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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 河

时间:2023/11/9 作者: 神剑 热度: 12557
□张会芬

  一

  我第一次坐小划船,是随表姐看望她生病的同学小凤。

  小凤的家在桥河对岸的小洲上,没有桥,可坐小划船过去。兴奋的我囫囵几大口咽下早饭,拉起六岁的表妹,蹦蹦跳跳来到河边。清晨,江上白雾比米汤还浓,看不到对岸。等到九点多钟,太阳的金轮探出圆顶,终于看到一梭木舟,从清江对岸驾云而出。

  船公伯伯把我们三人牵上船,要我们坐好别动。早上多是过来赶集的人,下船的多,上洲的少,小舟上只有五个乘客。舟子划动了,晃晃悠悠的,我赶紧拉住表姐的手。忽然,船边嗖的一声,吓我一跳,眼盯江面,一条大鱼跃水而出,一个鲤鱼打挺,水花四溅,不等看清,鱼儿瞬间沉入水底,再不现身。表姐让我伏她腿上,船儿摇呀摇,像极了外婆的摇篮。仰头上看,天蓝蓝的,白云似家乡地棉花,闲闲散开,一朵又一朵。我坐起身,侧头看水,下面也是一大片蓝天,棉花在水里荡漾。“快看,江猪子!”这声音让我打了一个激灵,早就听姨妈说过,河水里时常有江猪子钻出来玩,一群一群的。可我在江边看过好几次,没见着一个。随声音看过去,几十米远的长江中,五六只圆头溜滑的瓦灰色大鱼,正往下游滑行,岸上有人打口哨,江猪子们冒上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又冒上来,忽见几只站立,露出大半个身子,直行游动,不停翻滚、跳跃,不断向岸上的人点头、喷水,左摇右摆,好像咧着嘴笑。其中几只江猪子,先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跃起翻身腾起浑圆的身体,优美的弧形,像表演一样。哈哈,真好玩!我们站起来拍手大叫。船公伯伯赶紧说,快坐下,浪来了!不等他说完,我们一个踉跄,跌卧于船板。抬头,只见靠河心的长江上,一艘四五层高的白色轮船,正走上游。其身后的浪涛,一波一波击荡小舟。心下害怕,我一手抓船舷,一手捏紧表姐的手。

  这次乘舟,我过度兴奋。一连几日,时常感觉人还在舟上晃悠。

  漂呀漂,竹筏上,躺着我和表妹,呈吉祥卧。身下的丑溪闲哼童谣,迷醉了岸边的花,纷纷跟溪水远游他乡,心意不定地,落脚我们的脸庞。正香得透不过气,忽飘来姨妈的声音:“我的小乖乖们,这么快就到了桥河呀!起来吃饭喽!”睁开眼睛,头顶是黑瓦屋檐,身下是沁凉的竹床,西边绚烂的彩霞,惊醒了我的白日梦。原来,我还沉浸在水上漂游哩。

  不知桥河其意,稍大后问姨妈:“您每次把我们叫醒,就说到了桥河,这个桥河是什么意思呀?”“就是梦乡。”我还是不解其意:这里本是桥河,为啥桥河又指梦乡呢?

  姨妈说:这条石板街对岸,是一个被长江、清江和渔洋河托起的三角洲,我小的时候,洲边的芦苇比现在大几倍,浩浩荡荡,烟波茫茫,芦花一开,就是满河梦花呀,一叶小舟划过去,芦苇笑得前仰后合,比画还美呢,我们有事无事,总想去对岸。河那边人家,每天开门七件事,哪样也离不开桥河街。可是,桥河桥河,却有河无桥。人们过河,只能靠竹筏和小木舟,每遇浓雾、暴雨和洪峰,我们只能隔江相望。河里有座桥,是两岸祖辈人家的梦啊。

  青山碧水的家园,再有一座通达外界的桥,这里,不就是理想的家,梦中的乡吗。

  姨妈孩提时的家,位于清江边的一排吊脚楼中,那栋漂亮阁楼,靠近桥河街的堤下。她最爱扒在楼上的窗边看热闹。清晨,看渔民摆渡小木舟,船靠岸,渔民把船上的鱼和蔬菜挑上坡,待卖完,载客过渡。姨妈的小眼睛跟随小舟子摇呀摇,慢慢隐入芦花深处。岸边提篮挑担的过渡人,一条长队排上山,其热聊声,压过堤岸树林的鸟鸣。江面上,竹筏一排排梭过来,小划船一只只穿过去,对岸的芦苇振臂鼓掌,野鸭嘎嘎叫,白鹭翩翩飞,眼睛忙不赢。每隔几日,渔民们收网后,兴致所起,便有一次渔舟比赛。七八只,数十只不等,从水府庙附近的码头开赛,直划到清江嘴(清江与长江汇合处),一路哦嗬嗨哟,水花滚滚,锣鼓咚咚,闹翻一江水。

