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风驰电掣般地朝着南国的方向驶去。
官兵们又唱起了《点火》。
不知谁起的头,起先是一个人唱,后来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直到变成了所有人的大合唱。大家一起用手打着拍子,或闭眼或仰头,都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发射导弹的现场。
寻常的岁月总在沉默,
守候着风云变幻那一刻,
聚集起所有的光,
所有的热。
一代代儿女总在守望,
只为了惊天动地这一刻,
燃烧着青春的梦,
英雄的血。
点火,点火,点火,
在长天写下呼啸的歌,
点火,点火,点火,
用生命写下必胜的歌。
铿锵雄壮的旋律止住那一刻,许多战士热泪滚滚,却也不去擦拭,任凭那柔烫的泪顺着坚毅的面庞滴滴滚落。仿佛是卸下了千钧重担之后彻底的释放。
《点火》是导弹旅官兵圆满完成任务后的必唱歌曲。每一句歌词都是一个故事,是过往,也是未来,他们喜欢以这种热烈的方式吼出来。
火车窗外的山川河流像放电影一样,一帧帧从黄斌的视野里一晃而过,辽阔,高远,而又空无一物。
过了许久,终于,窗外有了乡村,有了城市,有了充斥着人间烟火的繁华。
穿城而过的时候,黄斌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铁道下面的菜市场,以及学校。正值放学,学生们鱼贯而出。
黄斌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寻找他日思夜想的黄豆。
想到黄豆,黄斌又自责起来。上次的接力赛他让黄豆失望,还好,儿子不记仇,那事随着日历一翻也就过去了。为了将功补过,他答应黄豆买乐高城堡、拼乐高城堡,这些原本都能实现。他已见到发射完成后撤场归建的上级通知。但是,突然到来一纸命令,黄斌又得和战友们转战南海之滨。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黄斌在成为合格的军人之前,却无数次打过退堂鼓。
他是北京那所闻名遐迩的理工类大学的国防生,入学前胸怀报效国家的宏伟志向,可是四年的大学生活让他融进了城市,结识了恋人,潜移默化地,也对未来的人生有了更多的畅想和期许。
他离开北京去部队的时候,给考上外国语大学硕士研究生的于丽颖许诺:等我,一定回来。
他决然用对女友的承诺严严实实地覆盖和取代了曾经立下的报国初心。
黄斌每每想起初到军营的那段日子,都臊得慌。的确,于他而言,那段日子简直是糟糕透了。他作为单位心心念念等来的名牌大学高才生,一报到不是想着怎样干好工作,却是想尽办法闹着要走。
直到遇到一个人,才改变了他的选择,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后来选择扎根火箭军,就不得不负了和于丽颖的约定。
于丽颖在北京等了黄斌三年,直等到硕士毕业,人没等到,却等来一封言简意赅的信:我决定留在部队。
其实那封信的潜台词很清楚,就是告诉于丽颖,他回不了北京了。要么俩人一拍两散,要么就都离开北京。
于丽颖爱黄斌胜过爱北京,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
当了军嫂,于丽颖不得不坚强起来。
她在人生地不熟的部队驻地,不但要独自照顾黄豆上学,还得重新找工作,而且黄斌动不动就来个命令式的电话,不是让帮忙照顾这个战友的孩子,就是抽时间给那个因病住院的战友家属陪护。
于丽颖修炼成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哪里需要就救火队长一样冲到哪里。
于丽颖也有委屈,但她懂黄斌的心,也理解黄斌的事业。
黄斌一心在导弹,为了导弹甘愿殚精竭虑,而于丽颖的心在黄斌身上,为了黄斌,一切艰难困苦都愿承受。她唯一要求的是,让黄斌对儿子黄豆好一点。
黄斌说过,之前慢待了妻子,以后一定会厚待儿子。
可是呢,他人在军营,对黄豆的很多承诺都沉没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可奈何和惭愧里。
火车走过了白天,又穿过了黑夜,终于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小站。
黄斌和他的战友们抖落一身的疲乏,迅速投入到新的战斗。
他们从火车平板卸下导弹发射车以及配属的保障车辆,紧急测试性能和恢复伪装后,随着指挥部给出的指令,又精神抖擞地向着完全陌生的密林深处开去。
黄斌坐在指挥车上,一边指引行进路线,一边通知后面的车辆保持距离。
突然,黄斌接到指挥部的指令,并迅速用对讲机传达:“各车注意,各车注意,某时某分0秒到某分某秒有光学卫星临空,提前择地隐蔽。”
“1号车收到。”
“2号车收到。”
……
指挥车在卫星临空前依托有利地势进入几棵大树的掩映之下,并覆盖上伪装网。
其他各车也在拉开距离后熄火,或依托地形地物伪装,或打开伪装网。
很快,刚才还游龙一样浩荡行进的车队就像隐形了一样不见踪影。
远远望去,林中无物,风徐来,只有树梢在轻微地摆动。
卫星划天而过,谁也没看见谁。
随后,各車点火,车队拉开距离又继续向前行驶。
到达目标区域后,导弹旅官兵迅速熟悉地形,定位发射场位置,并按上级指令组织了几次快速拉动。之后就进入坑道,开始了漫长的密闭生存。
密闭生存就是全部人员进入预先设置好的坑道,屏蔽所有的信号、信息,按兵不动等待上级的命令,随时出其不意闻令而动,给敌人致命一击。
一支部队就这样消失在了沉默的大山里。
坑道如地下龙宫,里面宽阔宏大,有装备操作区域,也有官兵日常生活起居的区域。官兵们看不见日出日落,就很容易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一个新兵问老兵。
“听命令行动,管他白天晚上。”老兵有些不耐烦。
“要是能看见白天的太阳就好了。”
“没见过太阳?”
