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龚瀚文接到命令的时候,正带领一连人马在前线厮杀。他心里嘀咕,去香港执行特殊任务?香港没仗可打呀?找他谈话的人神色凝重,带有几分神秘感,反复叮嘱他,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这份神秘,让龚瀚文有些小兴奋,看情形不是一般的任务。
龚瀚文立即前往香港,在地下联络员的安排下,来到临街的一座高大房子里,坐在客厅内等候着。片刻,卧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激动地叫道:“瀚文!”
龚瀚文愣住了,仔细辨认,才认出眼前的人竟然是邓康,忙伸出双臂,跟邓康紧紧拥抱。“邓书记,是你啊?真没想到……”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使劲儿跺了两下脚。
龚瀚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到香港执行特殊任务,眼前的邓康,必定是给他下达任务的人,于是忙说:“邓书记,你说吧,什么特殊任务?”
邓康注视着龚瀚文,咬牙说道:“打狗!”
香港的中共地下党组织,近来遭到国民党特务和港英政府的联合围剿,很多在港开展隐蔽斗争的同志因叛徒出卖而被捕。要保护香港隐蔽战线上的中共党员,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惩治叛徒、除掉香港侦缉处的反共“王牌”谢成安。不过要除掉谢成安,就等于虎口拔牙。香港侦缉处是香港警察队伍的王牌,人员和装备都是一流的。侦缉处长谢成安为人狡诈,很少单独出来活动,每次公开露面,身边总有几位贴身警卫。
邓康第一时间想到了龚瀚文,他太了解龚瀚文了,虽然不是特工出身,从来没在隐蔽战线上工作过,但他有文化有谋略,胆大心细,更重要的是他勇敢忠诚,信仰坚定,堪当大任。
龚瀚文是广东新会人,出身华侨家庭,在上学期间接受了先进思想的熏陶,励志为中华民族之崛起而奋斗,用他的话说,自己要做“黑屋子里的点灯人”,用一点亮光,照亮整个黑暗。一九二五年前往广州参加洋务工会,六月份“省港大罢工”爆发后,他加入了大罢工纠察队,在邓康和陈铭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纠察队模范中队指导员。广州起义时,他担任敢死队队长,起义失败后,他随部队撤至海陆丰地区坚持武装斗争,担任工农红军第四师某连连长。
龚瀚文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次“打狗”的特殊任务,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转移到隐蔽战线上,从一位骁勇善战的战将,成为黑夜中的一柄利剑。
龚瀚文离开邓康住处时,邓康拿出一个学生证,递给龚瀚文,说道:“你现在的身份是广东国立中山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是到香港来求学的,黄永安是你的名字,一定要记住了。”
龚瀚文接过证件看了一眼,笑道:“我这个样子,像学生吗?”
“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上这身行头,肯定像。”说着,邓康把装着衣服的提包交给龚瀚文。两人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他们彼此都明白,身处虎穴在刀刃上行走,任何一次轻描淡写的辞别,都可能成为永别。
按照邓康的指示,龚瀚文仅用了三个多月,不仅除掉几个十恶不赦的叛徒,还成功干掉了香港侦缉处的“反共王牌”谢成安。港英政府非常震怒,请画师画了像,到处张贴告示,悬赏寻找破案线索,甚至动用了港英军队,配合警察展开搜捕行动。画师很有水平,画像跟龚瀚文本人有些相似。这种情况下,龚瀚文不能在香港久留了,邓康命令他暂停一切行动,躲避起来,同时想办法将龚瀚文送出香港。
香港警署在车站和码头都设了检查站,严格盘查离港旅客,似乎抓不住中共特工决不收兵。这样熬了一个多月,龚瀚文有些沉不住气了,很不喜欢这种隐名埋姓、东躲西藏的生活,他准备化装成船员离开香港,被邓康坚决制止了。
一天晚上,龚瀚文突然听到敲门声,他警觉地走到门口,小声问道:“谁啊?”
门外回道:“黄永安,我借你的书还给你。”
龚瀚文听出是邓康的声音,而且说的是暗语,忙打开门。果然,邓康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外,他警觉地看了一眼身后,才走进屋子。“邓书记,出什么事啦?”龚瀚文首先去看邓康的脸色,觉得肯定有大事发生,否则邓康不可能亲自到他住处。邓康说:“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今晚离开香港。”
龚瀚文愣怔一下,说:“我可以回部队啦?”
邓康摇摇头,说:“一会儿再说,快跟我走,去上海,有新任务。”
楼下停着一辆轿车,他们两人上车后,轿车直奔中环皇家码头。皇家碼头有一家名叫“蓝月亮”的酒吧,老板是英国人,主管是中共地下党员,香港本地人。酒吧主要为船员服务的,通宵营业,有欧洲人也有非洲人,出入的人员比较杂,便于藏身,因此这里是香港地下党最隐秘也是最安全的联络站。邓康带着龚瀚文走进蓝月亮酒吧,主管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引领他们去了一个贵宾包房。包房里有一个穿戴洋气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端着一杯洋酒慢慢品着,看到邓康和龚瀚文走进来,忙放下酒杯站起身,由于速度太快,酒杯差点倾倒。
邓康对龚瀚文说:“你看谁在等你?”
三十多岁的男人刚要跟龚瀚文拥抱,听了邓康的话,反而站在那里不动了,笑眯眯地看着龚瀚文。显然,他要看龚瀚文是什么反应。龚瀚文愣怔了一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突然说道:“陈铭!”
陈铭忙朝龚瀚文摆手示意小点声音,同时一把将他抱住,用双臂使劲儿箍了两下。龚瀚文挣脱开陈铭的双臂,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我还是不敢相信,怎么会是这样啊!”龚瀚文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两位入党介绍人,现在都站在他的面前。
邓康说:“陈铭来接你去上海中央特科工作,你现在成了王牌特工,成香饽饽了。”
龚瀚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有些焦急,看着邓康和陈铭问道:“我能不能不去上海,还回部队带兵打仗?我想痛痛快快打那些狗孙子!”
陈铭听了龚瀚文的话,刚才的喜悦瞬间从脸上消失,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邓康反应比较快,也最了解龚瀚文的心情,他介绍了陈铭现在的身份,说道:“陈铭是代表组织来的。”
广州起义失败后,陈铭去了上海,在中共中央特科总务科工作。总务科的工作,实际就是做后勤保障的,负责购买枪支弹药等中共中央机关所需的一切用品。后来,又从总务科转到情报科,专门负责收集各种情报。香港警署侦缉处长被除掉的消息传到上海,特科的同志都私下打探是哪位英雄收拾了谢成安,太解气了。陈铭也很兴奋,觉得这个人如果到上海特科工作多好啊,自从中共中央机关迁回上海后,国民党上海公安局在国民党中央组中部调查科的直接指挥下,对中共中央机关实行围剿,大肆逮捕中共高层领导和地下党秘密联络员,很多地下党员被残酷杀害,致使一些信念不强的地下党员背叛组织,成为国民党反动派的爪牙,疯狂破坏地下党秘密组织,出卖自己的战友,中共中央机关面临严重威胁,急需以牙还牙,打击国民党特务的嚣张气焰,惩治叛党分子,保护中央机关和党的领导人,因此中央特科成立的“打狗队”正在选拔队员,加强力量。当即,陈铭秘密联系了老朋友邓康,一问才知道除掉谢成安的特工是龚瀚文,而且得知邓康正焦急地要送龚瀚文离开香港,于是忙给中央机关负责人详细介绍了龚瀚文的情况,负责人听了,指示陈铭跟邓康联系,并让他亲自到香港将龚瀚文接到上海。
陈铭拉着龚瀚文坐下,给他简单介绍了中共中央机关当前的现状。他告诉龚瀚文,就在前几天,国民党特务抓捕了一男一女两名地下党员,惨无人道地用马匹将他们在大街上活活拖死,然后将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丢在街头。陈铭说:“在战场冲锋陷阵是战斗,在隐蔽战线保护党组织和党的重要领导人,铲除叛党走狗和国民党特务,也是战斗,而且在隐蔽战线上更需要胆识、智慧和信念,要付出更大的牺牲!”
“去吧瀚文,上海需要你。”邓康拍了拍龚瀚文的肩膀。
酒吧的主管匆匆走进来,对陈铭说:“一切都安排妥当,可以上船了。”
邓康握紧龚瀚文的手说:“我不能上船送你,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去上海,如闯龙潭虎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龚瀚文点点头,豪气地说:“在战场上,子弹都躲着我飞,什么枪林弹雨都见识过了,放心吧,我死不了,一定活着回来看你!”
两人紧紧拥抱。
当夜,龚瀚文跟着陈铭坐上了一艘从香港开往上海的货船,在茫茫的大海中,迎着风浪,朝着漆黑夜晚中的那一点光明驶去。
龚瀚文与陈铭在船上,几乎通宵未眠,聊的全是上海的事情。陈铭介绍了中央特科“打狗队”的情况,并传达了特科负责人的指示,任命龚瀚文为“打狗队”队长。同时,陈铭也介绍了国民党政府在上海设立的机构,重点介绍了上海公安局两大“反共高手”,一个是公安局稽查、国民党中央驻沪调查专员黄秋叶,另一个是公安局密探林大福,他们两人多次破坏中共秘密组织,抓捕地下党重要人物,恶贯满盈。还有几个叛徒,配合国民党特务引诱和搜捕地下党员,给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带来严重威胁,必须尽快除掉这些败类。
为了便于工作,陈铭建议龚瀚文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上海,究竟做什么,要看龚瀚文有什么特长。龚瀚文想了想,说自己可以开一个陈皮店,主要经营陈皮和沉香,这两种东西是他家乡的“特产”,而且他父亲在马来西亚卖过沉香。陈铭觉得挺好的,具体事情交给特科总务科去操办,让龚瀚文先熟悉上海的生活环境,静候上级行动的命令。“我已经提前给你安排好了住处,特科这边,安排我直接跟你联系,没有重要事情,我们最好不要见面,我会让秘密联络员跟你联系的。”陈铭把一张纸条给了龚瀚文,上面是租赁房子的详细地址。
貨船清晨到达上海码头,两个人上岸后立即分手。陈铭双手抱拳说道:“祁老板,你慢走,后会有期。”
龚瀚文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陈铭是跟他打招呼,他现在是陈皮店的老板,名叫“祁广辉”。于是忙对陈铭拱手还礼,说道:“陈老板保重,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二
四月的天气暖洋洋的,今天又出了太阳,很配合龚瀚文的好心情。龚瀚文从租赁的住处,朝陈皮店走去,很有节奏地晃动身子,甚至还吹了两声口哨。他到上海四个多月,利用陈皮店做掩护,已经成功除掉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叛徒。
转过街角,再走二百米就是陈皮店了。这时候迎面有个人急急跑过来,仔细一看是陈皮店的小伙计、“打狗队”的队员刘小光,他有些惊讶,这小子不待在店里,跑出来干啥?哎哟,出什么事啦?龚瀚文的心沉了一下,也加快脚步迎上去。
“祁老板,快!赶紧跟我走。出事了!”刘小光赶到龚瀚文身边时,黑红的脸上已蒸腾起热汗,他气喘吁吁地对龚瀚文说完,掉头就走。“什么事?”龚瀚文倒吸一口冷气,紧撵几步,追上刘小光问道。
刘小光对龚瀚文的问话没有作答,转身拐入一条小巷,到了僻静处,刘小光见四下无人,这才停下脚步对龚瀚文说:“刚才地下联络员到店里通知我们,中央特科内部出了叛徒,上海所有的地下组织和重要联络点都暴露了。”龚瀚文有些蒙,脑子嗡嗡地,瞪大眼睛问道:“你再说一遍,所有的……”“对,所有的。中央机关的几位重要领导,必须在后天中午前撤离上海。”龚瀚文问他:“我们的任务?”
刘小光把一张纸递给龚瀚文,上面写着:下午三点,新闸路的鸿翔宾馆碰面。
“跟谁碰面?”龚瀚文问。
刘小光摇摇头。
龚瀚文命令刘小光回到陈皮店,把该毁掉的东西毁掉,能转移的转移,然后关闭店门,通知所有队员,晚上六点在龙门路40号碰面,那个地方只有他们队员知道,比较安全。
他特别叮嘱刘小光说:“记住,把花盆打碎!”刘小光说:“我出门的时候已经打碎了!”