  千百年来,江边渔民伴水而生,相依为命。甘中有苦,苦中有乐。其最幸福的时光,正如一首元曲所道:“泛浮槎,寄生涯,长江万里秋风驾。稚子和烟煮嫩茶,老妻带月包新鲊,醉时闲话。”江边渔民,把没卖完的大鱼,整条用盐腌制晾干,做成风干鱼,吃时切块,菜油干煎,加姜蒜酱醋,小火焖至汁干,再放葱花,俗称糍粑鱼,比新鲜鱼味儿长,一块可吃一碗饭。小鱼儿呢,把它晾干后用菜油炸熟,鱼骨酥脆,吃时不用吐刺。月下妻儿相陪,小鱼配小酒,饮茶拉闲话,便是渔民追求的红火小日子。

  那时的桥河没有桥,渔船就是他们的幸福桥。想摆渡到哪儿,就划到哪儿,想在哪儿停靠,就在哪儿上岸,随意自由。

  童年时的我们,像几个野小子,喜欢到处跑。对岸的芦苇荡,充满了诱惑力。我们仨密谋多日,终于在一个夏日午后,表姐帮一位奶奶提菜篮,我和表妹牵着这位奶奶的衣袖,上了小划船。摇摇晃晃离岸了,我的心怦怦跳。看见岸边的黑瓦房越来越小,吆喝声渐渐远去,我舒了一口气。耳边只有船桨戏水的声音:汩—汩—汩,好听极了。穿过一片芦苇,船靠小岛。我们跟着陌生的奶奶上岸,转眼就跑开了。

  一片高过头顶的玉米地,像一道绿色屏障,拦住去路。高过头的玉米秆,顶一束棕色发须,怀抱果实,骄傲地挺立。我们站定,芦苇一阵一阵的沙沙声传过来,接着闻到似有若无、淡淡的鱼腥味儿,紧跟着,玉米包浆带汁的清香钻入鼻孔。太阳过于热烈,四周无人,我们钻进玉米林,沿着田垄行走,走得越深,天色越暗。表姐在一株玉米前徘徊许久,终于拦腰扳下一个鼓鼓的玉米,递给我,我不敢接,表妹说:不能摘人家的玉米,回去妈妈要打我们的。表姐说,就吃一个,看看熟了没有,以后再不扳了呗,你们回去不准告诉妈妈呀!我和表妹对望一眼,像是默认了。表姐一片一片撕下玉米棒的绿衣黄衫,露出金黄饱满齐整的玉米粒。我的口水冒了一下。表姐啃了一口说,哇,好甜!表妹夺过去连咬几口,再递给我,我咬了一大口,又嫩又甜。三个人传来传去,几分钟就消灭了。食欲满足后,不踏实的感觉袭上心头,三人都不敢对望,也不吱声。表姐先开口道:我们吃了人家的东西,帮做点事吧,把玉米秆上的烂黄叶子都拉下来,免得它影响玉米生长。很乐意,我们干起了义务劳动,直到手抬不动了才跌坐地上,收工。

  坐地上发呆片刻,忽传来一阵嘎嘎声。我们一下来了神,跑出玉米林,不远处,五六只白水鸭,从芦苇丛中闲游出来。我们目送这只巡逻队伍,羡慕之极。表姐突然开口说:有鸭子就有鸭蛋,如果找几个鸭蛋回去,妈肯定会非常高兴。我们又来了劲,踏上一片洲子上的芦苇,在里面搜寻了半个多钟头,正想回去。表妹突然高喊:快来看!闻声跑去,只见一片草丛里,乖乖躺着六个蛋。表姐哈哈大笑说:好大的鸭蛋呀!她脱掉脚上的两只布鞋,轻轻捧起一个又一个鸭蛋,装进鞋子里,一并搂入怀中。我们坐上渡船,看晚霞洒满清江,像抖落一湖的金缎,耀眼喜人。

