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来,山口子旅政治部主任冉仁凡心情十分愉悦。经他一手推出的模范夫妻代表张春江夫妇不仅顺利通过了军部考察,还被推荐到了军区,成为整个S 军唯一一对参加军区模范夫妻评选的表彰对象。刚才军区负责的邹干事打来电话:张春江夫妇已经通过初评,就等着开表彰大会了。邹干事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充满了快乐,咯咯咯笑了一阵才说:“你就瞧好吧,我的冉主任!这是咱们旅近年来最出彩的重大典型,这个典型在你手里诞生,你真是领导有方啊!”本来还悬着心的冉仁凡也笑了,说:“邹老弟,你还跟我说这个,没有你,我也无能为力啊!”本来邹干事说完就要撂了,但这话把他绊住了。两人又天上地下地扯了个没完。
快结束的时候,邹干事才主动止住了话头,说:“好好好,我的冉主任,你看咱们是不是有病,两个大男人还说个不住!我打这电话呀其实有两个目的,第一呢给你透个信让你高兴高兴,第二呢也是告诉你这段时间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能出纰漏,关键时刻就是这一锤子买卖啊!”冉仁凡把头点得像拨浪鼓,尽管邹干事看不到,但从他的话语里还是能感受到冉仁凡的铿锵坚决。冉仁凡说:你就放心吧,邹老弟,我就是保险箱上挂大锁——保证万无一失!邹干事很满意,哈哈一笑说:“后续有什么好消息,我再向你报告!”冉仁凡忙说我他妈的黄毛鸭子不知深浅,敢让你报告?您指示就行!
邹干事马上又要被绊住了,不过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就把绊住换成了哈哈大笑。笑得比刚才还大声,还喜庆。冉仁凡就这样听着邹干事敞亮地笑,笑完,邹干事啪一声把电话扣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冉仁凡一时间竟觉得声音是那样的美妙。他一直听了几十秒,把“嘟嘟嘟”听成“他他他”了才把话筒放下。
他背上手向窗外看去。正是周五,山口子旅例行保养装备的日子。嘹亮的军号声过后,兵们已经把装备展开完毕。一门门大炮摆放得整整齐齐,炮身和地面保持着严格的45 度角,一排又一排,整齐划一的姿态总是给人一种很神圣庄严的感觉。
远处的天空还挂着几片淡红色的云彩,仿佛给天空涂了一层口红。负责保养的官兵摸上爬下,有的擦拭炮管,有的擦拭炮架,十分忙碌。距离炮场不远处的车厂里停满了各式的战斗车辆。车衣全部撤了下来,迷彩色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像踏进了一片绿色的海洋。指挥员把双拳提到腰际,一板一眼地跑到车子正前方。他扬起了手里的红色令旗,当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他的时候,他忽然把旗子往下一挥,快刀斩乱麻一般,顿时,所有发动机同时响起了轰鸣声,一股股青色的烟雾飘散在空中。
这是个美好的上午,属于军人期盼的日子:国家无战事,人民享太平。冉仁凡被刚才的好心情左右着,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然后深吸上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睛却盯着呼出来的热气。玻璃上很快留下一个湿湿的印记,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便又哈出一口气,看着玻璃变潮又变干。
等折腾够了,他才从窗子边折了回来。安静地坐在沙发椅里,怡然自得地闭目养神。
就在这时,门外空空空地响了三声。冉仁凡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响亮的报告声已经透过门板跑了进来,急不可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啥嘛。没等他答话,门又空空空地响了,他的耳膜一阵乱颤,谁呀,他又问了一句。门口却没了声音。他很是奇怪,当看向大门的时候,这才发现门板处已经开了半边,从那半边的空隙里探进一个脑袋来。操,冉仁凡暗骂了一声。“脑袋”并未急着说话,而是先把办公室屋子里打量了一番,打量完,这才把目光落在冉仁凡红润的脸蛋上,几乎就在同时,“脑袋”上忽然咧开了一道缝。冉仁凡十分愤怒,说:“看什么看,要进就进不进赶紧走,一点规矩也没有!”
门便全开了,一个身影完全填充了门板打开后留下的空白,出现在冉仁凡面前。冉仁凡斜眼看着他,来人两腿一靠,敬了个礼,变魔术一样掏出几张纸,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冉仁凡不喜欢这种感觉。不过来人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冉仁凡想了想,也就不再计较。他早就练得宰相肚里好撑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气伤害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
他的眼睛早已朝那几页纸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抬头的四个黑色大字犹如四枚重磅炸弹,同时钻进了他的眼睛,炸得他脑袋里嗡嗡嗡一阵响。他立刻感到浑身上下蹿起一股火,自己像是干枯了很久的麦秸。这股火把他烧着了。
他把几张纸往桌子上猛地一拍,大喊道,你张春江就是个瓜怂,憨皮,你办的这是什么事儿嘛!
办公室里立刻充满了严肃的味道。一只凑在窗子外看热闹的麻雀吓得脚下一滑,扑腾了两下翅膀飞走了,临走,报仇似的朝窗子上拉下一泡寡白色的屎。冉仁凡咒了一声,张春江却很安静地站在原地。冉仁凡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张春江感到有一股烈火从冉仁凡眼睛里流淌了出来,又烧到了自己身上。他鼓足勇气,说,主任,我也是山穷水尽没办法,不然我不会给组织添乱。
冉仁凡更加恼怒,说:不添乱就不要来,你这搞的叫怎么回事!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主任!
张春江的出现,把冉仁凡的好心情搅成了一团乱麻。看吧,看吧,终于还是出事了,冉仁凡在心里说。推张春江夫妇当模范夫妻,冉仁凡有过犹豫。现在他得为自己的犹豫负责了。这张春江到底不是“自己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在这种紧要关头还给自己出难题!但架不住组织科刘天宝一口一个保证,一口一个基层举荐,搞得冉仁凡才失了守,同意了这一“民意”,谁晓得这是给自己捅了马蜂窝。
想起这些,冉仁凡简直想骂娘,他恨不能立刻把刘天宝叫来骂一顿,他要骂他是不是长了一对狗眼,在推选考察的时候就没有看出张春江一丁点离婚的意思?这倒好,要不是组织科工作没做好,自己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还要帮他们擦屁股。
冉仁凡强压着不快,说:“谁逼你走投无路了,张春江,关键时刻要有党性,不要由着性子来!”张春江说:“首长,你看我这个样子也不像使性子嘛。”
“没使性子?噢,军区要搞表彰,你就离婚,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
“我当了几十年兵,这还是新媳妇坐轿——头一回!”
“……”
冉仁凡越是生气,胸脯子就越是一张一合地,活像怀里钻了只扑腾乱跳的母鸡。这是早已料到的事情,但尽管早已料到,张春江也并没有提前准备好合适的说辞。任由冉仁凡数落自己。冉仁凡把气撒得差不多了,马上又回到了他的养生状态,生什么气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是先知先觉者也预料不到的事情,他生气有什么用!于是说:“那你跟我讲讲,为啥要离!”
张春江忽然笑了,冉仁凡心里冷哼了一声。龟儿子!
张春江说:“为啥?还不是没房子给闹的!”
二
房子!这是冉仁凡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没想到张春江会把这事捅到桌面上。狗日的张春江够狠,拿这个来跟自己打擂台。怪不得刚才那么能忍那么能憋得住,原来这小子手里握着撒手锏呐!
住房问题是山口子旅的一大难题,要说这也是奇怪,堂堂一个旅机关,只有一栋不过六层的住宿楼。这六层楼里却要住下七八十名干部士官。因为人多房少,两人住一间甚至三人四人挤一起都是普遍现象。正是因为这个,不少干部都想交流到外单位,问理由,都说:一样的干部士官,凭啥别的单位有房子住,我们就没有?牢骚归牢骚,但从根子上讲,这事又不能完全怪山口子旅。山口子旅还是山口子团的时候,房子确实够住,升格之后,增加了部门增加了人员,这才让住房矛盾这一问题像出土的笋子一下子露了头。山口子旅也想建新房,但报告打上去,今天这个改一下规划,明天那个改一下图纸,来来回回折腾好几年,以至于兵都走了好几茬,建房报告还迟迟未见批复,也就不敢私拆乱建。这年头,私拆乱建可是要背处分的。
这次提到房子,冉仁凡的怒气减了一大半。他不是真想压住这股气,而是他知道这是山口子旅的“雷”,旅长政委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一个部门主官又能有什么能力?虽然政委到北京学习,自己也名正言顺地顶着个“代政委”的名号,可终归只是个“代”。有了这个“代”字,就好像戴了紧箍咒,时刻提醒你告诉你要小心,要注意!这个“代”就是临时的意思,既然是临时,那又何必较真?
