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进行曲
初春时节,莽盖丛林在残雪中苏醒了。莽盖,达斡尔语,意为魔鬼。鄂伦春人也这么说。这个魔鬼,也称为狻猊。在当地传说中,一说狻猊即狮子;一说其为龙子,却不像龙,是狮形怪兽。
没人见过狻猊。而把人一口吞下的,便是这莽盖丛林了。或许,它就是狻猊化作的。
是夜。一支神秘的特种兵小队,驾着飞伞穿云破雾,悄然飞往这片原始森林。他们担负着特殊使命。什么使命,这是个秘密。
莽盖丛林,就在乍暖还寒的山风中,海浪般向上涌动着,涌动着。谁能知道,这林海内潜伏着什么,又隐藏了多少杀机?
因此,小队长陆修远说:“我们独辟蹊径,当然是来挑战的!”
挑战什么?为什么要挑战?这句话,让人有点发蒙。谁也不清楚,这个爱梦幻的年轻人又想到了什么。
他又说:“我希望,大家都站着走出丛林,而不是爬着出去!”
“什么意思?”一排长陈天泽听了,心里就有点别扭。
“你想想,”陆修远撇撇嘴,有意问了一句,“爬行的还是人吗?”
这是什么话呢。听起来怪怪的,又分明有些故弄玄虚。陈天泽心里愈发别扭了。哼,你小子到底有多粗多长,谁还不知道嘛。
看样子陈天泽是个粗人。平日里说话做事,会让人觉得他没多少文化,实则不然。这个大学本科生,从来就不喜欢什么文雅,一读婉约派的诗文就反胃,就想吐一口酸水。说实话,他看不惯陆修远的做派:说话老是文质彬彬的,咬文嚼字的似乎挺高雅,放个屁也得夹出点韵味来,动不动就是那句口头禅“知道吗?”哼,什么事就你知道,别人都是笨蛋傻瓜糊涂虫,这不就是自视清高嘛,卖弄个屁呀。
这种不服气,在他心底压了许久,快要忍不住了。其实,两人闹别扭早就有缘由,那是在小队长即将就职之时。本来,一排长陈天泽拉开了架势,就准备当这个头儿了,不料上边突然派来一个,此人就是陆修远。想想看,陈天泽怎能不尴尬,又怎能不悻悻然。这口气,他憋了半年多了。
然而,陆修远似乎没有觉察,抑或是对此不在意,他的心思不在这种事上。此时,他的口气是命令式的:“都听好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要茹毛饮血!”
茹毛饮血?这又让人有些发蒙了。小队长这句话,到底是啥意思呢?
一行十几人,就这样匆匆而来。他们,究竟来干什么?或许是勘探什么,或许是搞什么训练,或许进行特殊的实验,又或许……嗨,别猜了。
来莽盖丛林探险的,必定都是敢玩命的人。
达斡尔人说,莽盖吃人时是有声有色的,“咔嚓、咔嚓……”那是它在嚼骨头呢。这么说,立马让人想到可怕的魔鬼。
陆修远驾伞降落时,眼下是莽莽苍苍的一片,仿佛有无数长剑戳上来。临近了,他一边尽力避开树枝,一边用手紧捂住脸。这个敏捷的动作,能保护手腕的血管和双眼。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双脚就蹬在大树上,一根粗枝被踩断了。迷彩伞滑下去,就悬停在半空中。再看脚下,突兀地蹿起个黑影,恍然是一只大角鹿,旋风般消失了。
这时,战友们在附近降落了。陆修远在昏暗中睁大眼,上下左右仔细观察着,发现自己吊在一棵大松树上。看上去,这棵松树大约30 米高。他要落到地面,也只能在空中解脱伞具,凭借长长的下树绳了。
待跳到地上,亮起手电瞧了瞧,这才发现脚下是残雪。又晃了晃手电,战友们看见他的信号,立马聚拢过来。他还有些提心吊胆,巡视着周围的一切,身上不禁打个冷战。在这里,只怕是残冬未尽,春意难觅,却又杳无人迹,也只有野兽出没了。
想想看,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地方,如何生存得了?
军用地图和指北针,在手电光下显示着方位。显然,这里是莽盖丛林腹地。
陆修远踌躇一下,下令道:“就地宿营!”
夜未央,索性钻入睡袋,忍着饥寒枕戈待旦。
天明之时,一只坚硬有力的兽蹄,突然踏在陈天泽身上。他从睡袋里钻出头,发现一只比黄羊还大的动物,正在旁边怔怔地看着他。
莽盖丛林无黄羊。这只披一身苍黄厚毛的生灵,便是东北人常说的“傻狍子”。
在青藏高原上长大的陈天泽,年少时跟阿爸猎杀过黄羊和苍狼,每逢开枪时是决不会眨眨眼的。那时饿极了,若是没有锅煮食,他就撕开猎物的肚皮,掏出血淋淋的心肝,在篝火上烧得半生不熟,接着吞咽下去。这,没啥可大惊小怪的。他坚持认为,在这个物竞天择的尘世上,从来都是适者生存的。换句话说,那就是弱肉强食。因此,他上了大学后,将原名天野改为天泽。
汉字颇有意思,这泽字偏旁三点水,替换了那“提手”,含义就不一样了。名字可以改,而骨子里的东西,其实改也难。
此刻,这只吃草的动物,还站在原地发愣。它绝对想不到,陈天泽的手枪响了。枪上有消音器,声音是沉闷的,一点也不吓人。血腥味弥漫着,却打动不了丛林。狍子中弹后,很可能还在惊诧:天啊!这是咋回事?
它还未断气,大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惊恐地瞪着这头熊似的怪物,渐渐凝固了温和的眸子。它一定很困惑,自己并没有招惹谁呀,怎么就倒下去了?若是狍子也有灵魂,它会在冥冥中告诫子孙:看见两条腿的动物,千万不要愣在那儿,赶紧逃命去吧!
人不懂狍子,或许也不想懂。陈天泽也顾不得了,只觉得肚子咕咕叫,又特别想吃肉。由于粗心,他丢了身上的压缩饼干,又不好意思吃别人的。他很饿。怎么也没想到,一只狍子撞在枪口上。于是,他“嗷!”一声跳起来,大叫道:“嗨!有肉吃喽!”
这一叫,每个人都从睡袋里钻出来。
大家也都很饿了。有了狍子肉,谁能不喜出望外呢。
却不料,也有人气坏了。是谁呢,小队长陆修远。他紧锁着眉头,绕着狍子踅了几步,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大声呵斥道:“陈天泽,你这个混蛋!”
陈天泽一愣,扭头看过去。谁骂我,谁敢骂我?哦,是他。在一起工作快两年了,从未听他骂过人。这个平日文质彬彬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喂,你在骂老子!”陈天泽一跺脚,踩碎一枚落在地上的松塔。他的臭脾气,分明是碰了火就炸的,就跳起来叫道:“我怎么惹着你了?”