打碎花盆,意味着陈皮店的秘密联络点已经暴露,彻底弃用,以防不明真相的同志上当受骗。
龚瀚文点着头说:“好!我们晚上见。”刘小光担心地说:“现在整个上海的情况非常危急,您千万注意安全。”“我知道,你也要注意!”龚瀚文说完,伸手与刘小光紧紧握过,匆匆赶往王阿姨家。
龚瀚文回到自己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些随身物品塞入包内,拎起来要往外走。隔着外屋窗子,他看见房东王阿姨从外面走进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王阿姨的房租还没结清。
他忙打开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些银圆,也没仔细数,直奔王阿姨房间,到门口时,正要敲门,屋门开了,王阿姨的女儿冉墨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立在那里。王阿姨的男人去世早,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在一家报馆工作,报纸是国民党政府的工具,但在工作中,她有机会认识各个阶层的名流,接受了很多新思想,因而对国民党政府残酷追杀民主人士的行径很不满,认为共产党是为普通人的利益去奋斗的。她认识陈铭后,在跟陈铭的交流中,感觉陈铭是有正义感的男人,有思想有品位,对他颇有好感。她并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想法,但却希望有机会能跟中国共产党接触,了解这群有理想有信念的人。陈铭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觉得她比较可靠,才租赁了她家的房子给龚瀚文居住。
龚瀚文愣怔一下,有些仓促地问:“冉小姐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冉墨宣笑了笑说:“我今天休班……哎,你匆匆忙忙,这是要去哪里?”冉墨宣看着龚瀚文手里的行李包,脸上的笑容定住了。
龚瀚文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行李箱,脑子转了几圈说:“有一个大客户,要一大批陈皮,我要亲自去广东一趟。这是房租,你转交王阿姨。”龚瀚文说着,把钱递给冉墨宣。冉墨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你和王阿姨多保重,我走了。”龚瀚文转身朝院外走去。“哎……”冉墨宣喊了一声。
龚瀚文听到冉墨宣在叫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冉墨宣望着自己,却不吱声。
“保重啊!”龚瀚文冲冉墨宣挥挥手。
冉墨宣也扬起手,挥动两下。
龚瀚文走出王阿姨院门的时候,心里突然堵得慌。住了这么多日子,突然要离开,难免有些伤感。他心里知道,王阿姨和冉小姐对他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
龚瀚文几经辗转,才找到了新闸路的鸿翔宾馆,轻轻敲了几下门,出来开门的竟然是陈铭,他给龚瀚文使了个眼色,龚瀚文赶忙进屋。
关上门后,龚瀚文急急地问:“中央特科什么人叛变了?”
陈铭咬着牙,满脸愤恨,半天不说话。
“听说在上海的中央领导人都要撤离上海,是不是真的?”
陈铭长叹一口气:“真的,华老板出事了。”
“华老板……”龚瀚文的脑袋嗡的一声,如果华老板出事了,那可真是地动山摇,不仅上海的秘密地下组织全部暴露,就连武汉和江西,甚至全国重要的秘密交通线和主要领导人的住址都会暴露了。他有些愤怒地说,“他……他华老板怎么能出事了?”
陈铭无奈地摇摇头。“以后再细说,昨晚得到消息,中央机关连夜行动,已经搬迁到隐蔽安全的地方了。一些重要领导人也紧急转移出了上海,但还有一些没来得及通知,现在把这个特别的任务交给你们。”说着,陈铭把一张纸交给龚瀚文,“你想办法,通知这十位领导,把他们安全转移出上海。”
陈铭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有多大的牺牲,必须确保他们安全转移!”龚瀚文点点头,声音低沉地说:“我会尽力。”陈铭突然有些恼怒,几乎是训斥的语气说:“不是尽力,是必须!”龚瀚文一挺胸脯,坚定地说:“是!”陈铭看了一眼龚瀚文的行李箱,緩和了语气说:“这个宾馆暂时是安全的,你就住在这里吧。”
陈铭说完,拉开门匆忙而去。
龚瀚文看着手上的人员名单和联系地址,感觉双腿发软,身子一歪,倒在了宾馆的床上。
龚瀚文并不知道华老板真名叫什么,更不知道华老板的身世,只知道中央特科创建时,他是负责人之一,后来成为中共中央的高级领导人,掌握着地下党组织的核心机密,很多秘密组织和秘密联络点都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甚至潜伏在国民党内部的中共特工名单,大都掌握在他手里。他叛变投敌,就等于把中共中央机关和地下党秘密组织的底牌全部交给了国民党政府,尤其是居住在上海的中共领导人全部面临被捕的危险,必须离开上海或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
华老板是在武汉出事的,他本来是护送两名重要的中共领导人经武汉到鄂豫皖苏区红军,完成护送任务后没有立即返回上海,在武汉逗留了半个多月,就是这半个月,差点让中共中央机关全军覆没。
问题出在女人身上。华老板随着自己地位的提高,开始追求享乐生活,到后来吃喝嫖赌全沾。尤其是喜欢女人,不仅去红楼玩,还包养情妇。因为工作关系,武汉是他经常去的地方,因此他在武汉就有一个相好的。这次在武汉逗留期间,钱花得太猛,最后捉襟见肘,竟然没有返回上海的路费了。为了筹钱,他脑洞大开,跑到武汉游艺场表演魔术。
他的表演非常成功,每一个节目结束,都博得阵阵掌声,一些妙龄女郎甚至激动地上台跟他拥抱。他很得意,把自己的拿手好戏都施展出来,尽力卖弄才华,那样子就叫得意忘形。作为中共高级领导人、中央特科的掌门人,平时出门都要小心谨慎,公开场合尽量不要露脸,像他这样登上舞台耍宝的人,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哪里想到台下有一双眼睛,吃惊地盯着他看,心里说“这难道真是华老板”?这个人叫王竹桥,曾经在华老板手下工作过,一年前被派到武汉做秘密联络员,被捕后叛变投敌,正想办法获取中共情报,在国民党特务那边树立自己的地位,没想到天上掉馅饼。他竭力抑制住自己因狂喜而慌乱的心,悄悄退出人群,快速去向国民党中央调查科驻武汉特派员蔡孟坚报告。
蔡孟坚根本不相信中共这么大的人物会在游艺场进行魔术表演,他坐在椅子上,屁股都没抬,斜视了王竹桥一眼,说王竹桥想立功想疯了。王竹桥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不是华老板,你砍下我的脑壳!蔡孟坚张大了嘴巴,愣了片刻,腾地站起来,召集便衣特务杀奔游艺场。
华老板最后的保留节目是“活人隐形”,也就是把自己变没了。节目开始时,他已经感觉到舞台下的异样,有几名黑衣男子正慢慢朝舞台包抄过来。舞台上,两名女搭档扯起一块黑布,向台下展示,然后蒙在华老板身上。就在这时,几个便衣冲上台,一起扑向那块黑布。然而,当他们掀开黑布的时候,发现下面空空的,不见华老板的影子了。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观众们都以为这是精心设计的场景,觉得很刺激,一个个尖叫起来,呼喊魔术师上台现身。然而喊叫了半天,不见魔术师的影子。站在台上举着手枪的特务们很尴尬,急忙跑到后台搜查,也不见人影。身手敏捷的华老板,在黑布蒙在身上的一瞬间,就势滚到了幕布后面,撒丫子朝游艺场外奔跑。就在他要冲出游艺场大门的时候,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他意识到华老板过去的生活结束了。
几双手同时拧住了他的胳膊,他没有挣扎,束手就擒。
在武汉,国民党还有一股力量是武汉公署行营,行营主任叫何成俊,他的手下耳朵很灵,得知蔡孟坚抓捕了中共一个大人物,赶忙派手下将华老板带到了武汉公署行营。
蔡孟坚自然不干了,自己的功劳怎么能让何成俊抢走?气呼呼去找何成俊要人。恰好,华老板指名道姓要见蔡孟坚,别人谁都不谈,何成俊只能让蔡孟坚审讯华老板。当然,何成俊是不会放手的,一直关注审讯情况。
作为中央特科的负责人,华老板对蔡孟坚并不陌生,知道这个人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在武汉的全权代表。见到蔡孟坚后,华老板直截了当地说,上海、南京、武汉等地地下党组织,大都在我手中掌握着,但我要见到蒋介石才会说出来。华老板自己也是做特工的,知道蔡孟坚抓了他这么一条大鱼,一定会用他捞取好处。他想见蒋介石,是想从蒋介石那里获得承诺,在他说出地下党组织秘密办公地址后,能确保他的人身安全,并且在国民党那里谋取一个很好的位置。蔡孟坚就是一个小人物,不可能满足他的这些要求。
华老板知道,在国民党政府很多个重要部门,都有潜伏的地下党,只要电报发到南京,他被捕的消息就会传到上海,等到他见到老蒋时,中共中央机关主要负责人早就人走楼空了,因此再三提醒蔡孟坚,千万不要给南京发电报,当心走漏消息。然而,蔡孟坚为了跟何成俊抢功,他还是连夜给特务头子、国民党中央调查科徐增秀发了电报。蔡孟坚自作聪明,为防止电报被中共截获,他使用了特别密码,并特意强调“徐增秀主任亲启”。
电报发出后,没有收到回电,他有些焦急,接连又发了两封电报,还是没得到回复。华老板是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被捕的,蔡孟坚当晚给徐增秀发的特急电报。不巧的是,第二天是周末,南京政府大多数官员喜欢周五晚上坐车去上海花花世界度假,政府办公楼里几乎空无一人。徐增秀也去上海花天酒地了,只有机要秘书金强在办公室。金强是潜伏在徐增秀身边的地下党,也正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他周末很少外出,大都是在办公室度过的。他就像一颗螺丝钉,牢牢地钉在国民党的敏感部位,一秒也不松动。
这次,真让他等着了。
金强最初接到电报,没当回事,丢在一边,准备周一上班后交给徐增秀。但是又接连来了两封加急电报,都是写着“徐增秀亲启”,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可能是重大事情,于是偷偷打开密电。尽管电报使用的是特殊密码,只有几个人能看懂,但金强潜伏在徐增秀身边,已经悄悄破译了这种密码。他看完电报,当时就吓出一身汗水。他知道,这封电报如果被徐增秀看到,中共中央机关必定遭受灭顶之灾。
很快,他冷静下来思考应对方案。这是一次决定中共中央机关生死存亡的思考和选择,整个中央机关和主要领导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里。按照惯例,徐增秀周一上班,首先要询问机要部门有没有电报等重要文件,他必定会知道這封电报的事情,隐瞒是不行的。也就是说,这封电报周一必须交给徐增秀,留给中共领导人和秘密机关转移的时间只有周末这两天。还有,华老板被捕,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走还是不走?仔细想,眼下不能离开,如果他跑了,周一徐增秀上班第一时间看不到他,必定追查原因。他要留下来麻痹徐增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给中央机关和领导人的转移争取时间。
危急时刻,让谁去上海送信最可靠?想来想去,他选择了自己的女婿,只有女婿最可靠了。他写了一封信,让女婿连夜去了上海,把华老板在武汉被捕,要求面见蒋介石的重大情报,直接交给了中共中央机关主要负责人。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生死决斗,就此拉开帷幕。
三
龚瀚文跟陈铭见面后,立即赶往龙门路40号的聚会地点,“打狗队”副队长程雨亭和队员们都到齐了,紧张地等待龚瀚文,都为他的安全担心,见他进屋,终于长舒一口气。
没有客套话,程雨亭低声问龚瀚文:“什么任务?”
谁都猜得到,这个时候上级约见龚瀚文,一定是给打狗队下达任务。然而,当龚瀚文向队员们传达了上级的命令时,大家都傻眼了。十位领导人,而且是拖家带口的,要在明天傍晚之前离开上海,太难了。尤其是在车站和码头,国民党设了很多关卡,特务密探也特别多,如何通过一道道盘查?
大家都很焦急,可谁都没有想出绝对安全的方案。龚瀚文一直没说话,脑子里在琢磨两个人:一个是马思宁小姐,一个是阿三。这两个人是他到上海后认识的,马思宁小姐是陈皮店的大客户,她的男朋友孙少杰,是国民党上海公安局的密探,阿三是丐帮头目,手下掌控着上百个乞丐。龚瀚文想,如果中共领导人转移的时候,人和随身物品分开走,会更容易通过盘查,人由马思宁借用公安局专用车送到车站码头,物品交给阿三。那些乞丐们整天在车站和码头晃荡,那里就是他们的家,因此跟车站、码头的警察都很熟悉,让他们带货过关,会很轻松。
龚瀚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关键问题就是能不能借到孙少杰的车,而且要使用一天。龚瀚文当即决定,出门找公用电话跟马思宁联系,如果可以,再确定下一步计划。
龚瀚文给马思宁拨打了几次电话,都无人接听,他站在公用电话旁边,急得直转圈。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决定离开公用电话,回去再想办法。转身走的时候,脑子一个闪念,又拨打了一次电话。很多事情,成败就是这一闪念间。
龚瀚文听到电话那边传来马思宁的声音,心里一阵激动,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马思宁显然听出龚瀚文声音的变化,惊讶地问:“祁老板,你怎么啦?”