“当然见过,当兵前那阵子不珍惜,爱睡懒觉,一觉起来看到的都是日到中天,很少见到初升朝阳的模样,现在想想,真是错过了最美的景色。”
“你这个新兵蛋子,倒是挺诗情画意的。”
“人生最不能辜负的就是诗和远方。”
“错!”
“怎么就错了?”
“我们军人最不能辜负的是肩上的责任和使命!”
“嗯。”
“记住了,这个可不能含糊。”
新兵怯怯地,却又坚定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南国的太阳再烈,也照不透山上一层又一层的石头。坑道里的照明只能靠电,每一个区域都亮着明晃晃的灯,清冷的白光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老兵和新兵按照命令行和止,太阳底下新鲜或老套的故事,都暂时与他们无关。又过了些日子,他们甚至连密闭生存了几日都忘了,只等着命令。
坑道里的空气和灯光差不多是同一种成分,是灰暗的,也是寂寞的。
黄斌踩着昏黄灯光下自己的影子,从坑道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安顿好官兵,又被自己的影子追着,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察看完装备才回到宿舍。
他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沉甸甸的帆布包,打开来,是一枚枚泛着黄铜光澤的子弹壳。他一把把抓出来,摆在桌上,就像一座小型的军火库。
黄豆上次在电话里说了一句要子弹壳做的坦克,虽然小家伙后来又说要不要都行,但是儿子这个小小的愿望刻在了黄斌的心里。临时转场到南方任务区前的那个晚上,他借着月光去了射击场。
白天如热锅一般燥热的射击场到了晚上生出寒意,就像刚洗过澡裸在凉风里。风一动,人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黄斌看到,那些完成了使命的子弹壳静卧戈壁,裹一身月光,纹丝不动,浑若英勇牺牲的烈士。他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壮,鼻子泛起酸来。
黄斌背负着月光和星辉,弯下腰去,捡拾一枚枚弹壳。
每一枚都是冰凉的。
黄斌捡起一枚,就装进迷彩的衣兜里,贴着身子,传递去温热,就像要刻意暖化弹壳冰冻的意识,告知它不是破铜烂铁,而曾掌生握死。直到迷彩服上衣的两个口袋装满,迷彩裤两个口袋也鼓鼓囊囊。
子弹壳还有很多,但是已经无处安放,他就捧在手里,如同捧着尊严。
此刻,子弹壳在桌上列阵,如同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战友。
黄斌的背囊里备着胶水,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当时要用来干什么。直到现在,无法探明来处的胶水偶遇了自戈壁归来的弹壳。两者注定会走到一起,并完成神圣使命——成为一辆永远不会走上战场的坦克,替黄斌去表达一个军人父亲对儿子的爱。纯粹的,炽烈的,却又是无言的。
黄斌用不着图纸。他是北京那所闻名遐迩的理工类大学的优等毕业生,莫说一辆工艺品坦克,就是最为复杂的导弹内部构造线路,他只需一张白纸一支笔,就复原得明明白白。
他点一滴胶水,就把两枚弹壳并到了一起,履带、车身、炮塔,黄斌小心谨慎,恍若当年完成自己的毕业设计。
群山裹在夜色里,无声无息。
弹壳以另一种方式集合,变身为坦克静静地置于桌子上。
一整晚,黄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只是趴着眯了一会儿。
闹铃乍响,他就立起,迅速整理军容,走出宿舍。吹响清脆的起床哨,整个坑道瞬间也就醒了过来。
黄斌挨个儿走过官兵宿舍。
又见之前的老兵和新兵。
“哇,班长,快看,太阳出来了。”新兵惊叫着。
黄斌知道咋回事,却也忍不住去看。
果然,在原本应该开出一扇窗户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可升降的太阳画。
此刻,正如此时,太阳露出了头。
“这下分得清白天黑夜了吧?”老兵淡淡地问。
“分得清,太分得清了,你看,朝阳初升,普照万里。”新兵兴奋。
“好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抓紧整理内务,该出操了。”老兵催促。
“是!”新兵麻利,手脚并用忙起来。
黄斌默默地继续往前走去。
黄斌正走着,突然鼻子一酸。
第一次进坑道时,他也是五脏六腑都不适应,感觉多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他胸闷,头疼,眩晕,四肢无力,时时都想呕吐,他濒临崩溃的边缘,不惜一切代价要冲出去。还是老兵班长给他解压,给他疏导,那个早上,变戏法一样给他升起一面火红的太阳。
是啊,一幅画着太阳的画,在他看来,就是太阳。
那轮太阳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和希望。
那时候,黄斌感觉整个人都融进了那幅太阳里。
他知道,那个老兵班长不是第一个升太阳的人,就像这个老兵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就是在那些日夜混沌、黑白颠倒的日子里,那幅太阳照醒了他的梦,也照亮了他的世界。
时间好快,一晃都过去十六年了,许多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
早操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官兵们吃完自热军用干粮,就进入各自战位进行密闭状态下的训练。
刚进入坑道的时候人不如装备,官兵们都有个适应的过程,尤其是新战士,需要用强大的毅力去跨越心理关和生理关,但差不多十天半个月后,官兵们适应了。接下来倒是装备不如人了,那些敏感度极高的元器件偶尔会因坑道内温度、湿度的变化出点小故障。人却已在山底下的坑道里,变得跟岩石一样坚硬,不,比岩石还硬,如钢似铁。
新兵眼见那幅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官兵们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命令。
老兵收起太阳,装进了背囊。
新兵急了。
老兵催他:“抓紧收拾东西,马上出洞。”
新兵这才回过神,要出山了,要见到真的太阳了。
只几分钟,官兵们就打好背囊,进入各自的战位。
此刻,那辆子弹壳做的坦克静静地躺在黄斌背囊的盒子里。从枪膛落到戈壁,从戈壁到南国,接下来,它要完成更为重大的使命,替一个父亲去表达对儿子的爱。
“出发!”黄斌一声令下,人和装备如汹涌的潮,向坑道外涌去。
黄斌带领官兵们驾驶装备车辆驶出坑道,就如蛟龙入海,一下子有了搅天蹈海的气势。车队整齐有序,拉开车距,风驰电掣朝着目标区域前进。
作战时间丙时某分某秒,各作战单元依照命令到达指定位置。
“1号车准备完毕!”