“难道你没惹着我吗?”陆修远气咻咻地指着他,“我问你,这只狍子惹着你了?如果它是有意伤害你,你理当以牙还牙,可它只是来找草吃,你为啥要给它一枪?”
这话说得,颇有些孩子气。陈天泽便冷笑道:“哼,在这个鬼地方,弱肉强食还有错吗?你呀,少玩嘴皮子吧,有本事你也来一枪。”
陆修远也一愣,不知道这小子要干什么。
“哼,你这个书呆子,有我的枪法吗?”陈天泽撇撇嘴嗤笑道。
想想看,凡是有血性的汉子,谁能受得了这种轻蔑。
陆修远气得脸色苍白,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喂,你可看好了,”陈天泽摘下头上的棉帽,颇为放肆地叫道,“有种的,给我来一枪,看看能不能打中。”
说着,使劲将帽子抛上天去。
陆修远一扬手,枪就响了。那帽子向上一跳,便犹如中弹的老鹰,拍动着翅膀坠落了。
寂静。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作声。
这是很荒唐的。这种破事,难道也可以用枪说话吗?一个特种兵小队长,怎么能如此任性。然而,一个年轻人为了斗气,不该做的事也就做出来了。
唉,不和谐的气氛,让每个人心里都不安,你说有啥法子呢。
陈天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地上拾起帽子,吹了吹焦煳的枪眼儿,有些尴尬地戴在自己头上。这一回,他总算是有些服气了。不过,他心里还是结了疙瘩:陆修远,你就是跟老子过不去。
狍子肉煮好了。密林中,弥漫着一片乳白色香气。陈天泽抓起一块肉,手撕牙咬吃了个不亦乐乎,还故意大声吧嗒着嘴。
大家都在狼吞虎咽,只有陆修远默默地走开了。
唉,他心里真是很郁闷,很郁闷。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丛林法则”?
一个无辜者被害了,只落得食肉寝皮的下场,谁又会为此而心痛呢?这些小子,一个个大快朵颐,吃得“哏儿哏儿”地打饱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陆修远一时想不通,就皱着眉在林中踅来踅去。
野餐后,这支小队匆匆出发,去执行特殊任务。穿林过涧,攀崖越岭,沿途的景色令人咋舌。扑入大家眼帘的,是不尽的红松、油松、樟子松、榆树、柞树、水曲柳、桦树、椴树、红皮杉、山杨、山楂、胡桃楸……以及各种各样的灌木,连成了高低错落的屏障。
走着走着,忽听有人惊呼一声:“啊——!”
女军医尚思雨,在悬崖边打了个趔趄,脚下一滑就跌下去了。
雪雾消散后,只见姑娘的身影落入深坑里。很可能,在久远的过去,有一块偌大的陨石凌空而下,砸出了这个天坑。天坑周边无可攀缘,怎么把尚思雨救上来呢?
就在慌乱之时,又一声惊叫传上来。
“虎!”
定睛看去,深坑里有一只虎崽。
它,犹如又瘦又小的山猫,张大嘴横卧在残雪上,已经奄奄一息了。若是壮汉陈天泽,一脚就能把它踹死。
士兵吴忌见了,立即半跪在崖头,端起微型冲锋枪……
“你住手!”陆修远大喝一声,伸手夺过他的枪。
一阵惊恐之后,尚思雨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她又看看这只虎崽,长吁了一口气,仰头叫道:“它快要死了!”
说罢,她竟然凑近了,小心地弯下腰去,仔细瞧瞧这只虎崽。
“小心!”二班长华生喊了一声。
她要干什么?大家疑惑了。
这时,只见尚思雨踌躇一下,在虎崽身旁蹲下来,一只手压住虎头,另一只手伸进虎嘴,拔出一根拇指粗的骨刺。
“怪不得,这只虎崽快饿死了。”尚思雨举起骨刺,对陈天泽叫道,“嗨,要是它扎在你嘴里,你怎么吃东西呀。”
大家哄笑起来。
陈天泽惊讶不已,揉了揉眼睛不作声。好奇怪,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吗?
真实的事情,在不能认同的人眼里,有时也是不真实的。
接下来,一条绳索抛下去。尚思雨抱起虎崽,被两个战友拉上崖头。
回到营地后,陈天泽对她说:“这个小东西,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不值得下汤锅了。”
尚思雨不理睬,只轻轻说了句:“你滚开!”
说罢,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拿出药水和棉签,给虎崽化脓的伤口消毒。接着,她还要给虎崽喂饼干,喂肉汤。陆修远站在旁边,瞧着动作轻柔的姑娘,不知在想什么。只听陈天泽说:“嘿,我要是这只虎多好!”
就在当天下午,直升机送来了足够的给养。陆修远对大家说:“剩下的狍子肉,谁也不要吃了,统统留给它吧!”
虎崽有了吃的,真的就活下来了。
自此,一只虎头虎脑的宠物,便厮守在尚思雨身边了。这姑娘很喜欢它,陆修远也很喜欢它,两人的共同语言也多了。
有闲之时,他俩就在一块儿聊天。有些话,说得未免暧昧些。
“思雨,给小虎起名字了吗?”
“当然喽,就叫梦梦。”
“梦梦?嘿,梦什么呀?”
“你说梦什么,傻瓜!”
一语罢了,咬住嘴唇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有静电,让他的心跳跳的,有点懵懂着,也不知说啥好了。
晚餐的时候,大家都钻出了帐篷,说说笑笑的挺热闹。陈天泽端着饭盒,在尚思雨身边蹲下来,抬头瞧她一眼,低头吃一口饭。尚思雨很奇怪:“你想干什么?”
“秀色可餐嘛。”陈天泽咂巴着嘴,瞄一眼旁边的陆修远,嬉皮笑脸地说,“小队长,是不是这样子?”
话里有话。逗乐子,也得讲究个分寸。这个直肠子莽汉,本想耍个小聪明,说句拐弯儿的话。这话是啥意思,谁又能不懂呢。这姑娘就冷着脸站起来,手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心点,别让我抽你一嘴巴!”
陈天泽不禁一愣,那个笑模样儿僵在脸上了。
小事儿,算不了啥。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半个月后,又是一个黄昏。
晚霞罩在营地上,整个丛林都被染红了。有了闲暇的战友们,一边散步一边说笑着,忽听尚思雨叫道:“嗨,大家快来看!”
原来,沟壑边的山柳枝头抢先发青,再过些时日,一串串“毛毛狗”就露了头;白桦树外皮脱落了,从里边泛出青色。在阳坡的栎树丛下,灯盏花发芽破土了。
“喂!”尚思雨欢叫起来,“梦梦,快来看看哟。”
只一声召唤,虎崽马上钻出灌木丛,跑到她跟前来了。它低了头,嗅了嗅地面上的小生命,有点蒙。那憨憨的样子,哪里还是虎呢,分明是乖乖狗。这小家伙,在姑娘精心照料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康复得特别快。
这会儿,她弯腰抱起了虎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步走向陆修远。临近了,却见几条蟒蛇似的树根,扭曲着弓出了地面。她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然而,陆修远却安之若素,就静静地坐在那儿,手托着下巴思索着。
尚思雨来到他身边,近乎耳语道:“喂,你在想什么呀?”
