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1的结局从1987的大雪开始
那个少年站在风雪中,眼睛明亮,神情清冷。
徐蕾蕾拐进巷子,第一眼就是这个画面,赵弦雕塑般站着,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不变的姿势,不变的表情,除了拉琴的时候,空灵的眼神才會显露出几分人间烟火。
她快走几步,两人隔着一两米的距离,赵弦转身先进去,徐蕾蕾跟在后面小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回应。两人在一起学琴快一年,但说过的话没超过一百句。
赵弦是个闷葫芦,徐蕾蕾又有点怕他,从不敢主动和他说话。
他什么都比她强,成绩好,小提琴没人比得上,像天上的星星,有很远很远距离,可又忍不住想亲近,徐蕾蕾盯着前面挺拔的背影,偷偷笑了,总觉得他很不一样。虽然不理人,什么也不说,但那……那是在等她吧!
教琴的李老师还没下班,两人站在走廊上等,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从破掉的玻璃窗灌进来,冷飕飕地往袖子口钻,徐蕾蕾小碎步跳着,怪自己怎么没包成粽子,赵弦倚着墙,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动不动。
他不會是被冻僵了吧,徐蕾蕾瞥了他一眼,啊,他没戴手套。
再仔细看,他穿得也少,棉衣太旧,颜色洗得发白,一定薄得很,颈脖露出的灰毛衣都起毛球了,徐蕾蕾不自觉地靠过去,她穿得保暖又漂亮,套着件时下很难见到的连帽红袄,胸前垂着两粒毛茸茸的小球,跟着身体一晃一晃,活泼又可爱。
她慢慢踱到他身边,突然开口:“把手伸出来。”
赵弦古怪地看她,但还是把手伸出来,下一秒,手被握住,他诧异地要缩回来,但被紧紧包住,竟挣脱不得。徐营蕾的脸快烧起来了,她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没脸没皮过,可还是坚定地握住,隔着手套,那手都是冰冷的。
许久,她才装作不在意:“这是兔毛的,很软吧?”
赵弦点点头,手心是毛茸茸的触感,确实很软。
就这样莫名地握着,直到楼梯口传来动静,紧握的手才触电般迅速分开,是李老师,带着一身的风雪气息,歉意道:“等久了吧,看你们脸都冻红了。”
两人的脸更红了,那根本不是冻的。
2.她把手套放在胸口,靠近心窝的地方
等上完课,已经九点多了。
徐营蕾被车接走,赵弦自己回家。雪停了,厚厚的一层,踩下去都是深深的足印,再抬起脚,那股冷意好像也粘在脚底,赵弦想起徐蕾蕾的兔毛手套,雪白雪白的,倒和那身明艳的红很相配。
回到家,家里只开着一盏灯,赵父正戴着眼镜,在灯下捣鼓什么。
那是一把正在做的小提琴,在昏黄的灯光下,并不显眼,但三十多种零件整齐有序地摆在桌面上,无一不精细,面板选用上好的云衫,顺直均匀,在赵父手中,如一条欲翻飞的鲤鱼,线条优美,圆润流畅。
这手艺,整个县城也只有赵父才有。
赵家是有些乐史的,出过琴师,有过乐理大成者,老父最早玩古琴,后来梵婀玲流行起来,跟风去凑热闹,就一头扎进去,碰上时代动乱,临死前什么都没留,就传了赵父做琴的手艺,但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碰不得,赵父做的是木匠,直到赵弦的出生。
赵母去世得早,赵父对这儿子就存着几分溺爱,后来,赵弦在音乐上表现出惊人的天分,他也忘了立场,省吃俭用送孩子去学琴,做琴的活儿也重新拿起来,他想为儿子做一把真正的琴,然后,重拾赵家的荣光。
赵弦做完作业,看到父亲还眯着眼,趴在桌上量尺寸。
远远地,那背影有些佝偻了,他走上前:“爸,该休息了。”
“不急,再过几天,上了漆,就好了。”赵父停下手中的动作,拍拍都快失去知觉的肩膀,又有些心满意足,“我得赶在你比赛前做好。儿子呀,你也要抓紧,拉琴跟做琴一样,一毫一厘都差不了。”
他又想到什么:“那个和你一起学琴的,也有报名吗?”