龚瀚文极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说他家中出了事,要赶回四川处理,陈皮店也要暂时关闭一些日子。“我后天离开上海,但有很多事情要在明天处理完,能不能把你朋友孙少杰的车借来用一天?”他尽力说得很平淡。
马思宁不假思索地说:“好呀,这不算事情,他对你印象不错,我给他打电话,你明天去找他开车。”
龚瀚文忙说:“最好不要说我用车,我跟你不一样,你用他的车,用几天都可以。”
马思宁明白了,笑了说:“好吧,我就撒个谎,说我用一天车。”
龚瀚文跟马思宁敲定借车的事,返回龙门路40号,给大家做了分工。程雨亭带领一组队员,连夜通知转移名单上的领导人及亲属,做好明天的转移准备。龚瀚文带领一组队员连夜摸清车站和码头的情况,为明天转移寻找最可靠的路线。董全胜和张明德,去寻找一些“野鸡船”,个别领导人无法乘坐火车、轮船,可以用“野鸡船”秘密运送出去。
各小组分头行动,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回到龙门路40号碰头,汇报各方面的情况。董全胜找到了三条“野鸡船”,可以避开密探的视线,偷偷出海。要转移的领导全部通知到位,并且让他们尽量少带随身物品,车站和码头的路线也观察好了,并且龚瀚文还连夜找到丐帮的阿三,给他交代了任务。阿三承诺,保证把物品一件不少地送进车站和码头。
龚瀚文让大家抓紧迷糊一会儿,但所有人的神经都很紧张,哪能睡得着,偶尔远处传来一声警笛声,大家都会情不自禁地弹跳起来,趴在窗口朝外看。最担心的就是国民党上海公安局接到南京方面的密电,开始对地下党组织和主要领导人采取行动。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队员们离开住所,按照分工各就各位了。因为是周日,街面上的行人稀少,只有一些人力车停靠在街头。龚瀚文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到碰面的地点,等着马思宁把车送过来。说好九点见面,等到十点了,还没见到马思宁,龚瀚文急得满头冒汗,时间拖不起,尤其是已经买了中午的车票和船票,如果不能按时赶到,今天的转移就失败了。
因为在碰面地点等候太久,龚瀚文起了疑心,担心事情有变故。这倒不是对马思宁不信任,而是担心密探孙少杰。于是,龚瀚文离开见面地点,去了对面的一个杂货店,观察周围的动静。
到了十点多,一辆车停在碰头地点,马思宁从车里走出来,有些焦急地四下张望。龚瀚文没有立即走过去,他确认车里只有马思宁一个人,周围没有异常的时候,才小跑步赶过去,忙不迭地给马思宁道歉,说以为她不能来了,刚刚离开这里,不料远远地回头,发现车来了。
马思宁一脸歉意,把车钥匙递给龚瀚文时说:“这个混蛋,我说今天要出门买些东西,可他死活不肯借车,说今天人员和车辆都要待命,我跟他说了半天,最后答应借车给我,但要陪我一起出来买东西,我真跟他急了,说从此一刀两断,这样才勉强把车借给我,但让我四点前还给他。”
龚瀚文一下子就明白了,公安局已得到信息,预感会有大行动,因此要求人员和车辆待命。马思宁为了借车,也真是拼了,脏话都说出来了。龚瀚文急忙道谢,承诺下午四点前一定把车送到这里。
有了公安局这辆车,就方便多了。龚瀚文亲自驾车,接上被转移的领导人和家人,分别送到车站和码头,一秒钟都不停歇,连续跑了十几趟。所有要转移的领导人和亲属,都提前到达车站和码头,然后由乞丐们避开警察和特务的盘查,把那些重要物品送到他们手里。乞丐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背着一个捡垃圾的破袋子,把重要物品放最底层,上面放一些捡拾的破烂,大摇大摆地从各个出入口混进车站和码头。这些乞丐每天都是这样自由出入,去里面跟乘客乞讨,巡警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也都认识那一张张脏脸,懒得搭理他们。
就这样,龚瀚文机智地护送中共领导人坐上了火车、轮船和“野鸡船”,在大搜捕前安全离开了上海。
下午四点前,龚瀚文在碰头地点准时把车钥匙交给了马思宁。因为顺利完成任务,他从内心感激马思宁,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感激。就在马思宁准备上车的时候,他突然说:“思宁小姐,我明天就离开上海,回来再见!”
马思宁朝龚瀚文伸出手。龚瀚文跟马思宁握手,觉得不足以表达对她的感谢,于是很自然地拥抱了她。马思宁开心地笑了,说道:“再见,祁大哥。”
她这次没有叫他祁老板,而是叫祁大哥了。
龚瀚文站在原地,看着马思宁开车走出很远,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天他的腿都快跑断了,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尽管中共中央机关做了很大努力,但最终还是有上百名地下党员和领导人被捕,许多秘密机关和秘密联络点遭受破坏,损失惨重,中央机关在上海的生存面临严重挑战。
作为中央特科“打狗队”的队长,龚瀚文肯定上了华老板的黑名单,国民党上海公安局终于得知过去几个月发生的几起大案,都是龚瀚文干的,因此对龚瀚文发出缉捕令。
国民党中央驻沪调查员黄秋叶对龚瀚文恨之入骨,发誓要抓捕龚瀚文。可在他脑海里,龚瀚文还是一团迷雾,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和爱好,黄秋叶一无所知,甚至他猜测,龚瀚文可能早就离开了上海。
国民党政府意欲彻底将中共中央机关赶出上海,在抓捕了大批地下党后,采取了拉网式搜捕,角角落落都清查了一遍。那些日子,忙坏了街头小报,地下党被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如此恶劣的环境下,龚瀚文和队员们都深居简出,停止一切活动。
然而,龚瀚文待在旅馆并不安全,旅馆恰恰是特务搜查的主要目标。
这天,陈铭突然来到龚瀚文临时居住的新閘路鸿翔旅馆,告诉龚瀚文立即从宾馆搬走,他已经为龚瀚文租赁了居住的房屋。不过,国民党为了限制地下党的生存空间,规定必须有配偶的男性才可以租赁房子。其他队员如果被特务查到了,还可以找理由糊弄一下,龚瀚文万一被查到,肯定逃脱不掉,国民党正到处追捕他,黄秋叶和林大福更是急疯了,把龚瀚文作为主要缉捕的对象之一。
陈铭说:“你先搬过去,我尽快想办法,给你找一个假伴侣。”
龚瀚文一个愣怔,问道:“假伴侣……什么意思?”
“就是给你配个工作的女同志。不过现在很难找,地下党中的女同志大多转移了……我想办法,尽快给你安排。”
龚瀚文明白了,他同意离开旅馆去租赁的房子,但不同意派人来配合他的工作。陈铭见龚瀚文很偏执,只能强硬地说,这是组织的决定,必须执行。陈铭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有租赁房屋的地址放在桌子上,纸条上面还写了居住人的名字:邝惠安。
陈铭说:“你现在的名字叫邝惠安,职业是旧家具店老板,记住了。”
说完,陈铭看了一眼发呆的龚瀚文,开门离去。
龚瀚文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旧家具店和租赁的房子。旧家具店在临街处,房子前的屋檐有一处走廊,摆放了几盆花,很幽静。家具店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小院,院子的围墙是用红砖堆砌起来的,墙上爬满了藤状植物,墙角布满青苔。小院的正门,在家具店的东边,那里有一条小胡同,连着十几个门户,胡同的青石板有些岁月了,被无数脚板打磨得锃光瓦亮。从家具店到小院,也就二百多米。小院正面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厨房和杂物间,还有一张不大的餐桌。二楼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大卧室是双人床,小卧室是一张用木板搭起的小床,看样子是上一个租赁房屋的客人布置的,正适合龚瀚文,他便把自己的物品放在了这张小单人床上。
龚瀚文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在窗口朝外看,周边是居民区,穿过一条弄堂出去,就是临街马路。他对这个地方很满意,觉得有人间烟火气。尤其是家具店跟居住的地方连在一处,工作和生活都很方便。
一切安排停当,他特意把写着“邝惠安”的纸条看了几遍,心里默诵“邝惠安”三个字。
“邝惠安!”他喊道。
“邝老板,你好。”他变了一种声调,很客气地说。
反复演练几遍,他忍不住叹息一声。从今天开始,祁老板祁广辉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是邝老板邝惠安了。
按照陈铭的要求,龚瀚文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出门,保护好自己。他一个人待在屋里没事做,就试着自己做饭。过去一直没机会下厨房,谈不上懂什么厨艺,能把东西煮熟了,填饱肚子就好。
搬到租赁房屋的第三天中午,龚瀚文在一楼的厨房手忙脚乱地做饭,弄得满屋子油烟。突然间,他似乎听到有人敲门,立即警觉起来,转身去杂物间取了双枪藏在腰间,然后在门前仔细听。又是几声敲门。他从门缝隙朝外看去,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小院四下打量着。大概是因为敲了几次门,没有动静,正转身准备走开。龚瀚文明白了,大概这个女人就是陈铭给他找的名义伴侣。他犹豫了一下,打开门。
听到门响,女人似乎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一个扎着围裙的男人,忙低下头,略带羞涩地说:“你好,是邝先生吗?陈先生让我来的……”龚瀚文看着眼前的女人,惊讶地说道:“冉墨宣……冉小姐?”
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冉墨宣抬起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前的男人竟然是刚离开她家不久的房客祁老板。
“是你?祁老板……不不,邝先生,你好。”她有些语无伦次。龚瀚文反应很快,说道:“快进屋。”
两个人进屋后,站在狭窄的客厅处,都很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好,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后来冉墨宣瞅见满屋子油烟,突然想起什么,朝厨房走去。
“看你做顿饭,满屋子油烟。”她说。
龚瀚文梦游一般站在那里,一直没找到该说的话。
四
冉墨宣上大学时在一位女老师的推荐下,阅读了《新青年》杂志,接触到了很多新思想,成为觉悟了的新女性,一位爱国青年。她跟老师和同学一起参加过多次抗议游行和张贴标语的活动,表达自己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满,希望让中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到报社参加工作后,虽然时间没有过去那么充裕,但只要有机会,她仍旧参加大学女老师组织的活动。她并不知道,大学的那位女老师就是地下党。后来在那位女老师不经意的安排下,冉墨宣认识了陈铭,几次交流后,她对陈铭非常敬佩,也从陈铭的言谈中,感觉到他可能是地下党。陈铭一直在观察冉墨宣,想发展她加入地下党。有一次,两个人聊天的时候,议论当天被处决的一位地下党员。冉墨宣说:“中国应该多一些这样有骨气的人。”
陈铭故意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怕死吗?”
冉墨宣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正义的。”
陈铭摇摇头:“知道正义,就不怕死了?”
“是,这就叫舍生取义。”
“那么,如果让你舍生取义,你敢吗?”
冉墨宣看着陈铭,表情严肃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陈铭笑了,换了一种玩笑的语气说:“像冉小姐这么漂亮的人,死了太可惜,留着嫁一个好男人吧。”
冉墨宣突然反问:“陈先生,你对中共怎么看?”
陈铭故意侧过身子,不看冉墨宣,说道:“那是一群有理想的人,是要铲除旧世界、创造一个没有压迫和剥削的新社会。”
冉墨宣追问:“你是这样的人吗?”
陈铭慢慢转过身子,看着冉墨宣,说了一句推太极的话:“如果我是,会很自豪。”
“我敬佩这样的人。”冉墨宣说。
有了这次交流,陈铭对冉墨宣心中有数了。前些天,陈铭为给龚瀚文寻找一个名义上的伴侣,费了很多心思,总是不满意。正心急火燎的时候,冉墨宣约他吃饭,他心里一个机灵,觉得可以试探一下她的想法。
两个人约在北京路一个餐馆。见面后,冉墨宣問陈铭,最近怎么一直找不到他。陈铭说因为个人一些私事,有些忙。她又问陈铭知不知道祁老板离开上海了?陈铭说知道。冉墨宣从包里掏出几块银圆,要交给陈铭,说道:“他临走时匆匆忙忙给我房租,我也没细数,多了不少,你转交给他吧。”
陈铭把她的手挡回去,说:“他肯定还要回上海,以后你亲自给他吧。”
冉墨宣惊讶地说:“他还能回来?我觉得……不会吧。”
“他如果不回来,你给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能转交他。”
冉墨宣似乎找不到反驳陈铭的话,也就收起了几块大洋。两个人刚聊没几句,她就把话题转到最近国民党抓捕中共领导人、破获上海大批地下党秘密机关、逮捕众多地下党的新闻,问陈铭怎么看这件事。她仔细观察陈铭的表情,却发现陈铭神色没起任何变化,淡淡地说:“只是刮了一场风,下了一场雨。”
“报纸上说,中共中央机关被彻底铲除了。”
“那老蒋就该高兴了,国民党可以高枕无忧了。”陈铭笑着,岔开话题,说有件事情求冉墨宣帮忙。冉墨宣说:“陈老板不用客气,只要我有能力,一定尽力。”
陈铭盯着冉墨宣的眼睛说:“也算是舍生取义,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冉墨宣看着陈铭,有些紧张地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让你去陪一位朋友住些日子。”
冉墨宣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什么大事。怎么,你朋友胆小,不敢一个人居住吗?”