于他而言,正是啥事也不能出更不敢出的关键时候,偏偏他张春江,这个不会看势头的家伙,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这时候来。来就来吧,还大摇大摆地拎个“雷”拿到你面前问你想不想让它爆!这不是存心给自己难堪,存心给自己找别扭吗?
他得阻止他把这个雷点燃引爆,不然,这个雷一爆会把其他雷也引爆,都起爆的话,谁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样想着,冉仁凡的脸庞上立刻浮起了笑容,就跟刚结束与邹干事的通话一样。他站起身给张春江倒了杯水,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哈哈地示意张春江坐下来。
张春江榆木疙瘩一样一动不动。
这样子明显带有情绪了。
冉仁凡叹了口气,说,你老弟的情况我还不知道吗,可你也要理解我的难处不是?
张春江伸直了脖子,我这是真的难嘛!
你看你看,你小子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动不动就发火,怎么,把自己当成汽油桶啦,生气有什么用!冉仁凡喝了口枸杞水,说,你的事我咋不理解?可你也要理解我,关键时候搞些什么名堂嘛!张春江说,我能搞什么名堂,主任!我也是没办法嘛,不然让你去住。冉仁凡摆了摆手,就是没生气,说你小子还是没长进,让我去住,这话是你个小上尉说的?还把桌子上的纸杯子让了让,冒起的热气哈着张春江的脸,脸上立刻挂上了一层小水珠。
冉仁凡说我怎么理解你?我是打心里同情你呀。
张春江不吭声了,同情有什么用!
他的问题由来已久,他们虽有房子,却是临时借住,之所以能临时借住,是因为房子的主人——宣传科长休假了。等休假的人回来,张春江又要找新住处。正是把家搬来搬去,妻子张秋兰不干了,说:“要搬你搬,我是不搬,再这样搬来搬去,倒不如离了婚自在!”张春江正为找房子而不得,也在气头上,顺嘴就吼道:“离就离,谁怕谁,离了我也可以安心挤宿舍去,犯不着到处受这窝囊气!”以往自己发了火,张秋兰也不顶嘴,没想到这次张秋兰心里正堵着气,火比他还大,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就爆发了,说:“你有什么好,工作了十几年还挤在筒子楼,还在这屁股大的地方挺尸,知道的都说我到部队探亲,谁知道我是来这里流浪!这日子有什么,离就离,离了我还自由,明天咱就去扯证!”
生活区本就巴掌大个地方,楼上放个屁楼下都能听到响。两人一吵架,整得尽人皆知。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见是模范夫妻吵架,更有了兴头,这个说模范呀,吵啥,要注意影响。哪个讲,表率啊,带头作用咋发挥的,要注意形象。张春江还是第一次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出丑,脸涨得通红,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忍住气,对围观的人说:“各位大哥大嫂,牙齿还咬舌头,哪家没个红脸的时候?散了吧散了吧!”话说了却没人走。生活区难得热闹一次,大家想看张春江怎么收场,都没有走的意思。张春江脸皮更臊了,退不能进不得,也顾不上脸面了,追着一个脸上贴着创可贴的人问:“柳助理,你脸上这块疤咋还没好?”柳助理的疤正是吵架的时候被老婆挠的,一听这话,柳助理耳朵一红跑远了。
众人不妨张春江唱这一出,生怕当众被揭了短。这才逐渐散了。
转过身,张春江还不解气,正想着怎么出口气,忽然听得屋里刷锅刷灶的声音。知道张秋兰只是逞一时口舌,并没有真往心里去,心也放了下来。转念一想张秋兰没计较,自己更没有计较的道理,踅摸着说几句好话赔赔礼。正在踌躇,忽见勤务保障连的干部来收物业费,这个小干部也是愣头青,看到张春江丧着脸站门口,自己倒主动迎了上来,说,咦,张干事,我找你找得可苦,现在总算堵住了。张春江说堵啥,我又不是流氓,也没去你家上访,堵我干什么!小干部不识趣,偏偏又想开玩笑,遂说,这不我来找你上访了嘛。兀自笑了笑。也不管张春江听不听,打开文件夹就絮叨说要收半年的物业费,收费标准是一平方两块五,说完又摁计算器,计算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很响亮地报告着计算出的数字。小干部很得意,偏着头问张春江,张干事,你看对不对!张春江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一下子火了,嗖一声劈手夺过,欲丢到垃圾桶里,在手里掂了掂,又扔进小干部怀里,说:“扯他妈蛋,老子连房子都没有,交个锤子!”说完转身就走。
下了楼,张春江并不知要去哪里,看见不远处有草坪,想着也是散心倒不如去那里转转,就慢慢逛了过去。有草坪的地方风景还可以,几只鸟扑棱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好像在开会,吵得张春江心烦。捡起个石子朝一只鸟扔过去,不想那鸟胆子却很大,盯着飞来的石子。石子嗖的一声落了地,那鸟偏着脑袋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他,无所谓的样子。又缩了回去“开会”。但不一会儿,所有的鸟都停止了“开会”,皆朝他这边张望。本来鸟儿是围成了一圈的,这一下完全调整了座次,重新飞来飞去排成一溜蹲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似乎跟他说,再扔一个再扔一个,看你能砸到我?这个叫完那个叫,轮番着来好像在搞击鼓传花。张春江更烦了,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两脚,跺得地板哐哐哐地响,又吼了两声,那鸟竟不以为然,非但不飞走,叫得更欢实。张春江火了,一个助跑把树干踹得摇摇晃晃,这一下那群鸟才见识了他的厉害,呼哨一下全飞走了。张春江满意地呼出一口气,心里却泛起物业费的事,自己掉头走了没事,小干部这个愣头可能还会去敲门把这事告诉张秋兰。这不是火上浇油嘛。这样一想,张春江顿觉浑身燥热,这股火燎得屁股上都冒了烟。他转过身就往宿舍楼跑。但没跑几步,心里又冒出个新奇的想法。他便调转方向,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来了。
冉仁凡语重心长地说:“看你急的,离婚也得挑个时候吧,现在是什么时候?军区马上要给你开表彰会开庆功会!你跟我说你要离婚,你这不是成心给我难堪吗!”
张春江说:“主任,不是我要开玩笑,是你们跟我开玩笑!你见过干了十几年的老同志,拖家带口的,连个单身宿舍都没有?如果都没有也就罢了,那为啥几个比我年轻的还有单身宿舍住?噢,就因为我不去吵不去闹,就把我当成了软柿子,想咋捏咋捏?这没道理嘛。”
见张春江有些松口,冉仁凡哈哈哈地笑了一通,说,我说你小子,就是不成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部队有句话说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样子对你进步有啥好处?
不想张春江并不买账,说,我倒是长眼了十几年,又得了个啥?
这话把冉仁凡噎了个肚饱。话说得也是,但冉仁凡把话憋在了肚里,他其实想说个人成长进步固然跟长不长眼有关,但也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到底跟什么相关,冉仁凡想,你一个大学生还没想明白,还要我提醒吗?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怕燃起另一个雷。一个雷已经够他受的了,要是两个都燃起来,他可没那个精力对付。他便点了点头,五味杂陈地说,你呀,你呀……
“呀”了半晌也没“呀”出句后话来,张春江急了,说:“主任呀,我这离婚也真是迫在眉睫。再说这也是我的个人权利,我想离就离,想不离就不离,怎么,还要翻黄历看日子?”