“应当有。”
“小资产阶级,也就靠着他爸一点钱。”
“爸,这都什么年代。”赵弦苦笑。
“行,行,嫌我老思想了,去睡吧。”
爷俩又说了几句,赵弦去睡,躺到床上,嘴角微微弯起,小资产阶级?徐蕾蕾今天又挨批了,那委屈又不敢说的小模样,就算是资产阶级,也是可爱的资产阶级。她还是蛮好玩的,他这样想,很快就睡了。
徐蕾蕾却睡不着,她一會儿把手套戴着,一會儿又因为太热脱下,如此两三次,最后把手套放在胸口,靠近心窝的地方,那里藏着赵弦手心的温度。
真温暖呀,她轻轻叹了口气。
3.小兔子和小雪人,徐蕾蕾和赵弦
第二天,拜昨天的大雪所赐,整个课间都是笑声。
赵弦没出去,他今天做值日,况且他清冷惯了,看同学闹觉得有趣,却总融入不了,大概放不开。改革开放,连学生都学會攀比,这身工人蓝,太老土了,他晓得别人怎么想,也知道赵父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投在那把琴上。
赢了比赛就好了,赵弦边擦黑板边想,回到座位,桌上有一个小雪人。
捏得很小巧,用黑墨水点了眼睛,红墨水点了唇,咧着嘴笑,眉眼弯弯。是谁送过来的?赵弦小心翼翼捧着小雪人,看了看四周,同学都跑出去了,瞥到被打开的窗户,等他追出去,只看到一闪而过的红,跑得很快,跟做贼似的。
放学后,他就把小贼逮住了。
徐蕾蕾绞着手指支支吾吾,赵弦蹲在雪地,抓了把雪在手里揉捏。
那感觉好像被揉捏的是她,直到一只小兔子被递到面前,通身雪白,插着两片叶子当长耳朵,可爱极了。徐蕾蕾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赵弦把兔子放到她手心,抱着属于他的小雪人,悠然回家。
徐蕾蕾如获至宝地捧着兔子,真好看,她要将它养起来。
赵弦到家,把小雪人放在通风的阳台,他突然来了兴致,架起小提琴,半闭着眼睛,琴弓一扬,《梁祝》倾泻而出,拉到同窗情谊,草桥结拜,随心随意,如处云端,再到十八相送,已有缠绵……到哭灵,投坟,竟拉不下去……
许久才压下胸中的抑郁,化蝶翩飞而去,赵弦放下琴弓,大冬天,他出了一身汗,仿佛也经历那生离死别的爱情。他还小并不懂这生死情感,看到小雪人,蓦地笑了,还好,你是徐蕾蕾,我是赵弦。
回屋,家里来客人了,是个顶富态的中年男人,拉着赵父,不住套近乎:“老赵呀,你儿子小提琴拉得真好,比我家蕾蕾强多了——”
竟是徐蕾蕾的爸爸,赵弦看了一眼,她和她爸爸一点都不像。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赵父坐着生闷气:“要买琴?也不看看他一身铜臭,我老赵家的琴他碰得起吗!”
如今奉行让一部分人先富起的政策,徐爸明显是先寓起来的,说好点就是顺应时代潮流,下海从商,说实在的,就是暴发户,赵父是看不上的。他喝了口茶,又开心起来:“儿子,你刚才的《粱祝》拉得真不错,都让我想起你妈。”
4.成人的金钱肆虐一次,孩子的天真就毁掉一点
后来,徐爸又来了几次,还是要买琴。
不过赵弦并没有跟徐蕾蕾提起,他不是嘴碎的人,再
说,那是大人的事,跟他们小孩子没关系。说到底,搞艺术的人,骨子里都带着天真,可笑又可爱,赵弦又是个少言少语的,话少心思也少,一心就扑在小提琴上。
两人还是一起学琴,偶尔李老师晚了,徐蕾蕾仍叫他把手伸出来,赵弦低头看到她发红的耳廓,她好奇怪,这时候胆大了,又那么爱脸红,女孩子真是诡异的生物。她低着头,脚尖碾来碾去:“手要冻僵了,就…就不灵活了。”
赵弦沉默地任她握着,徐蕾蕾圆满了,没话找话:“兔子我还养着。”
“我也是。”赵弦想起那小雪人,仍坚挺在寒风中,眼里也有了笑意。
她养着他的兔子,他收着她的小雪人,这下都圆满了
两人的话还是很少,但隐隐有些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总之,赵弦的眼是笑着,暖暖的,他原来就像一块冰,徐蕾营砸开来看,原来里面也是心,而且是热的。各自回家,都是欢天喜地。