“2号车准备完毕!”
……
黄斌盯着倒计时屏幕等待着。
10,9,8,7,6,5,4,3,2,1——发射。
随着黄斌的一声口令,各导弹发射车的一号手也依次重复“发射”的口令,并同时按下发射按钮。
一刹那间,墨绿色的导弹拖着灼灼喷燃的尾焰缓缓升空,十几秒后,尾罩脱离掉落,导弹进入轨道,并加速向着云天而去。
一颗,两颗,三颗……导弹如在空中列阵,摧枯拉朽向着目标疾行。
“1号导弹命中目标!”
“2号导弹命中目标!”
……
任务结束,官兵们也保养完装备将重返营区。
黄斌领回了任务期间上交到保密办公室的手机,他第一个电话打给黄豆,他想告诉儿子坦克做好了,回去就能带给他。
可是呢,黄豆显然还生着他的气,不是生接力赛的气,而是买乐高城堡和拼乐高城堡的气。
他只能让于丽颖先劝着,下一回黄豆愿意接电话了,他再解释和道歉。
黄斌心里清楚,他教导儿子的,自己首先要做到。自己错了,就要认错。儿子一天天长大,他们除了是父子,更应该成为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
他坚定地要把道歉说给儿子,也憧憬着把坦克带给儿子。
可是电话打完没多久,黄斌又接到了新的任务。
临出发,黄斌又上交了手机,暂时没法给黄豆解释了。
他和战友们再次连轴转地装车、转进,因为时间紧迫,许多检查和测试装备的工作只能在行进的列车上进行。
忙了一天一夜后,黄斌终于可以歇息了,可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就昏沉沉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黄豆高兴地从他手里接过坦克,对他又是亲又是抱,爱得不得了,他嘿嘿笑着乐醒了。
黄斌坐起来,摸摸背囊,坦克还在。
他意犹未尽地拥着背囊,又趴了下去,想再续上刚才的梦。
二
黄斌十八岁那年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京那所顶尖理工类大学的国防生,和火箭军部队签了合同,毕业了便是军官。
可他毕业前和于丽颖恋爱了,也生了留在北京的念头。
他毕业去部队的时候就没打算长干,隐约动了离开的心思。
黄斌所在的山沟是重点保密单位,没有信号,用不了手机。
条件所限,两个在北京读过大学的新新人类不得不用最原始的邮局通信方式倾诉对彼此的关心和思念。
于丽颖在写的每一封信里都重复着对黄斌的深爱,并且寄情于物,在信里有时夹一只千纸鹤,有时裹几枚红豆,也有时用写满思念的信纸折成赤诚爱着的心。
可黄斌略了生活,藏了思念,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他必然离开部队的决心。
他说,宁可受到军事审判也要脫军装。
黄斌那时倔强决绝得就像急于射出枪膛的子弹。
于丽颖在字纸里读得懂,黄斌的身心在山沟里忍着他所不能忍的煎熬。
于丽颖写信更加频密了,劝慰黄斌,开导黄斌,她深深地知道黄斌对未来生活的完美期许,也知道他会为此热血上头。
于丽颖可不愿意见黄斌干傻事。
不知为何,黄斌的来信突然渐稀了,秋冬过后,又是下一年的春天。
于丽颖穿梭在熟悉的校园和不同的教室里,耕耘着繁重的课业,静等着黄斌的信,也等着黄斌的人。
黄斌曾经对她说过,顶多来年夏天,我一定回来。
夏天到了,夏天又将过去。
整个夏天里,于丽颖写了无数封信,却没有等到一封回信,更没有等到黄斌的人。
立秋的前一日,于丽颖仍在等,黄斌说不回京就不结婚,还说要和她在来年夏天的最后一日里领结婚证。
她爱黄斌,知他从来吐字如钉。
那晚,于丽颖接到黄斌用座机打来的电话。
她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切都变了——黄斌变了,他那坚如磐石的归京之心也变了。
之后三年,于丽颖未曾见黄斌一面。
黄斌之所以改变,全因为遇上了沈知非。
那年七月,黄斌是以悲壮之情告别于丽颖、离开北京的。
他揣着一纸报到书,先是到一座小城的火箭军部队机关报到,填表登记后被分配到了代号“宝地”的军营。
初听以为是风水宝地,他还存了一饱眼福的好奇心,可是自从坐上大巴开始他的进山旅程后,懊恼和后悔就汹涌地迎面袭来。
很多年后,黄斌仍疑惑不解,那一次的路怎么那么长?