没有应答。这个小队长神色恍惚着。
这时,在十几步以外,陈天泽和吴忌拾着松塔。有两只大尾巴松鼠,在上边的树枝间跳来跳去,相互追逐着。这儿有松塔太多了,它们一点也不担心没吃的。
吴忌从松塔里剥出一粒松子,顺手扔进自己嘴里嚼着,无意中往旁边一看,伸手就捅了陈天泽一下:“瞧那儿,有戏。”
陈天泽看过去,不由得醋意大发:“噢,这可就闻上了。”
他说的闻,其实是嗅的意思。人家似乎在耳语,怎么是闻上了呢。
“吴忌,你小子懂不懂。”陈天泽又有了醋意,大嘴吧嗒一下,“这就是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人家比咱们优秀嘛。”
这俩家伙嘀咕什么,尚思雨才不理会呢。
她伸手掐一下陆修远的耳朵,问道:“你在想啥呀?”
“哦,你知道吗,我是在做梦。”陆修远喃喃道。
“做梦?是做白日梦吧。”
“其实,这就是个梦想。”
“噢,你说说看。”
在这个梦想中,陆修远的魂儿飞上天去。恍恍惚惚的,竟邂逅了大胡子达尔文。达尔文从西方飘游过来。带着特有的矜持和傲慢,他没有理睬这个中国特种兵,只冷冷地向下探视着。奇怪的是,这个大胡子闭了一只眼。
莽盖丛林中发生的一切,都被他意外地发现了。这个老头子深思着,在云雾中踅来踅去,踅来踅去,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揪扯着头发。
老先生,你这是干吗呢?
看了这种情形,陆修远忍不住笑起来。于是,达尔文开始注意他,审视他。他索性毫不客气地说,你想的是什么,史书上早有记载了。诚然,莽盖丛林中有竞争,有杀戮,却也有与之相反的事,是不是这样呢?
大胡子无语。哲人故作高深,往往如此。他默默思索一会儿,才如是说:“如今看来,我的学说有弊端,有偏颇。是不是呢,你不妨说说看。”
陆修远迟疑片刻,便想起佛教的教义来了。他手指着丛林腹地,背诵般说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大胡子听了,也不免有点发蒙。
“万物皆有缘,因果皆有报。”陆修远接着说,“在莽盖丛林中,有不断的杀戮,却也有和谐的共存,你说是不是呢?”
沉默,还是沉默。
尚思雨问:“这么说,达尔文是个独眼龙?”
一语未了,大笑。笑罢了,对着他挑起大拇指。这种由衷的赞赏,让他乐得一拍大腿,不禁跳起来叫道:“知我者思雨也!”
这一回,他真是找到了知音。既是知音,又岂能不为知己。他就想:是不是该抱起她来,就地转一圈儿呢?
他真的站起来了,兀自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没敢造次。却又得意地说,“达尔文学说,其实是大有缺憾的,也应该修正,也应该进化嘛。你知道吗,他是用一只眼看事物,只看到弱肉强食,忽视了和谐共处,这怎么成呢。”
“说得好,说得好呀!”尚思雨脸蛋红扑扑的,小巴掌鼓得啪啪响。
两人的话投机了,自然一拍即合。陆修远真是兴奋了,又说:“再想想,这生生不息的自然界,有竞争也有虐杀,却也有相亲相爱、和谐共处。你说对不对?”
“对呀对呀!”尚思雨看着他,那眼神儿流露的是什么,真让人猜不透。
这样的白日梦,免不了有些暧昧。陆修远还对她说,达尔文的幽灵飘游过来时,发现虎崽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竟成了另类朋友。那么,老先生该作何感想呢?他的那只独眼,潸然落下一滴清泪,倏忽间砸在乱云之上,就化作漫天的飞雪了……
在陆修远的意念中,达尔文似乎有些伤感了。他的大胡子里藏满了睿智,自有理所当然的自信,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偏执。殊不料,迎头撞上骑青牛悠然而来的老子。大胡子抖擞一下,打算与老子舌战一番。又不料,老子眼皮也不抬一下,捋了拊雪白的山羊胡子,扔下一句话便作别了。说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大胡子有些发蒙。
“天人合一”是不大好理解的。然而,无论你理解不理解,承认不承认,自然之法总会证实:有一种进化叫和谐。
陆修远就这样,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让想象恣意无羁地驰骋着。这两个年轻人,此时都没有留意到,有一束火焰般的霞光,穿透了密林斜照过来。
孰轻孰重的雪花
仲春时节,罕见的大雪降临了莽盖丛林。大雪花如棉似絮,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着,飘落着。天地间尽是雪、雪、雪,山峰呀沟壑呀树木呀,都被雪缠裹了,覆盖了。这场不大合时令的雪,不紧不慢地下、下、下,颇有些残冬未尽的意味。可见,天意也不是尽如人意的。这样的天气,实在是不便出行了。
将近黄昏。雪仍未停,纷纷扬扬地落在树林中,又犹如垂垂累累的梨花。设若你留意的只是其中蕴含的诗意,那么,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这梦幻般的所在,让人觉得有些迷茫,有些忘情,又有些疑惑了。难道说,这地方真的会有什么凶险吗?