比赛临近,赵父的琴也做好了,好比鲤鱼跃龙门,纹理漂亮,优雅高贵,让小旧房蓬荜生辉。赵弦试了音,圆润清亮,难得的好琴,赵家几代人的结晶,他几近带着敬畏和膜拜,拉了一首《云雀》,E弦上绝无仅有的颤音名曲。
末了,他对着赵父,给了一个绝无仅有的谢场礼。
赵父红了眼圈,看着半大的儿子,欣慰得说不出话。屋外传来敲门声,徐爸的大嗓门:“老赵!老赵!”赵弦不喜欢圆滑世故的徐爸,把琴收进琴盒,刚要回卧室,徐爸进来就盯着小提琴,啧喷称赞,尽是恭维。
赵父也有几分得意:“把琴给徐叔叔看看。”
赵弦回屋写作业,他素来认真,可外面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实在让他无法忽视。徐爸开始还和气,后面就横起来“我出这么多钱,买你的琴,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不卖,你出多少钱都不卖!”赵父也气得大了嗓门。
父亲的脾气虽直,却从没动这么大的火气,赵弦出来,就看到客厅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男人,正和赵父抢小提琴。赵弦冲过去帮忙,被一把拉住,他奋力挣扎,就被狠狠地揍了几拳,那边赵父也被踢翻在地,可他还是死命地把琴护在怀中。
“这是给我儿子的!这是给我儿子的!”
谁抢他的琴,他就跟谁拼命。任是他们怎么打,赵父就是不松手,连哼也不哼一声,赵弦看得睚眦欲裂,那一脚一拳仿佛就砸在他身上,痛得不能言说。
徐爸看急了,气得连骂“废物”,瞄到赵弦,突然笑了,尽是伪善:“老赵,你要再不放手接下来痛的可是你儿子。”
赵父一楞,望向儿子,愤怒而不安,徐爸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和印泥,蹲下来。
“老赵,你可要好好想想,是琴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儿子可只有一个。”
他说得不缓不慢,但一字一顿如铁锤砸在赵父心头上,刚有些迟疑,手已被按在纸上留了一个红红的指印。徐爸抽过自愿出售的合同,拿出一沓钱,放在赵父面前,语重心长:“老赵,不要怪我,你为你儿子,我为我女儿。”
徐爸带着琴离开,把钱留下。那些钱像重重地打了他的尊严一巴掌,赵弦吃力爬到父亲身边,哽咽道:“爸爸,就算没有那把琴,我也會拿第一。”
“儿子!”赵父点头,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灰,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
赵弦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睁着眼,倒在地上。
5.他可以没本事,但儿子不行
中风。
赵父年纪本来就大了,又被气的,好在送医院很及时。
几天后,他醒来,第一句就是:“儿子,你拿到第一了吗?”
他迫切需要一个“第一”当反击,用荣誉狠狠甩在徐爸脸上。抢了他的琴又怎样,他儿子是最棒的,不是你们这些铜臭的暴发户比得过的。赵弦垂下眼眸,支吾着没有回答,赵父手上的劲大了些,眼巴巴的,有几分可怜。
他老了,人生没指望了,可儿子不一样,他全部的希望都在赵弦身上。
这个青少年小提琴比赛是难得的机會,第一名是能去北京的,那里什么好,要被哪个名师看上,赵弦的人生會不一样。赵父抓着他的手,期待地看着儿子,赵弦窘迫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赵父的头有些晕,他觉得血又往上涌,他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第一,那第几?”
