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她坐在阴影之下,一直看着他
那场灾祸,至今仍有人记忆犹新。
本市电台几个小时的连续报道,炼油厂大爆炸,通往厂区的空阔道路完全被缓慢流动的黑色汁液覆盖,镜头远处是烈烈的、看上去像电影特效的漫天火焰。
悠悠记得那条路,并且很喜欢那条路,小时候爸爸常常将她放在自行车大杠上,父女俩开心地徜徉在宽阔得好似荒原的美好道路上,凡俗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大片大片的风像飞鸟的翅膀,带着某种硬度却仍温柔地掠过脸庞。
因为救援及时、策略得当,只有两名炼油厂职工在此次重大事故中丧生。
其中一个,是爸爸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沈伯伯。
爸爸说,沈伯伯临终前将沈逍托付给了他。
悠悠忍不住去想象那个临终托孤的场面,是不是就像电视剧演的那样?
“我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就是我们家阿逍了……”
“我一定会将阿逍当做亲生孩子的!就算只有一碗稀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足够孤傲,其实他最缺乏的就是勇气只会懦弱地一退再退哪怕知道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却依然退缩着。
蓝朵朵推荐:有时候,人总是有逆反心,越想靠近的却越排斥。那颗爱人的心啊,脆弱如惊弓之鸟,别人走近一步,你退避三舍。
但这不是懦弱。
两个人在一起,很多结果你无法预料。最初的时候,你也许年少轻狂,也许畏畏缩缩,也许欲迎还拒。可是,最后你们在一起了,就一定不让你爱的人受伤害。饭,我也会分他一半的!啊,大沈,你不要死呀!不要死呀!啊啊啊啊,苍天呀……”
悠悠一边热泪盈眶一边萌生了极其强烈的责任感,于是在幼儿园碰见臂膀上系着黑布的沈逍时,她热血澎湃地冲了过去,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
其实悠悠只是想要表达一下她的同情和关切。她计划好的后续动作是紧紧抱住这个可怜的小伙伴,就像抱住自己心爱的玩具熊那样,然后拍打他的后背,安慰他,不怕哦不怕哦。
她精心设计好的场景是多么温馨呀!但……猛然捏紧的拳头砸在了悠悠的脸上。
悠悠踉跄后退几步,坐倒在地上,鼻血和眼泪一起流下来。
男孩俯视她的眼神是愤懑和敌视的。
这是悠悠生平第一次挨打,她没有还击,而是坐在沈逍的身体折射的阴影之下,一直看着他。
之二这个表里不一、人面兽心的混蛋!
长大后的沈逍对悠悠解释,当年悠悠那种莫名其妙的架势让他误以为她要揍他,所以她才会先下手为强。跩跩的腔调,怎么听怎么像是敷衍。
沈伯伯的抚恤金被沈逍的姑姑领去了,她顺理成章地做了沈逍的监护人,但其实她拿沈逍当棵树,认为光合作用就能养活他。
于是悠悠爸爸经常将沈逍带回家来吃饭。
虽然不久前才莫名其妙地挨过沈逍一拳,但悠悠仍然表现得非常热情,她差不多将满碟的油炸肉丸都搛进沈逍碗里“你吃,你吃,你平时都吃不到肉的!沈逍最可怜了!我都不留给哈比吃了!”哈比是宁家养的一只松狮犬。
刚刚吃进嘴的肉丸忽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沈逍憋得满脸紫涨,最后甚至翻出了死鱼眼,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有幸”成为史上第一个被油炸肉丸噎死的倒霉蛋。
从急症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站在爸爸妈妈身边也是一脸焦急的悠悠,沈逍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她,其实是故意的吧?
这种没来由的猜测获得证实,是在不久后的一次课堂小测上。
沈逍一题都不会答,无聊到去数每道题目的字数,别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沈逍忽然想起他和爸爸商量过如果他要养蚕宝宝的话,应该去哪里弄桑叶。爸爸揉揉他的头发,承诺说,爸爸想想呀。
骗人!
都没有给他答案。并且,再也不会给他答案了!