其实,某种凶险是如影随形的,倘若你不以为然,那就走着瞧好了。
头脑清醒的人,凭着直感很快就觉察出,莽林中充斥了独特的蛮荒况味,含混着些许的膻气、戾气乃至杀气。这种原始的气息,吸入肺腑有什么感受,那可就难说了。有人如饮了甘洌的酒,神色就变得亢奋起来;有人嗅探出某种危险性,心情就有些惴惴不安;有人又表现得满不在乎,竟是优哉游哉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北方的雪总是令人着迷的。这会儿,大家有了闲暇和闲情,便钻出憋闷的帐篷,闲散在外边赏雪。心情好的人容易疏忽;疏忽时又容易大意。如果真的大意了,一旦发生什么变故,那可要坏事了。
而此时,莽盖丛林藏匿了冷酷和狰狞,只是变得温情脉脉的。
大雪。莽林。飞禽。走兽……
一切都弥漫着大野气息,一切都充斥着蛮荒、狂放和奇妙的美。
天色渐晚了。雪地上的反光还很亮,什么都能看得分明,恍然步入了梦境一般。那传说中的小林妖,也似乎在雪上留了足迹,深深浅浅、斑斑点点的,也着实让人莫名其妙。积雪很深,那些印迹却也怪,有的像是扑腾着凫水而来,有的像是以翅为桨飘然而去,有的又奇怪地消失了。猜不出造访者都是谁,也不知它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这些小鬼头,长久栖息在老林子里,定然探知其中的秘密。它们悄悄接近营地,到底要干什么,真让人想不明白。
那么,会不会出什么事呢?担心的人总是有的。
听,在老林子深处,“咔吧!”一声脆响传来,像是一根树枝被折断了。接着呢,似乎有什么怪物掩了嘴,发出“吃吃吃”的低笑声。间或变了音,似乎又是磨牙声,隐隐透出杀气来。那是什么怪物,让人头皮有点发怵。
那么,近处是宁静的吗,也不然。一只猞猁倏地跳下树,像是发现丢了自己的影子,不由得愣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它伏下身子巡视着,显然是在判断什么,又蓦地一跃而起,溅起一团雪雾,倏忽间没了踪影。
哦,这猞猁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陆修远留意到,在小队宿营地附近,小动物似乎逐渐多些了。时不时地,便来了不速之客:诸如松鼠、傻狍子、雪兔、花尾榛鸡、貂熊、长尾林鸮……
这些小生灵,其实是相当聪慧的,怀着好心眼儿的不少,很愿意与友善者为邻。它们必定是躲在什么地方,十分警惕地观察过,发现这些两条腿走路的人,没有可怕的尖牙利爪,也不咆哮不嗜血,便认定在这里有安全感。于是,它们就渐渐接近了人。
其实,它们对人还是不大懂得的。
人有12 属相。这些属相非禽即兽,都不是人。禽有禽性,兽有兽性。在人性之中,原本混杂着各种动物性。
人是不容易懂得的。人总是喜欢吃野味。
在无数禽兽出没的丛林里,要猎取野味是不难的。然而,不久前,陈天泽射杀一只狍子,虽然让大家解了馋,却挨了小队长一顿骂。全队人员听他的训令:“兽不犯我,我不犯兽!”因此,大家也就不敢造次了。陈天泽心里还是别扭,发牢骚道:“他妈的,炒豆大伙吃,煳了怼一人,老子不干了。”
没有杀戮,营地就没了血腥味。禽兽有天生的防范本能,对弱肉强食的气味特别敏感,一旦觉察出有什么危险,就会躲藏起来或是逃之夭夭。一些小动物,对不伤害它们的人熟悉了,自然就渐渐地亲近了。它们也有灵性,能极快分辨出善与恶,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人对它们好,它们也愿意帮助人。
有灵性的动物,往往是有预感的。
要知道,从远古直到如今,莽盖丛林每日每夜都有危机,可不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你听,是谁在雪崖上尖叫:“危险!快搬迁吧。危险!”
草木遮掩了报警者。不知它是什么鸟。听起来,这叫声有些急促,又有些凄楚。然而,人怎能听得懂呢。
这时,看似幽静而和平的雪地上,有两个人牵了手在散步。走得款款的。走得脉脉含情。那只长胖了的虎崽,就乖乖地跟在他俩后边。
这是谁跟谁?嘿,谁能不晓得呢。
营地的人都看得出,头儿近来眼睛荧荧泛绿,心中必定是春意盎然了。没错,这是不会错的。恋爱好比醉酒,怎能瞒得住人呢。于是,陈天泽的眼底有点发红,确实有点发红。不知是夜里失眠,还是被醋熏出毛病了。他发现,白日里只要有了闲暇,头儿就会与尚思雨“谈工作”,到了晚上也不忘“查铺查哨”,先看看哨兵警惕性如何,接着在营地绕了一圈,又走近自己的住处,将嘴脸贴在邻近帐篷的入口,轻轻地道一声:“晚安!”
这晚安是送给谁的,你用脚后跟也能猜得出。
姑娘的帐篷内是禁地。别忘了,就在尚思雨的睡袋旁,还卧着那只虎崽呢。这个小家伙,对于救命恩人忠心耿耿,形影不离地陪伴她。
一女一虎一帐篷,每日每夜安然无恙。
这天傍晚离开帐篷时,思雨姑娘的神情是愉悦的,愉悦得近乎天真无邪。她牵着陆修远的手,蹚着雪在营地附近漫步,让不着边际的想象飞呀飞,鬼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这会儿,在怀春的姑娘心目中,洁白的雪变作了棉絮,一层层裹住了松塔。这些松塔呀,一枚枚都像纺锤,在遐想中悄然旋转起来。
她就对陆修远说:“想想看,小纺锤转呀转,转呀转,我亲手为你纺线线……”
这些话,真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热恋时说的废话,在恋人看来绝非废话。说的舒心,听的也惬意。唉,他俩怎么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不小心怎么得了。
肩负特殊使命的人,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吗?
有人就看不惯了。看不惯的人,或是说些风凉话,或是吱吱哇哇唱酸曲儿,或是掷雪球来骚扰,让幽境不再幽雅。也有人恶作剧,抓住那只养乖了的虎崽,故意把它卡在树杈上,弄得它差点断了气。
这样一来,尚思雨就气坏了,对着一排长大叫:“陈天泽,管管你的兵!”
陈天泽哼了一声,说:“有小队长呢,要管让他管!”
陆修远听了,心里自是不快。自从踏入丛林后,他就觉得不大对劲,一些人跟他若即若离的,不怎么听从他的号令。他以为,这就是曲高和寡,知音难觅;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善听者唯思雨也。有个红颜知己,其实足矣也不足矣,作为特种兵小队长,他还需要大家的拥戴。然而,想象很丰满,而现实很骨感。怎么回事呢?他一时想不明白。
在笔者看来,他有些孩子气,还有待于继续磨炼,有待于成熟。他的一些想法,也未免天真些,浮浪些,有时甚至让人啼笑皆非。一个人有长处,也难免有短处。他是好学的,却有些恃才傲物;他是聪敏的,又难免自以为是。有时使起小性子,他还要摆小队长的架子,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头,也让人难以接受。
那么,谁让这个顶花未落的小青瓜,来担任特种兵小队长?这是有意促使其成熟,还是领导上的失误?
要知道,无可挽回的教训说来可就来了。
你看你看,在营地旁的危崖上,那摇摇欲坠的积雪……
大雪还在下,还在下。
一个意外的劫难就要来临了。
在这场大雪中,莽盖魔鬼藏了诡秘的心机,又扮作风情万种的少女,含着几许羞涩几许天真几许温柔,拥着吻着悬崖下的小群落。有苍狼在远处窥探过来,小群落的帐篷犹如几只猴头菇,怕什么似的拥挤在一起。
怕什么似乎有什么,这也是怪了。你看,那栖息在雪崖下的山鸡,突然嘎嘎嘎地叫着,飞到别处去。山鸡起飞的地方,有个小雪球在滚动,越滚越大,滚到营地“嘭!”一声,撞在一棵冷杉上,顿时粉碎了。
这预示着什么?