赵弦还是沉默,这次赵父有些撑不住,哑着声:“到底第几?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句突然尖锐起来,如一把利刃扎在心口,赵弦吓得跪下来。一切已经很清楚。赵父瘫软在床上,这比琴被抢了更让他心痛,那是他无能,胳膊拧不过大腿,可他不愿,不愿承认儿子无能。
他可以没本事,但儿子不行。
赵父的心凉透了,现实与想象相差万里,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瞳溃散,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没有,什么都没有……”
赵弦木然地跪着,红了眼圈,眼泪生生地忍在眼里。
他恨徐蕾蕾的爸爸,连带着恨徐蕾蕾。
6,她想哭,可眼泪被生生冻在血液里
徐蕾蕾的心情也糟禚极了,虽然比赛她得了第一。
天已经黑了,她从家里跑出来,她和徐爸吵翻了,愤怒又羞耻:“我怎么會有你这样的爸爸,因为你,所有人都會瞧不起我!”她抱着那把琴夺门而出,心里恨死她爸,不光彩不要脸,她爸把琴给她,她就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那天赵弦没来比赛,就觉得不妙,一问,琴果然是赵弦的,她是靠抢了他的小提琴赢得比赛。她才不要第一,在她心里,赵弦比什么都重要。
他一定不會再理自己,徐蕾蕾抱着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唯一想到的就是先把琴还给赵弦。赵家的灯亮着,她在门外徘徊了半天,还是不敢进去。最后蹲在门口,酝酿情绪,等敢进去就进去。
倒是赵弦出来倒水看到她,徐蕾蕾猛地站了起来,踌躇不安地看着他,大眼睛比兔子的眼睛还红。一碰到那乞求可怜的眼神,赵弦转过视线,瞥到琴壳,冷冷问:“你来干吗?”
“赵……赵弦——”
徐蕾蕾说不出话,她甚至不敢看他,太冷了,那寒意是从赵弦身上散发出来的,她的愧疚跟他比起来算什么,她抢了他的琴,赢了他的比赛,她明明那么在意他,却夺走了他最在意的东西。
徐蕾蕾举起琴,手在抖,她想哭,可眼泪被生生冻在血液里。
屋内传来赵父的声音:“谁呀?大冬天的不请人进来,堵在门外做什么?”赵父拄着拐杖走出来,看到那把琴,脸色变了,不过也犯不着把大人的恩怨撒在小辈身上,他尽量和气,“徐同学,进屋坐吧,听说你这次比赛成绩不错?”
徐蕾蕾像找到救命稻草,赵弦给的压力太大了,她随口道:“我哪比得上赵弦,这次他要有参加比赛,准是第一。”
“你说什么?”赵父失控地进了一步,“他没参加比赛?”
“啊?”徐营蕾吓坏了,赵父的脸色完全变了,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乌云密布,好可怕,赵弦的脸也变得煞白,她说错话了。
赵父转向赵弦,脸色铁青:“你没参加比赛,为什么?”
“爸,都过去了,”赵弦不想再提,他厌恶地看了徐蕾蕾一眼,又闭嘴不说话。
他连找个借口都不愿,赵父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失望,被欺骗,他指着儿子:“都过去了?真容易!我省吃俭用送你去学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竟然连比赛都没去,亏我还做了这把琴——”
他想到那把琴,全部的情绪都找到发泄口,他一把抢
过琴,重重砸在地上。琴壳四分五裂,露出多少个日夜,用了所有心血做出的小提琴,优雅的外观,精准的音色,是好琴,却被糟蹋了,徐爱军是一个,儿子是一个。
他熬心熬肺,一瞬间,支离破碎。
他失望地抬脚,用力踩上去,太过狠厉,继了琴弦,还要接着踩,琴被徐营蕾抱住。她早吓坏了,只是重复着:“赵叔叔,不要再踩了,这是赵弦的小提琴,會坏的……”
赵父愤愤进屋,看也不看儿子一眼,他真是失望极了。
比赛没了,琴也砸了,一切都毁了,赵弦靠着墙,痛苦地闭上眼睛,为什么會变成这样?好一會儿,他跌跌撞撞地进屋,不去管那琴,也不去想徐蕾蕾。门关了,徐蕾营抱着破损的琴,愣在原地,又猛地站起来跑回家,冲到徐爸面前。
“你是不是对赵弦做了什么,他怎么没参加比赛?”
“你跑哪里去了?”徐爸找了女儿一夜,也怒了,“我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我不需要!”徐蕾蕾尖叫起来,继续质问,“是不是你害赵弦不能去比赛?”
“你拉琴拉傻了,这样跟你爸说话,”徐爸看着女儿,“别说我没做,就算做了,也没必要大惊小怪,”
7.她的青春,随着这声再见尘埃落定
有人爬得高,就有人被踩在脚底。
比如徐蕾蕾,比如赵父。
中风后,赵父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好,甚至有些痴呆,工作力不从心,只好向单位申请提早退休,自己接些散活。这样的收入当然比不上从前,赵弦说不再去上小提琴课,他唉声叹气了半天,最后还是点头了。
与赵弦相反,徐蕾蕾顺风顺水,整个学校都知道她要去北京。
但她不开心,她想赵弦,她不明白赵弦为什么没去参加比赛,她同赵父一样,找不到理由,但不重要了,因为她有自己的解决办法。小提琴,第一,都是属于赵弦的,如果他没有,她也不要。
徐蕾蕾去找赵弦,带着那把琴,不过几天,他好像又瘦了。
发育中的少年骨骼拔高,本来就显瘦,赵弦更是清瘦得厉害,仿佛一把标枪扛着整座山,看得让人心疼。她把琴递给他,故作轻松:“我找人修好了,现在还给你。”
她怕他下一秒又转身冷冷离开,继续说:“北京我也不去了,本来我也不是这方面的料,小提琴,第一名,都是我爸帮我偷来的,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赵弦没接,反而问道:“你爸同意?”