“不是。上海有新规,单身男人不能在上海租赁房子,如果被查到就要入狱。”
冉墨宣似乎明白过来,吃惊地问:“是男的?
陈铭点点头,忙补充说:“不是免费的,我们会适当支付你一些工资。”
冉墨宣有些生气地说:“男的……让我去陪,给多少钱都不去,你把我看成妓女啦?!”
陈铭给她解释了半天,冉墨宣终于听明白了,问道:“很重要吗?”
陈铭点点头。
“他是不是地下党?”
陈铭犹豫一下,模棱两可地说:“他有信仰、有革命思想。”
“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铭本想告诉她是龚瀚文,但还是忍住了。他担心说出名字,冉墨宣会有些尴尬,反而拒绝了。
“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冉墨宣沉默了一会儿,为难地说:“我不知道该跟我妈怎么说……一个人搬出去住,没有能够让她信服的理由。”
“行吧,你考虑一下,如果确实有困难,也不勉强,我再想别的办法。”
气氛突然僵涩了。陈铭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跟冉墨宣告别,就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冉墨宣说:“你把地址给我吧。”
陈铭定神看了看冉墨宣,说:“你考虑好了吗?我实话告诉你,会有危险。”
她坚定地点点头。陈铭把早就写好的纸条交给她,小声讲了注意事项,说有人搜查的时候,你就是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其他事情都不用你参与,就算万一他出事了,你就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你。
“放心吧,我会做得很好。”她说。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陈铭微笑了一下。
“那你……陈老板,也要注意自己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冉墨宣跟陈铭分开后,回家发呆了大半天。母亲看出她心里有事,就问出什么事了,她犹豫一下,跟母亲说自己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已经半年多了,觉得人不错,现在对方让她搬过去住。“我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她说着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母亲听了,满脸兴奋,责怪冉墨宣不早告诉她,说道:“既然觉得不错,那就结婚好了,什么时候带回家让我看看?”
冉墨宣早就知道母亲会这么说,回道:“这两年不行,他母亲刚去世。”
母亲急了,说道:“这么说,还要等三年?那你多大了?”
“所以他让我搬过去,先在一起住。”
母亲犹豫地看着冉墨宣,一时拿不定主意。冉墨宣担心母亲反对,就说那个人品质不错,自己不想错过他,已经答应他了。母亲说既然人好,先住在一起也行。
“我们家里有地方,可以让他过来住。”母亲说。冉墨宣摇头说:“他有房子,过来不方便,我先过去住段时间,如果觉得不好,我再回来。你不会把我赶出去,就不让回来了吧?”母亲生气地瞪了她一眼说:“我赶你走了吗?没良心的,你自己想过去,倒说我赶你走了。”
说服了母亲后,冉墨宣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决定第二天就过去。她看过地址了,那地方距离她上班的报社,比从自己家里走还近些。当天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跟做梦一样,很不真实。突然间要去跟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起,虽然是假扮夫妻,但毕竟住一个房子里,并且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
第二天上午,她把自己打扮一番,带上随身用的物品,按照陈铭给的地址找到了龚瀚文的住处。她昨晚躺在床上,把要见的这个人想了无数次,或书生气或土匪模样,或胖或瘦……无数个形象中,就是没想到会是龚瀚文,因此当龚瀚文出现在眼前时,她真是驚呆了。这么说,她过去的判断没错,他是地下党。
那天中午,她替龚瀚文做好饭,两个人凑在一个桌上吃,彼此几乎都不抬头,吃完饭,她收拾完了碗筷,就上了二楼,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因为两个人曾经熟悉,反而觉得挺尴尬的。前不久,龚瀚文跟她分别的时候,她甚至有些伤感,心想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没想到这么快见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心情平静之后,冉墨宣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个陷阱,自己被龚瀚文和陈铭耍弄了。龚瀚文说要离开上海,却没走,只是换了个地方。既然是来配合龚瀚文工作的,陈铭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对方是龚瀚文?一连几天,她几乎不怎么跟龚瀚文说话,每天上班、下班,晚上回来做饭,然后躲进自己房间,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特意将房门插上门闩。
龚瀚文看得出来,冉墨宣在跟他赌气。他明白为什么,想找个机会跟冉墨宣解释一下,但一连几天,她都躲着他。
龚瀚文接手旧家具店后,他换了一身打扮,不是很熟悉的人,很难再认出过去那个祁老板。这个旧家具店最早就是地下党组织建立的秘密联络点,因为保密较好,在这次大搜捕中没有暴露,得以保留下来。陈铭让龚瀚文经营这个秘密联络点,主要是为了中央特科跟打狗队联系方便,同时也希望以这个联络点为轴心,尽快建立更多的联络点。
中共地下组织开办二手家具店,除了作为秘密联络点外,还可以收购社会上的二手家具,然后提供给在外租赁房屋的地下党员使用。一些地下党离开上海,租赁房屋内使用的家具,又收购回来。当然,也有市民从这里购买二手家具,不过生意很淡,远不及开陈皮店那么火爆。
开店就要有小伙计,总要有个人在店里站桩。陈皮店用的刘小光,家具店不能再用他了。而且家具店搬进搬出的,需要一个有力气的人,龚瀚文就把队员张明德安排在自己身边。张明德做过人力车夫,身体很壮,比较适合家具店小伙计的角色。他过去跟队员董全胜和张善峰住在一起,董全胜开了一个鱼档行,他和张善峰是鱼档行的杂工。
张明德不像刘小光那么爱说话,也没有刘小光机灵,他话不多,很憨实。第一天到家具店上班,张明德像个小学生一样站立着,听龚瀚文介绍家具店情况、注意事项,以及下一步的任务,听完后,重重地點点头,不声不响地拿着一块碎布去擦拭旧家具上的灰尘,擦得一尘不染。
龚瀚文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心想你这个张明德,真是憨呆了。
时近中午,窗外的阳光透过门窗玻璃照射到家具店里来,整间屋子有多一半的地方都浸染着暖意。张明德已经把店内的旧家具都擦拭了一遍,又端水去门口浇花。龚瀚文也从店内走出来,眯着眼睛看门口大花盆里的茶花。天气开始热起来,阳光有些变白,照在皮肤上有明显的灼热感了。
张明德抬头看到龚瀚文,问道:“邝老板,中午想吃什么?”
中午没有特殊情况,龚瀚文都是在附近的小店吃一口饭,或是买几种小吃食拿到店里。龚瀚文想了想,也没想出该买什么,就说你出去随便买一点什么回来吧。张明德走进店里,从抽屉取了一些零钱,刚走到门口,迎面遇到冉墨宣走来,手里拎着一个竹制的食盒。他愣了一下,问道:“小姐你找谁?”
“邝惠安在吗?”冉墨宣说。
不等张明德回答,龚瀚文从屋里走出来,朝张明德喊:“明德,回来吧。”
冉墨宣对张明德笑笑,跟张明德一起走回店里。张明德有些纳闷,目光一直偷偷打量冉墨宣。邝惠安这个名字,还很少有人知道,更不用说直呼其名了。
龚瀚文给张明德介绍说:“我妻子。”
张明德惊讶地瞪大眼睛,愣神片刻,忙喊嫂子。其实张明德真不知道龚瀚文在上海有没有家眷,就连过去跟随在龚瀚文身边的刘小光,虽然知道龚瀚文住在哪里,但并不知道跟谁住在一起。
张明德伸手把冉墨宣手里的食盒接过去,放在一张老香椿木的桌上。龚瀚文忙不迭地打开,食盒里面有蒸米饭、豆干笋丝、玉米猪脚汤。
龚瀚文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送来了。”
“今天不上班,有空闲。”冉墨宣见龚瀚文没说话,又温柔地问,“我来得不晚吧?你们是不是饿了?”
“不晚,嫂子来得正好,我们刚要出门买饭呢。”张明德说。
龚瀚文瞟了冉墨宣一眼,见她额头上汗涔涔的,有些埋怨地说:“要是知道你没上班,我回去吃就好了,送来太麻烦。”
“我今天休班,一个人在家也没事情做,反而闷得慌,想回我妈妈那里看看,正好顺路给你送来。我好几天没回家了,妈妈那边一定牵挂着。”龚瀚文点点头,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说:“问我未来的老岳母好。我给你点钱,你代我买些礼品给她。”龚瀚文说着,就去身上掏钱。听到龚瀚文叫岳母,冉墨宣忍不住笑了笑,连连摆手说:“不用了,我有钱。”
因为张明德在一边,龚瀚文不好跟冉墨宣为了钱的事争来争去,也就随她了。
三个人围坐在香椿木桌上吃饭,冉墨宣不时给龚瀚文和张明德添汤夹菜,龚瀚文不好说“谢谢”的话,只能故作心安理得地埋头吃饭。不太爱说话的张明德虽然感动,却不太会说感激的话,一个劲地哎哟哎哟叫着。
龚瀚文偷偷观察冉墨宣。她今天来送饭,在张明德面前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像在家里那么冷淡,确实让龚瀚文吃惊不小。她现在的模样,真像一位贤惠的妻子,那么自然地笑着,一脸幸福。他心里赞叹她的表演能力,不明真相的人,断然看不出破绽的。
龚瀚文心里踏实了,她有这种演技,真遇到上门巡查的,肯定能应付自如。
龚瀚文偷偷瞟冉墨宣的时候,冉墨宣感觉到了,于是抬起头,大大方方看了他两眼,很自然。龚瀚文倒不自然了,慌忙躲开她的目光。他觉察到冉墨宣的眼神不像以往,突然多了一些又轻又柔的东西,让他心里有了一丝慌乱。
吃罢饭,冉墨宣就要回母亲那边,张明德快步走到门口,给冉墨宣拉开了店门。冉墨宣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龚瀚文说:“我在我妈那边吃了晚饭再回家,你的晚饭我准备好了。”
“今晚你就别回了,住那边吧。”龚瀚文很理解地说。
冉墨宣摇摇头。她心想,万一今晚国民党特务进屋里搜查,她不在的话,龚瀚文就会遇到麻烦,她必须每晚都跟龚瀚文在一起,演好自己的角色。
冉墨宣走了好久,龚瀚文脑子里依旧在回味“我在我妈那边吃了晚饭再回家”这句话,冉墨宣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故意把“家”字的音调拉长。她把他们两个人居住的地方称为“家”,而母亲住的地方成了“我妈那边”。她心很细,连这种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龚瀚文心里很温暖。
晚上,龚瀚文回到住所发现,冉墨宣已经回来了。龚瀚文就问:“王阿姨还好吧?”
“你未来的岳母挺好的。”她笑着看了看龚瀚文,又说,“我把你对她的问候捎到了,她听了很开心,还说,你要是同意,她想到这边来陪我住几天,帮着我们做饭。”
冉墨宣把准备好的饭菜,端到餐桌上,说:“我吃过了,你赶快吃。”
龚瀚文说:“我倒真想让她来,不是让她来做饭,而是有她在,我们更像一家人了。只是,王阿姨来了,我怎么跟她解释?她知道我们是假夫妻,会怎么样?”
冉墨宣说:“她就是想知道我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子。我不可能让她见到你。”
“你怎么说的?”他嘴里吃着饭,问。
“我说以后吧,等我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再说。”
龚瀚文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正看着他,忙闪开目光,说道:“冉小姐……”
冉墨宣一挑眉毛说:“我跟你说了,不要叫我冉小姐。”
“啊,那个……小冉,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解释一下。”
“不止一件吧?”
“就一件。我真没想到陈老板会找你来,他说帮我找一位女同志假扮夫妻……如果知道是你,我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你讨厌我?”冉墨宣原来站着,说完这句话,干脆坐到他面前,看着他。他有些不太自在,挪了挪身子。他说:“不是的,是容易让你误会,好像我是个阴谋家。”
“你就是个阴谋家。不是说要去广东发货,离开上海吗?”