  回家不到五分钟,姨妈就问出了行踪。罚表姐跪地,我和表妹跟着跪下。姨妈说:“瞧瞧你们身上,哪还有女孩样儿?野得没名堂,就知道好吃,跑人家地里摘玉米,丢不丢人哪?上学真是白上了……我明天买三个玉米回来,你们拿到河边,送给摆渡的大伯。你们看看,偷回家的是鸭蛋吗?这是六条生命,是六个即将出世的小鸭子。你们拿走了,知道它们的爸妈有多着急吗?你们以为偷拿东西没人看见?上有天,下有地呢!”三人哭着说,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当晚,姨妈带我们三个,渡船过河,把鸭蛋送回原地。一路无话,月光太亮,我们不敢抬头。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羞愧和难过,第一次,产生罪恶感。第一次,我对这片芦苇,这个小洲子,有了敬畏之心。

  成年以后,我读到一首诗,方知这个小洲子,元朝的时候就叫燕尾洲。从北向南看,其形状似燕尾,从南往北看,更像一只硕大的鲲鹏头部,正卧江而饮,畜力待飞。这首诗是元代诗人宋褧所写,标题为《宜都朝京亭四首其二》:“清江水合浊江流,闻说弥漫燕尾洲。想象秋风秋月下,登临不减岳阳楼。”诗人登临的亭,以前叫合江亭,如今称合江楼,数百年来,它一直挺立在桥河街头,像上帝派来的使者,俯察江水,也督察人事。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逃其法眼。

  二

  亘古以降,桥与河便唇齿相依,河一出生,就呼唤桥。

  隔山容易隔水难。山再高再远,一双脚可以翻越,而河水,不能。姨妈说,一个夏夜,小洲上一位孕妇难产,值连日暴雨,山洪暴发,河水湍急。那家男人过河请医生,船至江心,连人带船被激流带走,产妇大出血而死,婴儿一出生便成孤儿。桥啊桥,有桥,就可以救命啊!什么时候,江上能有座桥。

  读书的娃们,在小洲上望着对岸,走过桥河街,就是学校。可是,两江隔夷水,暴雨中的清江,洪流中的河,无桥可渡。洲那边陆地上的学校,离家数十公里,没车,来回用小脚步行,时间都耗在路上。

  桥啊桥,桥从人们的梦里跑到嘴边,呼唤千年,终于叫来了一座钢筋水泥筑就的桥,美若飞虹。1973年12月27日,一桥飞架清江:全桥长370.85米,行车宽7米,两侧人行道各宽1米。千年桥河,此时,方有河有桥。人们心里踏实了,小洲上的人口剧增。很快形成一个村:三江村。村民家家有渔船,户户会种菜。小城居民桌上的鱼和蔬菜,源源不断从小洲上渡过来。

  我后来又跟着表姐去小洲上多次,找她的好友小凤玩。姨妈常要我们带着一小袋豆腐干或几块新鲜豆腐,送给小凤。我们回家时,小凤的妈妈未曾让我们空手回,不是几串小鱼干就是几根玉米棒。小凤妈妈每次过河来桥河街上卖菜,总要来姨妈家坐一会儿,讲讲体己话,常带来一两把青菜或自己做的腌菜:萝卜丁、榨广椒、咸白菜、豆瓣酱等。待她临走,姨妈就塞给小凤妈一包红糖或一两块香皂。如果对方推让不要,姨妈又要说:“我们不是跟亲姐妹一样吗,客气什么呀!拿着。现在有桥了,有空我去你家坐坐。”“哎呀,那敢情好啊,我把母鸡养着,等你们啊!”

  自从有了桥,桥河街和桥河豆腐,也以桥为翅,飞往彼岸及远方。桥河,不再只是地名,也成为游子的乡愁。

  从桥河走出去的人,若问他最喜欢的家乡菜是什么,十有八九会说是桥河豆腐。童年在姨妈家,没少吃豆腐。家境好的庄稼人,赶集卖土豆烟叶等农副产品时,常带两三斤黄豆或小麦,爬山渡河,来到桥河豆作坊,换回 20块上下的豆干。街上的双职工家庭,会时常买几块桥河豆腐或豆干,让孩子们解解馋。

  桥河豆作坊的黄豆,收自乡下农家,这些椭圆略扁的小黄豆,没打农药,味道纯正。打豆腐的水,是亮绿澄澈的清江水,她从巴山深处的高山和小溪中走来,收敛了雪的清冽,吸纳了花草树木的芬芳。碧汤金豆一相逢,便胜却琼浆玉液。桥河豆浆,清香细腻,爽滑润心,饮上一杯,日子就有了奔头。