“他当然不同意,不过我有办法,”徐蕾蕾忽然美了,靠过来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拉小提琴要用手的,如果我的手折了,被开水泼了,就不能了。”
她的笑容有些狡黠,甚至带着几分扬扬得意,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傻气。
赵弦垂下眼睑,轻声问:“不要这样,會很痛的。”
“啊?”
“會痛的,”赵弦抬头,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可那眼神不曾见过,淡淡的悲伤,还有少许温柔,他甚至拉起徐蕾蕾的手,“手很重要,千万不能受伤。”
徐蕾蕾已经完全呆住了,她都忘了脸红。
赵弦继续说:“去北京吧,你也是喜欢小提琴的。”
他们一起上了一年的课,哪會不了解,如果不是真的喜欢,會单调地保持一个姿势,几个小时重复着同一首乐曲,因为喜欢,所以愿意受很多的苦,流很多汗,谁走到今天这一步都不容易。
“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我,因为你爸抢了我的琴,所以你觉得这些都是抢我的,你想还给我,”赵弦把小提琴推回去,“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甚至很讨厌你,就算事情跟你没关系,也忍不住恨你,不过现在,我想开了——”
他顿了顿,微微笑了,那么温柔:“没关系,只要是你,我愿意。”
只要是她,即使被抢走小提琴,不能参加比赛,失去到北京深造的机會,他也愿意。因为是她,不恨也不怨。他从来没想过,她对自己,何时变成如此不同,或许是从她强迫给他取暖,或许是送小雪人开始,赵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爸身体不好,我们决定到乡下,我大概不會再拉小提琴了。”
“赵弦——”徐蕾蕾的脑子乱成一团,她只會叫他名字。
“这条路,帮我走下去。”
赵弦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但在空中一滞,终究什么都没碰到滑落下来,他又看了她一眼,“再见,徐蕾蕾。”他转过身,独自离去。从此,她去北京,他回乡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徐蕾蕾木在原地,她看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她曾经无数次躲在角落,看着他离去,可这一次,是真的再也不见,她觉得,她的青春,她的懵懂,都随着这一声再见,尘埃落定,再也回不去。
她追过去,喊他的名字,他没回头。
徐营蕾哭了,小声说:“赵弦,我喜欢你。”
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一句?
8.赵弦就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完成了成人礼
赵弦回到家里,赵父正对着电视傻笑。
他的状态时好时坏,中风就是如此,赵父幸运,没瘫,但人有些傻,有时候比谁都精明,會摧儿子练琴,要犯病了,看到琴谱对儿子发脾气,“练什么练,你连比赛都不参加”。
赵弦没说什么,他不是不参加,是没法去。
那天,去参加比赛的路上,他被几个人截住,手被按在雪里。等那些人走后,赵弦看着手已经冻的通红,不要说拉琴,连曲起手指都不能,麻木僵硬,像完全不属于他,他跟徐蕾蕾说,手會痛的,其实痛的不是手,是心。
那一次,赵弦是真的哭了,半大的小伙子,捂着一双手,哭得撕心裂肺。
“是不是他叫你们来的?为什么?”