车子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到后来,那条路他走过上百遍,从来没有再用过那么长的时间。
黄斌甚至都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路已不是之前的路了。
他记得清楚得很,车子载着他出了机关所在的城市,就驶进山中。
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山未曾见,树不曾识,就连天上的云都是奇怪的排兵布阵。
黄斌有置身幻境的错觉,大概如《阿凡达》里的场景一样,他就像闯入外星生物的领地。山被鬼斧神工般劈开,便有了路,路越走越窄,却没有尽头。车子压着碎石艰难前行,偶尔有山泉,偶尔有野兔,偶尔有飞鸟,就是迟迟到不了目的地。
他睡了,又醒了,车子仍在颠簸中轰隆隆向前,外面的景色却几乎未曾有变。
进山用时如此的漫长,他又怎样才能出山呢?
到这会儿,黄斌在心里把退堂鼓已经敲得震天响了。
到“宝地”时,已经是星星爬满了天空的深夜。
黄斌一下车就被人接过了行李。
停车场没有灯,黑黝黝的天空下谁也看不清谁。
黄斌以为接他的是勤务兵,就任凭人家抢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扛着。
他仗着自己心情不好,两手空空地在后面跟着。问住宿,问就餐,问工作,问一句,那人就详细地介绍给他。他还疑惑,勤务兵咋懂这么多?
俩人进宿舍,开灯。
黄斌傻眼了,那人不是勤务兵,是个上尉。
上尉嘿嘿笑着,主动伸出手来:“黄斌你好,欢迎你到宝地来,我叫沈知非,黑龙江人,咱俩一个技术室,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黄斌瞪眼如痴,尴尬地握住沈知非的手:“我——我叫黄斌。”
沈知非亲热地说:“我知道你叫黄斌,还知道你是理科高才生,我们宝地缺人才呀,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来呢。”又说,“你远道而来生活不方便,也不知道你缺啥,我就先简单准备了些洗漱用品什么的。对了,知道你还饿着肚子呢,咱这不比北京,再晚出去都有饭店开门,我只能是买些零食,你先将就垫垫肚子。我就住隔壁,你有事喊一声,我能听得见。”
黄斌“啊啊”地应着,未及消散的尴尬写在脸上,颇为狼狈。
这是黄斌和沈知非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工作环境熟悉了,黄斌才弄清他所在的这个神秘单位是旅里的技术室,满编也就十来个人。
人少,事却多得很,一会儿进阵地检修装备,一会儿配属发射营训练,任务来了又得天南海北地跟着随队技术保障。在平时,人员在位率不到三分之一,最忙时甚至空无一人,索性就锁了办公室。
了解技术室的同时,他也搞明白“宝地”就是藏宝贝的地方。
宝贝嘛,当然就是导弹喽。
黄斌刚报到,就被分配和沈知非结成工作对子。
从那一天起,黄斌学员和沈知非上尉正式确立师徒关系。
就这样,一师,一徒,开始了他们分道扬镳又合辙并轨的故事。
沈知非这个师父尽职得很,不但知冷知热地关心黄斌的生活,而且带他看遍了山里的每一处设施。
那些隐蔽的设施可不是冷冰冰的钢铁水泥,而是带着火箭军官兵的热血真情,有着各種各样的动人故事。
比如一号哨所前面的山石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我无名国有名,以无名铸威名”,沈知非告诉黄斌那是一名退伍老兵留下的。
老兵是发射营的骨干,因学历低,干满四期就没法再晋升,得退伍离开山里。
那天送老兵,他一个人躲在这里刻字,连长找到他时,他的手掌手指都磨出了血,但劝不停。
现如今,他的这些并不漂亮的字已成山沟一景,入伍的新兵受教育,退伍的老兵留念想。
沈知非不光给黄斌讲那一个个人、一桩桩事,在技术上呢,也是把一身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黄斌。
他把一零一件、一丁一卯都当成课来讲。
黄斌听不懂,他就带黄斌上装备讲解,直到黄斌频频点头喊着“明白了”,他这一课才算翻篇。
那时候的黄斌自认为是理科学霸,对沈知非一些解决技术问题的方法并不服气,动不动就出个难题、挑个刺,沈知非不急不躁,也不以权压人,人家凭着真才实学严谨耐心地重复演示,总归是让心高气傲的黄斌明白了——理论得紧紧地结合实际才能解决具体问题。
时日一长,黄斌自然而然地服气沈知非。
尤其是他偶然得知沈知非是清华大学毕业,而且获过一大堆全国的大奖后,更是惊得大跌眼镜。
自命不凡的黄斌在气势上被沈知非力压,躁动不安的心也才消停了一阵子。
可是他要走的决心却是硬邦邦地不可更改。
黄斌第一次试探性地问沈知非“我现在若强行要求离开部队会有什么代价”时,沈知非就意识到他是带着翅膀进山的,时刻都想着飞出去。
沈知非五味杂陈地看着黄斌说:“你刚来,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
沈知非对他的徒弟寄予厚望,也只是觉得黄斌对山沟的三心二意是因为不适应,他耐心地等待黄斌,就像等待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快快长大。
黄斌那时候也觉得“宝地”很美。
上百种树木郁郁葱葱地装扮了一架大山;几百种颜色和形状的花儿杂陈期间不分季节地竞相开放;鸟儿的叫声自远而近,妙若天外来音;还有那傍山而去的河里,有鱼,有虾,偶尔还从上游顺流而下几只惊慌失措的小鸭子,它们呱呱叫着,把头扎进水里觅食,你追我赶的,又随水而去了。
面对画卷般美丽的景色,黄斌却说,山清水秀,一住就够。
他说山里的夜晚太吵了。
没错,在与世隔绝的大山禁地里,无车水马龙的公路,无热火朝天的工地,他竟说吵得很。
黄斌并没有撒谎,他说的是那条河。
白天尚无感觉,可一到死寂的夜里,那流水在河道里冲撞石头走过的声音分外响亮,入他耳,聒噪不能忍受,以至于夜夜失眠。
黄斌存了决然要走的心,更是对山里的一切分外排斥。
白天,黄斌跟着沈知非跑阵地、学技术。到了晚上,则趴在宿舍的台灯下奋笔疾书,一是给于丽颖写信,二是反复修改和增删《退出现役申请书》。
黄斌在申请书里决绝无悔地写着——愿意承担因此而带来的任何后果。
黄斌一边打探国防生退出现役的政策和可能面临的后果,一边耐心地调整着措辞用句,那份申请书被他反复修改了好几个月,直到改无可改。
第一个收到申请书的当然是身为专业组长和黄斌师父的沈知非。
沈知非心情舒畅地接过他的得意门生递来的申请书问:“想通了?”
