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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8521
李世宗

  连续几天不见太阳,在心情快要发霉的时候,天气突然晴了,阳光从木栅中照射过来,万物有了光泽。此时,我眼前那株粉白的酢浆草,粉嫩粉嫩的花瓣中有点鹅黄,在旁边那盆紫蓝色的三色堇映衬下分外显目。三色堇已经开了快两个月了,现在一直在开,看见这些美丽的小花,我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这一两年,痛失亲人和时而复发的疫情,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为了缓解烦躁的心情,我基本停止了写作,生活中我尽量听轻松的音乐,找人玩下扑克,寻找生活中的乐趣。此时,养花无疑是最佳选择,也是治疗伤口最佳的愈合剂。栽花丰富了我的生活,让我幸福。每天看着花儿盛开,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四方桌边想心事,每一种喜欢的花,我都会想起一些人来,想起与这种花有关的一些往事,想起辛苦了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的姐姐,有时会让自己泪流满面。现在,养花不仅是种生活的调节,还是对姐姐的无限的哀思。

  现在,我把过去二十年多来陆续写出的一些文章片断整理出来,让自己释怀。

年少花香

命运注定自己一生与花有缘。我喜欢养花,这种爱好与自己的性格和经历有关,多半来自于年少时一些若有若无的记忆。

  少年时,生活在极端的贫穷的困难中,除了姐姐给我的温暖,就是那些平凡而柔弱的乡村之花,滋润了我的童年。

  记得我们村子里有户人家,他家与邻居家仅有半个人高的围墙挡着,在两家人的分界线上,就靠许多花作为护栏,那是我见过最美最多的花,很多我至今说不出是什么名字,只觉得很好看。

  那时的我绝对是另类的,和我同年龄的孩子,要么去生产队挣工分,要么到湖边捉鱼摸虾,或成群结队到田间地头打土垡架玩,只有我喜欢吃过饭后一人偷偷地跑到这户人家的门外,呆呆地看着那些花。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另外一层意思是,这户人家有个亲戚在县城,也许这些花就是从城里移来的,我对外面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遐想,我却不能够到达那么远的地方——在我五岁的时候,村里发生的一次海难,让30 多人永远沉于湖底,包括几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从此,家长们很少带孩子出门,直到读高中,我才第一次到达县城。我的少年时代的世界就是村前一个明亮如镜的湖,湖水清澈见底,能看清水里的沙子和游动的鱼儿,却看不到远方,我觉得对面江川的大山就是天的边界,过了大山就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了。

  所有一切秘密都藏在我的内心里,我从没有向人家要几株来家里栽种的勇气,我怕遭到人家的拒绝,我像暗恋一个美丽的女孩,呆呆地注视着这些花。恋花是我的心事,我不想让人看出一个男孩子会这么喜欢花,那会被人讥笑的。没人知道我的心思,那时,我只感觉能拥有那些花,是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事。

  在我的印象中,这户人家还有个小女孩,大我一两岁,人人都叫她小疯子,但我看她一点不疯,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勇猛无比,在湖边,她能站在高高的石硬上,一头扎进水里,像只野鸭子钻进水里,从很远的地方冒出头来,从嘴里吐出一串水泡,灿烂地笑着,花一样好看。

  相比而言,我就显得那么笨拙,根本不敢下水,只能旱鸭子一样在沙滩上看着,什么也不会做,曾让父亲非常失望。

  那时的农村,活计是那么的繁重,生活是那么的贫穷,但是,我的姐姐和一些比姐姐稍大几岁的乡村的姑娘们,对花的喜爱是那么的情真意切,在繁忙的农家生活中,无论怎样劳累,她们总不会忘记种上一点花,点缀她们的生活,我有个老孃就很喜欢种花,院子里种上大丽花,她睡觉的小楼上种上天竺葵,管理得很好,每次去外婆家,都能看到老孃栽的那些花儿开放,直到她出嫁,花儿才渐渐稀少。晚上,姑娘们在一起聊天,她们们会交流种花的经验或相互送点花种或花苗,像金凤花、粑粑花、大丽花、太阳花、菊花等,花籽或花苗,是这些姑娘友谊的见证。即使去砍柴时,无论多累,无论路途多么遥远,她们总不忘记采上一束山茶花,那些山茶花正打着苞蕾,用水泡几天,就开出粉红艳丽的花朵,在严寒的冬天,这些花,似乎寄托着乡村姑娘对未来生活最美好的希望。