“我们也没办法。”
那几个地痞只说了一句,却足够刻骨铭心。每一个孩子长大成人,靠的部是一次次的摔倒和爬起。赵弦就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完成了成人礼,用他纯净无瑕的音乐之魂。他有双手,能奏出让父亲想起亡母的《梁祝》,却被冻在雪里,他有颗心,刚懵懂的在学怎么爱人,麻木地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
赵弦到阳台上收衣服,瞥到以前放小雪人的地方,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雪化成水,然后太阳出来,把什么都蒸发得一干二净,就像徐蕾蕾曾经留在他指间的温暖,终究會什么都想不起。
楼下有人在招手,赵弦下楼,他平静地接过徐爱军递来的信封。
徐爱军就是徐蕾蕾的父亲,他高兴地道:“你可真厉害,蕾蕾回家哭了一场,不过哭完,就说任我安排了。”
赵弦点头,徐爸看着面前的少年,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如今他已经是个大人,他叹了口气:“赵弦,你不要恨我,哪个父母不为自己的子女,我也没办法。”
赵弦面无表情,徐爸突然有些激动,搓着手:“就算你恨,就恨我,跟营营没关系,我以前穷怕了,我不能让她走我的路,我要给她最好的,我——”
他说不下去,眼圈有些红,赵弦看到他发问的白发,转身离开,后面传来徐爸的话。
“赵弦,都是我的错,为了女儿,我没有办法……”
苦衷什么的,赵弦不懂。但错就是错,赵弦无法原谅,只是难过。
这是个交易,他劝徐蕾蕾去北京,徐爱军给他报酬。他需要钱,有了钱,能更好地照顾父亲,他才有可能再拿起小提琴。“没关系,只要是你,我愿意”,赵弦也不知道那段话,哪句真哪句假。劝她去北京,终结这场青春的萌动,是真心为她好,还是夹杂嫉妒的违心之语?他也不
清楚。
不过,终是背叛了,他用整个残酷青春,告诉自己,不能继续。
他的心,一會儿被埋在雪堆,一會被温暖地包在徐蕾蕾的兔毛手套里。
那手套很软,也很暖,可暖不到他的心底,他的成长从舍弃开始。
对不起,你抢了我的灵魂之曲,我毁了你的纯白恋歌。
9.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多么想,白发苍苍地说爱你
徐蕾蕾去北京后,赵弦也离开了,没去乡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真正的大城市,足够大,也足够冷漠。这样就没人戴有色眼镜去看赵父,就没人知道他曾经有多光辉他和赵父相依为命,生活很充实,上课打工照顾父亲,小提琴不再是唯一,后来,渐渐蒙了灰。
直到他成年,开始工作赵父有时清醒了,问他还要不要拉小提琴,他这辈子没什么本事,但做琴的手艺不能断在他手里,赵弦跟着父亲学做琴,再次触摸光滑的琴面,他的心突然静了,不再麻木,鲜活地跳动着。
后来,赵弦帮人修小提琴,社會发展了,拉小提琴的人也多了,况且现在重视教育,给小孩报各种学习班,说是兴趣,其实就是为将来镀金。来来往往经手的琴那么多,都有故事,他猜测着,却不會去探知。
直到那一把琴,又出现在手里,赵弦拿到它时,头上有了白发丝。
多少年的岁月沉淀,它也老了,他陪它一起哀鸣,呜咽的三个字,徐蕾蕾。
交琴的那天,赵弦看着成年后的徐蕾蕾拉着一个少年走进来,在那一刹那,他酝酿好几天的一袭话全部躲回舌尖,他微笑着,那么自然有礼,像对一位寻常的顾客:“这是您的琴,您可以检查一下。”
徐蕾蕾接过琴,低头检查,说了声很好,付了款,匆匆离去,又突然回头,笑着问:“我这把琴还没有名字,我看跟您和它有缘,不介意给它取一个?”
“您客气了,”赵弦想了一下,“要是不介意,可以叫它,如烟。”
“如烟?”徐蕾蕾点头:“谢谢,我很喜欢。”
成人的风度礼仪,往事如烟,随风而去,那年青春,各自忘记。
这一次,她真的走了,赵弦看着那抹离去的背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脑中一直紧绷的弦断了,他几十年一晃而去,比不上198?那一年的心事,他想,这一场漫无休止的青春终于结束了,没有等待,没有再會。
徐蕾蕾拉着少年走得很快,那么快,手又那么用力。
少年被抓得生疼,抬头看,诧异地问:“老师,你怎么哭了,”
她没回答,任眼泪肆虐,那是赵弦,已经认不出她,或者说,装作不认识,把彼此都当陌生人。可她还在等什么她生命中的少年,如白雪般的存在,清冷的体贴,含蓄的温柔,连离别都带着恨和甜蜜。
赵弦,赵弦,我恋过,爱过,恨过,最后还是敌不过,行走在时间上的你和我。
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多么想,白发苍苍地说爱你。
生命是华丽错觉,时间是贼,偷走一切。
——五月天《如烟》
编辑/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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