他以为黄斌郑重其事写出来的是扎根山沟建功立业的决心书。
黄斌低着头,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
沈知非自然舒展的笑容在看标题时就僵住了,越往下看,表情越严肃,到最后,甚至是有些愤怒了。
沈知非压制了怒火,心平气和地把申请书折好,又原封不动地装进信封里,盯着黄斌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黄斌有愧色,他望着沈知非,嘴唇嚅动,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提起他和于丽颖的约定,也没有说他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黄斌低下了头,沉默着。
“你知道的,山里的导弹事业需要人才,需要你这样学有所长的专业人才。” 沈知非苦口婆心地说,“我们好不容易把你盼来,我们的导弹事业需要你。” 他动了容,“你有什么不适应的咱们慢慢适应,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提,但是你不能这么草率地说走就走。导弹事业是国家的事业,是我们的大事业,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群人的事,也不是一代人的事,必须一代更比一代强地去接力传承。你是高才生,你有一身本事,这是你的资本,当然了,你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和自由,但是自从穿上军装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一名军人,既为军人,我们就得担起该担的担子!”
黄斌的心被他的私事占着,对沈知非的规劝无动于衷。
沈知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你打算回到北京去?”
黄斌心虚地点头。
沈知非又问:“女朋友那边催你回去?”
黄斌左右摇头,觉得不对,停下,又上下点头。
沈知非长叹一口气:“对,对,没错,都没错,你的选择无可厚非,人嘛,都得考虑自己,可是有国才有家,都去忙家里的事,国家的事谁管?”
沈知非千钧重担般的目光落在黄斌身上。
黄斌抬头看一眼沈知非,又迅速将头垂下。
沈知非一身肝胆、家国天下,时时处处、心心念念的都是宝地,都是导弹,都是使命,可黄斌那时候想不了那么多,他的心里全是于丽颖和未来。
沈知非劝不来黄斌的回心转意,作为一级领导,他又不能打压民意强硬地让黄斌屈服,只能再次征求黄斌意见:“你这申请就算是正式上报?”
黄斌不敢抬头,只是用一声重重的“嗯”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
很多年后,沈知非那一声无可奈何的重重叹息常在黄斌的耳边响起。
沈知非对他的徒弟倾尽所能奉献一切,却不能挽留。
他既是留不住黄斌的人,也是眼见护佑导弹事业的又一束火苗行將熄灭。他不甘心呐!
那之后,黄斌充满期盼地等待组织回复,也畅想着和于丽颖的未来。
沈知非依然斗志昂扬地带着黄斌检修装备、参与训练、保障任务,就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像他不知道这个徒弟即使带出来也白带。
黄斌愧疚,就在余下的日子里用尽全力配合沈知非,他毕竟还穿着军装,毕竟在这山里来过一回,那段日子,是他们师徒配合最为默契的回光返照。
不久后,基地组织专业比武,沈知非动员黄斌参加。
黄斌犹豫,沈知非激他:“都说你是冒牌高才生,工作扛不起才闹着要走,我说你行,但不算数呀。”又说,“是骡子是马咱不是得拉出来遛遛?”
黄斌那时候要强,容不得别人说他不行,就同意了参赛。
当黄斌捧着第一名的奖杯和证书回到山里时,沈知非见人就说:“我徒弟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厉害着呢,以后肯定是保障导弹的技术大拿。”
他还推荐黄斌去装备部,说在那里见多识广,更容易长本事。
黄斌问申请书的事,沈知非总说“快了,应该快了,我再去政治部催催”。又劝黄斌说,既然上面的批复还没下来,不如先去装备部跟岗见学,本事学多了也不压身。
黄斌应了,可还没来得及去,沈知非就出事了。
那是一个暴风骤雨的晚上。
黄斌跟着沈知非检修完装备,顶着穿山谷而来的狂风和瓢泼一样的大雨刚回到宿舍,就接到来自值班室十万火急的电话——阵地断电了。
这可是天大的事!