沈逍难过地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冰冻起来的时候,一张字条忽然落在了他的桌面上。
他抬眼,看到了坐在斜对面的悠悠转身向他绽放极度夸张的笑容。
她笑得真的太夸张了,以至于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沈逍被安上了作弊的罪名,根本来不及打开的字条和试卷一起被收走了。
可恨悠悠那个孬种,也不挺身而出讲明真相。虽然事后她哭得涕泗滂沱,追着沈逍解释:“我真的是想帮你的!我不想你考鸭蛋!我知道你一定会考鸭蛋的!”
骗鬼吗?!
根本是故意陷害他!害怕他分夺她爸爸的爱呢。
这个表里不一、人面兽心的浑蛋!
“沈逍你真好,都不向老师揭发我。沈逍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背后哭哭啼啼的声音还在哕唆个不停。
“你给我闭嘴!”
夕阳下,女孩停止了抽噎,怔怔地望着眼前满脸阴郁的男生。
“沈逍?”
“滚!”
女孩皎洁如明珠的眼神像是破碎了般,而沈逍,他竟然再一次因为自己有能力伤害到她,而感到开心。
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地开心着。
之三人见人爱的人并不美好
但是在爸爸妈妈强大羽翼严密保护下的悠悠,显然不是会被谁轻易击溃的,尤其是他这种无依无靠需要仰人鼻息才能活下去的可怜孤儿。他只能恨恨地旁观着悠悠一路茁壮成长,越来越明媚。
那场事故后不久,悠悠爸爸就辞了职,自己做生意,和石油相关,很快便发达起来。对沈逍更是竭心尽力地照顾,数次想将他接回自己家中,沈逍姑姑对此倒是完全没有意见,但沈逍执意不肯。姑姑恶狠狠地骂过他几次,直到悠悠爸爸以各种名义不断赠予姑姑家钱物,姑姑才眉开眼笑,对沈逍也略好了一些。
沈逍也慢慢收了心,开始用功读书,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像悠悠那样优秀夺目。
“当然又是我第一!我这么聪明,谁能比得过我?哈哈哈!”
“为什么高年级学兄不该写情书给我?最该给我写了!我这么漂亮,并且会越来越漂亮!哈哈哈!”
“对呀,我差不多就是十全十美的了呢!漂亮聪明,还有我爸那么有钱,对不对对不对?”
这些高调得一塌糊涂的“悠悠”式的言论,每每听得沈逍满身恶寒,直欲作呕。
但别的同学似乎都不讨厌宁悠悠,她用那种理直气壮却又天真可爱的腔调说出的自夸之辞,听在他们耳中竟然是一种有趣的自我调侃。
总之悠悠人缘极好极好,她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差不多赢得了所有人的注意以及喜欢。
而沈逍则像一个暗黑的深窟,人人都敬而远之。这个总是要把两道浓重的眉毛拧得打出结来的男孩,他以为别人不理他是因为看不起他是个孤儿,因此更加孤僻别扭愤世嫉俗。
在学校里,只有悠悠会主动拉着他说话,而他常常不答理她。
“沈逍很可怜的,妈妈不要他,爸爸又死掉了!”这话,不就是从悠悠嘴巴里说出去的吗?“不过我爸很喜欢他,就是拿他当儿子一样呢!对呀,简直都要把我给比下去了呢!我从来不嫉妒他的,何必呢。”
贬完他不算,还要趁机自抬身价!
人见人爱的宁悠悠才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美好的呢!
他最知道了!
之四真是恨死她!恨死她了!
悠悠爸爸对沈逍真的极好,就算对整个世界都满心抗拒的沈逍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是他教他骑自行车、打乒乓球、踢足球;是他在学校决定将成绩差得令人发指又屡犯
校规的他劝退时,急匆匆赶到,苦苦哀求;是他在发现他脸上的指痕后,拉着他去找姑姑,掷地有声地说,不管怎么样,不能打孩子,不然我绝不答应!
是他会像爸爸还在时一样,亲昵地揉他的头发或者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
有时沈逍会希望他就是自己的爸爸,而不是那个没用到会在那场事故中丧生的男人!那么多人都没死,为什么他会死?不是没用是什么?!