  在小城,每谈饮食,居民总会聊起桥河豆腐。讲到文化,必提清末民初国学大师杨守敬。如今,杨守敬不只是这个小县城的文化符号,也成其精神坐标。

  桥河有个学名,即“望堂”。杨守敬故居就坐落于桥河街临江坡顶。青年杨守敬激赏《水经注》,据其《夷水》篇中名句,称其家居书斋为“激素飞清阁”。其第一部金石学著作《望堂金石》,书名望堂两字,为其家居地名,也是取自《水经注》:“(夷道)城东北有望堂,地特峻,下时清江,游属之名处也。”杨守敬于1904年,在其66岁时,完成《水经注疏》初稿,达其学术高峰期。成为集历史地理学家、版本目录学家、金石文字学家、书法书论家、大藏书家和方志学家于一身的国学大师。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宜都陆城的桥河街上度过的。

  宜都,乃三峡门城,是土家族和汉族聚居地,与巴人发源地——长阳接壤,清江一水相承。清江和长江的激荡磨合,巴楚文化的切磋交融,滋养了我们的先贤,也成就了这位大师。

  清江,这条土家族人民的母亲河,自出道,翻山越岭,穿洞越滩,于老龙洞中伏流二十公里,出洞后纳大鱼泉水、烂井坝水、观音河水、继长坝水、九渡河等支流,又先后伏流二十六公里,后出洞,流至朱家坝山崖下时,被巨大蛮石挡道,遂俯仰曲屈,由石隙间潜流而出。途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深山峡谷和激流险滩。这条水之路,像极了先贤杨守敬的人生之路。杨守敬年少时,或求学于江南名儒,或在家自学。每夜鸡鸣时就寝,口占半篇始眠。十九岁,在乡试和府试中皆获第一名,二十四岁考中举人。

  初始的顺利,往往预示着日后的曲折。此后十八年,杨守敬开始了他最为艰辛的人生历程,他执着于科举考试,勤学苦读,但六次进京参加礼部会试,皆名落孙山。失败并未让其失志。他开始广交博学之士,研究金石书法水文地理等。执着,沉静,深钻,使其打败了时间,走向专业峰巅。

  杨守敬深爱清江,清江也给予他人生启迪和灵感。其壮年时,为考证郦道元的《水经注》一书,溯清江而上,至其上游始,勘验清江全程的水文地理,发现多处《水经注》中的遗漏或错误。以严谨的科学态度进行反复校正,著述画图,出版了《水经注疏》和《水经注图》,填补了此领域空白。

  同是从小生活于江边,而对水的一往情深,与大师相比,愧如漂萍。

  清末时,杨守敬家在桥河街上开有粮店,当时,杨守敬还是八九岁的儿童。帮父亲照看店铺之余,常找大人要几个零钱,飞跑到离店几十米远的桥河豆作坊,买两三块豆干,一边嚼,一边默数地上青石板,蹦蹦跳跳回店来,踮起脚尖,把豆干喂进父亲嘴里。1870年,长江上游普降大雨,古城郊区漂流房宇无数,良田被毁,灾民倍增,粮价猛涨。桥河街上的店铺多没于洪水,杨守敬家位于郊区的田地也被洪水所淹。看着满目水荒和街头巷尾流落的难民,他请求父亲不涨粮价,救济灾民,得到其父支持。后来,小城居民都称杨先生家的粮店是“良心店”。杨家的好名声从桥河街飘出古城。

  外乡人来小城买豆腐,不知桥河街在哪儿,常被本地人告知:在杨家店那里。来人一般就知晓了。外地人来小城拜谒杨守敬故居,不知具体位置,街坊们就说:在桥河街。

  三

  表妹居省城二十余年,每回家乡宜都,总要去桥河买豆腐。来我家吃饭,她总说,你不用买大鱼大肉,一盘菜油煎豆腐,我就吃得哈饱哈饱啦。我笑她:“难道省城的豆腐比不上桥河豆腐?”她说:“省城的豆腐也好吃,但我就感觉差了一点点味道。是什么味道呢?我想了很久,是差了记忆的味道。一吃桥河豆腐,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就一下子回到身边。它里面还有妈妈的味道,岁月的味道,清江的味道。好亲切哟!”

