然地说自己的疼。
荔枝说:“我判给了老爸。他爱烟,爱酒,爱赌,爱偷东西。所以我妈才不要他。”
江藤说:“那他现在改了吗?”
“改了啊。”荔枝笑嘻嘻地说,“他现在都进去改造了,不改行吗?”
江藤微微错愕,问:“那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我自己……和你。”
江藤半张嘴,却不知道该什么了。他想不到开心至上的荔枝,身世会这么悲凉。荔枝伸手帮他合上嘴巴说
“如果想安慰同情呢,就不必了。难过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那现在谁给你钱……”
“拜托,我还有妈的好吧。虽然不能住在一起,但是她还是肯给生活费的。”
江藤望着她说:“嗨,我保证,你每天放学,我都去接你。”
“你好喜欢下保证啊。”
“什么?”
荔枝却摇了摇头说:“我说了,我不要你同情。”
“这不是同情。”
“说谎。”
“我没说谎话。”
“要死啊。你别用这种表情看我,我又没家破人亡。”
傍晚的阳光,弥漫在空气里,江水泛起粼粼碎金。嬉笑的吵闹声,混进车水马龙的声浪,像一条落在水中的绸带,远去了。
这一天晚上,江藤躺在床上睡不着。苏亦和荔枝在他的脑子里钻来钻去。江藤觉得,她们是两个奇怪的孩子,都不会用眼泪来表达悲伤。然而,一个生活平顺的优等生是不会明白的,疼痛的极致从来不是眼泪,而是麻木。
麻木地笑自己疼痛的过往,或是麻木地封闭自己,像一块拒绝一切的冰。
Thiny Day玩笑?玩笑。
自从知道了荔枝的身世,江藤对她不由自主地多了些忍让,并且纵容她一切稀奇古怪的小主意。比如,去超市把所有价签重新乱插一遍,然后买根棒棒糖,坐在~边看顾客和店员大崩溃。
江藤说:“你无聊不无聊。”
荔枝白了他一眼说:“切,总比你背英语单词有聊吧。”
江藤伸手揉她的脑袋,说:“真想看看里面都装的是什么啊。”
“别动我的头发。”
头发好像是唯一可以惹恼荔枝的事,只是她越是不让他动他越是想把它揉成鸟巢。
不久,江藤耍去参加全省英语朗诵比赛,每天和荔枝见面,他都会拿英语演讲稿狂读。一次,他背到慷慨激昂时,荔枝却忽然捧着本小说,梨花带雨地哭倒在他身边说:“你们男生真不是东西。这么花心,到处害人。”
江藤满头黑线,无奈地说:“拜托,那是小说好不好。”
“没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写出来?”
“因为有你这种找虐的人看呗。”
“那你到处找苏亦,算不算自己找虐呢?”
突然扯到苏亦,江藤被问得愣住了。但他不是为了这个自我找虐的问题,而是他悄然发现,自从认识了荔枝,他想找到苏亦的愿望变淡了。
荔枝说:“喂,有没有苏亦的照片啊,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见过她呢。”
江藤却摇了摇头说:“苏亦不喜欢拍照,我手机里原来有一张的,可惜也让她偷偷删掉了。”
江藤总是觉得,苏亦的离开是一场预谋。她搬家搬得不动声色,突然有一天,像空气一样消失了,只留下一条短信——“再见了,江藤。”
江藤拿出那张夕阳风景照说:“一个月前,苏亦在空间里更新了这张照片。我找来找去,发现就是那座贺锦桥。可惜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过她。”
荔枝说:“那你说说她什么样吧。”
“她啊……”江藤拖了一个长音,目光放得好远,说,“她有一头瀑布一样的长发,亮丽的腰身,曼妙纤长的腿……”
荔枝立时发出一声嘹亮的呕吐:“你们男生真爱乱用形容词,好好个女生都让你说恶心了。”
江藤白了她一眼说:“放心,我绝对不会这么形容你。”
“那我是什么样的?”
“呃……狡猾,阴险,诡计多端……”
“找死啊你!”
荔枝一拳打过去,却被江藤躲开了。她身体失重地向前一扑,刚好撞进江藤怀里。江藤扶起她时,她厉害的嘴巴像贴了封条一样没了声音。她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发出刺刺的响声,汗水似乎都被烤成蒸气飞走了。
江藤一直在盯着她看。她转过身,也逃不开他的目光。她想发飙,却又没底气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是啊,红烧猪头版的荔枝,我还真没见过。”他歪着头,贱贱地说,“你不是喜欢我吧?”