冉仁凡很和善,哈哈哈又一阵笑,说你狗日的就是个上访户!少跟我扯什么权利不权利的狗屁,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张春江一怔。
冉仁凡抽出一张纸,说,写吧,写吧,咱俩写个保证,你就不会闹了……
三
被评选为S 军模范夫妻后,山口子旅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宣推工作:墙报、海报、易拉宝,到处都是张春江夫妻俩的甜蜜照。照片上,是张春江甜甜的笑和张秋兰含情脉脉的温柔。这样的彩照,营区里挂得到处都是。来队家属们经过宣传画的时候都会拉着丈夫的手,指着张秋兰的照片问东问西。冉仁凡心里很舒服,看样子,他说的时时、处处向模范学习的氛围正在形成,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边的热闹场景越来越热烈,大家忽然又听到一个消息,说张春江妻子,因为是模范夫妻的表彰对象,因此备受驻地单位青睐,经山口子旅推荐,当地政府为她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让大家眼馋的不是工作多棒,而是公司福利好,一去就为她这个新员工租了房子,付了半年房费,张春江沾了光自然就搬了过去,再也不用在筒子楼里吃苦受罪了。
因为没有房子住,这个消息竟然惹得大家羡慕不已。有人开玩笑说:“到底是模范夫妻,干啥都是模范!”随后更是啧啧称赞。这一下更增加了模范夫妻的吸引力,人们出来进去的时候都要在宣传画下站上很久,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像张春江夫妇一样被评为模范,享受山口子旅的推荐,享受到心心念的住房……
有了宽敞的房子住,张春江每天上下班来回跑,倒也跑得畅快。张秋兰一脸春色,再也不跟张春江吵架了,她平时该上班上班,到了周末总要到营区来转转看看。像以前一样,遇到别的军嫂忙不过来就帮着带带娃,帮着给警卫连的战士洗洗鞋袜补补衣服,谁家夫妻有矛盾了,张秋兰便一头扎进屋子,跟这个说几句好话,又给哪个劝上两句,吵架的夫妻便在她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化解中握手言和。
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是冉仁凡喜见的样子,有些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如同“水消失在了水中”,平淡而又枯燥。冉仁凡感谢这样的平静,平静意味着波澜不惊按部就班,也意味着工作平稳有序,不用人额外操心。生活中有多少激动人心的事呢,最终还不都要归于平静?平静才是最好的生活嘛。
冉仁凡的心情越来越好。工作也十分顺心,虽然只是个“代”字,跟以前没有“代”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譬如说,干部找他签文件也或明或暗地直呼他冉政委,毫不避忌。他知道他们是试探,刚开始还叫“代-政委”,中间隔个破折号,留个停顿,小心翼翼地。他也不纠正,政委就政委嘛,爱怎么叫怎么叫,兴许叫着叫着就扶正了呢。这之后,干部们才敞开了把“代”抹了去。当然,这些都是在私底下,明面上,大家还是叫他主任,或者就叫 “代-政委”。
邹干事那里也不断传来好消息,让他感到生活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每天上班的时候,他都要经过炮营。看看威武的炮车,摸摸黑洞洞的炮口,触摸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冉仁凡常常感叹自己戎马半生竟然没有一次机会血战疆场。否则,他相信这一枚枚炮弹射出去,就得在那些胆敢觊觎我领土的敌人脑袋上开花,一炸就是一大片,多么刺激过瘾!不过,冉仁凡又想,和平是对军人最高的奖赏,有谁愿意天天打仗呢?但愿这身本事永远也用不上吧。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冉仁凡却并不感到枯燥。相反,只要去上班,他就感到十分充实。昨晚上睡了个好觉,刚刚吃早点的时候又喝了炊事班冲泡的牛奶,冉仁凡感到惬意的生活不过如此: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有事了动动嘴,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朝他们扔夹子骂两句“龟儿子”。想着昨天晚上老婆还跟自己吵,吵架不为别的,为的是家里老娘吃桃子被桃核呛住了,老婆埋怨说以前知道你回不来,这个家我就给你撑着,现在你有条件回来你倒不回来,还要我一个人把这个家撑到老吗?冉仁凡听着就生气,自己小跟班当了多少年,好不容易干到个领导职务,正是把大好青春用来干事创业的时候,难道回去给你个黄脸婆娘当跑腿?说你知道个啥,我不回来也是为了家里好,你花的钱,娃花的钱,哪样不是我挣的,吵什么!老婆却不管跟班不跟班的事,也不管挣钱不挣钱的事,只骂冉仁凡丧良心,骂他只顾自己舒坦不管别人。冉仁凡听不得这话,干脆把手机放了有半米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老婆知道他的德行,说了半天这边支支吾吾的就知道在糊弄,根本没把她当回事,自己也恼了,连“再见”也不说,直接把电话挂了。冉仁凡听着嘟嘟嘟的忙音,松了一口气,觉得古人讲的头发长见识短果然不假,她个女人家知道什么!成天就是家长里短那点破事。他要回去了,谁还能给自己冲牛奶,谁还能朝自己敬礼问好?不过骂归骂,骂完了也心疼,打算着什么时候也把老婆接过来享受享受有人冲牛奶的生活。冉仁凡想,等她也过几天这样的日子,没准她就不会催着他回家了。
这样一路想着,冉仁凡来到了办公室。然而不知为什么,办公室外早已排着一溜长长的队伍,像到了售楼部一样熙熙攘攘。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冉仁凡纳罕,喝骂道:“不上班,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众人回过头来,见是冉主任,立刻让开一条道。人群那边却有一人招手示意,因个子矮,人又多,只好伸出一只手一跳一跳的,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冉仁凡看不真切更听不明白。等人们都让开了,他才看清楚,那个一跳一跳的人竟是刘天宝。刘天宝满头大汗,嘴里嚷嚷着说:“哎呀,首长呀,不好啦,出大事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冉仁凡兀地火了,说你狗日的刘天宝,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你怕啥。刘天宝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呼哧带喘地附在冉仁凡耳朵边低声说:“赶快想招吧,首长,张春江住房子的事情他们全知道啦!”说完转过身朝向众人,一下子把嗓门提高了八度:“都去会议室,党委会议室!堵在这儿能干啥!这又不是信访局。”队伍便哄一下往党委会议室跑去了。
待人散去,刘天宝才把事情跟冉仁凡细细道来。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说模范夫妻住的房子其实是组织行为,什么模范夫妻能力强地方单位给分了房,扯淡,那都是山口子旅搞的障眼法,他们住的房子是单位掏了补贴的。大家听了群情激愤。既然能给模范夫妻租房补贴,同样是官兵,怎么能区别对待?个个吵嚷着要找领导讨说法。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冉仁凡在办公室里狠狠地拍了拍脑瓜。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这消息谁走漏的呢,正在踌躇,旅长打来电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乌泱乌泱一堆人。他简单讲了两句就被旅长打断了。旅长说自己当了30 年兵,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要冉仁凡想个万全之策,否则就要在党委会上拿话说!冉仁凡心里也起了火,这事本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还不是旅长政委不关心,怎么到头来反成了自己的不是。但又不好发火,想了想,改了口说:“旅长,让我做检讨事小,可检讨也解决不了问题呀。”旅长咳了一声,冉仁凡又说:“要说这事也是我们没做好,来队家属住宿解决不好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再拖了,也该给他们想想办法!不然这次是17人,下次可就是二十七三十七了。”他这样一说,旅长也不生气了,告诉冉仁凡等常委领导和十七名官兵代表到党委会议室,他有事跟大家说。
会议室里,争得热火朝天。其实也不能说争,整个会场里拢共就那几个代表在说,说来说去反倒把自己说得面红耳赤的,好像在跟谁吵架,事实上没人跟他们吵,是他们自己说得脸红脖子粗。旅长大手一挥说坐吧坐吧,大家都坐,派出个代表来,我今天就给大家开门办公,希望不要藏着掖着,开诚布公有啥说啥。话音刚落,腾地站起个老士官来,说,我就脸皮厚当个代表吧,随即滔滔不绝地力陈现行住房的不合理,提出要求说希望全部官兵按照要求都能住上出租房。这个还没说完,又一个站了起来补充说既然军委已经有了文件,住房紧张的单位可以花钱给大家租房住,为啥到了山口子旅就成了学用两张皮没人抓落实!其他人见这两人说得上了瘾,也没人拦阻,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大家说得很激动,冉仁凡听了好一会儿,感到很奇怪,他给张春江一人开了小灶,居然没有人单独把这事拿出来说他偏心眼,甚至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到给张春江租房子的事,看来这群家伙也懂得斗争就要攥成拳的道理,这是典型的马克思主义者,完全掌握了斗争精髓要义的打法啊。本来自己还捏着把汗呢,这样一来倒把心放下一大截。