导弹必须在恒温恒湿的条件下贮存,一旦指标超限,就会影响性能甚至导致报废。恒温恒湿的环境又全得靠电力来保障,一旦断了电,就等于撤走了保护导弹的保险箱,随之而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走!”挂断电话的沈知非没有任何犹豫地大喝一声,就把刚脱下的雨衣又连泥带水地套在了身上,提起工具箱推开门,冲进了风雨交加里。
黄斌扛起梯子,也紧紧地跟在沈知非身后。
雨夜里,直挺挺立着的一根根水泥电线杆从变电站连到阵地,有的在路上,有的在河道,也有的在林间被郁郁葱葱的树冠给覆盖住了。
沈知非经验丰富,他断定是树枝挂断电线,带着黄斌直奔穿山而过的那一排电线杆。
梯子搭稳后,黄斌刚登上第一级,就被沈知非一把拽了下来。
“这个得我来。”他把电筒塞到黄斌手里,大喊着,“把光打准。”
黄斌知道争不过沈知非,只能高举电筒照着他,仰头盯着他在光柱里冒雨踩着湿滑的梯子向高处去。
沈知非的手到哪里,黄斌的光就早一步照哪里,心有灵犀,默契合拍。
沈知非一时还找不到断线,只能冒着风雨从一根电线杆下来,又匆匆地爬上另一根。
他在匆促忙碌中还不忘气喘吁吁地对黄斌说:“你小子就跟我的眼睛一样好使,咱俩不愧师徒一场呀!”
爬过十几根电线杆子后,沈知非终于检修到了断线,在黄斌打上去的光柱里,他娴熟地操作,很快就把断点接上了。
阵地方向瞬时就有了冲天的白光,黄斌看见了,沈知非也看见了,他高兴得像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弥补了自己过失的孩子,兴奋地朝着黄斌使劲地挥手。
黄斌在下面也朝沈知非挥手。
又一阵大风骤至,搅动着凶猛的雨,连带着也扭动沈知非头顶的粗壮树枝横扫而来。
黄斌看到危险,循着电筒的光柱向沈知非大喊:“小心!”
风大,雨大,沈知非知道黄斌在喊,却不知道喊什么,他欲问清,却来不及了。
沈知非猝不及防受到重击,就像之前被打断的那根电线,电线尚有两端相连,而他,抓不住天,够不着地,犹如流星滑坠,轰然落在地上。
黄斌呼唤他的师父,扶他,他不起,喊他,他不应。
黄斌疯了一样背起沈知非冲向卫生队,顶着风,冒着雨,滑倒了,再爬起。
黄斌说,那晚是一场噩梦,他筋疲力尽、绝望无助地挣扎着,却没能将沈知非救过来。
沈知非走后,黄斌选择留在宝地。
黄斌接替了沈知非的工作,再未提过要走的事。
春夏秋冬又到春,十几年那么长,却也在一梦间就过去了。
三
刚入十一月,城市里还是秋高气爽,高原上已经大雪纷飞。
黄斌和战友们上到高原戈壁,就像入了缺失色素的无人之境。
五颜六色的世界骤然退化成单一的白色。
官兵们眼前所见是白茫茫的一片。
雪填充了所有的空间,铺在地上的厚厚的雪,洋洋洒洒倾泻而下的雪,仿佛除了雪,这世界空无一物。
乍一看去,美似童话的王国,但置身其中,其冷酷严寒如尖刀割肉,胜麦芒戳心。
看不清脚下的路,也望不到世界的尽头。
偌大的高原戈壁在作战地图上只是巴掌大的一片白色区域,而点在中间位置的那个红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按照命令,十二个小时后他们不但要在那里安营扎寨,而且要选定发射阵地,做好实弹发射前的一切准备。
车队在雪中,很快便被覆盖,也成了混沌白色世界的一部分。
黄斌站在指挥车的车顶,举着望远镜,四下里看去,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就像望远镜的镜头处被扣了个白色的盖子,看不清后面的来路,也看不清前面的去路。
阴沉沉的天愈加暗下来,黑夜一层又一层地罩住了天地。
一名少校军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焦虑地说:“参谋长,前面的路都被雪压实了,看来今天走不了,不如咱们就原地扎营,等明天雪停了再走。”喘口气,又说,“这么大的雪,安全还得放在第一呀!”
黄斌从车上跳下来,将望远镜交给身边的参谋。
少校跟上去:“人倒好说,这装备可出不得闪失。”
黄斌命令参谋:“通知各保障要素负责人过来开会。”
令一下去,军官们很快集合完毕。
黄斌让各要素说各自情况,通信说通信的难处,警戒讲警戒的困难,虽没明言,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大都和少校差不多,就是这会儿要走肯定困难重重,要是等到明天,兴许会好很多。
黄斌前面只是听,不插话,等大家都说完了,才表明态度:“我叫你们来不是听困难的,而是想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各要素怎么克服困难发挥作用?各要素跟着来就是全过程保障导弹发射,你们应该考虑的是面临现在艰难险阻的特殊环境如何圆满地保障任务完成,而不是告诉我为什么完不成。”又说,“我们必须按时到达指定区域并完成发射前准备!”
少校急了:“参谋长,这么多人,这么多装备,安全第一呀!”
黄斌看着他:“错,打仗第一!”