终于抓到荔枝发窘,他可不想放过。
可荔枝忽然转过头说:“对啊。江藤,我是喜欢你呢。”
江藤没想到荔枝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他看她闪着灼灼光芒的眼睛,变得张口结舌。
荔枝却对他挑了挑眉毛,说:“嗨,开玩笑的,这么认真干吗。”
江藤吐出一口气,笑了。
是玩笑吗?可两个人要飞出胸腔的心跳,似乎想要证明着什么。
Sixty—two Day忘记一个人的方法,就是爱上另一个。
江藤的演讲比赛,迷迷糊糊地杀进了全国赛区。临行前的傍晚,他依旧骑车去接荔枝放学。两人决定去吃烧烤,为他践行。荔枝坐在他的后座上,轻轻荡着两条腿。已经是初冬了,迎面的风,拂过脸颊,有些微疼。车子骑过贺锦桥的时候,荔枝从上面跳了下来。
江藤停下说:“怎么不走了?”
“咱们好像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吧?”
“是啊。”
江藤把车子扔在一边,和荔枝并肩依在桥栏上。冬天的江水深绿平缓,仿佛被时间凝固住了。
荔枝说:“我特别想知道,苏亦是不是你女朋友?”
江藤摇了摇头说,“我想应该算是吧。但谁也没提过。她那样一个冷冰冰的女孩,大概没人能真正靠近。”
荔枝说:“那……我呢?”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吧。”
荔枝嘻嘻地笑着,拿出手机发短信,“嗨,看到了吗?”
很快就有短信传进来:“我看到了。”
江藤侧头看了看说:“你在给谁发短信?”
荔枝“啪”收起手机说:“一个朋友。”
是的,一个朋友。她就站在不远的绿地里,有一头瀑布一样的长发,亮丽的腰身,曼妙纤长的腿……
她是苏亦。荔枝的姐姐。她们一个跟着游手好闲的父亲,一个跟了改嫁的母亲。
有时苏亦真分不清,她和荔枝究竟谁才算是更幸运。一年前,苏亦患了眼疾。继父办了移民,唯独把她留在了
国内。其实,她可以理解继父的决定,毕竟不是亲生的女儿,也就无从谈一份责任。可她无法理解她的妈妈,她怎么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地对自己的女儿守口如瓶?
直到临行前的一个月,妈妈才对她说:“苏亦,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重新组织一个家庭不容易。请你体谅我。去找你爸爸和妹妹吧。”
苏亦还能说什么呢?任何指责都是徒劳。她扯了扯嘴角,说:“我可以去找他们,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苏亦搬走的那天,就退学了。医生说,她的眼睛经不起高考的折磨。如果保护得好,她最后会保留一点光感。她最终只能分清,明亮还是黑暗。陪她一起去看医生,只有荔枝。她照例口无遮拦地笑了笑说:“没事,至少不是全黑。”
苏亦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于是荔枝的玩笑开不下去了。她拉着她的手,回到简陋空落的家。两人并肩坐在天光不明的房间里,谁也不说话。
苏亦一直没有松开手。因为她第一次感到一种怕。她怕渐渐逝去的光明,明天不会再回来。她怕有一天,这个爱玩笑的妹妹,也会离开她。
荔枝说:“明天,去看看那个喜欢你的男生吧。他在你空间里说,到处找你呢。”
苏亦说:“荔枝,帮个我忙。”
“行,你说。”
“让他忘了我吧。”
荔枝看着她失去焦距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向心高气傲的苏亦是不会用可怜来博同情的。这一点,她们很像。
只是,苏亦一直以为那段含而未吐的感情,可以断得干净利落,却不想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个人,心里如藏了把钝刀,日夜锉磨。
江藤的比赛,行程两周。荔枝告诉苏亦的时候,她沉默了。因为谁也无法阻止她每况愈下的病情。她怕等他回来,再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也许庞大的记忆可以永久的储存过去,可是,她将再没有机会去续存未来。那些传说中,有关慢慢变老的童话,成了她胸口隐秘深痛的疤。
江藤临走前的这天,苏亦让荔枝把江藤带到贺锦桥上来。她想站在光影的瞎处,再看看他。
有短信悄然传进苏亦的手机,是荔枝,短短的一句:“嗨,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可是……我喜欢上他了怎么办?”
“那就好好和在他一起吧。”
按下发送的苏亦,手指微弱地抖着。
贺锦桥上,江藤拉起荔枝的手,骑着车走了。她远远地站着,心里像一片洪水肆虐的空城。
她想努力看清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可是她的视力,越来越差了。只能看见柔软的夕阳里,一片黯然淡薄的光。其实,苏亦曾经设想过无数种江藤离开自己的方式。可她从没想过,即便有无数种方式,也只要六十二天就可以收场。
天空在一瞬间,失去了最后的光芒。苏亦站在混沌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她摸索着衣袋里两张游乐场的票子,轻声说:“原来,男生忘掉一个人,可以这样快。”
编辑/木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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