陈述完毕,常委们对于大家的要求没有什么异议。大家也都争着表态,说既然是上面规定的当然要落实,不光要落实,还要认真落实狠狠落实。一个个说得义愤填膺。冉仁凡本来打算说几句的,看到这种场景,反倒呼了口气坐在皮沙发里不表态,由着他们说。旅长看出了冉仁凡的犹豫,问冉仁凡,冉仁凡说我以为还是录个音做个记录稳妥,最好大家都摁个手印,将来巡查起来也有个说道。几个常委很反感,说摁啥手印为官兵谋福利还心虚吗,要旗帜鲜明地做出来,撸起袖子加油干,一张蓝图绘到底嘛!话说得铿锵有力,句句砸到了官兵心坎上,大家哗的一下鼓起掌来。
掌声毕,冉仁凡说手印当然要摁,这是集体决策,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这也是对组织负责。话说完,旅长很支持,说我看冉主任考虑得周全,非常时期非常办法,就这样办吧。
常委会后两天不到,所有没房子的来队家属都搬到了营区外的出租房小区。机关住宿压力下降了不少,旅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总以为这种事很棘手,没想到突然就解决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这他娘的真是个笑话!”又叹了口气,说:“上上下下都在强调制度,我们不能违反。”冉仁凡别的话没有,听了这句,立刻说道,能有啥问题,给大家租房子那是军委都有的要求,咱们抓落实,我想他审计部门也说不出个不字来!旅长便咯咯咯笑了起来,说那你又让摁手印又是搞记录的,到底担心啥?冉仁凡说不瞒旅长,我也有私心。旅长说啥私心,说出来我听听。冉仁凡说一来我想出口恶气,有的同志该表态的时候不表态,闹到这个份上了又不管政策瞎表态。我烦。二来呢,也是为了我好,为了咱们旅好,我问过S军其他单位,除了我们还没有别的单位敢这样做,为啥,还不是怕出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终归有风险,那可能是螃蟹也可能吃到砒霜嘛。旅长敛了笑容说这倒也是,和平的日子太久了,有多少人都忘记了咱们为什么而存在?天天被这些小事困住了手脚,哪里还有心思想大事。就一个租房子的事情大家都颤颤巍巍,几个月拿不出个决策!兀自叹了口气,却忽然把冉仁凡表扬了一顿。冉仁凡不解,旅长说当天在常委会上发言那个兵说出那种话亏你都沉得住气,我看你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冉仁凡说这有啥,那个兵年底就退伍了我犯不上跟他寻别扭。旅长笑了笑说,也他娘的奇怪,要退伍了个个胆子都大得要命,还敢骂常委!换成平时,哪个不乖得像猫。冉仁凡说这有啥,关键还是咱们工作没做好,做好了他也挑不出刺来。旅长便换了话题,夸赞冉仁凡在政委不在位期间主动替自己担责任,帮助解决了不少难题。夸得冉仁凡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旅长才止住话头。
四
军区的评选表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期间,军区邹干事隔三岔五还会跟冉仁凡通通气,聊聊评选表彰的进展,聊得差不多又扯些天上地下的闲篇。比如冉仁凡会忽然问起后备干部的事情,问起谁谁谁有没有机会之类的“小道消息”,感叹谁谁谁又当了领导秘书,说起话来总要说一是什么二是什么,举手投足一股领导范儿。邹干事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都跟冉仁凡说上一阵,互通信息。两人本来就是同学,聊起天来无拘无束,冉仁凡羡慕邹干事有前途,在大区机关干到个正师都没问题,邹干事反羡慕他有主官经历,自己虽然能干到师长不假,但干到了师长也只是享受师长待遇,跟真的师长还是差了一大截,还是个大干事嘛!冉仁凡哈哈大笑起来,说他可不想当跟班当到师长,一辈子伺候人,那样的日子多没劲!反倒同情起邹干事,不想邹干事却不让他同情,说我也就是那样一说,让我去部队任职我也不去,为啥,家在大城市呢,孩子也在大城市,人这一辈子上半生为自己,下半生还不得为家人做打算?这样一说,冉仁凡的优越感荡然无存,老婆从漂亮可人的姑娘变成四十几岁的妇人,自己陪过几次?还有女儿,都高考上大学了,他又陪过几次?现在回家跟她们母女俩的话越来越少,他也不知道该讲点啥,商场打折,野趣烧烤,他一样也不知,而母女俩偏偏聊得有滋有味,知道哪家超市什么时候有打折,哪家的“小云吞”最好吃,还知道哪个地方什么时候要举办“半马”,要搞“大酬宾”!看上去是一家子人,是丈夫,是妻子,是女儿,但在冉仁凡看来,自己就是个天外来客,只不过因为血缘因为亲缘的关系坐在了一起。
一家子坐在一起看电视,但矛盾巨大。母女俩喜欢看韩剧,看古装,看宫斗,说话也是“娘娘晚安,奴婢先行告退”之类让冉仁凡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只想看新闻联播,看完新闻还要看七套,往往这个时候遥控器就被夺了过去。老婆说:“看啥看?在部队没看够?”冉仁凡刚要发怒,遥控器又被闺女抢了去,闺女说我爸就是个老古董,等回部队了再好好看吧。
好吧,老古董,他才四十冒头就成了老古董,往后退了休恐怕就真是古董了。
回到部队他却全然没有不适的感觉,每天听着兵们“一二三四”的口令,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着,也觉得自己容光焕发。待女儿上了大学,自己更是连回去的心思都没了。但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现在适应不了,未来还能适应吗?
在朋友圈看到邹干事一家这里野餐,那里爬山的照片,过了几天又集体去看什么“海洋大世界”,搞什么“天文观察进社区”,冉仁凡干脆连看都不看,以前还会点个赞,后来这个也省了,用手一刷就把邹干事的朋友圈动态划拉到了最下面。
现在想想,甭说别的,自己是打心底里的羡慕人家邹干事啊。
租房子之后,张春江安分了很多。他除了工作上需要签文件外,再也没来找过冉仁凡。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跟邹干事的朋友圈一样,还是远点好。
由于自己是主任,分管人力资源的关系,没事的时候冉仁凡总喜欢把干部战士花名册翻出来看,一个一个地琢磨。这是他除了工作外的唯一喜好。别人空闲了喜欢看电影喜欢打篮球,有的喜欢钓鱼逛商场,冉仁凡哪儿也不去,就窝在屋子里看花名册。
为了把人琢磨透,他看过一些心理学和戏剧理论方面的书,知道些诸如主动动作、被动动作、规定情景之类的专业名词,知道人的行为受思想支配,看一个人的表现就能够知道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一个状态,等等。他把政治部那三四十个干部琢磨了个遍,琢磨不为别的,一来是性格使然,觉得琢磨人比较好玩,比较有趣,比如看到谁谁谁连礼貌也没有但为何常委们都给面子,把这个干部或战士的履历表调出来琢磨来琢磨去,会突然发现这人跟某个领导的某种联系,顿时便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冉仁凡就喜欢这种突然这种“开朗”。这种突然里藏着惊喜,藏着刺激,简直比看盗墓电影还过瘾。二来是为了工作,说一千道一万,工作是人干的,可这工作也不是随便安插个人就能干,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这里面有太多的讲究。譬如说,性格急的人就给他安排些紧前工作,干得又快又能出成果,性子拖沓的呢则安排些写材料的大活,时间宽裕够他好好打磨,这便是琢磨人的另一大好处,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样安排之后,政治部成了最团结的部门,人人和谐尊重,个个争当模范。
在这几十名干部中,他最爱琢磨的偏偏就是张春江。爱琢磨不是因为张春江跟自己关系好,也不是因为张春江跟领导关系特殊,恰恰相反,琢磨张春江是因为他太特别了。他是山口子旅第一个特招的来自地方名牌大学的干部,这放到现在没什么稀奇,但在十几年前可算个大新闻。那时工资低待遇差,莫说名牌大学生,就是一般的大学生哪怕找不到工作也不愿来。所以,张春江的到来,他觉得是纯粹的,简单地为了某个信仰而来。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预感到将会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进入这个群体,因而,这样一个干部身上表现出的东西就具有了某种代表性。怎么说呢,他们身上那种民主意识,那种家国情怀,甚至对体制的理解和未来的打算都跟自己这一代人截然不同。
譬如说自己,觉得当了团长师长才算成功,才算光宗耀祖,可张春江们不一样,之所以说“张春江们”,那是因为山口子旅近年来涌入了越来越多的年轻干部,这些干部们无论来自军校还是地方大学,很多观点跟张春江出奇地一致。成功这个词对他们来说有了更多的定义,光宗耀祖之类的东西少了很多,这不是他们背负的枷锁,甚至他们这些人不屑于谈到这样的名词。冉仁凡隐约感到,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这个时代与往日截然不同,随着老一代的逐渐离开,新一代必将成长为未来军队的主力,他们是什么样,未来的军队就是什么样,无论你有多么不情愿,这个世界迟早是要交到他们手里去的。
当然了,琢磨张春江还有一层原因,作为他第一个认识的名校大学生,他一直搞不明白,这工作了十来年的张春江有时候的表现还不如个初高中毕业的列兵。一个小兵都懂得看脸色,懂得“能屈能伸”,张春江一个大学生反倒像马一样“一根肠子通屁眼”,既然如此,要那么高的学历有啥用!