少校焦虑:“万一出了事故?”
黄斌掷地有声地纠正:“不能按计划完成发射准备是最大的事故。”
少校建议:“我们可以给上级请示延迟时间。”
黄斌愤怒:“如果是打仗,你也能让敌人推迟时间吗?”
少校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黄斌命令参谋:“通知部队,按原计划出发。”
参谋一道命令下去,随即,人抖擞,车点火。
导弹旅的官兵扯开黑色的夜幕,劈开白色的雪障,朝着作战地图上的红点开进。
黄斌是行进队伍里最忙碌的一个,一会儿听取各要素运转情况,一会儿检查装备性能。他在车队一头一尾循环往复地奔波着,就像押着车队顺利前行的守护神。
在近十个小时的行军中,导弹车队虽经历了几次情况危急的小插曲,但凭着官兵们的过硬素质化险为夷,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任务区域。
车一停,官兵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都疲惫不堪,但大家不卸劲,继续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马不停蹄地顶风冒雪扎帐篷。
待一顶顶帐篷立起来,防雪墙搭起来,官兵们实在撑不住,许多人和衣躺下去,就那么睡着了。
黄斌也是又冷又困,上下眼皮直打架。
参谋请示:“要不要命令部队原地休息?”
黃斌抓一把雪使劲地擦在脸上。
雪仍在下,刚搭起来的帐篷很快被雪覆盖,远远望去,车,人,帐篷都掩在雪里,和白茫茫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参谋说:“看这阵势,怕是发射肯定得推迟,不如给指挥部打电话核实一下,如果推迟,就让大家美美地先睡上一觉。”话出了口,参谋觉出了不妥,又说,“参谋长,您定!”
黄斌又抓一把雪捂在脸上。
参谋焦急地等着他的决定。
“分两拨。”黄斌说,“一拨休息,一拨随我检测装备!”
参谋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哨声却是闷的,好像被漫天的大雪吞噬了。
命令终于传了下去,参谋被留下值班,他能睡上一觉。
黄斌则带着一半官兵上了装备,临走的时候,他使劲甩了甩雪化后沾在手上的水,又抓了一把新雪,就像戴防寒面罩一样,双手举起,迎面煳在了自己的脸上。
参谋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黄斌就站在他的眼前。
参谋迅速起身,使劲地搓着脸上的瞌睡。
“换人。”黄斌疲惫地说,“下一拨跟我去标定发射点位。”
参谋下完命令后,找到即将出发的黄斌:“参谋长,这一次让我去吧?”
黄斌头都不回:“你当然得去,难不成还想接着睡?”
参谋的意思是他去,让黄斌休息,但又知道不可能。
黄斌是个把严谨细致精神渗到骨头里的人,不让他睡觉可以,不让他去任务现场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参谋心疼他,但又毫无办法,只能塞了一块压缩饼干给黄斌。
黄斌接过,擦着干裂的嘴唇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上了车。
压缩饼干太涩,久不喝水,嚼碎的五谷粮食到嗓子眼,却卡着,下不去,憋得黄斌堵得慌。
参谋看出了他的难受,喊停了车着急去帐篷取水,却被他拦住了。
他自己跳下车,抓了一大把雪,囫囵地塞进了嘴里,一边让司机继续开车,一边慢慢地嚅动嘴唇,就那样顶着把压缩饼干强咽了下去。
黄斌把十几个发射阵地逐个跑了一趟,跟着做地标、测参数,就跟早些年当排长、连长、营长的时候一个样,沉到一线、事必躬亲。
执行任务的时候,黄斌的眼里可是揉不得一点沙子,点位标定精准他无多余话可说,转身就去了下一个点位。可如若标的有问题,那就像跟他过不去似的,非得追究出哪个要素出了问题,谁的问题,且非得盯着现场解决问题。
在发射场上,都怕黄斌,不是怕他给难堪,而是怕辜负了他对工作的那份认真。
一个阵地跑完,黄斌上车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快,下一个阵地!”
车子奔跑在白雪的世界里,就像是贸然闯进了另一个星球。
黄斌连轴转地跑完了所有阵地,见各阵地都严格按照战标准备完毕,且已进入发射前的待命状态,这才放下心来。
他看看表,距离指挥部给定的最后期限还有一个多小时,僵硬的表情松弛下来,就连说话的口气也似乎软和了,一登上车就关心地对参谋和司机说:“你们两个也辛苦了,走,回去吃个热乎饭,睡上一会儿!”说完,他靠在座位上,竟就那样睡着了。
车子顶风冒雪驶回宿营地,稳稳地停了下来。
参谋扭头,却见黄斌斜靠在后座上睡得正香,面部舒展,轻鼾微起。
参谋为难起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黄斌。叫吧,实在不忍心,不叫吧,又怕耽搁了接下来的事。
就在参谋犹豫不决之际,对讲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参谋不敢怠慢,赶紧接起,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指挥车呼叫一号,指挥车呼叫一号。”
参谋抵近对讲机的话筒,轻声说:“这里是一号,有事请讲。”
对方说:“一号,一号,我是指挥车,刚刚接到指挥部命令,要求我部所有发射架在一小时之内迅速撤出现有阵地,依托既有地形伪装待命。”
参谋答:“一号收到,一号收到!”