“组织出了叛徒,组织担心我住的地方暴露了,让我紧急转移,陈皮店都关门了。为了安全,我不仅换了住处,還换了名字。你也知道,后来我们很多同志被捕牺牲了。”
“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吗?”
龚瀚文抬头看着冉墨宣,摇摇头。
“你的真实身份也不能告诉我?”龚瀚文点点头,说:“你不是知道了吗?是地下党。我的事情,你以后不要问,知道的越少越好。”
冉墨宣觉得委屈,很显然龚瀚文不相信她。她说:“好吧,我以后什么都不问了,装哑巴。”
说完,她站起身,上了二楼。
五
冉墨宣来到龚瀚文身边,尽管是假夫妻,但在生活上给了他细微的照顾,真的让他有了家的感觉。尤其是为了龚瀚文的安全,冉墨宣几乎断了跟朋友的交往,不再参加社会活动。报社的工作,一周也就去两三次,忙完就回家,绝不拐弯。很多人只觉得她变得孤傲起来,独往独来,却都不知道为什么。
冉墨宣的变化,龚瀚文都看在眼里,他的心理负担也就特别大。她已经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了他,似乎要陪伴他一生。她是在演戏,却很投入,走进了角色里。而他却始终在戏外,因为他醒着。他心里难免有一种愧疚感。
这段时间,因为中共中央机关和地下联络站遭到严重破坏,地下组织之间的联络线还没有完全恢复,很多工作处于停滞状态。龚瀚文跟打狗队的队员们暂时“失业”了,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等待上级的命令。他们很谨慎,走在路上的时候,尽量把帽檐拉低,或者遮住半边脸。被捕的人太多了,有的叛徒公开了身份,有的却隐藏着,如果不多加防范,说不定哪天走在大街上,就被叛徒认出来。
日子变得平淡起来,似乎波澜不惊。冉墨宣很享受这些时光,甚至觉得就这样做朋友,相依相伴一辈子也很好。她希望他俩被所有人忘记,只剩下两个人的世界。她跟他说话很随意了,也经常开玩笑,只是从来不问他的事。夜间睡觉,她只穿一件筒子睡衣,不再把卧室的门插上门闩,就那么敞开着,甚至天热的时候,在屋里也照样穿筒子睡衣,经常把一条大白腿露在外面。龚瀚文见了,会顺手给她带上门。
她真把他当成自家人了。
如此温情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然而,龚瀚文却始终清醒着。他知道这种平静之后,必定是惊涛骇浪,就像暴雨前的天空,乌云在寂静中一层层堆积,最终随着一声闷雷,卷起狂风暴雨。
这天晚上,龚瀚文刚睡下,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有人喊:“开门!开门!”
龚瀚文一惊,不等他说话,冉墨宣已经从房间跑出来,朝他双手比画了几下。他们早就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好了应对的方式,为此他们两人还排练过一遍。晚上和白天的应对方式完全不同,必须展示出夜间夫妻生活的场景。龚瀚文看到她的手势,点点头。
她拖延了一会儿,才下楼开门,隔着门问道:“谁啊?”
她的声音很不耐烦。
外面喊道:“搜查的,快开门!”
冉墨宣打开门,三个便衣特务举着枪冲进来。“屋里还有谁?”不等冉墨宣回答,他们已经朝二楼跑去。龚瀚文光着背,只穿一条睡裤,似乎刚从被窝出来,站在楼梯口朝下面看。三个便衣上了二楼,将龚瀚文控制在一边,挨个房间搜查。他们走进大卧室,发现龚瀚文的上衣和裤子,胡乱地丢在床边,跟冉墨宣的衣物堆在一起。床上两个枕头,只有一床被子。
特务们弄得屋子乱七八糟,龚瀚文一脸愤怒地说:“深更半夜,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便衣不理睬龚瀚文,在屋里搜了半天,问了龚瀚文一堆问题,龚瀚文都是用上海话回答,而且滴水不漏。
冉墨宣见便衣并没有搜出什么结果,有些撒泼地说:“我们刚睡着,就被你们吵醒了!搜什么搜?你们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啊!”一个便衣朝冉墨宣怒视。冉墨宣更急了,喊道:“你们出去!都出去!”便衣用枪对准了冉墨宣,她丝毫不害怕,反而迎着枪口说:“我明天去政府投诉你们,强盗!流氓!”
冉墨宣完全是一副“没有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横劲儿。前些日子,国民党特务为了搜捕地下党,强行登门入户,确实太霸道了,引起了市民很大不满,许多人到政府投诉公安局滥用公权。三个便衣被冉墨宣这么一吵嚷,有些心虚,没了刚进屋时的那股气势,相互交流眼神后,悻悻而去。
冉墨宣急忙去一楼关门,龚瀚文却快速走到卧室窗口,朝楼下的街道望去,看到离去的三个人消失在远处,这才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去寻找自己的衣服。猛然抬头,看到冉墨宣站在房间门口,双臂交叉地抱在胸前,身子有些发抖。刚才她那股凶巴巴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这会儿现了原形。
龚瀚文忙穿好衣服,走过去安慰她,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说:“谢谢你。没事了,别害怕!”冉墨宣顺势扑到他怀里,两手紧紧揽住他的腰,哭了。因为哭泣,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双手轻轻地搂住她的双肩,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冉墨宣因为他,彻底改变了生活状态。她本不该跟着他担惊受怕。
“好了,早点睡吧。”他松开她,回到自己屋里。
第二天早晨,龚瀚文刚到家具店,张明德就把一张纸条递给他,说是他今天早晨打开店门,发现昨晚有人从门缝塞进一张纸条。龚瀚文心里一紧,忙打开纸条,上面写着:老家表哥过来了,你尽快到我家。
纸条是陈铭的笔迹,告诉他上边来人了,让他去老地方碰头。龚瀚文叮嘱了张明德几句,就匆忙离开店铺。
陈铭已经在碰头地点等候龚瀚文了,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不用问就是上边来人。龚瀚文进门后,陈铭和那个人都站了起来,显然等他很久了。陈铭说:“急死人,怎么才来?”龚瀚文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对他客气地笑了笑,才说:“我刚到店里,得到消息就往这边赶,这还憋着一泡尿呢。”旁边的男人笑了。
陈铭说:“这是组织刚派到中共上海中央局工作的李书记,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龚瀚文跟李书记握手后,李书记示意他坐下。“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终于见到我们的王牌特工了。有个坏消息,中共打入国民党上海公安局的地下党曹时言,据可靠情报已叛变投敌,成为密探。更糟糕的是,国民党中央调查科决定在上海组建特工总部上海区,委派马绍武担任区长,过几天就到上海了。这个马绍武,毕业于黄埔军校,是徐增秀很器重的特务,华老板叛变后,在南京为国民党特务开办培训班,马绍武跟着华老板学习了半年多,成为华老板的得意门生,非常熟悉我们地下党活动的规律和特点。马绍武得知曹时言叛变成为国民党密探后,准备到上海跟曹时言合作,专门策反我们地下党组织的秘密联络员。曹时言到底知道多少秘密联络员的信息,暂时还不清楚,但可以确定,一旦他们联手,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
“所以你们要尽快行动,在马绍武到上海之前,除掉曹时言。”陈铭迫不及待地插嘴说。
龚瀚文突然想起昨晚特务去家里搜查的事情,跟陈铭一说,陈铭脸色都变了,提醒龚瀚文,这些叛徒熟悉地下党的活动规律,一定要多加防范。他觉得公共租界里相对安全些,建议让队员们在公共租界的宾馆居住,或是在公共租界租赁房子。队员们最好分几个小组,队员之间禁止来往,彼此的住处严格保密,只有组长才知道小组队员的住处。如需传达信息,由打狗队的联络员通知各个小组长。另外,队员们平时外出,一律不带武器,所有枪械统一存放在一个地方,有行动时再去取,或者派专人取武器分发给队员。“你要严格管理好队员,千万注意安全。”陈铭叮嘱说。
“立即除掉曹时言,早一分钟,我们就少一些牺牲。”李书记说。
龚瀚文咬着牙说:“狗东西!正好我的枪快生锈了,我这一枪,要把上海的天打个窟窿!”
领受任务后,龚瀚文带领队员经过摸底调查,发现曹时言很少出门,或许叛变后,担心地下党不会放过他,大多时间躲在闸北的一个特务秘密办事处里。因为时间急迫,来不及设计圈套将他引诱出来,更不能一直等下去。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案,挑选赵子干、张明德和陈学友几个枪法好的队员,跟自己冲进秘密办事处,执行这次任务。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龚瀚文回到租赁的房子里取枪。冉墨宣见他下午回家,有些惊讶,问回来有什么事情。龚瀚文简单应付几句,就走进自己房间。冉墨宣觉得有些怪,平时他跟自己说话挺有礼貌的,总是认真听完她要说的话。可今天,她有半截子话卡在嗓子眼没说出来,他已经上了二楼。
她蹑手蹑脚跟过去。房门关着,她找到一个小缝隙,朝屋内窥视。龚瀚文在房间换了身宽松的衣服,一手拿着一支手枪,冷冷地看了几眼,将两支枪插在腰间,披上了风衣,又把一顶礼帽扣在头上,这才转身朝房间外走。
他打开门,发现冉墨宣傻傻地站在门外,身子僵硬,满眼惶恐。显然,她什么都看到了。龚瀚文没时间跟他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出去一下,傍晚回家,等我回来吃晚饭。”她站在那里没动,呆呆地看着他下楼出门了。
龚瀚文让几名队员反复看了曹时言的几张照片,把叛徒的模样记在脑子里。行动时间定在傍晚,负责掩护的队员埋伏在秘密办事处大门口附近,随时接应里面的人。
秘密办事处门口的大门一直关着。傍晚下班的时候,里面有几个人走出来,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龚瀚文和赵子干、陈学友和张明德,趁着打开大门的瞬间冲进秘密办事处。屋内有三四个人,其中一个人看到龚瀚文他们冲进去,拔腿朝后院跑。张明德喊了一嗓子:“曹时言!”