十几年前,张春江刚分到山口子旅,冉仁凡也刚提了科长。因张春江是名牌大学生,冉仁凡专门找了干部科把他分到自己手下。但没想到张春江这小子能力虽然没的说,身上却有股执拗劲,刚开始,冉仁凡以为那不过就是学生气。大学生嘛,刚从地方进入部队,有些书生气很正常。但时间久了,冉仁凡发现张春江身上那股劲不是什么书生气,也不是什么书呆子,而是早就浸淫到他骨子里的东西。这就要了命。俗话讲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哪儿是说改就能改的?想起这股执拗劲,冉仁凡至今都摇头。
把张春江弄到麾下不久,山口子旅新调来一位参谋长。新参谋长对部队要求甚严,在老部队留下了“活阎王”的称号。这个新来的参谋长就职后不到两天就发现了山口子旅数十个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然后开始了他的管理革新。第一个出台的措施便是整治机关的外出问题。规定旅机关不管是谁,外出必须写假条。规定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有的发牢骚说自己都十几年兵了出个门还要像新兵一样请假,难道发个短信打个电话不行,非要写假条?有的说领导不能把一群成年人当成牲口一样圈在巴掌大的院子里……
当然,不管下面有什么牢骚,既然定下了规则,就得先落实。这是历来的规矩。张春江也规规矩矩写假条,但写了几次就觉得了麻烦,比如说大中午忙工作,错过了饭点,跑到饭堂一看,炊事员都收完碗筷开始刷锅了,如果要出去吃饭就要回来写假条,写完再找领导批,领导都准备睡午觉,不好打扰了。这种情况碰过几次,每次都饿着肚子回来,由是心里来了气。在一次参谋长着便服外出的时候,张春江就给旅长打了电话,实名举报参谋长外出没有写假条,是不假外出。他也是大着胆子,断定参谋长没写假条,事实上也真没写。他跟旅长说既然要求大家外出要写假条,他参谋长当然也不例外,凭什么领导外出就不用写,一般干部就要写?这是什么逻辑!
这事就整尴尬了,规则是参谋长定的,但制定的时候其实是把部门以上领导排除在外了的,虽然规定里说的是“无论是谁”,但毕竟不能当真,这个“谁”哪里能包含领导!但真拿那份规定来对,好像包括旅长在内也该写假条。可旅长外出又让谁批准呢,军长吗?一连串反问弄得旅长也下不来台,但张春江不依不饶,要旅长拿出解决办法。参谋长也火大,却又感到自己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手里拿不出假条,就等于被别人捏住了把柄,不敢把事情闹大。一个“活阎王”活生生被小鬼给治了。旅长没办法,只好让参谋长写了份检查,检查当然没念,写却是真写。后来没过几天,这条规定就悄无声息地废止了,“活阎王”也从此“众神归位”,安安静静干了几年后黯然转业。
这件事让刚毕业的张春江声名鹊起。当然,这个名声并不好听,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冉仁凡觉得张春江不是“自己人”,他自己为此还被参谋长狠狠地骂了一顿,差点被调离到更偏远的地方。可恨的是,为避免影响张春江前途,冉仁凡主动承担了责任,但跟张春江剖析错误时,张春江还不干,还要反驳,说自己没错,既然立了规矩就得按规矩办,立了规矩还搞选择性执行那不是糊弄傻子?冉科长觉得一句话把自己也当成了傻子,半个月没跟张春江讲过话。
因为这个由头,这么些年,冉仁凡跟张春江的感情仅仅停留在公事公办的状态,互相把握着距离尺度。他不主动招惹张春江,怕激起他的执拗劲。张春江当然聪明,并不逾矩一步。只有在不多的时间里,冉仁凡会想起张春江,想起他的时候,常常为他的命运感到不可思议。像张春江这样的名牌大学生,干了十来年还是个连级干部,而自己正团都干了三年有余,且不说提不提的,十几年的干部连个房子都要借住,难道张春江这些年就没有反思过?就不知自己应当灵活些?又或者反思了,只是冉仁凡不知道。私下听刘天宝说张春江常常埋头读书到深夜,听到这个消息冉仁凡就冒火,读什么书?读书有用吗,十年前他张春江的读书量就超过了现在的多少人,提出了多少有见地的想法,不还是个连级干部!又或者读书真有用,只是他来错了地方,他在山口子旅每年凭自己能力为单位节约三十多万,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考核提拔的时候领导们唯一能想起张春江的就是十来年前“挑刺”的事情,哪怕冉仁凡出于同情跟每个人说他其实就是性格比较倔,人还是个好人,提拔一下并无不妥,等等,但常委们还是一致否决了他的意见。这且不说,即便新调来的领导也会在很短时间里知道他曾经的“光辉灿烂”而对他退避三舍。
当然,冉仁凡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或许张春江本就没有自己这样俗气,人家也许并不把在部队升官当成唯一出路呢。索性不去想吧,还是想自己要紧,不管他邹干事小日子过得如何滋润,那都是人家的事情,好也罢歹也罢跟自己无关。这牛政委到内地学习,自己有希望接他的班吗,如果接不了,自己再干几年吗,还是真像老婆说的那样回家赡养双亲抚养孩子去享天伦之乐?
五
这一天,冉仁凡又拿出花名册开始琢磨,他已经从单独琢磨干部到开始琢磨士官了,他要把每个人都琢磨透,毕竟都是他管理的人,他似乎有这个义务。正琢磨得起劲,办公室外忽然传来了空空空的敲门声。冉仁凡听了听,这种特有的敲门声也只有一个人才会有。他心里一惊,但很快又平复了下去。他故意装作没有听到,依然埋着头。门却轻轻推开了,他把眼一瞥,看到了张春江探头探脑的样子。这一出最让冉仁凡火冒,他的这种举动搞得像鬼子进村,这张春江,什么时候能在这些方面有所改进呢。冉仁凡冷冰冰地看着他,说,看什么看,进来吧。等他完全进了屋,冉仁凡可没什么好脾气了,问,又是什么事嘛!语气很重,好像每个字都带着怨气,这正是冉仁凡要达到的效果,他在快吐出嘴来的时候又恨恨地把“嘛”字咬了咬嚼了嚼,这才狠狠地给它加了速,连着后面的感叹号都砸了出来。他要以此告诉他,他对他刚才的举动反感透顶。
张春江并没在意,或者说他在意了,但冉仁凡没从他脸上看出异样,这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失落。张春江一个标准的敬礼又响亮地喊了声首长好,他的胸脯笔挺,整个胸腔都在震动,那句问好声显得庄重有力。冉仁凡却有说不出的烦躁,摆了摆手说别整那些虚的,有事说事!张春江答了声是,弓了弓腰从兜里摸出几张纸。冉仁凡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张春江把叠好的纸摊开放在桌子上,搓着手说:“主任,我又来麻烦您啦。”声音有些忐忑,像冬天用铁镐敲打着冰面,发出嘚嘚嘚的声音。
是啥嘛?看到纸,冉仁凡不再给每个字加速了,从嘴里出来的时候也轻轻柔柔的。他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为自己的预感感到焦虑,他期待着张春江能给自己带来好消息。当然,他觉得这有些夸张了,他张春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消息,只要不给自己添乱,那已经是阿弥陀佛,要烧高香了。果然,等张春江说完,冉仁凡知道自己想多了。
张春江一字一顿地说:“主任,还是老样子,我要离婚!”
这一下冉仁凡终于明白了,同情了半天都同情到狗肚子里去了。为他揪心干了十年还是连级干部也是白揪心了。张春江再不是十多年前那个书呆子,早成了老滑头兵油子!他这是借着离婚做要挟,跟组织讨价还价呢。这样一想,冉仁凡非但没生气,还不经意地笑出了声,说:“你就直说吧,张春江,你还想要什么都一起说出来!我倒要好好听一听!”
张春江脸上堆满了笑。冉仁凡看着就生气,笑什么,皮笑肉不笑的伪君子!难道大学教你的就是这些道术?殊不知你这种道术在我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撒尿和泥一样幼稚,一样可笑!我早识破了。或者说你作为一个老同志了,干的也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怪不得党委不研究不提拔呢,这叫什么,这叫活该!
果然,“伪君子”说:“主任,您知道我的情况,我家那孩子……”
多么幼稚!冉仁凡想,谁还不知道你打着离婚的幌子来打自己的算盘。像跟一个拙劣的棋手对弈一样,对手刚落子,冉仁凡就看到了十步外,这让他兴味索然。
“伪君子”还说:“要不是孩子,我也不能来……”
又说:“按理到老家上了就行,但那边就是不接收,说我没有户口。但我符合优待政策的呀,拿了政策去,人家说这算什么,想上学的孩子多了去了,个个都优待,我怎么办!张秋兰说也不知道跟了我有啥光荣,好好的户口整没了不说,当个兵娃娃学都上不成,只有离婚一条路!”
