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腿有旧疾,常年在家编一些竹背篓、竹箩筐上集卖钱,家里的几分田地多数是奶奶在操持。每每日薄西山,我和妹妹就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奶奶,不多一会儿,奶奶就背着一大背篓冒尖的猪草,踩着自己细长的影子回来了。奶奶腿有风湿,走路却带风,可见她年轻时是个多么强健的女人。
奶奶家是砖木房子,灶房里两口灶台,一口煮猪食,一口做饭。两头猪一天就要吃一锅红薯,红薯甜,我們也不时捞出两根来吃。要么就是等退火了,往灶坑里塞几颗土豆,余温将土豆烘得又香又脆。奶奶做饭,我和妹妹负责烧火,这时候我们就央奶奶唱歌,奶奶也不推脱,亮堂地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歌声吹起了炊烟,太阳就在奶奶的歌声中慢慢落下山去,天就黑了。
后来回想,奶奶左右唱的就是那几首,一首是《学习雷锋》,一首是《北京的金山上》,唱得最多的则是《好榜样打靶归来》。不知怎的,我那时竟没听出来,只觉得奶奶会唱好多歌,唱得都好听。
小时候,爸爸妈妈打我,我便哭着喊奶奶,因为奶奶不怎么打我。奶奶真是好啊,特别是赶集回来的奶奶。每逢镇上赶集,奶奶天不亮就又背又提,带上一应田地里的收成,走上五六公里路去集市上卖菜。也是日薄西山的时候,奶奶就回来了,背篓都空了,奶奶腰上的围裙里却装了满满当当的“好东西”给我们,或是一些花生瓜子,又或是冻粑、叶儿粑,又或是两页卤鸭肝。
春天插秧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田里忙,我家也是,一大家人都下田了,就我一个人在岸上。爸妈不让我下田,怕田里有蚂蟥咬我,我就在田埂上干号,号得山顶、山腰、河边的人都看我。爸妈还是不理我,奶奶就过来一把把我扔到田里去,我就不哭了,我不仅没被蚂蟥咬,还忙前忙后抓了几只蛤蟆回去,就拴在厕所前的楼梯上,吓得我妈晚上不敢起夜,她怕蛤蟆。奶奶让我下田,我就更喜欢奶奶了,也喜欢抓蛤蟆。
奶奶也打过我一次,我那时候应当不到五岁。关于我五岁以前的记忆,我就只记得奶奶打我这一件事,而且是清晰的画面,给我最初为人的记忆增添了奇异的知觉。记忆中,浑黄的河水涨起来,我小半截身子踩在河滩里,衣服裤子都被冲了个精光,然后奶奶就拿着竹条子出现了。准确地说,先是奶奶的声音出现了,然后奶奶就出现在河边的水泥路上,带着竹条子,我就看着她。再第二眼,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揪着我的耳朵,赏了我一顿“竹笋炒肉”,并把我提回了家。竹条打在身上的疼痛感是没有记忆的,只记得后面别人看到我都说我没被冲走,命大。可见,奶奶带我,也是很不易的,常常一溜烟我就找不见了。
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爸妈便带着弟弟去重庆务工,谋生活去了。每次爸妈要走的时候,我就急得哭,哭得河对岸的都探出脑袋来看:“凌洪家又在打娃娃了哇?打得这么凶哇?”
我由此落下了睡着了也会哭的毛病。奶奶没什么文化,为此在院子里种了好些梦花,说是给梦花藤子打个结就不做噩梦了。可梦花都被我打成麻绳了,还是不见好,奶奶就觉得我可怜,更不打我了。
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转学到了另一个镇上,奶奶也去照顾我。她知道读书好,天天念叨我要写作业,要尊敬老师,要和同学搞好关系。有天放学,奶奶眼眶红红地问我:“学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摇摇头,问奶奶:“怎么这么问?”