四支枪口同时对准了逃跑的人,啪啪啪几声,那人便扑倒在地。旁边几个特务掏枪抵抗,也被队员们乱枪击毙。之后,队员们旋风一般撤出了秘密办事处。程雨亭带领其他队员在大门外接应,结果他们一枪没放,因为里面的几个特务,根本没有追出来。
干净利索地干掉了曹时言,队员们立即分散开,各自潜水。龚瀚文晚饭前准时赶回住处。打开门,他发现冉墨宣坐在一楼餐厅旁,根本没有做晚饭,见他进屋,她愣了一下,禁不住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
“你回来了,回来了……”她说着,便有泪水流出来。龚瀚文故意轻松地说:“我就是出去打死一条狗,说好了回来吃晚饭。快快,我饿了,我们一起做饭吧。”他在厨房陪她做饭,她虽忙碌着,但眼睛时不时瞟着他,似乎怕他突然跑了。他心里明白,她是爱上自己了。
吃饭的时候,她特意拿出了花雕酒,一定让龚瀚文喝一点。她陪着他喝,却似乎比他喝得还多。到最后,她有些醉眼蒙眬地看着他,终于说出憋在心里的那句话:“我想嫁给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委婉地说:“现在不是时候,你知道的……”
“我不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怨无悔。只要你喜欢我、答应我……”
他摇摇头说:“现在不行,以后,或许再过几年……”
她的眼窝涌出泪水,突然站起身走进自己屋里。不用问,她一定在屋里哭泣。
第二天早晨,他起得很早,看到她的屋子关着门,想了想,没吃早饭就出门了。他想去大街上买几份早报,昨天傍晚处决曹时言的事情,报纸上一定会有报道。果然,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个新闻,但他看完后,却傻眼了,他们杀错了人。那个朝后院逃跑的特务,从相貌上确实很像曹时言,他当了替死鬼,真正的曹时言还活着,枪响的时候,这龟孙子趴在地上装死。
龚瀚文拿着报纸去了家具店,张明德也看报纸了,见到龚瀚文后一脸懊悔,把报纸卷成一团摔在地上。龚瀚文也很恼火,煮熟的鸭子飞了,如果这几天除不掉曹时言,他一定会疯狂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龚瀚文心急火燎的时候,传了一个重要消息,有一名地下党员被捕后,今天下午在法院受审,原计划邀请曹时言到法院勸降,争取让这名被捕的地下党加入国民党密探队伍。不过曹时言昨天死里逃生,今天如去法院,必定会有很多便衣特务护送,除掉他的机会不多。龚瀚文想,就算自己牺牲了,也要送曹时言去见阎王爷,让他永远闭上那张嘴。
这一次,龚瀚文把所有队员都埋伏在法院门口附近,静候曹时言。法院门口是一条宽马路,行人密集,便于藏身。下午三点钟,两辆汽车停靠在法院门口,两辆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这一次,曹时言算错账了,他第一个下车,想快走几步进入法院,没想到刚下车,不知从什么角落飞奔出十几个人,枪声响成一片。这时候,曹时言的几个特务保镖还没下车,干脆缩在车里不露头了。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冲出去,大概率是要送命的。为了曹时言送命,他们掂量了一下,觉得很不划算,眼睁睁看着中共特工们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人群里。
曹时言被击毙的第二天,马绍武从南京到了上海,得知曹时言被中央特科打狗队收拾了,仿佛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气得他发誓要铲除中央特科。
六
的确,就像龚瀚文说的那样,这一枪几乎把上海的天空打了一个窟窿,让一时沉闷的上海地下党欢欣鼓舞,士气倍增。中央特科打狗队竟然在大白天,将叛徒处决于法院门口,太有讽刺意味了。
马绍武离开南京去上海时,特务头子徐增秀特意找他谈话,将国民党中央调查科获得的龚瀚文的全部资料,都交给了马绍武。他们获得的情报,中央特科行动队队长是广东人,名叫邝惠安,会使双枪,枪法神准。徐增秀叮嘱马绍武,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将他抓捕。
马绍武信心满满。他头上不仅戴着黄埔军校的光环,而且从叛徒华老板那里取到了对付中共地下秘密组织的真经。当然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徐增秀最信任的人,派他到上海是给调查科撑门面的,因而在人力和财力上都给了他大力支持。
国民党成立的特工总部上海区,设在南市的中华路上,对外称“上海市公安局督察处”,下设行动股、训练股和沪东、沪西、沪中、沪南、浦东五个分区组织。徐增秀选择派马绍武到上海担任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区长,算是人尽其才。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不但对地下党组织研究得很透,而且社交能力很强,能够调动一切资源对付地下党秘密组织。他到上海后,先是不声不响地做了调查,确定走好三步棋。
马绍武的第一步棋,就是联合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驻沪调查专员黄秋叶和督察处王牌密探林大福,组建了“铁三角”,共同对付中共地下秘密组织。他们三人都是国民党王牌特务,各有特点和资源,信息互通,统一行动,三股势力遥相呼应,对中共中央机关形成围剿之势,对上海的地下党组织构成很大威胁。
马绍武的第二步棋,就是重用那些被捕的地下党叛徒。他从叛徒华老板那里得到启示,那就是家贼难防。这些叛徒非常熟悉地下党秘密组织的工作套路,也熟悉地下党秘密联络员的联络方式和暗号,比起国民党特务破案更有效率。他给这些叛徒重要位置和优越的待遇,凡是能够诱捕地下党和破获中共地下秘密组织的,都给予重奖。
马绍武的第三步棋就是花钱打通各种关卡,尤其是公共租界警局。公共租界是由法国、英国等外国警察管理的区域,是相对安全地带,华老板叛变后,中共中央机关、核心机构、秘密组织,以及主要领导人,都转移到公共租界隐蔽下来。马绍武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给公共租界警察局负责人送钱、送物,还陪他们逛妓院,去高档娱乐场所消费,最终从洋人那里获得进入公共租界的特别权利,特务密探随时可以进入公共租界搜查。再后来,公共租界那些洋人警察,甚至公开帮助马绍武抓捕共产党员,到马绍武那里领取优厚的奖金。
这三招,招招致命。在马绍武的策划、指挥下,仅仅两个月,国民党特务在法租界的霞飞路破获了共青团中央机关活动处,抓捕了多名重要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尤其是抓捕了中共中央总书记以及共产国际职工会的驻华代表,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
马绍武抓捕到地下党后,使用酷刑和金钱,逼迫他们叛党,供出中共地下党组织。他惯用的手法,是把人关在铁笼里,沉到水池下,人快憋死了,再提上来审问,如果不说,再沉下去,一次比一次狠,许多地下党就这样被活活折磨死,意志不坚定的就变节了。当然还有黄秋叶和林大福,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他们三人被吹捧为“反共英雄”,一时声名大振。
由于上海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加上革命形势的需要,中共中央機关被迫从上海迁往江西的中央苏区,只留下中共上海中央局坚持对敌斗争。中央特科打狗队奉命留下,保护在上海坚持工作的地下党员和地下党组织,严惩那些叛变投敌、出卖组织的败类。
中共中央机关迁出上海后,马绍武更加嚣张,扬言要把上海变成中共的坟墓。一些缺少信仰、意志不坚定的共产党人,或宣布退党,或直接投靠到马绍武麾下。马绍武地下党人最大的威胁,如果能够干掉马绍武,必定打击特务的嚣张气焰,更好地保护上海地下党的安全。龚瀚文向中央特科负责人提出请示后,获得批准,并指示情报科全力配合打狗队的行动。
按照惯例,龚瀚文带领队员们对马绍武进行跟踪侦查,发现他非常张扬,频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公开出入饭店、舞场和妓院,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女人。最初从南京刚到上海的时候,马绍武竟然被上海的繁华惊呆了,感觉是小老鼠掉进了粮囤里,只要干出成绩,就可以在这里享受美食和美女,还有挣不完的钱财。龚瀚文觉得,只要能事先得知马绍武出来活动的准确情报,干掉马绍武很容易。
很快,龚瀚文得知一个消息,马绍武要去礼查饭店参加老朋友的一场婚礼,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不过,礼查饭店在外白渡桥,属于公共租界范围,给伏击增加了很大难度,队员们进入容易,安全撤离很难,因为枪响后,公共租界的巡捕会立即赶过来,封锁几条路口。
龚瀚文决定,在马绍武到达饭店的时候开始行动。这时候饭店门前的秩序比较混乱,人和车混杂在一起,路口堵塞,便于队员们撤离现场。龚瀚文给大家做了分工,他带领赵子干和刘小光埋伏在饭店门口,击毙马绍武,副队长程雨亭带领队员在外接应。考虑到枪响后,公共租界巡捕会立即赶到,负责接应的队员,一部分人在礼查饭店大门口,另一部分在饭店对面马路上,负责阻击公共租界巡捕。
方案敲定,大家分头去准备。
这一天,礼查饭店大门口名流如云,很多上海国民党政府的官员携家眷前来参加婚礼。饭店门口几乎成了时装秀的舞台,名媛佳丽纷至沓来,各种车辆都堵塞在礼查饭店马路边。看热闹的人自然很多,据说新娘是上海公认的十大美女之一。
龚瀚文和队员们都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个政府要员到达后,在饭店门口下车,直接进入饭店,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大门口有警察和特务把守,进出都严格检查。龚瀚文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马绍武露面,正疑惑时,突然从马路两边来了许多警察,封锁饭店门口的道路,对看热闹的人进行搜查,清理现场,一时间弄得鸡飞狗跳的。龚瀚文怀疑走漏了消息,下令趁着混乱撤离现场。好在他们都身手敏捷,万一撤离慢了,被警察拦住搜查,必定暴露身份。
大约十多分钟后,饭店门口的马路空无一人。这时候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饭店门口,下来的人正是马绍武。龚瀚文远远看着,气得直跺脚,没想到马绍武来了这么一招。
龚瀚文很遗憾,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他开始研究马绍武的活动规律,无意中获得一个重要信息,每月的十六号,马绍武必定去金门大酒店一楼的华安理发店理发。
到了十六号这天,因为无法确定马绍武是否能去理发,龚瀚文派张明德打扮成人力车夫,混在一堆人力车里,在金门大酒店门口守候着。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张明德身上没有带枪,即便警察突然包围金门大酒店门口搜查,张明德也能脱身。大约上午十点多,马绍武果然进了金门大酒店,张明德立即给埋伏在周边的龚瀚文送出暗号,让大家做好准备,等到马绍武出来时,出其不意地冲上去,将其击毙。
等了一个多小时,龚瀚文觉得马绍武应该理完发了,但一直不见马绍武出来,他的轿车仍旧停在一侧。又过了一刻钟,马绍武的一个保镖从里面走出来,坐上马绍武的轿车离去。龚瀚文有些懵,马绍武呢?他干脆进去探听虚实,去了理发店一看,马绍武早就走了。
龚瀚文并不知道,马绍武早就在金门饭店门口安插了密探,觉察到周边情况异常,他就从金门大酒店员工出入的后门离开了。
马绍武中等身材,长期在徐增秀手下从事特务工作,经验很丰富。他与共产党打了多年交道,清楚对方人才济济,高手如林,一旦让对手盯上就会相当麻烦。从外表看,马绍武大大咧咧的,似乎满不在乎,其实非常注意自我保护,每次出门,身边总有很多保镖。他出席一些活动,看上去就是一个人,或者带两个保镖,其实已经提前派特务进入现场,在各个角落负责警戒。尤其是对于中央特科打狗队更是严加防范。他到上海之前,就研究过中央特科打狗队的特点,知道队长邝惠安是最危险的人物。到上海后,他为了对付中央特科行动队,专门开了几次会,命令手下尽快查实队长老广东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收获。
马绍武再一次从眼前溜走了,队员们憋了一肚子气,各自离去。
过了几天,龚瀚文接到秘密联络员的信息,让他去北京路凤祥银楼二楼,说哥哥在那里等他。龚瀚文知道,这位“哥哥”就是陈铭,没有重要情况,陈铭是不会约见他的。
北京路凤祥银楼二楼,是一个新的秘密接头点,其实陈铭早就租赁下这个地方,但一直没启用,今天选择这个地方,说明谈话的重要性。
龚瀚文跟陈铭见面后,得知是商量马绍武的事情,立即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陈铭说,情报科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李福清最近通过于茅村,要请马绍武吃饭,如果真能成了,这倒是个机会。李福清曾是地下党,主动投靠了国民党政府成为特务,不过他叛变后对我们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李福清跟报社的那个总编于茅村是同乡,关系密切,于茅村因为不遗余力地吹捧马绍武,深得马绍武喜欢,李福清就想通过于茅村认识一下马绍武,希望得到马绍武的关照。“我觉得李福清是个摇摆人,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配合我们的行动?”陈铭说。
龚瀚文明白了,说道:“放心吧,我们一定拿下李福清!”
龚瀚文根据情报科提供的地址,带着赵子干和陈学友,深夜去了公共租界霞飞路的一栋居民区,闯进了李福清家里。李福清不是本地人,当了国民党特务后,跟上海的一个女人结婚刚刚几个月,还属于蜜月期。龚瀚文把他从床上提溜下来时,他还裸着身子,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
龚瀚文说道:“李福清,没想到我们会找到你家吧?结婚前你住在八里桥,对吧?搬到这里才四个月,我没说错吧?你也了解我们中央特科打狗队,想干掉你太简单了。”李福清哆嗦着说:“别……别误会,我不是叛徒,我当国民党特务是假的,是想从他们那边搞些情报给你们。”龚瀚文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好呀,我就相信你一次,不过你要是跟我耍心眼,藏到哪里都能找到你。”
“是……是……我没说谎。”
“听说你最近约请马绍武吃饭,对吧?”龚瀚文问。
李福清一愣,没想到巴结马绍武这种事,龚瀚文都知道,眨巴一下眼睛说:“有这个事,我是想……想从马区长马绍武那里打探情报,不过还没有约到他,我不约了,不请他了。”龚瀚文说:“怎么不约啊?约他,而且尽快。约到他后,你立即把吃饭的地点告诉我们,明白吗?”李福清反应过来,惶恐地看着龚瀚文,吞吞吐吐地问:“你们……要……要干什么?要除掉他?”
“怎么?你害怕了?”龚瀚文一瞪眼,声音带着一股杀气说,“他不死,你就要死,二者选其一!”