绕来绕去,冉仁凡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多么笨拙的办法和说辞!这张春江是吃准了自己,什么事都能往离婚上扯,这是将自己军呢。
张春江好像看懂了他的心思,辩解说:“她也是着急嘛,我就怕出什么岔子。”冉仁凡笑了说应该是你着急吧,你不急她急有什么用!张春江忙说主任,您这是冤枉我。又说:“我毕竟是党员,不能由着她胡来,您说是不是?”冉仁凡这下火了,这张春江动不动就整顶帽子戴出来,什么东西嘛就党员不党员的,跟是不是党员有什么关系。于是说再别跟我提党员,你算哪门子的党员!我看你分明就是老太太上台阶一步一步来。要换以前,张春江早就沉默得搓衣角了,但这次不了,张春江扬起了脑袋,说:“主任,您看是不是帮着解决解决,也让咱优待优待?我们要受到尊崇嘛。”冉仁凡忽然心肠一软,说,你张春江也是怪了,要说你不适应吧,你小子也会搞些溜须拍马的事,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也懂人情世故,可要说你适应呢,你又十来年原地踏步,编个理由都这么低级!谁知这话说了,张春江一点也不恼,嘻笑着说,我也没那个水平,甭说干十年连长,就是再干十年我也没啥怨言!
冉仁凡冷笑着,虽说这理由有些勉强,有些拙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张春江成了精,把准了自己的脉,知道自己树的典型自己不能推翻,所以要赶在军区表彰前的空档里把所有自己想办的事情统统办完。这恐怕也是这十来年工作教给他的吧,想至此,一股寒意油然而生,冉仁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冉仁凡把大手一挥,说:“放心放心,我堂堂政治部主任不为官兵办事说出去岂不是笑话!”又挥了挥手:“这是最后一次,你小子,我知道你的鬼心思,但我得告诉你一句,好日子就快过去了,你要好自为之。”张春江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那是那是!
等张春江出了屋,冉仁凡给刘天宝打了电话。这小刘,虽然说有时候办事总有些悬不愣登的,但到底懂自己的心思,很多事找他商量商量心里有底。这人就是怪,张春江跟自己认识了十来年,冉仁凡有啥事从来不会跟他商量。而这刘天宝,在手下干事不过两三年,能力也不见得有多强,却事事都想跟他说。
没多大工夫,刘天宝就跑了上来。他跑得气喘吁吁,进了门还在不停擦汗。看到冉仁凡,赶快把手放下了,敬了个礼:“主任您找我?”冉仁凡便把张春江的事情说了,没想到,还没说完,刘天宝倒先说话了,刘天宝说:“首长,依我看,这事该办,不光该办,还要把它办好!”冉仁凡纳闷,说:“为啥这样讲?”刘天宝说:“这是民心工程呐,主任,这种事办一件顶别的几十件!”冉仁凡说你说的我咋会不知道,问题是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上学的事谁不知道是大事,个个都想上好学校,我又不是校长,怎么能让他们个个如愿?刘天宝说其实也没那么复杂,这事从中央到地方都有文件,对军人子女是有优待的。趁机就跟冉仁凡说哪一年的中央政策是如何规定,总部又如何下文,等等,那架势,熟悉得就跟自己是制定政策的一样。
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冉仁凡突然浮起个疑问,迟疑道,难道你……刘天宝忽地笑了,说您猜对了,主任,我小孩跟他的一般大呀。冉仁凡心里一沉。刘天宝却没在意,以稔熟的口气说:“老首长,要不是您关心下属,我都不知道娃娃上学的事情怎么弄!这下可好,有主任您为咱们撑腰,我心里就有底了。”冉仁凡说你不是跟张春江最不和的吗,怎么现在倒会帮着他说话。刘天宝笑了,说我跟他有气,可我儿子跟学校没气啊。冉仁凡说得了得了,别老扯这些,这话我听得耳朵都长茧子,我想问,要是你孩子不上学,你还会这样卖力地维护张春江吗?刘天宝被噎住了,脸上的笑容很僵硬,说,这个嘛……
冉仁凡一脸怒气,刘天宝很快又说,我们咋能跟首长比觉悟!我们……
冉仁凡终于怒了,说:“别看你刘天宝在机关多年,就是个糊涂蛋,他张春江什么人,推选模范夫妻就应该选别人!”又埋怨:“你名字还取那么好,天宝天宝,我看能当个地宝都不错!”刘天宝说:“首长,要说硬件条件呢,张春江夫妇俩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人选,张秋兰常年在家伺候公婆,来队的时候还常常抽时间帮警卫连战士缝补衣服,两口子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不是模范是啥?”冉仁凡说:“我对这对夫妻没意见,问题是这个张春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军区搞评选的时候,他拿离婚来将我的军,我总觉得这小子憋着坏!”刘天宝说:“他哪儿有首长您的水平!”但说完就有些后悔,话赶话岂不是说冉仁凡比张春江还憋着坏?好在冉仁凡没往心里去,把这话当成夸奖听了,摆了摆手说:“我要不是头脑清醒差点上了你的当。”刘天宝说对对对,我说自己为啥当不了领导呢,现在明白了,原来是头脑不清醒啊。
冉仁凡没接话茬,他知道刘天宝在拍马屁,但跟张春江就不一样。哪怕张春江也说同样的话,他肯定会反感,但这话让刘天宝说了,冉仁凡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畅。他想不明白,他跟这些年轻的干部们常常能说到一块儿去,为啥跟老婆闺女就说不上拍?
算啦,算啦,现在不是考虑哪些事的时候。
冉仁凡静下心来。虽说刘天宝夹带私货,但私货不私货的先不说,刘天宝的话倒给冉仁凡一个启发。
他思考了好半天,这才很认真地说:“这事我觉着应该办。不光我们要给当地政府,给教育局去函,还要想办法让军部出函,既然要干就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刘天宝说首长您不知道,您要办了这事,那简直是功德无量,我们都感谢您,全山口子旅官兵都感激您……冉仁凡忽然升腾起一股豪气,说:“这有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这话听着很耳熟,但真从嘴里讲出来,冉仁凡也吓了一跳。
六
协调官兵子女入学的事情很快提上了议事日程。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冉仁凡不再偷偷摸摸地,而是把相关精神大张旗鼓地张榜公布了出来。通知发下去没几天,整个山口子旅需要帮助解决问题的官兵就报名三十几个!冉仁凡来者不拒。只要孩子要上学的,他每个都接收。官兵们一个个在他办公室里倾诉孩子的事,冉仁凡很热情地给每个人沏上一壶好茶,劝慰他们说工作交给你们,困难就交给组织,组织就是大家的坚强后盾!官兵们听了一个个激动不已,拉着冉仁凡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都饱含着热泪给冉仁凡敬礼。大家感慨着这样的好领导,回到单位后,争相传颂冉仁凡的感人事迹。
冉仁凡自然不能马虎,他组织部里的一堆干事日夜研究各地的优待政策,研究函件的措辞。最终,每一封措辞,措辞里的每一个标点都在他的带领下推稿确定,每封函件都充满了人民军队对地方政府对人民群众的真挚感情,却又不失礼貌地提出了依据提出了请求。
一周后,一封封盖着山口子旅党委大红印戳的函件发向了各地,发向了S 军军部……
这次之后,冉仁凡发现山口子旅的官兵突然变得对自己尊敬起来。
在山口子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干部还是士兵,见到旅长政委的时候很远就立正,等旅长或政委走到跟前的时候忽然把胸膛一挺,皮鞋后跟一靠,说:“首长好!”声音大得如同发射炮弹。旅长曾经表扬过:“炮兵旅嘛,自然说话就要像放炮,一放一个响,当然了,放炮可以,但千万不能放哑炮!”
不觉间冉仁凡也得到了相同的待遇。一次在营区散步,十米外的士兵猛然间站住向他立正问好,声音也像炮弹出膛。冉仁凡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回过神来慌忙往后看,见没有旅长,心里诧异,士兵又喊了声好,这声好喊得很明确,喊的是“主任好”,冉仁凡这才知道刚才那个潇洒利落的立正是给自己的,颤着声回复说你好你好,礼都忘了回。
这样经历了两三次后,其他常委有了意见:
“你就是个主任,也不是政委,他们凭啥给你这种待遇!”
“冉主任你走点心吧,只有旅长政委才能这样,你算怎么回事?别那么早翘尾巴,要接班你还早得很!”