可宁叔叔不是他的爸爸,他是悠悠的爸爸。
就算他会笑眯眯地对不断哀求的悠悠说,不行哦,钓鱼就只能带阿逍去。爸爸和阿逍讲好的哦。悠悠发脾气跑开,他还会促狭冲他挤眼睛,女孩子都很小心眼,对吧?
沈逍很用力地点头附和,可是没一会儿悠悠又跑出来搂着宁叔叔的脖子撒娇,说作为补偿,下周要带她去新开的游乐场,不许带沈逍!
宁叔叔立即就答应了。
悠悠炫耀地冲阿逍扬起小小的下巴。“才不会输给你!”
沈逍知道还有一句话藏在这个擅长伪装的女孩肚子里没有说出来——“说到底,这可是我的爸爸!”
真是恨死她!恨死她了!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那晚沈逍在宁家留宿。隔日起床后,沈逍意外撞见从卧室冲出来缠着宁叔叔做最后努力想跟去一起钓鱼的悠悠。
穿着睡裙、小邋遢模样的悠悠。
沈逍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臭屁的悠悠从来都认为自己从头到脚无一不美,她最引以为豪的是一头天生卷的头发,就算沈逍讨厌她讨厌到极点,他也不得不承认总是妥帖而华美地垂在悠悠肩头的那头长鬈发,令她看上去就像个真人版的芭比娃娃。
直到此刻,他见到那头鬈发的“原生态”。那么蓬、那么爆炸!惊人地……丑!
从来不会在悠悠面前微笑的沈逍不知不觉扬起了嘴角:“狮子王!”
悠悠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头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尖叫一声,跑回自己的卧房。
“狮子王!”沈逍乘胜追击。
砰的关拢的房门后传出水晶球破裂般的大哭声。
这个天之骄女,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辱过吧?
沈逍兴奋地好像发现了阿格硫斯之踵,他对自己说,他一定会把悠悠这副丑样子牢牢记在心头,以后当命运这把大锤又拿他当块废铁拼命锤打时,他就回想顶着狮子头的悠悠,就算是她也会有丑到惊人的一面呀!老天爷偶尔也是会公平一下的呢!
哈哈哈哈……
之五他第一次见到那双含笑的眼睛变得锋利,像坚冰。
沈逍无聊地在面纸上涂鸦。一条波浪线、两条波浪线、三条……无数条,小人顶着就快飞出纸来的大蓬头,沈逍很没人品地笑了起来。
悠悠的生日会,本来沈逍是避之不及,但宁叔叔极力邀请,说:“你不来怎么行,简直不像话!”
沈逍莫名感动,宁叔叔是一直拿他当做他们家的一分子看待呢。
班上同学全部出席,其中一位竞戴着口罩,带病上阵。要不要这么夸张?悠悠更夸张了,收到一份礼物就要狂笑一阵,整间屋子差不多都要被她的笑声充满了,真难为她了,这样笑法也没在喉咙上笑出一个窟窿来。
“你送我什么礼物呢?”悠悠不知何时走到了沈逍的背后,俏皮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是……这幅画?”看清纸上小人的模样,悠悠欢快的语调冻结了,“那个……其实还蛮像的呀。”说着便要伸手来取。
沈逍将面纸揉做成一团,又恶狠狠地揉搓几下:“没礼物!”
“什么嘛!”悠悠转到他对面,脸上虽然绷着,但眼睛里仍是笑意盈盈,“那你就夸夸我,夸得我高兴了,就不和你计较了!”
“夸你!”沈逍眯起了眼睛。
“就一个词嘛。”其实差不多是在恳求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她生日,对她稍微和颜悦色一样又会怎么样?
“骄傲!”
悠悠僵了一下。这算夸人?
“自大!”
这算什么?笑意从悠悠眼睛里迅速退却。
“无耻!”总是那样夸夸其谈,到处向别人炫耀自己优点的家伙不是无耻是什么呀?
迅速红涨起的脸,沈逍第一次见到悠悠总是含笑的眼睛变得锋利,像坚冰。
隐藏多年的丑恶真面目总算要被他逼出来了吧?沈逍等着悠悠对他恶言相向。
但冰块融解了,蓄在眼眶里,而悠悠再一次挤出笑容:“沈逍,你最会开玩笑了!”