李福清额头冒汗,呼吸加快了,发现龚瀚文在怒视他,忙点头。他大概没想到,中共特科“打狗队”竟然要把国民党中央特工部上海区区长干掉,确实很疯狂。龚瀚文看出他的顾虑,告诉他不用担心,这件事绝对保证他的安全。
离开李福清家时,龚瀚文把十块大洋丢在他桌子上。
七
李福清很卖力,两天后就给龚瀚文送信,他和于茅村约了马绍武明天去潇湘饭店吃午饭。为了促成这件事,李福清刚结婚不久的上海女人发挥了作用,她跟着李福清去见于茅村,给于茅村上了手段,抛媚眼不说,还偷偷用肩膀蹭了于茅村几下,说李福清刚去督察处,很受排挤,如果能认识马绍武,就没人敢欺负他了。“马区长那么大的人物,也只有于大哥能请他出来。”女人说了很多恭维的话,弄得于茅村很舒服,爽快地答应了。
马绍武是个很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尤其想让赏识他的徐增秀看看自己在上海的功绩,正好需要于茅村这样的吹鼓手。于茅村的吹捧文章写得很好,在圈子里比较有影响,所以马绍武有點想法就喜欢跟于茅村卖弄,于茅村也有耐心,有时候能听他聊一个晚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于茅村会玩,知道上海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哪个妓院又有新人了。恰好马绍武只有这个爱好,于茅村就成了他的知己。当然,于茅村跟马绍武穿一条裤子,也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马绍武在上海是能够左右他人生死的,于茅村跟马绍武兄弟一样,身边人自然对于茅村高看一眼。说白了,两个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龚瀚文得到消息后,立即对潇湘饭店周边进行侦查,然后给中央特科负责人汇报行动计划。中央特科对这次行动非常重视,让陈铭找龚瀚文谈话,听取他们的行动方案,确保万无一失。龚瀚文把自己详细的行动计划告诉陈铭后,陈铭觉得基本可行,不过他纠正了其中一点,就是放过于茅村。“于茅村这个人,充其量就是一个流氓文人、吹鼓手,他确实丑化我们中共,赞美那些杀害我们地下党的叛徒和特务,非常可恨,但并没有直接参与杀害我们的人。”
龚瀚文有些为难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没说,点点头。其实队员们恨死了于茅村了,他总是对杀害共产人的新闻津津乐道,文章中竟然建议特务们将共产党人的家属全部杀光,连根铲除,对那些叛徒大加赞美,称赞他们“迷途知返,勇气可嘉”,这样的人渣,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收拾了。
龚瀚文跟陈铭分手后,就让“打狗队”联络员陈一石通知队员们开会,对这次行动任务作了具体分工。还是老套路,龚瀚文带领第一小组冲进饭店击毙马绍武,副队长程雨亭带领一个小组,在潇湘饭店外埋伏,负责掩护撤退。交代完任务后,龚瀚文特别强调说:“这次任务,只是惩处马绍武,对于茅村网开一面,不要伤害他。”刘小光当即急了,说:“留着于茅村这个败类有什么用,他就知道辱骂共产党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应该捎带着把他干掉。”
“刘小光!”龚瀚文瞪了刘小光一眼,“这是命令,不要再乱说了!”
刘小光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白眼,对身边的董全胜和张善峰说:“子弹又没长眼,对不对兄弟们?”
龚瀚文急了,憋着嗓子训斥道:“刘小光!你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你要是不想去,就留在这里!”
众人看到龚瀚文发脾气了,都不敢吭气了。龚瀚文平息了一下情绪,说他也恨于茅村,但我们不能乱杀人,我们惩处的是那些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人,如果谁恨我们就杀谁,我们跟那些杀人狂有什么区别?
刘小光红着脸说:“对不起队长,我错了……坚决服从命令!”
潇湘饭店位于法兰西外滩,是一个比较开阔地带,人流相对密集,便于队员们埋伏。考虑到马绍武诡计多端,很可能提前在饭店外安插便衣特务,因此队员们提前两个多小时就赶到现场埋伏好,静候马绍武出现。然而,他们等了足足四个小时,早过了吃饭时间,仍旧不见人影。龚瀚文觉得事情有变,急忙命令队员们撤离现场。后来才知道,马绍武快到中午时接到南京来电,徐增秀召他回南京述职,他已经乘车回南京了,临走时告诉于茅村,他只在南京待一天,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晚上回来聚,在哪儿聚再定。中午前,李福清因为跟于茅村在一起,没机会通知龚瀚文。
龚瀚文让队员们回到住处待命,这两天任何人不许出门,以免节外生枝。张明德干脆二十四小时留守家具店,等候李福清那边的消息。
平时,龚瀚文很少在家里待一天,周六这天却没出门,冉墨宣就觉得奇怪,问他今天怎么不去家具店了,他说身体不很舒服,要休息一天。但冉墨宣发现他陪两个孩子在地板上玩耍的时候,精神头好着呢,全不像有病的样子,心里更疑惑了。两个人待久了,彼此的气息就很熟悉,冉墨宣从龚瀚文的神色中,看出他今天有事情。他一会儿看表,一会儿站到窗口朝外张望,眉宇间锁着不易觉察的焦虑。
傍晚时分,冉墨宣在客厅收拾餐桌。外面有人敲门,冉墨宣打开门发现是张明德,很吃惊。尽管家具店距离他们住处只有二百米左右,但没有大事情,张明德不会跑家里来。
龚瀚文听到动静,跑出屋去,两个人在门外只说了一两句话,龚瀚文快速回到楼内,冉墨宣就站在一楼餐桌前,紧张地看着他。他故作轻松,对她说:“晚饭不在家吃了,有几个朋友要聚会。”
他跑上二楼,再下来时,已经换了一件短款小风衣,上海六月的天气,即便是晚上,也不需要穿这种衣服,冉墨宣大致猜出他要去做什么,看着他说:“小心点儿,我等你回来!”冉墨宣说着跟龚瀚文拥抱了一下,她触碰到了他腰间的双枪。
根据李福清送出来的信息,大约晚上八点半,他和于茅村几个人陪马绍武去小花园妓院,玩妓女、喝酒、打麻将。打麻将是马绍武捞钱的方式之一,他的赌资是别人给的,而且从来都是赢的时候多。谁敢让他输啊,真输急了,他能暗地做掉你。
龚瀚文看了一下时间,他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立即前往附近埋伏好,等待马绍武下车时就动手。因为是去妓院,马绍武几个人都戴礼帽,帽檐拉得很低,尽量不让人认出来,加上是晚上,龚瀚文在他们下车的一瞬间,很难分辨哪一个是马绍武。为了不伤害李福清和于茅村,龚瀚文专门跟李福清约定了暗号,等到马绍武几个人下车,让李福清在马绍武肩膀上拍两下,队员们就明白了。
这次马绍武到南京向徐增秀述职,徐增秀对他的工作非常满意,毕竟他到任后,干了几件大事,抓捕了几名中共高层领导人,考虑到中央特科可能对他采取行动,徐增秀想把他调回南京任职,希望他就此留下,不要回上海了。马绍武听了很感动,当即表忠心,要继续在上海镇守,彻底铲除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不想离开繁华的上海,要继续在上海享受花天酒地的生活,享受自己做大王的快感。
述职结束后,马绍武心情不错,从南京返回上海时,就给于茅村打了电话,约好晚上放松一下,于茅村得知后,立即通知李福清,让他提着钱袋子去服务。于茅村特意提醒李福清说:“别怕花几个小钱,你认识了马区长,那以后可就财源滚滚了。”
李福清陪着于茅村提前去了火车站,在那等马绍武。晚上大约七点钟,马绍武下了火车,坐上于茅村的轿车,直接去了小花园妓院。这一次因为刚从南京回来,又是去妓院,他没有安排便衣特务提前去现场警戒。
小花园妓院在浙江路东方饭店的后街,于茅村把车停在东方饭店门口,陪着马绍武穿过一条小胡同去小花园妓院。龚瀚文已经观察过周边的环境,做了两手准备,第一行动地点,就设在东方饭店后街入口处,如果这里没有下手的机会,就埋伏在妓院门口,等到他們玩够了出门时再动手。
马绍武从于茅村的车内出来,李福清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拍打头屑或是灰尘似的,马绍武很享受,以为李福清在拍他的马屁。这时候,埋伏在附近的龚瀚文和赵子干、刘小光几名队员,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去,几支枪口同时对准马绍武开火,然后像风一般消失在夜幕中。听到枪声后,附近的红毛洋人巡捕赶过来,于茅村和李福清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发现马绍武倒在血泊中。
当晚十点左右,龚瀚文回到住处,冉墨宣偷偷观察他的表情,没看出任何信息。她知道龚瀚文一定没吃饭,去厨房给他准备了饭菜。龚瀚文嘴硬,推辞说:“朋友聚会,刚吃过不久。”冉墨宣说:“外面的饭,不如家里好吃,就再吃一口吧。”
龚瀚文也就顺坡滚驴,坐下吃起来。冉墨宣陪在他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偶尔会有一个小飞虫,在他头顶飞来飞去,她就忙轰赶开。
第二天早晨,冉墨宣跑到大街上买份《申报》,她猜想如果有事情,各大报刊都会报道出来。果然,大街上的报童扯着嗓子吆喝:“特大新闻——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区长马绍武被中共特工击毙——”
她的第一反应,这件事就是龚瀚文干的。当她拿到报纸后,只看个题目,两手就抖动起来。新闻上说,马绍武是被中央特科行动队队长邝惠安带领队员击毙的,她这才知道,原来身边这个祁老板或者邝老板,就是名震上海的中央特科行动队队长。她的心怦怦直跳,一时不敢回家,在大街上来回走了很久,等到心情平复些,才慢慢走回家,故意把报纸放在明显的地方。龚瀚文拿起报纸瞅了几眼,似乎并不感兴趣,丢在一边,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只要龚瀚文晚上出门,她就很紧张,整夜失眠。就算是白天,听到外面敲门,她的心也怦怦跳。虽然是假扮夫妻,但相处这么久,她已经陷得很深,在心里已经把自己托付给他了。
马绍武被中央特科“打狗队”击毙,引起国民党中央高层的震惊,责令徐增秀立即调查破案,抓获那个“邝惠安”。其实马绍武被击毙,最伤心的就是徐增秀,毕竟马绍武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标杆”。这时候,他想到了国民党中央驻沪调查专员黄秋叶,决定任命黄秋叶为顶替死去的马绍武,担任了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区長。
黄秋叶熟悉上海情况,人很狡诈,做事比较狠,尤其是特别渴望建功立业。他上任后,发誓要除掉龚瀚文,彻底铲除中共中央特科“行动队”。为此,他专门成立了特别行动队,任命“王牌密探”林大福为特别行动队队长,主要任务就是抓获“邝惠安”。
林大福告诉黄秋叶,中央特科“行动队”的队员大多住在公共租界,但那里属于洋人管辖,他们无权进去搜查。黄秋叶立即与公共租界工部局联系,出重金请求洋人警察配合,搜捕公共租界里的“打狗队”队员,刘小光、张明德、张善峰、陈学友和董全胜五名队员不幸被捕。黄秋叶让公共租界工部局的红毛警察连夜审讯,这些红毛警察急于拿到好处费,当晚就审讯了抓捕的人,确认五人全是中央特科行动队的,给他们定为“杀人罪、危害民国罪”,送往国民党政府设在上海的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
刘小光几个人是在1933年11月6日被捕的,一个月后的12月13日,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分别以“杀人罪”和“危害民国罪”判处刘小光等五名队员死刑。
黄秋叶和林大福几乎摧毁了中央特科“行动队”,徐增秀终于出了一口气,亲自打电话赞誉黄秋叶,还给了他通令嘉奖。黄秋叶自谦做得不够好,没有抓获“邝惠安”,并向徐增秀发誓,很快就会将“邝惠安”缉拿归案。
为打击国民党特务的嚣张气焰,中央特科决定除掉黄秋叶和林大福。这天晚上,陈铭去了龚瀚文住处,传达了上级指示,临走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他说:“家具店已经不安全了,这个裁缝铺是特科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你以后的身份就是裁缝铺的老板,有紧急事情,特科会派人到裁缝铺通知你。还有,你邝惠安的名字不能用了,从今天开始,你叫方柏全,我都写在这上面了。”
陈铭把纸条放在龚瀚文身边,站起身走了。龚瀚文坐在那里,没有起身送陈铭,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身边的纸条上。冉墨宣听到门响,忙从房间出来,看到陈铭已经走了,地上留下几个烟头。她弯腰将烟头捡起来,刚要走开,被龚瀚文拦住了。
龚瀚文梦呓一般说:“冉小姐,你看我像个裁缝吗?”