好些人都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
此时,尚思雨掬起一捧雪花,含着笑靥用舌尖舔。每一片雪花,都有点甜有点黏,有点让人怜。她哪里晓得,这些孰轻孰重的雪花,也是会促成某种灾祸的。
不尽的雪花洒落着,积累着,压在一棵棵树上,又从枝头上坠落下来。这些树也只能忍受着,不时发出断裂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松杉类坚挺着,像是撑起一把把雪伞;灌木类披着银袍,弯了腰垂下头,微微地颤抖。
两只大松鼠,黑背白腹大尾巴,蹲在带雪的松枝上,合捧着一枚大松塔,莫名其妙地愣怔着。蓦地,这枚大松塔掉下来,砸在陆修远头上。松塔跳了一下,滚落在雪壳子上。这样的雪壳子,是早期积雪凝结而成的,东北人说它“瓷住了”。十分瓷实的雪壳子,一脚踏上去也不会破裂。
在雪壳子附近,是不乏浪漫情怀的陆修远。他倚着一棵苍松,让想象如天马行空,一发而不可收。这,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有啥法子呢,他就是这么一种人。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在眼前的雪景中,他显然是有些陶醉了,对着恋人轻声吟诵着,又感叹道,“唐人诵雪,真乃绝妙也。”
这未免有点荒唐。此地无青竹,青松遍地皆是。吟诗之人,往往是些情种。唉,特种兵小队长,你的忧患意识哪里去了。
听到这儿,尚思雨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了。其实,这姑娘也很浪漫。她究竟嗔怪什么,谁都能看得出,这嗔怪中含着爱。这种爱,是不是一种包容,而这种包容,是不是一种纵容呢?
这时,在那枚松塔坠落的地方,倏忽间出现一只飞龙(飞龙:满语是“飞也愣古”。这种鸟生长在东北,体形很像鸽子,冬天常藏身在雪下)。这只娇小的鸟儿,慢慢地从雪壳子底下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下,接着便扑腾着向前跑去。雪分明是太厚了,要带走松塔很吃力。
也就在这时,从飞龙栖身的雪洞中,竟跳出一只雪兔。它很快来到鸟儿身旁,与其协力抬了松塔,在积雪中吃力地返回去。它俩钻进洞穴后,就用浮雪把洞口堵住了。
鸟兔同穴,这真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都看见了,都惊讶得睁大了眼。好奇怪呀,飞龙与雪兔并非同类,竟然也如此亲密,如此齐心协力,这让陆修远心头震颤。难道说,人还不如鸟兔吗?
本小队只有十几人,心还想不到一起,劲也使不到一处,这像什么话呢。而你,你身为他们的小队长,还有什么话说。
唉!他不禁长叹一口气。
老林子无声。一对恋人,都倚着树默默想心事。
陆修远的心事,有时是带着寓言色彩的,说起来也挺有意思。或许,有一种特有的潜意识,正在诱导他的想象力。
他说:思雨你看,看那棵老椴树,那棵弯了腰的老椴树,它已经老朽了,快要被大雪压断了。这很危险!
姑娘说:大惊小怪,不就是一棵老椴树吗。
他说:难道你没看见,老椴树下有个洞。恐怕,那不是一个空洞。
姑娘说:哦,那又怎样呢?
说到这儿,一只貂熊出现了,凫水似的往前扑腾着。这家伙长得奇怪,外形像獾,尾巴像貂,脚掌像熊,性情像狼。因此,人称“四不像”。到了老椴树跟前,它抖抖身上的雪花,要一头拱进树洞去。这时,听得一声乌鸦叫:“哇——!”
这里是乌鸦的家。老椴树的枝杈间,有个帽子大的鸟窝,已经被雪压歪了。
陆修远说:思雨你知道吗,这乌鸦分明在报警呢,说老椴树快要倒了。貂熊却摇摇头,说这关你个屁事,老子还要进树洞去睡觉。
尚思雨听着就笑了,问他:乌鸦会说话吗?
陆修远说怎么不会呢,只是无心的人听不懂罢了。
在邻近的橡树上,有两只松鼠在嬉戏。乌鸦又叫道,这棵老椴树快要倒了。两只松鼠听了,根本就不在乎。一只晃晃头,说不要紧,好些天都是这样的;另一只摆摆尾巴,说天塌不下来,你急什么呢。
听到这儿,姑娘又笑了,说你的梦幻好有趣,讲下去。
这时,那雪兔和飞龙又出现了。它俩探头探脑的,从雪壳子下悄悄钻出来。乌鸦又告诫道,这棵老椴树快要倒了。雪免一向胆子小,听罢就有点慌了,说这可咋办,咱们是不是该搬家?飞龙却不在乎,说搬什么家,凡事沉住气才行。
讲到这儿,陆修远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皱眉不说话了。
姑娘说:讲下去呀。
陆修远不语。哦,原来他还是有忧患意识的。
山风刮过来了。老椴树很无奈,只能被风摇动着,摇动着。突然“咔!”一声响,果然折断了。它倒下去时,打伤邻近的松鼠,接着砸碎了雪壳子,要了那只雪兔的命。那只飞龙,吓得嘎嘎尖叫着逃走了。一个好好的小家园,就这样被毁掉了。
梦幻成真。眼前的情形,令人目瞪口呆。
暮色悄然降临了。
好心情被老椴树砸坏了。这一对情侣有些惆怅,就踏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看营地上的炊烟,正打着旋儿升起来,升起来,缠绕着那陡峭的山崖。在恍惚之中,那崖头晃晃悠悠的,似乎有了什么悬念。
“不好!”陆修远脱口叫道,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拔腿向营地里跑去。他这个慌乱的样子,让尚思雨特别惊讶。
陆修远跑到伙房前,喘着粗气下令:“我们马上搬迁!”
战友们正要就餐,听了这话都愣住了。头儿怎么大惊小怪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修远指着那雪崖说:“知道吗,雪崩很可能要发生!”
雪崩啊?雪崩!
大家都吃惊地看过去,那崖头是有些颤巍巍的,犹如垂垂老矣的白头翁,还戴着厚厚的雪帽子。很明显,这帽子有些歪了。
然而,一整天不都是这样吗。难不成,说出事就会出事了?
雪已经停了。即使要搬迁,那也得吃完饭吧。再说了,天都黑下来了,拔营起寨很不方便,而新的营地又在哪儿?
大家七嘴八舌,一下子争执起来。
奇怪的是,好几个人说的话,竟然让陆修远料到了。在他的潜意识中,抑或说是在他的幻想中,说这些话的人演化成动物了。
一排长陈天泽是貂熊,气哼哼地说:“不走,老子要睡觉!”
军医尚思雨是雪兔,心思还沉浸在恋情中,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危险。
二班长华生和无线电员吴忌是两只松鼠,对乌鸦的警告满不在乎。
那乌鸦是谁,是他吗?他是小队长,岂能愿意做乌鸦。何况,乌鸦也不尽心,当时告诫一句也就罢了。如果说愿意,那他很愿意做飞龙。
别忘了,飞龙与雪兔是能够同穴的。
陆修远的想象,有时靠谱有时又不靠谱,可当真也可不当真。因此,大家对他的话也似信非信。不过,他是头儿,他的指令是要服从的。
于是,这些情愿的和不情愿的人,都赶紧吃了饭去收拾东西。好好的营地,一会儿就被拆除了。陈天泽虽然一肚子牢骚,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又没什么道理好讲,便不再吭声了。大家整理好行装,就有些眷恋地离开了。
一行人跋涉在雪地上。陈天泽看谁都不顺眼,就慢腾腾地跟在队尾。走在他前边的,是尚思雨和她的小虎。还没走多远,这只小虎就异常不安了,它跳起来咬住姑娘的衣袖,拽着她就往前跑。
哦,这是咋回事?