她转身走开了,但没走几步又转身:“沈逍,来吃蛋糕呀!”因为泪水的缘故而更显得明亮的眼睛,在已经变得自然的笑容下一闪一闪的。
之六若不还或还不起,便永远低人一头。
她到底是有多假?多能装?
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怨恨而停止或者加快。沈逍和悠悠一起按部就班地长到十五岁。悠悠越来越娇艳明媚,符合每个人的期许,反倒不会惹起什么惊喜,但是沈逍,这个总是暧昧不明的阴暗着的男孩,虽然仍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黑暗气场,却也开始绽放出引人艳羡的夺目光彩。
站立时高而直的姿态,女生们看见便会联想到一个成语,玉树临风。
升入高中,略懂了一些人情世故的悠悠不再会到处宣扬沈逍“悲惨”的孤儿身份,也不会再大大咧咧地扑上来,就算沈逍总是满脸厌恶的表情,也要热情洋溢地和他说话。现在的悠悠收敛矜持了很多,迎面撞见沈逍,并不说话,只是在脸上绽出极璀璨的笑容,像向日葵追随太阳般将笑意传送给他,好像他才是她这个被众人环绕的公主殿下最贴心最重要的朋友。
到底要演戏演到几时?
不虚伪会死吗?
沈逍下意识地用最新款的阿迪达斯的球鞋踢着脚边的石块。宁叔叔总是给买他名贵的衣物,他说不要,宁叔叔便会露出难过的表情。
但违心收下,穿在身上总觉得不好过。到底不是小时候了,会痴心妄想,宁叔叔也许可以成为自己的爸爸。说到底只是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受了这样重的恩,以后怎么还?
若不还或还不起,便永远低人一头。
听上去颇为嚣张的笑声远远传来。一大群人向着这个方向走来,悠悠占据着中央位置,周围的人众星拱月般环绕着她。最叫沈逍受不了的是悠悠脸上那种理所当然泰然自若的表情,似乎她生来就是应该被人顶礼膜拜的。
她以为她是谁呀?不过就是命运比较好,摊上了一个好爸爸而已。
沈逍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人拦住去路。结结巴巴似乎永远说不完的表白:“沈逍,我……我……我……喜欢……你。”以及随后递上来的粉红信笺。
情书?沈逍失笑,第一个反应是直接丢掉。
但沈逍最终将信笺夹在了指间。因为不远处,悠悠忽然停住脚步,定定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是充满困惑的,甚至——还有一些伤心。
之七他没有说话,但一直坐在那里
沈逍义无反顾走上了PLAY BOY的路线。他成为学校里最常被人提及的男生之一。有人为他哭,有人为他笑。
作为一个尽责的长辈,宁叔叔苦口婆心来规劝。
“这是我的事!”
宁叔叔脸上像吃了一记闷拳的表情却令沈逍莫名有些振奋,他真高兴自己可以像个成年人一样强势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不管怎么说,他的成绩一直稳中有升,又没搞出什么乱子,私下的生活,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悠悠对他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见到他时不再像个小火
球一样爆发强烈的热力,骤然冷淡了很多,甚至很少用正眼看他,一起吃饭时,再也不会主动把最好的食物搛给他。
似乎是不齿他近来轻浮的行径,又或者……
总之这样很好,他不是一直希望她能对自己敬而远之?沈逍对自己这么说。就算他心中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可以那么冷静地面对不同女生演绎各式各样的爱情游戏,是因为他就是在做戏,只演给一个人看的狗血剧集。
内心布满阴霾的男孩,依旧认定自己只是苔藓,他不需要阳光,就是不需要!
又到了沈逍父亲的忌日。每一年,不管多忙,宁叔叔都会抽空带着沈逍去公墓拜祭。
“我不去。”那个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没用男人,他早就不想再和他牵扯上任何的关系。这就是他的立场,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
沈逍以为宁叔叔会像上次一样对他的执拗无可奈何。
但一个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如深黑天幕上骤然划过的闪电那么突兀。
“你爸爸会死,是因为他让别的同事先走,他留在了最后。如果这样的大义大勇你都理解不了,你不但不配做你爸的儿子,你连做人都不配!”