黄斌早已醒来,瞪大了眼睛认真听着指挥车传来的指令。
那边刚挂断,他就一边起身一边命令参谋:“迅速命令各营撤出阵地,在二十分钟车程内——”他话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给揪住了,咧开嘴,满头大汗。
参谋拧过身来扶他。
黄斌摆摆手:“别急,让我缓缓。”
他这两天连轴转,腰上的旧伤发作,之前在紧张状态,也没觉出伤口的疼,这一放松下来,疼痛就趁虚而入。
黄斌咬着牙,抓着前座的后背,缓缓地坐直了。
参谋问:“回帐篷让军医看一下?”
黄斌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开车,先到最远的一营阵地。”
参谋鼓起勇气建议:“先命令各单位撤场,我们晚点再去?”
黄斌坚定地命令司机:“现在走,出发!”
车子再次启动,黄斌在后座不动声色地对抗着强势袭来的阵阵疼痛。
他拉过一只坐垫塞在腰后,能稍微缓解一些,但作用有限。
疼痛让汗腺张开,汗水带着他体内的热量争先恐后地渗出,旋即,就湿冷一片。
车子每到一处阵地,黄斌都第一个跳下车,他督促撤场,检查伪装,而那形影不离的疼痛就像眼前的大雪,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肆无忌惮,汹涌而来。
夜幕降临,高原上又恢复了平静。
前排的司机轻声问参谋:“你说今天晚上会不会有行动?”
参谋说:“等命令。”
司机问:“我就是问会不会有命令?”
参谋不答,司机扭头看,见参谋垂着头已经睡着了。
黄斌目光炯炯地望着黑洞洞的夜。
他身上的汗水出过几层又退去几层,身子发冷。
疼痛就像久攻不下城池的侵略者,这会儿虽然还占着上风,却不似刚才那样强势了,只是一丝一缕,就像用刀子在黄斌腰间划拉。
时间一分一秒地過去。
黄斌看看表,活动活动身子,似乎知道有事发生,静静地等待着。
黄斌在导弹旅十几年了,他知道导弹旅的长处,更知道短处,说白了,就是比了解自个儿的身体都了解导弹旅。
这是一支没有打过仗的部队,没打过仗的部队就没有失败的教训,更没有胜利的经验,对于一支部队来说,这是足以致命的短板。
没有人愿意看到战争,但不可否认的是,战争总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敌人既来,必须上阵迎敌。
可是导弹旅用什么迎敌?
黄斌习惯了这几年的上高原、到戈壁、进南国、入丛林,敌人将在哪里,导弹旅就去哪里,未来将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就自个儿先历练一遍。
战争没有预演,训练却可以。
黄斌和他的战友们渴望胜利,承诺若有战必定“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坚持锤炼大国王牌、底牌,所以接受一切艰难困苦的磨炼。
这场不停不歇的大雪是难得的机会,他之前清楚指挥部不会坐等雪停再开进,这会儿更清楚,这次发射不可能循规蹈矩,而是要用好这场雪。
司机坚持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垂下了头,也睡了过去。
雪地上起风了,掀得车子轻微颠簸。
参谋被摇醒,看看四周并无异样,又垂下了头。
黄斌疑惑,也许他猜错了,今夜眼看着就要这样过去。
他为错过这难得的恶劣天气遗憾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号,一号,我是指挥车,听到请回答!”
这声音犹如嘹亮军号,把参谋炸醒:“我是一号,收到,請讲。”
“一号,一号,我是指挥车,刚刚接指挥部命令,命我部在三十分钟内由一营发射单元占领二号区域阵地,二营发射单元占领一号区域阵地,各单元占领阵地后原地待命,等待指挥部进一步的命令,收到请回答!”
黄斌顾不得腰部的疼痛,起身从参谋手里抓过对讲机,兴奋地回复:“我是一号,我是一号,收到命令,收到命令!”旋即又迅速将命令下达。
熟睡的雪域高原在梦里醒来。
时刻做好打仗准备的官兵们闻令而动,一辆辆发射车如同游动在冰天雪地里的蛟龙,向着目标阵地疾驰而去。
随着最后一个发射单元占领阵地完毕,高原又陷入寂静。
所有任务官兵似乎都听得到秒表前进的滴答之声。
终于,三十分钟后,随着一声命令,一颗颗导弹升空而去。
黄斌仰望着那穿越风雪交织的夜幕向天而去的导弹,又想起了和黄豆的约定,他欣慰这次发射艰难而又顺利,更欣慰即将兑现对儿子的诺言。
又是一阵风来,裹着雪。
黄斌望天,天旋,看地,地转,他如同坐在了失控的过山车上。
黄斌想喊,没能喊出来,他重重地栽倒在了雪地里。
“参谋长,参谋长!”
“快,扶参谋长上车,找军医!”
黄斌旧伤的疼痛一直都在,他忍着,钻进心里,沁出汗来,全无所谓,时间一长,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但他并不知道,那伤口如同打入身体内部的敌人,一丝丝地蚕食着他体内的热量,一缕缕地抽离着他的精气神,他的坚持就像对敌人的纵容,终于,他在放松的那一刻,身体颓然倒下。
黄斌沉沉睡去,战友们一遍遍呼喊,却没人能叫得醒他。
这次发射任务成功后,罕见的没有欢呼,没有庆祝,他们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
官兵们就像在高原的雪地里埋藏了一个关于导弹的秘密,谁也不愿说,谁也不能说。唯有高原知道、积雪知道,当然了,官兵们也都知道。
导弹旅走后,雪又下了三天三夜,厚厚实实地裹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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