冉墨宣愣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龚瀚文把纸条推给她看,冉墨宣看完后明白了,说道:“你做什么像什么,肯定能行。”
“以后,我就是方老板了,你的身份,就是方太太了……”说着,龚瀚文露出一脸苦笑。
八
黄秋叶到处寻找龚瀚文,龚瀚文也在到处找黄秋叶的住处。黄秋叶因为在上海待的时间很久了,比较熟悉上海这个城市,知道藏身在哪里最安全,而且一周内更换几次住处。他何止是“狡兔三窟”,较为固定的住处就有四个,还有六七个不固定的地方。这些不固定的地方,大都是他的情人居住地,什么时候能去一次,连他的情人都说不准。龚瀚文跟几个队员通过各种渠道打探消息,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家。
就在这时候,龚瀚文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黄秋叶的秘密办公地点,搬到了贵州路口的新新旅馆内。新新旅馆位于新新百货公司大楼内,大楼高七层,北靠天津路、南临南京路、西沿贵州路、东濒浙江路,是上海滩最繁华的区域。新新旅馆在六楼和七楼,黄秋叶的办公室在最高层七楼,上面带一个很大的露天花园。新新旅馆是单独的电梯,所以从七楼到一楼,需要在五楼倒一次电梯。龚瀚文就专门租下了538号房间,这个房间正对电梯口,便于观察外面的情况。
龚瀚文带着赵子干和朱永明住进宾馆,先对黄秋叶实施跟踪,很快摸清了他的活动规律。黄秋叶只有上午到新新旅馆办公,大约每天九点左右来,十一点多离开。他出门时,身边至少带两名保镖,而且不断变化着装打扮。黄秋叶习惯戴一副墨镜,穿戴非常普通,看起来他是那几个人的随从。
经过几天的跟踪观察,龚瀚文跟队员们开会制定了行动计划。这天上午,龚瀚文带着赵子干和朱永明去楼上伏击黄秋叶,安排程雨亭几个人作为接应。程雨亭带人在新新百货公司大楼下面埋伏好,如果外面听到枪声,巡捕或特务赶来增援,打他个措手不及,掩护龚瀚文和赵子干、朱永明撤离。
这天上午,龚瀚文几个人在租用的538房间,从门缝盯紧电梯口。11点15分,黄秋叶跟两个保镖乘坐宾馆电梯下来,站在五楼电梯口等待换乘百货公司的电梯,龚瀚文给赵子干和朱永明使个眼色,推开房门冲出去,举起双枪对准黄秋叶的脑门“砰砰”两枪,黄秋叶当即倒地。不等两个保镖反应过来,跟在后面的赵子干和朱永明一通乱枪,全部撂倒了。龚瀚文收起双枪,看了倒在血泊中的黄秋叶一眼,说道:“张明德、刘小光,我给你们报仇了!”
不用问,上海《申报》等大报小报,立即刊登了中央特科“行动队”队长邝惠安击毙黄秋叶的新闻。身在南京的徐增秀得到消息,暴跳如雷,命令上海市督察处十天内必须破获此案。显然,要求国民党上海公安局督察处十天破案,真比登天还难。
不到半年时间,中央特科“行动队”接连击毙了两任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区长,而且将国民党上海公安局的“王牌密探”林大福也击毙了,让上海国民党政府里那些作恶多端的人胆战心惊,很多人都不敢出门了。督察处的特务也收敛了很多,不敢像过去那样腰里别着手枪满大街晃荡,一个个夹着尾巴顺着墙根走路。
徐增秀的日子很不好过,两任上海区区长在不到半年时间内被中共特科行动队干掉了,始终不能破案,让他这个特务头子声名扫地。最尴尬的是,上海区长的位置,一下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手下那么多人,竟然找不到接任黄秋叶的人选,他把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扒拉个遍,最后选了一个叫韩达的特务,去上海接任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区长。
韩达跟前几任不同,他在国民党中央调查科一直从事幕后工作,从外表看上去更像一介书生。他是做研究的,几乎没有实战经验,因此到上海担任如此重要的位置,被很多人看衰,觉得他也就是来混个职务,过不久就会灰溜溜地跑了。
其实大家忽视一个问题,韩达在国民党中央调查科工作期间,研究的专题是如何对中共地下党组织进行“细胞”渗透战术,他甚至专门成立了“细胞”研究院,重点培养中共的叛徒,不惜代价制造条件让他们再回到中共的“肌体”内。做这种工作的人,都有着缜密心思。
韩达上任后,很快召开了上海各区会议,让大家尽快梳理手中资源,看看有多少“细胞”可用,并尽快想办法让这些“细胞”打入中共內部。
“打狗队”遭受重创后,力量非常薄弱,中央特科负责人专门从部队挑选了几名优秀的战士,但他们到上海后,因为不熟悉上海大城市的生活,出门很不安全,不能单独去执行侦查工作,只能参加伏击任务。为此,龚瀚文要求老队员推荐自己熟悉的可靠人选,经过考核后,参加集中训练。
新队员的训练任务,交给了副队长程雨亭。为了工作方便,程雨亭和赵子干搬迁到曹家渡一酱菜厂内隐蔽了下来。酱菜厂旁边,就有一家废弃的工厂,程雨亭把那两间破厂房作为训练基地,对新招聘的队员进行格斗、射击、传递情报、跟踪、易容化妆等训练。
在新招聘的队员中,有一个叫张阿四的人,曾经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秘密联络员,老队员朱永明跟他很熟,推荐他加入了“打狗队”,哪知道他早就被捕叛变,韩达把他作为“细胞”,让他继续潜藏在地下党内。
张阿四本身并没有什么进步觉悟,归根结底只是想让生活过得好一些,才当了地下党联络员,但又害怕流血牺牲,一直没有被组织重用,所从事的地下工作,多是负责街头盯梢,传递些不太重要的情报。后来他被国民党中央特工总部上海区沪西分区抓获,从他身上没搞出有价值的情报,主任苏成德将他发展为“细胞”,放他回去。然而过了不久,张阿四却突然消失了,气得苏德成心里骂娘,说如果找到张阿四,就一枪毙了他。
这天,国民党特工总部上海区沪西分区主任苏成德偶然在大街上碰到了张阿四,一把抓住他不放。“张阿四!两个多月你藏到哪儿了?怎么,躲我们是吧?活腻了你!”
张阿四连连摆手,压低声音说:“别嚷别嚷,我加入打狗队了……”
“什么打狗队?”苏成德瞪眼问。
张阿四忙解释:“就是特科的行动队,邝惠安……邝惠安那里。”
苏成德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啊呀”一声,惊喜地问:“你,加入中共特科行动队了?”
张阿四无奈地点头,说自己是被逼迫的,关在一个破地方训练,累死了。“苏主任,你别生气,我真不是自愿的,不去了、我不去了。”
苏成德连连摆手,说道:“别别,去呀你这个傻子!”
苏成德一番点拨,让张阿四继续扮演当下的角色。随后,苏成德屁颠屁颠跑去给韩达汇报,韩达一听,仰天长吼一声说:“天助我韩达,天助我啊!”
韩达开始运用“细胞”战,他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赏给张阿四一大笔钱,让他好好干。随后,韩达指示苏成德,在张阿四家门口摆了一个水果摊,门口马路对面,又临时支起了一个修鞋摊,守摊的都是有经验的老特务。
这天,“打狗队”联络员赵子干骑着自行车,到张阿四家通知他去参加训练。赵子干没有注意到张阿四家门口多了两个摊位,只是观察身后有没有跟踪的,发现没有“尾巴”,就快速进去了。张阿四见到赵子干非常热情,招呼他坐下喝水,自己趁机出门给水果摊的特务发出暗号。
赵子干骑着自行车离开张阿四家,两个特务骑上自行车跟在他身后,他却全然不知,去了朱永明和龚瀚文住处,然后又回到他跟程雨亭的住处,把所有主要队员的住处全暴露了,尤其是龚瀚文在法租界北京路凤翔银楼的二楼的住所,曾是最安全最隐秘的地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露了。
韩达听了苏成德的报告欣喜万分,他立即下达了缉捕中央特科行动队的命令,同时请求国民党上海警备区配合他们的行动。
1934年12月6日,上海的天空飘着细雨,大约上午九点钟,龚瀚文打一把雨伞,走出了凤翔银楼,走出门口不远,突然从两边蹿出四五个人,他感觉不好,挥动雨伞抵挡,接连放倒了两个特务,快速跑进一条小巷,却发现前面早有十几个特务等着他了。寡不敌众,龚瀚文被特务抓住,押往戈登路巡捕房。
韩达带人冲上凤翔银楼二楼,强行进入龚瀚文屋里搜查。冉墨宣一看这个阵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龚瀚文出事了。她故作惊恐地看着几个黑衣人,高声喊叫:“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快出去,我要报警了!”
韩达不理睬冉墨宣,指挥人仔细搜查,从屋里搜出龚瀚文的双枪,还有子弹、手榴弹和一些红色刊物。
韩达斜视了一眼冉墨宣,也不想多问她话,对特务说:“带走。”
这天上午,程雨亭、赵子干、朱永明等主要队员都被特务抓获。到了下午,新招募的二十多个新队员也无一幸免。
韩达亲自押送龚瀚文去了南京,将几位主要队员送到南京国民党宪兵司令部军法处,然后去向徐增秀汇报抓捕过程。徐增秀得知中央特科行动队队员全部抓获,尤其是抓获了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双枪侠“邝惠安”,对韩达大加褒奖,说道:“你是大功臣,我马上报请蒋委员长,给你重赏。”
韩达很圆滑,当即感谢徐增秀的栽培,说他不过是按照徐增秀的指示去执行的,功劳应该属于徐增秀。
龚瀚文和赵子干幾名队员被抓后,没让审讯他们的法官太费周折,都承认马绍武、黄秋叶和林大福是他们处死的。尽管这几年,龚瀚文弄得徐增秀寝食不安,但徐增秀心里很欣赏龚瀚文,觉得如果龚瀚文能成为他手下的人,那真是太好了。于是,徐增秀亲自到监狱劝降龚瀚文。
徐增秀坐在审讯室等待着,当戴着脚镣手铐的龚瀚文被带进屋时,徐增秀赶紧从椅子上起身,面带笑容地迎上几步,说道:“哎呀,传说中的大侠,今天终于能一睹真容,幸会幸会。”
他亲自给龚瀚文拉过一把椅子,让龚瀚文坐下说话。“邝先生,我们虽一直无缘相见,但我们可是老朋友,打了几年交道了。”说着,徐增秀笑了。
龚瀚文斜视了徐增秀一眼,仍旧站着,带着嘲讽说:“徐增秀是吧?听说刚提升了处长,我应该叫徐处长。你是不是跟我还没打够交道啊?”
徐增秀坦诚地说:“确实,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还想继续跟你打交道,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加入我们国民党特工总部,我会给你一个很满意的位置。”
龚瀚文冷笑一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
说完,龚瀚文自己朝屋外走去。
徐增秀一直不死心,先后到宪兵司令部军法处两次,用金钱和官职诱惑龚瀚文跟他干。龚瀚文说:“你别费心思了,我父亲是个生意人,如果我喜欢钱,就不会参加共产党,跟着父亲挣钱去了。我参加共产党,就是要推翻国民党政府,建立一个新中国。”
软的不行,来硬的。徐增秀让军法处给龚瀚文使用酷刑,摧残他的肉体迫使其就范,最终还是失败了。徐增秀恼羞成怒,下令处死龚瀚文,而且使用绞刑。
1935年4月13日,南京第一监狱外的一片空地上,竖起了一排绞刑架,因为监狱首次使用绞刑,行刑手都是临时培训的,操作绞刑架很不熟练。狱警将龚瀚文、程雨亭、赵子干和朱永明几个人,带到了绞刑架前,要给他们脸上蒙一块黑布。龚瀚文冲行刑手摇摇头说:“不用了,别耽误时间。”
说着,自己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绞刑架走去。旁边监刑的特务们看到龚瀚文平静的神色,心里佩服他是条汉子。徐增秀亲自两次来劝降,所承诺高官厚禄待遇,恐怕是很多人可求而不可得的。
监刑的特务走到龚瀚文面前,说道:“我敬佩你是条汉子,你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我可以代为转告。”
说到家人,龚瀚文心里觉得遗憾,他的妻子被国民党特务抓进监狱,儿子被送到香港亲友家,女儿被保姆带到澳门,已经失踪了。妻子在监狱内生下了小儿子,至今没有见面。当然,孩子们也不知道他们的爸爸是谁、做什么的。龚瀚文对监刑的特务说:“我当过兵、当过陈皮店老板、家具店老板、裁缝店老板……我有很多个身份,但是请转告我的妻子和孩子,我的真实身份只有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
冉墨宣被国民党关押了一个多月,没有审查出问题,就释放了。她得知龚瀚文牺牲后,并没有回到母亲王阿姨身边,而是找到陈铭,提出去江西中央苏区的请求。陈铭很理解她的心情,联系中共地下党组织,将她送往江西苏区。冉墨宣是乘船离开上海的,轮船刚离开港湾,她回头看了一眼上海,顿时满面泪水。
多年以后,龚瀚文的三个孩子阿雄、阿新和阿囚,都参加了革命,他们都有一个跟父亲一样的身份——中国共产党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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