沈逍愣在那里。那个巴掌其实并不重,他可以感觉出宁叔叔克制的力度,但他还是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又变成了那个茫然无措的小男孩,而世上唯一愿意真心爱护他引领他的男人正在厌弃他。
听见爸爸的叫喊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悠悠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沈逍捂住面颊,满眼的委屈和……脆弱。
明明是差不多和爸爸一样高的少年了呀!
悠悠忽然跃到了爸爸的背后,像暴怒的小猴子似的,对着爸爸的肩膀就是一通捶打:“你为什么要欺负沈逍?为什么要欺负沈逍?他已经够可怜的了呀!”
沈逍忽然很想笑。明明已经被伤心的情绪捆缚住的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弯起了嘴角。要不要这么夸张?她以为他才三岁吗?
宁叔叔满脸的尴尬,从他背上滑落下来的悠悠,用力抹着眼泪。
一场争端,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收了场。
宁阿姨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包好了让沈逍冰敷。宁叔叔站在院外,沉默地吸着烟。而悠悠则缩在沙发角落,时不时地抬起手背,擦擦面颊。
沈逍本来是准备离开,可是明明已经走到了门边,身后细微的抽噎声听上去还是那么清晰,甚至更为清晰,像夏日的蝉鸣充斥他的耳廓,令他心烦意乱。
“喏!”
转身,从纸巾盒抽出纸巾,以不太友善的姿势,递给了悠悠。
悠悠震惊地瞪圆有点发红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小心地接下纸巾,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对一直站在她面前、保持微微俯身姿态的少年,笑了。
她破泣为笑的模样,真的……丑得很少见呀,可是为什么他觉得有什么漫进了他的眼睛,一直照进他的心里,小小的温暖,似火苗,渐渐燎原。
沈逍侧身坐了下来,虽然没有说话,但一直坐在那里。嘲
沈逍最终还是跟着宁叔叔一起去拜祭了父亲。跪在因时光侵蚀慢慢显出陈旧样子的墓碑前时,沈逍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原谅了父亲没有。他来,并不是因为不想辜负他,而是因为他不想辜负自己身边这些依然活着的人。
沈逍不再来者不拒地接受那些对他心存爱慕的女生,更用功地读书,依旧在自己身边竖立着坚实的、暗色的保护屏障。但碰见悠悠的时候,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而是有点僵硬地冲她点头示意,见到她背的书包太沉重时,会走过去帮她提起。
其实他并不是不懂得悠悠,这个简单得一眼就看得透的女孩,虽然总是说着直白的、有点伤人的话,但他知道她从不曾怀抱任何恶意。她对他的维护,从来都是最真心的。
这些年,总是不遗余力地在内心诋毁她,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这种熠熠发着光的美好,所以只好把她想象得特别邪恶、特别不美好。
四月天晴,学校组织爬山。最险峻的那一段,很多同学都放弃了,悠悠不管,横冲直上。沈逍根本来不及多想,就追了上去。
最高处,山风寂静而清凉,大半个城市的景色都可尽收眼底。
悠悠站在没有护栏的山崖边上,风吹乱了她卷卷的头发,她听到沈逍喊她的名字,便转头去望,小小的脸蛋在毛茸茸的头发的映衬下,皎洁似小小的月亮。
然后,她掉了下去。
之九就让她把他撕成碎片,不是很好吗
宁叔叔和宁阿姨差点急疯了。但悠悠显然是受到上帝眷顾的宠儿,从那么危险的地方摔落,也只是皮外伤,并没伤及筋骨。
几十个小时过去了,沈逍脑海中依然不断在闪回悠悠跌落那一幕,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他竟然丝毫记不起悠悠摔下去之前他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浓烈的歉意?
他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逍抓住了从他身边路过的宁叔叔的衣袖:“可能是我把悠悠推下去的。”
少年埋着头这样说。
宁叔叔呆愣在那里,而宁阿姨则像发了狂的母兽向沈逍冲过来。沈逍一点都不怀疑,若不是宁叔叔死死拉住她,她会把他撕成碎片。
就让她把他撕成碎片,不是很好吗?