“冉主任也太高调了吧,老干部了还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果然是小人德行,刚加了个‘代’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冉仁凡私下跟打招呼的官兵说过几次,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大家反倒认为他是谦虚。为啥谦虚,还不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还没有让冉仁凡完全满意!因此到后来打招呼更比以前还响亮。冉仁凡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到了最后索性由着他们去了。
这天晚上散步,两个兵刚向他问完好,邹副政委就主动迎了上来。邹副政委说,咋样,感觉不错吧。冉仁凡嘿嘿一笑,说谁不知道都是些虚玩意,这是拿我取乐呢。邹副政委说哪里哪里,你这是要接政委的班呀,以后我都要改口叫你首长!冉仁凡慌忙说你可别取笑我,啥首长,狗屁的首长。邹副政委努了努嘴说那你也不管管,由着他们胡来?冉仁凡说,咋管,越管喊得越凶,不敢管嘛。邹副政委说是吗,毛主席都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看怕不是你管不了,是你下不了决心吧!这话说得有些刺耳了,冉仁凡耐住性子,说真是下力气管过,可管了有什么用,越管越闹腾。邹副政委哈哈哈干笑了几声,说你说的也是,谁让你那么受大家欢迎呢,这些还不都是你应该得的。又凑了过来,说,有件事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但谁让咱俩关系好呢,告诉你就是给你提袖子,就是让你“出出汗”,共产党员嘛,这是我们的法宝。冉仁凡一脸疑惑说:到底啥事,说得这么悬不愣登的?邹副政委说你以为给你敬礼问好这是他们的自发行为?冉仁凡笑了,说不是自发的还能是啥,我教的?
邹副政委又笑了,说,你教,你教个屁!你怎么这么糊涂,这点事还没看出个道道来?这是有人暗中谋划呢!又说这是我听说的,咱俩这关系,我不能看着你闹笑话呀!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冉仁凡脸都绿了,问谁谋划的?狗日的这不是害我嘛。邹副政委却摇了摇头,说我也只是听说,到底谁出的主意,谁知道!话说得轻描淡写,冉仁凡却听出了嘲弄的味道。他欲待发火,话到了嘴边打了个旋儿,又回去了,重新酝酿一番说出来的时候就变了。冉仁凡说:“策划吧,阴谋吧,只要不是反党反社会,那是人家的自由,反正不是我教的我也管不着。”邹副政委顿觉讪讪的,兀的一下红了脸,说你看你这个人,人家好心好意提醒你,你还不当回事。朝冉仁凡背影啐了一口,悻悻然扬长而去。冉仁凡冷笑了一声,这些人,平时哥长哥短的,到了关键时候,哪个不想看笑话,操!
不过因为有人策划的事,冉仁凡始终觉得心里堵得慌。把事跟刘天宝一说,刘天宝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一看就有人出主意,我还敢肯定这出主意的人就是张春江。冉仁凡说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你哪儿来的自信敢打包票。刘天宝说肯定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这便告诉冉仁凡,为啥前次那么多人打起租房子的主意,说白了,还是他张春江捣的鬼,他若是不说,谁知道他在外面是公家给掏的房租?
刘天宝恨恨地说他得了好处不说,还撺掇着大家一起要好处,冉仁凡皱了皱眉说不可能吧,张春江咋能是那样吃里爬外的人。刘天宝说您忘了,这小子天生就是个打抱不平的主,有了好事他能独享?他能当模范跟这个也有关,群众基础好嘛。冉仁凡一想前些天那次会上,没有一个人提到张春江租房的事,他一直觉得蹊跷呢,原来却是他捣鬼。又在想张春江居然还暗中策划敬礼问好这种事,看上去是为了自己好,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官场中的微妙!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这么说他倒有些侠客精神?刘天宝说您那是抬举他,他侠客什么,分明就是自己打自己的算盘,还不忘攀扯上众人!他这是以为“法不责众”,亏您还跟他签什么保证,他张春江那张嘴连个屁都关不住。冉仁凡忽然笑了,说,要能把屁关住,那就不是嘴,该是肛门了。刘天宝说呀,您看我这嘴,只顾忙着说,还把逻辑搞混了。说完看着冉仁凡吃吃地笑,冉仁凡却不笑了,一脸严肃地说:“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张春江吃了原告吃被告,品质有问题,这种人得好好教训教训,至少得让他长点记性,不然还不坏了规矩?”刘天宝说那可不,冉仁凡又说:“我还真想过,等过了军区表彰就把在外租房住的干部都撤回来,这件事兄弟单位没搞,我心里一直悬着放不下来。”刘天宝附和说就是就是,我听说在外的干部常常一起聚餐,这算怎么回事,要是出点什么事,还不是咱们首长的责任!冉仁凡哈哈一笑,说,好你个刘天宝,人倒是个好人,就是心胸小了点,你是自己不能到外面租房子吧。刘天宝一愣,说,哪里哪里,我就乐意在里面挤,在里面住可以常常聆听首长教诲,进步更快嘛。冉仁凡说,我总觉得心里头憋了口气,这口气还是因张春江而起,等军区表彰结束,我要好好跟他算算这笔账。刘天宝说那是当然,他张春江罪有应得,不跟他算账他还以为组织好欺负。
说完这话,又突然敬了个礼,说,首长,提到这个事,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冉仁凡一愣,说,你没毛病吧,怎么这么冒失!刘天宝说我当初不该向您推荐张春江,虽然他条件都符合,可如果不推荐他就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不出这些幺蛾子就不会影响首长精力,闹出这些事,错误都在我身上,我要向组织检讨!冉仁凡摆了摆手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评都评了后悔有个屁用。刘天宝转怒为喜,说,首长说的是,这也是大好事,这么大的典型,整个军里只有咱们有,说起来都是首长您的功劳!
冉仁凡猛然一顿,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么久模范夫妻评选的事情,军区也没来个消息,该不会出什么岔头吧。刘天宝说应该不会,大单位办事都慢,越大的单位效率越低嘛,何况军区那么高的级别,应该还要拖一段时间。冉仁凡瞪了他一眼说这话谁说的,怎么你一天到晚净听这些瞎话!刘天宝说这是我乱说的。冉仁凡说,你个刘天宝,一天瞎扯乱说,说好听点你这是幼稚,说严重点你这是不讲政治——刘天宝赶忙啐了两口,朝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说我这就是把屁股长在嘴上了,满嘴喷的都是粪嚼的都是蛆,首长您不要介意。
冉仁凡说,我看你最好在这张嘴上安把锁,省得整天乱嚼舌根。说完,朝刘天宝摆了摆手。他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把电话拨了过去。
“嘟”的一声响,他便把嘴巴凑了过去:“老邹啊,他娘的,这模范夫妻表彰什么时候搞,再不搞我看我就该憋出精神病来啦!”说完话,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电话那头,却没有响起笑声。冉仁凡又哈哈哈地笑了一阵,那边居然没动静。电话明明通了呀,冉仁凡很是诧异,问:“咦,老邹,你狗日的充什么斯文人!”说完又笑,邹干事还是没笑。冉仁凡满是疑惑,说:“老邹,邹得荣,你狗日的咋了?”电话那头,邹干事终于说话了:“我的冉主任,实话跟你说吧,表彰会取消了!”
冉仁凡一下子把身子坐了个板正,说这么大的事怎能当成儿戏,说取消就取消!邹干事叹了口气说领导拍了板,说要为基层减负,尤其要减少活动评比,少牵扯部队精力,表彰会就拍没了。又接着说些对不住的话,说本来想早点告诉冉仁凡的,只是想到为了这事冉仁凡花了很大力气,怕告诉了让他失落,所以一直拖着没说。说完,在那里静默着等待冉仁凡的批评。不承想,冉仁凡根本就没发牢骚。他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他没想到这个事费了那么大功夫偏偏是这样子收场。因这段时间张春江的折腾,他心里反倒涌起一阵喜悦,说没事没事,多大个事,要是老弟你早些告诉我,我还要感谢你哩,不过现在说了也好,也不晚。电话那头邹干事一时没转过弯来,连连道歉,说你不会是安慰我吧,你要骂我一顿我还好受些。冉仁凡哈哈一笑说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真说出来吓你一跳,好了好了,以后再说,总之老弟不要放在心上,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说得邹干事云里雾里的,但没等邹干事反应过来,冉仁凡已经挂断了电话。
刘天宝也为这个消息吃了一惊,这对冉仁凡来说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他看着冉仁凡一张阴晴不定的脸,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冉仁凡却一脸轻松,宣推典型给他带来的舒适感远远低于张春江给他造成的压力,突然的取消让冉仁凡如同卸了心里的石头。张春江敢于三番五次撺掇人挑事,说白了,依仗的就是这个军区评选表彰,他冉仁凡也是矮子骑了大马上下两难,但现在没了这个表彰,冉仁凡就没那么多顾忌,事情好办多了。他可以不用管他张春江,管他是不是编织套子,相反,他得抽出时间来好好教育教育张春江,让他长长记性,让他知道什么叫姜是老的辣!至于张春江本人,他要离就离,啥时候拿来啥时候批,一分钟都不耽搁!娘的!