奶奶说:“我梦见你被别的娃娃欺负了,满脸都是血,我一下就吓醒了。”
我那时候最盼着过年,过年不仅爸妈和弟弟会回来,爷爷、奶奶还会发压岁钱,还能炸火炮,烤猪肉……一切都是美好的。当然,要拿到爷爷、奶奶的压岁钱可不容易,要抽问、要背唐诗、要问期末考试成绩。我其实有怀疑过,爷爷抽的问题,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只要胆子壮,瞎说也行。譬如,爷爷问历朝历代的顺序,我答秦汉唐宋元明清。爷爷用质疑的语气说:“是不是哦?再想一下,说错就没有钱了。”我顿了一下,怀疑他在虚张声势,反正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便也虚张声势地重复了一遍:“就是秦汉唐宋元明清!”爷爷这才“嗯”了一声,把压岁钱发给我。此后,我便知道了爷爷的招数,但我没有告诉弟弟妹妹。每年如果期末考得好,奶奶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灰格子手帕,手帕里包着一块白布,白布里又包着红布,红布里才是零零整整的钞票,奶奶就边发压岁钱边说,不能骄傲,下次争取更好。倘若考得不好,其实也能拿到压岁钱,奶奶则会假意给得不情不愿:“要好好努力,下次再考不好就没压岁钱!”到拜祭祖先的时候,爷爷奶奶就会给孔夫子也烧纸钱,请他保佑我们三个考好成绩。
奶奶十分节俭,年关剩下的菜吃好多天也要吃完。吃饭不小心掉在桌子上,我们都是要捡起来吃掉的。那会儿,奶奶常常讲她们小时候是怎么过“粮食关”的。庄稼人最明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
等我再大一些,我和奶奶就分开更多了。奶奶还在老家,我则是常年住校。但奶奶纳的鞋垫一直陪伴着我。不仅陪伴着我,也陪伴着弟弟、妹妹,还有爸爸、妈妈、幺爹、幺妈。奶奶把全家的鞋垫都包了。奶奶的手是干农活的手,也是绣花的手。那些粗糙的老茧,丝毫不影响一针一线,反而让绣出的图案更有力,鞋垫更结实耐穿。我要跟奶奶学纳鞋垫,她却不让,只说让我好好学习。
奶奶也渐渐老了,后来戴上老花镜都不太穿得好针线了。高中毕业,奶奶抱出来一摞鞋垫,分给我看,这个孔雀图案的和仙人掌的是给你的,还有这个梅花的,这些是给你弟弟的……每个人都分派好了鞋垫。我问怎么今年做了这么多,奶奶说,只有这么多了,老了做不动了,就趁还能做得动的时候给你们每个人多准备些。
再后来,奶奶的风湿越发严重,腿也变形了,走起路来两只腿快成一个圈了。再疼她也不说,还是照样风风火火地干活。爸爸和幺爹商量着给奶奶做了换膝盖的手术。换完膝盖,奶奶就不再风湿疼了,也能打直腿。只一点,医生千叮嘱万交代,刚做完手术要恢复好,不要乱动。可奶奶偏闲不下来,一回家就开始给她的菜地除草,忙前忙后,急坏了一家人。奶奶说,闲下来,骨头就又痒又痛。
自从换膝盖后,家里便不允许奶奶干重活。奶奶便在幺爹的兰园里帮忙养兰草,由此迎来了她事业的第二春。奶奶用在兰园工作的工资投资了一批自己的兰草,小赚了一笔,赚了的钱又投资新一批兰草。奶奶在兰草里找到了另一种人生乐趣。去年回家,奶奶还要给我发压岁钱,我真不好意思收,她却嘿嘿笑:“拿着吧,我最近有收成。”27岁了,还有奶奶发的压岁钱,可真是别样的幸福。
今年国庆,发射场有任务,只放假到10月2日。我打电话本想跟奶奶说,国庆不能回去了。哪知奶奶开口就问:“你们最近是不是没发射卫星啊?我怎么没看到新闻呢?”
从我到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后,奶奶就格外关注航天事业,哪天哪个发射场发射了卫星,她比我都清楚。听妈妈说,奶奶平日和自己的老姐妹也聊航天。我不禁“噗嗤”一笑,试想田间地头、乡村小道,三五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正聚在一起讨论中国的航天发射,那该是怎样一幅新奇而有趣的画面?
为了更方便联系,我专门教了她如何用智能手机视频连线,无奈她当时学会了,过后又忘了。奶奶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她总说我忙,怕影响我工作。每次跟奶奶通话,一开头就是问,冷不冷,吃得好不,结尾就是,忙不忙,工作要细心,要对得起国家。我认真听着奶奶的话,不由得想,虽然时代进步很快、社会发展很快,奶奶的有一部分被时代甩在了后面,却有很多一部分,至少比我想象中要多的一部分,走在了我们前面。
这就是蓝福芝,我的奶奶,一个在劳动中成长起来的农民同志、妇女同志。
3261500338243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