莽盖,传说中的魔鬼,猝不及防地发威了。
那雪浪,万马奔腾般的雪浪,发出滚雷似的呼啸声,奔过来奔过来。
只听陆修远大叫:“快跑!”
有那胆子小的,一时吓得愣住了。
突如其来的大雪崩,无情地吞噬着一切阻碍。很不幸的是,跑在队尾的两人消失了。那是谁,谁?
逃出来的人喘息未定,赶紧转过身去搜索。
陈天泽和尚思雨呢?
两个人都不见了。待到雪浪停息,雪雾仍在弥漫着。两人一虎,都被大雪掩埋了。
“快,快救人!”陆修远快要急疯了,立马扑向埋人的大雪堆。大家也都扔下行装,跟着他扑过去,一个个钻进深雪中,手扒脚蹬地扑腾着,寻觅着,呼喊着。
这是活生生的教训。仔细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在这场劫难中,每一片雪花都该反思,谁也别说自己无足轻重,更不要自以为无辜。每一片雪花,只要是落在那崖头的,都难说自己是“清白”的。抑或说,那“压垮骆驼”的,并非“最后一棵稻草”,每棵草都逃不了干系。
这场灾难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大家突然发现,小虎从雪堆里钻出来。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它对大家叫了一声,又掉头钻回去。哦,这只通人性的小虎。
二班长抢先一步,跟着小虎钻进大雪堆。过一会儿,尚思雨被救出来了。这姑娘坐在雪地上,一把搂住了小虎,嘴唇哆嗦着:“梦梦,我的小梦梦,幸亏有你!”
接着,小虎又凭着灵敏的嗅觉,钻进大雪堆找到了陈天泽。他被陆修远拖出来时,已经憋得面色青紫,奄奄一息了。
好在人员没有伤亡,这场劫难算是过去了。
时光匆匆流逝着。
到了灯盏花吐蕾时,小队的新营地有模有样了。每日去执行特殊任务,小虎梦梦就跟着这支队伍。很可能,它把自己也当成人,当成一个战士了。若是忽视它身上的花纹,那么它就是忠心耿耿的猎犬。
事情过去了。然而,每当想起这次大雪崩时,陆修远还是心有余悸。他对自己的恋人说:知道吗思雨,我又在幻想了。我幻想,每个人都是一片雪花。我想问问上帝,在这次事故中你本该如何呢?可是,我又怕上帝这样来问我。
人和兽的天性
季春时节,地处寒带的莽盖丛林完全复苏了。艳阳和暖风,让蛮荒的大野完全变了模样,万物都鲜活灵动起来了。特种兵小队在进行作业时,也以为春寒已经逝去了。其实,在阳光从未光顾的山旮旯里,仍有消融未尽的残冰,伸手扒开厚厚的落叶,掰下一小块冰放入口中,感觉是冰凉酥脆的,又解渴又惬意。人在心情好的时候,都不愿去想倒霉的事。
有了闲暇时,陆修远喜欢牵着恋人的手,在营地附近尽情地徜徉。两人柔情蜜意地款款漫步,看溪水潺潺地流动着,先是从高处跌落下来,接着从低处喷涌出去,时而活蹦乱跳的,时而低吟浅唱着,时而又一声不吭了。溪水边那些树,那些古老的、新生的树,都抖擞着枝叶向上蹿、蹿,去抢夺不可多得的阳光。
在灌木丛中,山杏和野李子最惹眼,把花儿开得妖妖娆娆,一簇又一簇的。乍看上去,好像是白云挂在枝头。走近了,便有幽幽的清香袭来。在山柳枝上,一串串“毛毛狗”憨憨的,在小风中摇晃着打瞌睡。那些灯盏花、野杜鹃、婆婆丁和别的野花,都竞相怒放了,红的紫红的浅红的金黄的浅黄的蓝的浅蓝的白瓣黄心的……都旁若无人地美丽着。一切都生机勃勃,又带着些许的野蛮。草木、禽兽、人,莫不如是。
暮霭初降。一缕火烧云,还不舍地缠在山头,不知是何用心。这一天,小队回归宿营地时,一路沉迷在野趣之中。此时,大家都挺得意的。为啥,因为整个任务即将告罄,每个人都干得挺漂亮,奖赏是唾手可得的了。
人若是得意了,就容易忘形。忘形了,就可能出洋相。那是谁呢?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出洋相的竟是小队长。
唉,陆修远,怎么说你好呢。
毋庸讳言,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时节,每每瞭到恋人暧昧的眼神,他的春心就犹如临阵的鼙鼓儿,咚咚咚地怦然而动,真的是有些魂不守舍了。诚然,在两个多月的丛林生活中,他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历练,确实加速了思想的成熟。他的胆魄比以往大了,书生气比以往少了,处事也比以往沉稳了。那场雪崩事件过后,谁也不能说他不称职,因为在性命攸关之时,是他的决断避免了小队的覆没。
然而,谁也不能否认,不论是什么样的人,被丘比特一箭命中,就很可能得意忘形,乃至忘乎所以,惹出啼笑皆非的事。
是不是这样,走着瞧吧。
营地近了。这时,在营地旁的灌木丛,突兀地传来尖叫声:“嘎嘎嘎!”一只长尾山鸡,从那里惊恐地飞出,箭一般射向远处。
其实,这种事不稀罕,时不时就会碰见,谁也不会介意的。
人的心情好,脚步也就轻松。且行且观光,便是很惬意的娱乐。特别惹人眼的,却是那一簇簇野花。花是千姿百态,人是各有所爱。陆修远情有独钟的花儿,就在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他一眼望过去,心里就“激灵”一下:哦,山杏花!
倏忽间,灵感便来了。
杏,取其谐音,意味着幸运。
他走着,对自己小声说:“你,爱情的幸运儿,决战的时机到了。”
旁边的尚思雨没听清,就疑惑地问:“嗳,你在说什么?”
陆修远嘿然一笑,未免有点尴尬。他心里明白,决战的时刻还没有选好,这绝对不可以草率行之。
而此时,又听得陈天泽在后边叫道:“思雨!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呢?你这小子要说什么?