  如果岁月有魂,那必是藏进了植物里,变成一粒粒金豆,当味蕾触及,便唤醒了记忆。

  我年少时,在桥河街没少吃桥河豆腐,却很快遗忘其味。20世纪末,举家迁来宜都,在亲戚的接风宴上,我出了丑。餐桌上的一个排骨火锅,汤中豆腐几乎被我一人承包,他人已收箸,我还意犹未尽,伸头在火锅里捞豆腐,连声说:宜都豆腐太好吃了,香滑鲜嫩,余味绕唇,依依不舍呀!姨妈说,这是我从桥河带来的豆腐,不然,哪是这味道唦。难怪这么好吃,原来是桥河豆腐唤醒了我的童年记忆,小时候的味道,那么纯,那么好。一吃桥河豆腐,味蕾和心情就舒畅起来。

  后来,姨妈过世,桥河街上亦无我的亲人。我仍常去那儿转悠。

  桥河,位于长江与清江交汇之河口。桥河街,宽不到三米,长不足两里。数百年来,却是一个脚踏清江长江,臂及武汉宜昌、恩施长阳等地的繁忙码头。从西正街一溜石板阶下去,两边均是木板楼,翘檐黛瓦,错落有致。临街多是茶庄,一个挨一个,客栈、米铺、豆作坊、山货铺、包子摊、铁匠铺、绒线铺、花店、剃头铺等并列其间,上船的,下筏的,路过的,做买卖的,都爱挤上这条街,十有八九会带几块桥河豆腐回家。

  20世纪50年代至21世纪初,表妹家居桥河街,对门是豆作社。表妹说,她打记事起,就喜欢往对街跑,因为香。豆作社里原是驴拉石磨榨豆汁,姨妈下班后,常带着表妹到清江河边去割马草和秸秆,卖给豆作社,用积攒的钱买豆腐。表妹说,她家餐桌上的节日菜、经典菜,就是菜油煎豆腐块,这道菜每次上桌,都是最早空盘。她夸张说,我们几姊妹都是桥河豆腐养大的。姨妈进一步发展:不对,这条街上的人都是豆汁香催大的。我莞尔一笑。

  大文豪苏东坡擅长美食,对豆腐也是喜爱有加:“箸上凝脂滑,铛中软玉香。”诗人笔下的豆腐形色香俱佳,让味蕾瞬间荡漾豆腐的美味。

  小城居民也奢爱豆腐,然豆腐生产从担水泡豆、手推榨浆、柴火煮浆、点卤等,皆人工劳作,时间、温度、火候等都需拿捏恰好,着急不得。当然,工人们不急,可街坊急,周边城镇乡邻食客急,总是断货。街头的桥河豆腐摊,每天不到十点,就不见豆腐的踪影。所以,买菜的婆婆妈妈们都有经验,一早就先去买桥河豆腐,再去买鱼肉青菜。想做豆腐乳的,因为买的多,必得提前几天预定。

  每至春节前夕,豆作社顾客盈门,把原本拥堵的桥河街,塞得更紧实。工人们日夜忙活,也不够。厂长恨不得跪下说好话,请顾客回家,实在是力不能逮。

  四

  桥河让人难忘的除了豆腐,还有战争。他像一位沉默寡言,却历经繁华,阅尽沧桑的智者。桥河曾参与历史上的著名战役——夷陵之战。

  公元222年,三国吴将陆逊领兵抗蜀,屯兵筑城于楠木岭(今宜都陆城)。蜀军水陆并进,引诱挑衅,陆逊始终避其锋芒,忍而不战。直到蜀军疲惫不堪放松警惕,吴军趁月黑风高,放下吊桥,冲杀出城,火烧连营七百里,大败蜀军。

  或许,这千年桥河之名,源自护城河之桥,抑或是吴军以船为桥,陆逊率军从浮桥上飞奔过河,将火把投向对岸密林中的蜀军阵营……

  像许多古村镇一样,可能桥河出生于战争。兵营演变为城池,当硝烟散去,这座古城迅速繁衍,人丁兴旺。如今地域扩展,又建新城。幸有桥河街,仍伫立清江河畔,古城遗风尚有可寻。

  桥河街太小,是无数斑驳安静的古街之一。其所居地楠木岭,只是一个小山包,海拔一百多米,方圆不过一公里。现岭上老树无一,寂寂无闻。人们早已忘记自家住在山岭,目及皆平路和房屋。然,几百年前,它曾名扬皇宫。我的三爷爷曾是清江河里的放排工。我小时候,听他老人家说,这个小山包曾经楠木遍岭,云罗伞盖。山岭上、清江边长有许多金丝楠木。皇帝修宫殿时,恩施的放排工沿清江河岸,砍楠木树扎木排,下漂至宜都桥河码头,楠木在此集结,再装船运往京城。我三爷爷说:放排工们都知道,皇帝龙椅上的木头,就是楠木岭上的金丝楠木做的。