沈逍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他的内心一直潜伏着一头魔鬼,而他则不断自暴自弃地以最邪恶阴暗的情绪喂养它。
也许他从来对悠悠都是深深嫉恨的,因为她拥有的都是他所渴望而无力拥有的。
所以才会想要毁掉她吧……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和沈逍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我说多少遍?是我自己不小心!”
悠悠在病房内和母亲大声地争吵。
为什么不说真话呢?为什么还要维护他?
沈逍不知道,其实这一刻,悠悠心里和他转着同样一个念头。
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包涵他,轻而易举地原谅他,甚至从来不曾怪罪过他。为什么呢?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小公主呀,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低微卑贱?也许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慢待和欺负过她,她实在不晓得应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
也许则是因为,如果真的和他顶撞,又或者真的去讨厌他,心里会更加难过的吧。
是从什么开始的呢,因为太想要保护他了,把他放在心上太重要的位置了,她、她…一喜欢上了他呀!
愤怒地把妈妈赶出病房后,悠悠侧过脸,眼泪便落了下来。
之十以后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吧
沈逍走进病房,悠悠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因为没有打理而蓬起来的鬈发。沈逍走过去,轻轻拉下她的手,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其实第一次看见她天生鬈发的“原生态”模样,除了觉得她忽然失去了那种接近完美的模样,心中最强烈的一个念头其实是,宁悠悠这个浑蛋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就像一个巨大的棉花糖,周身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以后,我们好好的,好吗?”悠悠抬眼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极坚定的真诚。不要再因为无法面对心中对她的喜欢,就用最粗暴别扭的方式来待她,好吗?给她机会,让她牵住他的手,带他一起走到阳光下,好吗?
沈逍差一点点就点头。
可是,害得悠悠躺在病床上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他吧?灵魂残损的他根本不具备珍爱一个人的力量呀。其实从很多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将拳头砸在悠悠脸上时,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便成了定局,悠悠从来不告状,受了他的欺侮却依然维
护他,她的一再退让令他有机会变本加厉,所以才会搞到今时今日如此田地。悠悠差点连命都丢掉。
“不,以后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吧。”
就让他这种不懂如何爱、只晓得如何恨的变态,远远地退出她的生命吧。
之十一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所以她放手
在宁叔叔的安排下,沈逍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在那里念完高中。悠悠再也没有联系过他,虽然这是沈逍预期的结果,但失落还是像无法剔除的藤蔓缠住他的每一根思绪。
同桌的女生很温柔,面对他的沉默阴郁以及偶尔暴躁的言行,总是毫不介怀地微微一笑。于是,有时沈逍会把她那张有点胖、丝毫不美的脸,错看成悠悠,短暂地呆怔几秒。
而越来越俊美的沈逍的凝视,没有几个少女抵御得住,于是何莎云红了脸。有一次,她直接晕了过去。
原来总是显得胖胖的脸,却并不是因为贪吃发胖的缘故,何莎云一直在服用富含激素的药物。她身体不好,尿毒症,并不是治不好,但余生都会体质孱弱,不可能长寿,亦不太可能孕育自己的后代。
莎云给沈逍看她生病前的照片,清瘦,虽不美,但看上去气质灵秀。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一天,沈逍打电话给宁叔叔,说,交了一个正式的女朋友。他强调了“正式”这两个字,是强调给宁叔叔听的,更加是强调给悠悠听的。也许,说到底,也是强调给他自己听的。
沈逍学了金融,因为毕业后容易找到薪酬优厚的工作。他始终记挂着自己对宁叔叔的亏欠,情感上的,他也许偿还不了。但经济上的,他说什么都要还清。
除了刻苦上进,沈逍更是别人眼中完美男友的代表,对毫无姿色可言的女朋友呵护备至。
几年相处,虽然沈逍寡言,但莎云还是对他生平种种有了了解。她的身体时好时坏,脸色总是惨淡,只有在面对沈逍,她才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脸上掠过小小的灿色。
她是真的很爱他。所以……
毕业临近,沈逍想去更远的城市发展,原以为莎云必然和他共同进退,岂料她坚持要留在家乡。
“我们还是分开吧。”口气轻柔,却又是不容反驳的坚韧。
沈逍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么哪怕是死缠烂打,我一定会把你留在我身边,拖累你一辈子。”牵强的笑颜因为无法遏制流下的眼泪而显得有些破碎。
但你不是。
你只是可怜我。沈逍,这句话也许残忍,但,你一直认为在遇到我之前,你是身边所有人的可怜的对象。只有我,比你更可怜。你在我身上想要寻找一种补偿,你想做个高高在上赠予者,而不是总在被动接受的可怜无用的人。
你所爱的,一直都是那个你认为太优秀太美好了,你永远无法企及的女孩。
可是,沈逍,她真的是无法企及的?又或者只是你没有勇气去接受?