陆修远心里嘀咕着,真的是有点不踏实。自从那次雪崩以后,两人之间的芥蒂消除了,好得像一对狗头哥们。不过,对这个“老光棍儿”,陆修远还是不能不防范的。为啥,因为他心爱的杏花,可不能让别人抢先折了去。
陈天泽又叫了一声:“思雨!我真的有事呀。”
姑娘犹豫一下,便停了脚步。
陆修远的心又悬起来。哦,这种决战要越快越好。
他走着,继续想着心事:杏,状如箭头,鲜活的箭头。哦,那娇羞而纯洁的杏花,遮掩着什么?是杏。杏,好像是个箭头。爱神丘比特,快把你的箭射在她身上吧。
这么想着,一个大胆的念头产生了。
他一边走一边扭过头,看看留在队尾的恋人,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这到底是啥意思,没有人猜得透。
这时,尚思雨正抿着嘴唇,听陈天泽说着什么。到底说什么呢?那小子眉飞色舞的,莫不是在讨她的欢心。而她就笑靥盈盈地,颇有兴趣地听着,这似乎有点暧昧。
这么想着,心就猛地跳了一下。哦,潜在的情敌就在你身边?也许是的。不论如何,你还是小心点才好。
瞧瞧,他俩的脚步有些滞后,已经离队尾有十几步了,还是毫不在意地说笑着。
陆修远顿时觉得,心坎上的醋坛子打翻了。想想看,这种酸唧唧的感觉,真让人不好受。他就生气地对后边叫道:“跟上,都跟上!”
再看尚思雨,那让人猜不透的目光,碰上他就倏地躲闪开了。这,这是为什么?他觉得身上“麻”了一下,犹如霎时间被电击了,胸膛里小鼓儿也敲得紧了。
陆修远,你必须速战速决。
心上的人儿,等着我的山杏花。是的,可不敢再延误了。我要向你求婚!
这么想着,他就加快了脚步,带队回到了小队营地。因为心里有事,晚饭也没吃好,只想着他的山杏花了。
杏花鲜,幸运来。
匆匆吃了饭,陆修远当众说:“尚思雨,我要好好跟你谈谈!”
谈什么?瞧他一脸的郑重,大家有点莫名其妙。
一排长陈天泽大笑:“噢,又是谈工作,让我也参加好不好?”
当然不好。眼瞅着头儿大步走开,朝着那幽静无人的去处。尚思雨似乎有了预感,脸儿微红一下,接着却变了颜色,像一颗有些发白的青杏了。
一片寂静。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没听见吗,头儿要跟谈你好好谈谈,恐怕是要处分你了。”
这是一种激将法。也就是这句话,让姑娘顿时生气了,一甩长发就往外走。她说:“我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着!”
那只小虎,就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像一只忠诚的猎犬。实际上,它长得比猎犬要大了,发起威来也够吓人的。用不了多久,它就要回归大野。可是,谁来唤醒它的野性呢,它是如此依赖于人,就这么如影随形地跟着女主人。
尚思雨走着,步子又踌躇些了。走着,停下来;走着,又停下来。在她的身后,隐隐地传来嘘声、嬉笑声。再抬头看看陆修远,已经消失在灌木丛里了。
在一棵山杏树下,他仔细地挑选着花枝。选好了,就猛地跳起来,将如意的一枝折下,轻轻地捧在手上,生怕碰掉一片花瓣。这棵树还在晃动着,尚思雨是看得见的,她一定猜到恋人的真实用意了。
也就在这时,有一股腥膻气随风袭来。这种血腥味,不能不令人心惊肉跳。陆修远扭过头一看,不由得打个冷战,整个人“瓷”在原地了。
老虎!
一只硕大的老虎,就伏在十几步外的树下,悄无声息地盯着他。就在老虎嘴边,有一只被撕咬得支离破碎的梅花鹿。
这只老虎大腹便便,显然是吃饱了。不过,它很可能再度发威,只要向前猛地一扑,便得到了备用餐。为什么不呢?
而此时,陆修远已经吓蒙了,手捧着的山杏花颤抖着,掉在他的脚下。手枪呢,手枪就挂在腰间,他是不是忘了拔枪自卫呀。人,傻了似的盯着老虎;老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人与虎,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似乎是谁也动不得。
风也不动,树也不摇,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待到他想起伸手摸枪时,眼前只剩下梅花鹿的残尸。老虎呢,不知啥时候走掉了。
这只老虎,从灌木丛里钻出去,又不料迎面碰见尚思雨。奇怪的是,相距不过几十步,这姑娘却啥也没发现,她站在那儿等候着,还痴迷在自己的想象中。
——哦,亲爱的意中人,捧着一簇洁白的山杏花,一往情深地迎面而来。不出所料,他果然单膝跪下,盯着她的眼睛说:“……”
然而,迎面而来的不是他,而是一只老虎。
猝不及防的邂逅,真是吓坏了姑娘。与男人不同的是,她竟然掩口尖叫一声。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女孩子才会这样。
就在这危急时刻,跟在她身后的小虎急了,咆哮着向老虎扑过去。
野兽一旦忠诚于人,那是不惜性命的。
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声,让老虎微微愣了一下,接着抬起一只前爪。它只要一巴掌抽过去,小虎就会翻个大跟头,再也爬不起来了。
谁也料不到,一大一小的两只虎,在即将发生激烈的撕咬时,却默默地相互对视起来。一定是某种久违了的气息,让双方敌对的意识转瞬即逝了。老虎凑近了小虎,就在它身上嗅着,仔细地嗅着。怪事出现了:它伸出大舌头,亲昵地舔着小虎的头。
咦!莫不是一对母子?
尚思雨事后说,这么说就对了。近些日子,营地旁总有老虎的足迹,绕来绕去的很蹊跷。莫非是,它嗅出了小虎的气味?
野兽的天性,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它们不仅有灵验的嗅觉,而且有敏锐的视觉。嗅觉和视觉,都是有记忆力的。况且,在有血缘关系的生命之间,还会产生奇妙的心灵感应。这是一种生物电,霎时就能牵动相互的心。
是不是这样呢?
不管怎么说,母虎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它心里一定很惊讶:孩子,真的是你吗?你嘴里那根骨刺呢?是谁救了你的性命?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它怎么也不会相信。它的孩子和人在一起,并且要舍命保护这个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只虎不明白,可能也顾不上多想了。母子意外地重逢,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还相互抚摸着,舔舐着,发出轻轻的呻吟声。这是哭呢还是笑?
尚思雨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起初,她确实想到了开枪,又怕不能一枪毙命,受伤的老虎会扑过来。她就犹豫着。老虎眯了眼,不无疑惑地注视她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身走了。姑娘还是有些发蒙,就呆呆地站在那儿。
再看小虎,它已经快步跟上去,尾随着自己的母亲。可是,走了几步又踅回来,在姑娘身边停下,困惑地转了个圈子,又跑向自己的母亲。这会儿,它真的是不知所措,竟哀哀地叫起来。老虎呢,就在那边转过身,用热切的目光盼着它。
左顾右盼的小虎,到底跟着母亲离去了。
“梦梦!梦梦!”
姑娘从惶恐中镇定下来时,便大声呼唤起来。
一阵阵回音,在莽林中回旋着。然而,大虎小虎都销声匿迹了。
想想看,若是一个人丢失了自己的影子,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就在姑娘默默垂泪时,她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看,是面色苍白的恋人,正迈着不无踉跄的步子,捧着一簇山杏花。花儿开得正好,鲜活得特别撩人,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像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个年轻的小队长,在雪崩中能舍命救战友,撞见老虎却吓得草鸡了,这不能不让人有点奇怪。勇士与懦夫,就在他心里“掰手腕”。在这种心理较量中,他输了,输得很丢脸。老虎走了,他羞愧得骂自己,抽自己耳光。
陆修远,你的血性呢,你的胆子呢?