  放排工和渔民一样,也是在河里讨生活,然比渔民地风险大数倍。从清江上游漂到楠木岭,几乎是在生死线上闯关。八百里清江,七百里放排。河里的滩,从宝塔山下的恶龙奔江开始,到长阳县资丘境内的下完滩,大大小小七十二滩,每个滩都是要命滩。放排工是在浪尖上找饭吃。所以,每当在楠木岭靠岸,卸完货,从江边上堤,登上桥河街,就像从鬼门关夺下了一条命。于是,放开嗓门吆喝,敞开肚子吃喝。常来常往,便有了固定地落脚户。排工们最爱的有两样:茶和豆腐。茶是本地的云雾绿茶(富锌茶),豆腐当然是桥河豆腐了。

  伊奶奶家在我姨妈隔壁,以前开茶庄。桥河街上的茶庄十来家,数她家生意最好。放排工都爱上她家歇脚喝茶。茶地道,是其一,主要的是人。伊奶奶那时十五六岁,人称伊幺妹,她皮肤白皙,大眼晶亮,长辫乌黑。喝茶的人如果请她唱山歌,她就唱。排工们喊叫着要她唱《伙计歌》,伊幺妹红霞上脸,转身要走。排工们唱起来:“听我嘛开言唱,伙计,唱一个姐探郎……”排工小丁大声说:别吵!让幺妹自己选唱。安静下来后,幺妹方开口:“清江河水流下来,山歌跟着吆喝来,南曲跟着筒板来,撒叶儿荷跟着锣鼓来,龙灯跟着火把来……”声音像岭上的云雀,山涧的清瀑。常常到了吃饭时间,还不想离开的茶客,就跑几步买几块桥河豆干,打二两苞谷酒,买三五个馒头包子。坐在伊幺妹的茶庄里,一边喝酒,一边扯闲。

  茶客里有一个英俊小伙子,人称小丁,利川人,二十二岁。是伊幺妹家的常客。每次来都会提一条清江野鱼,八九两猪肉,四五块桥河豆腐,三两样时令青菜,请伊幺妹做饭,一帮放排工围桌聚餐。木楼上有几间客房,供排工们歇息。一来二去,伊幺妹心中有了惦念。小丁每次来茶庄,会偷偷塞给伊幺妹一些小东西:红发夹呀,蓝花布呀……有时,会带来一些他家乡的蘑菇、木耳、烟叶,伊幺妹的父母也很喜欢小丁。他俩定下终身,准备来年春天成家。

  小丁家住清江边,打小就在江水里泡,十四岁就当了放排工,跟着小叔在波浪上滚。他身强体壮,机灵又吃得苦,练就一身放排本领,二十岁就当了排头扳棹的舵手。小丁的父亲很会编斗笠,十里八乡的人都戴他家的斗笠。小丁年少时跟父亲学过这门手艺,父亲指望他以此谋生,小丁不干,他说,男人就要到外面闯世界。自打喜欢上伊幺妹后,小丁在家有空就编斗笠,父亲说你编得这么慢,还不如做点别的事去。小丁说,我要送人。父亲说我编的斗笠这么多,你拿一个送人不就行了。小丁说,不,我要自己编一个,那才是自己的心意。在编到第四十八个的时候,终于编出了一个自己满意的漂亮斗笠,和父亲不同的是,斗笠帽檐上有一圈绿枝叶和红玫瑰。

  那是个夏天,汛期水急,排工们送一批木材,日夜兼程。风大浪险,他们的竹筏一时没入水里,一时冲上浪尖,一时险撞礁石,一时险遭浪翻。急流险滩上的木排,速度快过汽车,须全神贯注,若一不留神,竹篙没撑到合适的位置,就会排击礁石,顷刻散架。人落水中,不被激流冲走,也有被木头夹击身亡的危险。在过最后一滩时,忙乱中,小丁拴在身上的斗笠落入江中,他叫人替他扳棹,准备下水打捞。旁人大叫,这里水太急,不就是一个斗笠吗,你不要命了!小丁大骂:你知道个屁,这是我的心。随即跃入江中。一个浪头打来,小丁再也没有上来。在下游几华里的岸边,排工们找到小丁的遗体,他手中死死抓着那只斗笠,怎么都扳不开。