拿起电话就要安排,座机却响了。值班干部咕咕哝哝报告说营区里来了几个军部的人,问干什么只说例行公事。啥例行公事,冉仁凡摸不着头脑,上面没来过通知啊,值班干部说是呀是呀,到底干些啥,问他们谁都不说,还告诉不该问的不要问。冉仁凡心里一沉,这暗访组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能有啥事?会不会跟军区取消表彰有关,或者说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或者哪个常委出了状况?冉仁凡思来想去,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安毋躁,等暗访组走了再说。
这样想,便把拿起的话柄又放了下去。
暗访组是军部李副政委带队,他们访归访,却不要山口子旅的人陪同。旅长听到了消息,慌忙戴着大檐帽,扎着武装带跑到门口,李副政委直接朝他摆了摆手:“你忙你的,有需要再告诉你!”把旅长丢在了一边,旅长愣怔在原地,搞不清暗访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不能叫暗访组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再说“暗”就有些不合适了。唯一能跟“暗”字扯上点关系的只不过是他们的行踪无人知晓,目的无人知晓,至于其他,不就是暗访组嘛,换了马甲的工作组,这有啥好遮掩的。
暗访组很敬业。他们一来就组织官兵座谈,座谈完组织填写几个调查表,填完一收暗访组就回军部去了,前后不过三天,却把上上下下情况摸了个遍。这让山口子旅一帮常委惴惴不安,见面第一句就是:跟暗访组谈过话吗?来人摇摇头,又问下一个,直到把所有常委领导都问了一遍才发现大家都没有被暗访组问过话。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互相打探:娘的暗访组到底来干啥?整得像地下党!但问也是白问,没人知道暗访组的真实目的。
不过,还是有人不死心,又去找被座谈的官兵。得到的消息很零碎,但对两眼一抹黑的旅首长们来说好似荫翳的天空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了一点光线。根据这些零碎的信息,旅党委常委们很快发现暗访组问得最多的还是官兵租住房子的事,遂连夜召开会议研究对策。但研究来研究去大家忽然想起这件事好像只有自己单位在做,一干人呼啦一下感到浑身流汗!旅长也惊出一身冷汗,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事到如今也只好管他娘的,反正咱们没有违反纪律,爱咋处理咋处理!”
说完散了会,众常委虽心有余悸,但知事实已经造成,无法改变,一个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会议室。
七
一周后,S 军召开电视电话会议。会议主题就是暗访的东西,山口子旅果然成了重点。没想到军长周亚军没有批评,反倒隆重表扬了山口子旅,特别点名让冉仁凡站起来,命令通信部门把冉仁凡的画面投放到大屏幕上,让他的画面占满了一堵电视墙。
山口子旅一班人如坐针毡,不知周军长葫芦里卖什么药。周亚军却介绍起了冉仁凡的事迹,接着才说起这次暗访的收获,他十分激动地说,别的单位都在犹豫观望,唯有山口子旅主动工作积极作为,把上级要求的福利不折不扣地落到了实处,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力推解决这些问题的竟然只是一个部门领导!这是有担当有作为的表现啊!
挨表扬这是冉仁凡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是旅领导们都没想到的。
冉仁凡感到自己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同志们热烈的鼓掌声,军首长的表扬赞许声充斥在他身旁。他恍惚地听着他们的讲话,接受着他们的赞扬。周亚军动情地说:这样的好干部我们组织上要好好研究,要好好提拔使用嘛!说完了,军政委又在一旁做了鼓励,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冉仁凡听见军常委们带头鼓起了掌,继而,整个会场里都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声音大得像打炮,这只有演习的时候冉仁凡才经历过,那万炮齐发,打完一个基数的齐射,震天动地泣鬼神。
后来,在组织谈话的时候,周亚军专门把冉仁凡叫了过去。跟他握手的时候,周军长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听说你想把外面租房子的干部都弄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呀?都弄回来还有地方住吗。冉仁凡听了,一个立正,把空气抖了三尺远,斩钉截铁地说:“首长,您问这个事我高兴哩,您连这个都听说,看来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见说得悬乎,周亚军很惊讶,冉仁凡说:“您说的这个事,确实有!但让他们回来的目的不是不给他们房子住,而是有其他的想法。”周亚军来了兴趣:“你小子,屁大个事还隐藏得那么深,快说来听听,我看看到底是啥想法?”冉仁凡兴奋起来,他慷慨激昂地说:“不给他们租房子是提前往外放风,我们想借这个机会跟房东压压价,毕竟租金花的都是军费,国家的钱我们要‘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是我们唱的空城计啊!”周亚军听了,一下子拊掌大笑,说这出空城计唱得好唱得妙哇,既节约了钱又解决了问题,要S 军的干部都像你这样想事情,我们的目标都要提早实现!说完,他又拉着冉仁凡的手握了又握,眼眶里的热泪流了又流。
两个月后,冉仁凡终于把前面那个“代”字剔除,正式提任山口子旅政委。
命令宣布这天,冉仁凡百感交集,话说回来,要不是张春江这家伙瞎鼓捣,他还真没有认真想过去解决那些棘手问题,说得难听一些,自己能当山口子旅政委有一大半是张春江的功劳。想起曾经有过要“收拾”张春江的想法,冉仁凡觉得这生活真是荒唐。
因为荒唐,他便觉出张春江的不少好来。张春江来到山口子旅十来年,正连就干了七年,这样的干部虽说“一根筋”,但到底是为了事业的“一根筋”,细想想这样坚持原则的“一根筋”好像都是各种文件上提倡大家学习的榜样。但为何这样被提倡的人到了现实中反倒处处受限?不是被称为“脑袋有病”,就是被说成“没有眼力见”,提倡的成了不得志的,那么,提倡的价值在哪儿呢,是因为稀少才提倡还是要求我们要那样做要那样学习才提倡?又或者,提倡的本来就是导向,这本来就是最应该的事情啊。
冉仁凡脑袋都想疼了也没想明白到底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但有一点,冉仁凡想好了,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研究研究张春江的职务问题。以前自己只是部门领导,别人可以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可以把自己的观点当成放屁,当成空气,但今非昔比了,他是政委,是党委书记,他们掂得出他的分量。
八
已经是秋后了,树叶吹满了山口子旅的每一个角落,铺了一地金黄。这个时节,每天都有很多战士推着小推车往外倒叶子。按照以往,山口子旅最后一片柳叶落下就是老兵们离队的日子。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老兵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合影留念、互送纪念册,营区里挂起了各式各样的横幅、竖幅,上面写满了诸如“在岗一分钟,干好六十秒”“向老兵学习,向老兵致敬”“欢迎战友们常回家看看”等标语。营区大礼堂每天下午都准时传来那首解放军军歌,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兵女兵们不时地从礼堂里跑出来透气,他们为即将举行的欢送晚会排练了一个个精彩的节目。
在这个月将近月末的时候,张春江又出现在了冉仁凡的办公室。冉仁凡已经有了充分准备,他想,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他冉仁凡一定会优先满足他,当然,如果是离婚的话,他肯定不会批准。
张春江如往常一样地立正、敬礼、问好。
冉仁凡脸膛发红:“我正要找你去呢,你咋就来了!”说得很和蔼。还没等张春江回话,冉仁凡又很热情地问:“你还有什么事吗,你说出来我都好好给你考虑考虑!”冉仁凡轻松地摸出根烟来。这个时候,他眼中的张春江可爱多了,他想,如果他现在向上面举报他不假外出或者别的什么,他也不会有任何厌烦。他甚至要把张春江十年前举报参谋长的事情告诉所有新调入山口子旅的人,他要号召他们向张春江学习,他还要明确无误地告诉大家,他张春江不是“刺头”,不是傻子,而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一个见不得信仰受到玷污的人。这种人值得所有人学习!
可是,张春江什么也没说。这让冉仁凡极度失望。
没啥没啥,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冉仁凡说,你就有天大的事我也给你想办法,说吧,年轻人!
张春江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老弟!”
张春江掏了掏兜,把几页纸放在了冉仁凡案头。
冉仁凡心头一凛。
窗外起风了,呼啸着吹过屋顶。冉仁凡看到不远处的炮场上,官兵们正忙着给裸露的炮管穿炮衣,他知道秋天就快结束,冬天已经在不远处的山顶上候着了。可这冬天会比去年更冷吗?冉仁凡不知道,回过神的时候,张春江已经出去多时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几张写下他亲笔同意的转业申请。
他恍惚间记起,张春江已经超过了连职提拔的最高年龄。
突然地,冉仁凡落泪了,一滴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顺着脸庞流到了鼻孔流到了嘴巴,流满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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