“你,必须洗净这种耻辱!”他听见自己大声说。
不能沮丧了。捧起这簇山杏花,鼓起勇气去见恋人吧。
恋人还在等着你。
他走近了。听得恋人在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这可怎么说呢。他绝对不会说,我是被老虎吓蒙了,双腿还发软呢。一个男子汉,怎能如此丢脸呢。不,这是他的耻辱。他只能说:“哦……我仔细挑选……挑选了最好鲜花!”
姑娘听了好开心,就带着泪珠笑了。这一刻,就忘了她的小虎。
于是,在如此凶险的环境中,他双手捧着一簇山杏花,单膝跪在心上人面前。他说,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嫁给我吧,思雨!”
姑娘双手接过鲜花时,不由得热泪盈眶。是的,她也激动得不能自已了。可以说,这簇代表着真爱的鲜花,就是用性命换得的。
这一对情侣,相拥在以魔鬼命名的丛林中。
一瞬千秋。
仿佛是转瞬间,初夏将至。
这支特种兵小队的作业告罄,就要踏上归途了。
是日拂晓,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来造访了。
它从密林中钻出来,旋风般奔向小队营地。帐篷内,尚思雨正在收拾东西,忽听身后有一阵风声,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它一下子扑倒了。
是小虎!
小虎变瘦了,又长大了些。然而,它还是她的小虎,还是那么亲昵、顽皮而又熟悉。它还是像个孩子似的,头拱在她怀里尽情撒娇,那样子让人心都酥软了。
也许,它知道小队要远走高飞了。它是怎么知道的呢?
兽类有许多谜底,人类是很难猜透的。
姑娘和小虎走出帐篷时,一束晨光从山头斜射过来,犹如聚光灯罩着舞台中心,让伊人在幽林中大放光彩。于是,整个营地都躁动了,有人在使劲鼓掌,有人跳起来嗷嗷叫,有人看得发愣了。
美女与猛兽,要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一身戎装的她双眼含春,嘴角挑着由衷的笑意,长发宛若乌亮亮的瀑布,就坐在林中的草地上,双手亲热地搂住小虎。小虎仍有些憨头憨脑的,却也显现了野性。嗨,这情景真是美极了!
陆修远端着照相机,就傻了似的愣在那儿,只顾欣赏却忘了拍摄。
在他的身后,陈天泽咧开大嘴,酸唧唧地对姑娘说:“嗨!把我也当作小虎吧。”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起哄了。在一片哄笑声中。“咔嚓!”相机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再响了一下。
接着,每个人都抱着小虎留了影。
这时谁也没留意,老虎就出没在附近的密林中。它,应该就是那只母虎。一定是为孩子担心,它在暗中跟踪着,监视着。
早餐后,大家整理好行装,向附近的山头转移。行进中,无线电员吴忌使用步谈机,与飞来的直升机通话。
过了一会儿,隐隐地传来嗡嗡声,两架“黑鹰”飞进丛林腹地。
这时,小虎仍依恋着尚思雨。不知怎么回事,它忽然变得焦躁不安了。莫非,它发现了什么了?姑娘这么想着,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没有人觉察到,一只十分凶猛的老虎,悄无声息地尾随而来。老虎不舍的,想必是它的孩子。若是它误解了人,认定是人带走了小虎,那可就坏事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误入了狼群的领地。实际上,狼窝与小队营地相距不远,它们一定是警惕地观察过,发现这些人是友善的。人每天忙着做自己的事,对野兽有防范而无杀戮。想想看,丛林里的猎物相当多,它们又不愁找不到吃的,也乐得与人相安无事。
然而,人一旦进入狼的领地,这可就惹祸了。比如美国人的私宅,有人不打招呼闯进来,那就很可能要吃子弹。那么,狼以为人是冲着它的老窝来的,又将会怎么样?
“呜嗷——!”突兀地,山头上传来狼嚎,声音悠长而又凄厉。头狼的召唤,在丛林中引起一阵回音。陆修远的反应相当快,立马停下了脚步。狼发出的信号,毕竟使他有了思想准备,这次绝不会被吓蒙了。
“子弹上膛!”他扭头对大家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开枪!”
这一次,他不会像碰见老虎那样了。那件事,已经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在几个不眠之夜里流过泪。而今,总算有机会洗净自己的耻辱了。
“呜嗷——!头狼再次发出召唤。陆修远十分警惕地巡视着,只见十几双绿荧荧的狼眼睛在闪烁,并且悄悄地围过来。
小队已经没有退路。
危急之时,小虎竟然冲锋了。就在它扑向头狼时,一阵虎啸声骤然而至,一只大老虎从林中猛地跳出来。
虎与狼,恶狠狠地对峙着,一场血拼就要发生。谁都看得出,老虎母子是在保护人。
陆修远大叫道:“放空枪!”
一声令下,枪声顿时响成一片。
这个年轻的小队长,真是在莽森中历练成熟了。他这个命令,既保护了虎,也威慑了狼。不过,狼群并没有溃逃,还隐藏着要伺机反扑。
老虎母子也没走,还在舍命守护着这支小队。
人、虎与狼,随时可能混战在一起。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了轰鸣声。轰鸣声越来越大。两架“黑鹰”飞过来,在山头上盘旋着,分别悬停在林梢上。
机门敞开了。两条软梯分别垂下来。
丛林里的野兽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霎时间都藏匿起来了。
陆修远又下令:“攀上云梯!”
却不料,大家像是没听见,一个个持枪不动。显然,这是让女士先登机。
尚思雨攀上云梯,眼含着热泪低头探望,寻觅她难以舍弃的小虎。
小虎在哪里呢?
大家进入机舱时,又听得姑娘大呼:“梦梦!梦梦!”
只见这姑娘紧抓住机门,又探出头寻觅小虎。
这时,直升机桨叶卷起的旋风,让老林子也不能平静了,浓密的枝叶便形成了绿漩涡,大浪般涌动着,涌动着。
丛林上空的气流也很不稳定。
“思雨小心,不要失手掉下去!”陆修远大叫了一声,还是不能放心,就赶紧伸手把她拽回来。
机门关闭了。长长的桨叶在加速旋转。飞机在爬高。透过舷窗,姑娘的目光仍在寻觅着,恋恋不舍地寻觅着。忽然,她发现隐约有两个影子,穿梭似的在老林子里奔跑着。哦,那是两只虎,小的紧跑在前头,大的就跟在后边。
尚思雨睁大双眼望过去,对陆修远说:“它们是在追赶飞机吗?”
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陆修远认真地想,虎怎能这么依恋人呢。若真是如此,那它们的天性是进化还是退化了?
人没有翅膀,却能飞。虎能吗?哦,但愿虎能跟着人跑。
青天如镜。那梦幻般的情景,就在天镜中定了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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