  伊幺妹哭哑了嗓子,一点一点,把斗笠从小丁的手中抠出来。从此,这个斗笠陪伴了伊幺妹一生。她说,小丁是为我死的,我陪他一辈子。看到斗笠,就看见了他,我满足了。

  伊奶奶终身未嫁,在桥河街上,她活到九十一岁,在睡梦中去了天堂。

  五

  人去楼空,幸好,茶庄还在。伊奶奶的茶庄挂着一把铁锁,锁住了大门,也封存了岁月。我只能猜想,想她如何在漫长的日子里,度过孤独而幸福的一生。

  就像有魂落了桥河街,我有空就往那儿跑。每次,都有不同寻常的发现。

  20世纪末,我在桥河街看到一个院落,相当隐蔽,只露出一扇门,位于两个茶庄的夹巷里。巷子只有一米来宽,以至于我从此路过数次,均未发现。那次路过时,一步快跨过巷子,忽听门响,侧头,只见一家大门,夹在两墙之间,离街五六米远。我好奇地走进去。巷子里有杂草,从地面的青砖缝里伸出头。大门口的五级青石台阶,绿苔覆面。两扇木门中间的铁链上,拴一个仿铜挂锁,风把门摇得吱呀吱呀响。大门上方,白墙黛瓦,翘檐拱顶。长短不一的青草在瓦楞间飞舞,好像他们是现在的主人。

  在两扇门间约五寸宽的大缝里,我屏住呼吸,左瞧,右看。原来小小的窄巷里,不起眼的木门内,一所真正的房屋,在此隐居:这是一栋四合天井屋。两层木板楼四面相接,中间围一个露天场地,比普通的天井大几倍,地面一层青砖,没膝的杂草从砖缝里跑出来,诉说起荒凉。锈红的圆柱、木板、楼梯,栏杆,斑驳苍老。镂空的窗棂、门、栏杆,虽花样繁复,眉目暗淡。上下房子约二十几间,想当年,这里必是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几步外的街声是屏障也是消声器,让此居自成天地。住此,晚间无须出门,抬头即可见月亮星星。白天,太阳来天井里自由探寻,间或,雨露雪花大摇大摆,跑家里做客。作为主人,退一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进一步,是大自然的一分子。足不出户,就可享受树木花草的待遇,得天地之灵气。

  这是我理想中的家。而这样的家,突现眼前,却是弃物,人去楼空。我只能一次次地还原,想象。满足我对真正家居的渴望。我成了这栋老屋的常客,虽然每次来,都吃闭门羹,我仍乐滋滋的。我千万遍地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一栋这样的木板房?哪怕只有一间。想来想去,好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美好的事物,呈滑行状态,一溜而过,抓不住,想回去真是万难。好在,我还能常来看看。

  望梅止渴的日子也不长。那天,当我踏上大门前的台阶,从门缝看进去,空空如也。我眨巴几下眼睛,再看,还是荒芜。问街上邻居,方知前不久,一个暴风雨之夜,听得轰然数声,早上一看,是这栋老房子坍塌了。只有一道门面立着,后面已土崩瓦解。我突然感觉,这景象似曾相识,与有些事物相似。

  这栋老房子,它好像什么也没留下。然,在我心里,早已把门楣、窗棂、栏杆上面的雕花印在了脑海里,天井里的青砖,房顶的黛瓦翘檐,我都复制在心底。它的无数照片,我存进了光盘。还有它的大隐隐朝市,关门自成一统,安享风花雪月的宁静个性,早已融入我的生活。

  六

  儿时的桥河街,总入梦来,那清香温热的豆浆,缓缓氤氲,回旋。

  同事的父亲王伯伯是豆作坊的老工人,有幸听其讲豆作社的故事。那时,他们每天要到清江河边挑一百多担水,爬两百多级台阶,用米壳和木屑烧火煮豆浆。桥河巷子里的青石板街,油润圆滑,乌黑发亮,少不了工人们的汗水和脚板的滋润打磨。他们累,但心里踏实,吃啥都有味。豆浆,陪伴桥河街上的娃们咿呀学语,上学下学。居民对豆浆的感情,深入骨血。

  姨妈曾对我说,表姐出生时,正值三年严重困难时期,姨妈挤不出奶水,就是靠桥河豆作坊的豆浆,一口一口,喂到她会下地走路。20世纪末,表姐在好地段买了一栋两层小楼,要姨妈搬过去。房子前后有院,离公园近,左右也有邻居,但姨妈就是不搬家。她说:等我死了再搬,我在桥河街上住惯了,别的地方闻不到豆乳香,只有这儿才是自己的老家,我们的根在这里。

  五年前,桥河豆作厂搬迁至新工业园区,扩建成占地24亩的桥河食品有限公司。有机械化、标准化的生产车间,专营豆制品加工,产值利润翻至数百倍。

  桥河街历经千年的豆作坊,就这样消失了吗?企业家们有了一种紧迫感:不能在自己手里,让石磨豆腐的手艺失传。这不仅仅是一种手艺,这是我们的根,是心血和智慧,是我们民族的记忆和来路,是我们永远走不出、忘不了、时时牵挂的精神坐标。是的,这古老的手工艺是慢的,笨拙的,谁又能说它不是美的,精细的,质朴的?