心思如水晶般剔透的女子,说出了沈逍所有的心结。
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所以她放手。
之十二这一次,他一定竭尽全力。
但有时,爱一个人是要她幸福,所以说什么都不能放手。
当沈逍站在那座悠悠曾经跌路的山崖边上时,他想的是那场改变了他一生轨迹的炼油厂大火。他始终没有办法原谅父亲就那样死去了,但眼下他想到了,勇气。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足够孤傲,其实他最缺乏的就是勇气,只会懦弱地一退再退,哪怕知道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却依然退缩着。
明知危险却依然能够留到最后的勇气,和明知也许会被拒绝但依然敢勇敢迈前一步的勇气。
踏在崖边的足尖终于轻轻向前一迈,忽然失重的感觉却像一个解开封印的咒语,这么多年始终一片空白的那段记忆潮水般汹涌而出。
迎风站在崖边的女孩听见他的呼唤转过头来,毛茸茸的头发圈绕着她小月亮般皎洁的脸。
“我喜欢你,悠悠!”
他并没有把她推下去,他只是对她说出了一直深藏心底的话。
悠悠失足,是因为震惊过度、惊喜过度,一时忘了自己的所在。他飞扑过去想要抓住她,但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那一刻,他想,也许他是注定不能接近她的人。
习惯于用最卑微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少年,选择忘记自己成长过程中唯一一次勇敢的破茧而出。
最喜欢缠着他不放、哪怕他用最凶恶的态度对她也丝毫不能逼退她跟上来的脚步的悠悠,之所以这些年都不再主动联络他,是因为他在说过喜欢她之后,忽然又冷漠地决定和她断绝一切关系。
“不,以后我们还是离得远远的吧。”
可以担待他一切欺侮的女孩,不能容忍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负心。
终究她是个被所有人娇宠着的小公主,她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自尊心。
断层的记忆终于被如实填补,但他和悠悠之间充满裂痕的关系呢?
是不是还有恢复如初的可能?
这么多年与悠悠的种种,一幕幕在沈逍脑中回放,其实从来都是喜欢她的呀,喜欢她的天真,明媚、热情、自信,而他总是竖着可笑又可悲的尖刺,阻止她的接近,是因为他无法喜欢他自己呀!于是拒绝用一切走向他的美好。
如今他终于学会正视自己、接受自己,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失去的一切如指缝中流走的水,再也不能挽回了。
山间雾霭慢慢弥漫开来,沈逍不知道模糊自己视线的到底是眼中的酸涩,还是这一片薄薄的雾气。
纤细的身影如破水而出的莲,由山坡下缓缓上升,沈逍以为这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好像又看见了悠悠,长大长高更加娇艳动人的悠悠。只是幻觉吧……直到一双手穿过轻雾,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沈逍?!”
这些年,悠悠常常会回到这里,坠崖的经历虽然恐怖,但远远比不过重温沈逍对她说那句“我喜欢你”时的甜蜜。
沈逍简直不敢相信眼下发生的一切,人生从不顺遂的他终于也得到上帝的眷顾了吗?可是不管真的也好,梦幻也罢,沈逍用力将悠悠拽进自己的怀里。
“我喜欢你!是的!一直都是的!”
再也不逃避了,再也不否认了!失而复得的幸福,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会死死地抓住。就算他不知道悠悠的心意是否依旧,就算他不确定今日的自己是不是还是配不上她,但真正的爱,能令一个人如飞蛾般扑向火焰。
这一次,他一定会勇敢争取,竭尽全力。
山风吹散了雾霭,和女孩的喜极而泣。
编辑蓝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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