  21世纪的企业家,正站在传统工艺流转、舍弃、传承的节点上。他们的决策,有时决定着一种技艺的命运。要么,做一个掘墓者,埋葬曾养育过祖祖辈辈的传统手艺。要么,做一个承上启下的传承人,在乘坐高铁的车上,怀抱祖传珍宝一起上路。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企业,选择了后者。

  把这些老豆作坊的器械安放哪里妥当呢?厂长想找一块地方,继续用传统工艺制作豆腐,让它世代流传。离小城几十公里的油榨坪村,正在谋划美丽乡村建设,需要企业投资帮扶。双方一拍即合。

  两年前,在油榨坪村数十亩绿荷红花的堰塘边,几座粉墙黛瓦的平房、木屋、大大小小的石磨,像从地里长出的庄稼,稳稳地立于山顶。桥河豆作坊在乡村复活了。

  山下,人工修建的幸福渠里,清亮亮的溪水你追我赶,把豆浆的芬芳带到十里八乡。城里的大人小孩都闻着香味跑来了。他们自己泡豆、磨豆、摇浆、煮浆、压制,体验劳动的快感,享受慢工出细活、劳动品甘甜的滋味。

  附近村里的三十几个贫困户,专门为豆制品企业种植有机黄豆。还有一些附近的农民,整田种植魔芋,供应企业生产魔芋豆腐。山腰的几户村民,开起了农家乐餐馆。幸福渠边有数十亩田地,专门种花。春天,这里百花喧腾。夏日,这里碧荷田田,菡萏粉面。秋天,采菊东篱,豆香满园。冬日,围炉品豆花儿,把酒话桑麻。

  七

  江水洋洋,奔流不息。桥河街上的旧物事,都如清江水流远了。

  人,总喜欢回望。可能过往,就是用来想念的吧。

  我时常伫立江边,在桥下发呆。有了桥,江河有了陪伴,经济有了加速度,生活有了质感。桥上车辆穿梭,日夜不息。然桥下清冷,江面空寂。感觉丢失了什么?

  是的,小渡船没了,好像河水之魂也随之散了。在没有桥的日子里,小渡船是桥。我时常想起清江上的小渡船,那时,人们每天从此岸到彼岸,天天赶集,日日有收获:不是打到几条鱼,就是卖完一担菜。人坐渡船,手捏钱袋哈哈大笑,尽管只是一些零角钱。上岸的放排工们,边上堤,边和江边洗衣的少妇们逗骂调笑,劳累和疲乏,在放肆的欢笑声里逃之夭夭。上渡船时,你帮我扶,嘘寒问暖,叙拉家常,同船过渡,结伴回家。眼前,岸边三两人垂钓,钓的是瞬间快乐,也是一江寂寞。

  作为鱼儿们,这是它们最幸福的时代,休渔期到了,它们可以安享十年光阴,休养生息,繁衍后代。有捺不住兴奋的鱼儿,时常跃身而起,拍击江水,向人们炫耀。与此对应的,是江边人的隐隐失落。江堤上人来人往,形同陌路。水面上,曾经简单的快乐,随浪花奔涌的热闹,已缺席很久。那座带来人与人之间亲近的桥——隐形桥,消失了。

  渡船摆的是人,渡的是友情,乡情,是人与自然相濡以沫地深情。这情,是桥。

  江水,也是桥,它是一座宁静、坚韧、博大之桥,我经常伫立江边,让灵魂泅渡,抵大海,至天空。沿着精神之桥,致敬来路,眺望未来。

  彼岸的燕尾洲,飘飘芦苇隐匿于房屋和菜园,继而让位于康养基地。一道亲水平台,给小洲镶上银边。燕尾的羽毛四季翠绿。这洲子,过去是一种散漫狂野之美,如今是一种整齐精致之美。

  远飞的鸟儿回来了,它们口衔游子的梦。中外友人追来了,他们找寻国学大师的根。千年河,万年江,一直都有桥。从此岸到彼岸,竹筏是桥,木舟是桥,帆船是桥,经济也是桥。传统是桥,文化是桥,乡愁是桥,梦想也是桥。

  几年前,燕尾洲旁,又耸立起清江二桥和宜都大桥。燕尾洲,正实现向鲲鹏洲的蝶变。它身吸三江,脚踏三桥,正以昂首搏击长空的雄姿,展翅欲飞。

  我终于明白了姨妈口中的桥河,它是豆花香,是芦花扬,是桥之恋,是梦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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