  我还记得,村里有户姓刘的人家院子里有株碧桃花,那是我觉得最好的花了,每当花开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在那儿观赏、评论,更多的人总想分一株去家里栽培,但总是难有成功的例子,不是主人舍不得,而很难活。有的说,这花非常难种,要用一个小缸或土罐,下面留个小口,把一株枝叶从中间穿过,在小罐里放上土,等过些时日生根了,再慢慢剪断,这是一道非常繁琐的工序,没有人去试,我也望而却步了。这种花,在我的记忆中就成了最珍贵也最神秘的东西。那时,世家有户亲戚,是我奶奶的娘家,到父母她们这一代还很亲,每次和母亲去世家,途中要经过一个叫矣马谷的村子,在这个村子的施氏祠堂前,有一棵大树一样粗大的碧桃树,每次经过那里,我们都要停下来,去采很多花抱回家。到镇上上初中后,我见到校园里长着许多碧桃花,让我对家的思念减轻了不少。有一天,一个老师对我们说,这花最好不要栽,有毒。我不能接受,像说一个我深受尊重的人有什么污点一样。

  除了碧桃花,我喜欢的另一种花叫栽秧花。在我们村子南边,有户人家的阳台上,就有一盆栽秧花,它的叶子像韭菜,每年五月初就开出粉红色的花来,那段时间正是栽秧的季节,因此我们叫栽秧花,直到现在我才叫风雨兰,有许多色。这户人家有四五个姑娘,个个美貌如花,其中一个叫小丽,皮肤洁白细腻,像水做的一样,我们在一个班读书,但很少说话,总看到她很羞涩。那时我非常想栽一盆风雨兰,却没有勇气跟她要,但每次路过,看见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粉红之花,我拥有的欲望是那么强烈。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喜欢粉红色,也许就是受到碧桃花和风雨兰的影响。大学时,有个女生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我觉得她是那么的单纯和美丽。后来,她走入了我的生活,和我一同栽花种菜,享受着浪漫的生活,很多人说,我的生活充满了浓浓的情趣。

  是的,从少年到中年,我一直保持着爱花的痴迷。令我意外的是,我初中时的几个同学,竟然也跟我有相同的爱好,好几个同学家中盖了别墅,种花的条件比我好,当我们20多年后再相聚,谈得最多的是花,我们经常有空就交换花种,栽花,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增加了浓浓的同学情,让我更加怀念中学的难忘时光。

  现在,在我家那个20 多平方米的露台上,我经过精心的打理,种上了好多花草,几年下来,栽种的花草竟然有几十种,它们姹紫嫣红,枝繁叶茂,把我这个不大的露台装得春意盎然。每天清晨,当我推开窗子,碧绿的叶子和五彩纷呈的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大自然的绿意仿佛延伸到我家的每个角落,让我心醉,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好花引得蝴蝶、蜜蜂成群地飞来,小鸟欢快地鸣叫。沐浴在这些花海中,我少年时的所有梦想,似乎都在这里实现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野菊花

我的一个同学在屋顶上种了一片野菊花,她把那些花当宝贝似的,每天欣赏着、拍美图,看着她那么喜欢野菊花,我会想起跟母亲去放牛的情景。

  我们村北边有一个地方叫烂水田,说是烂水田,其实并不是田,那是巴西河流域源头的一些未开垦的荒地,那里土地贫瘠,周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在石头缝中,就生长着些这种橙黄色的小花。我最先是和母亲去烂水田放牛看到的,在此之前,我曾和表弟他们去烂水田采摘野果,并没有留意那里有这种小花。

  小时候,父亲帮生产队放着十多头老水牛,偶尔他有事不得闲,就让家人顶替放一天,母亲放牛的机会很少,但那天她却带上我,赶着几头水牛去烂水田放,牛儿到了山上,它们似乎很听母亲的话,在那些灌木中悠闲地吃草,离我们并不远,母亲悠闲地拿出鞋底纳线为我们做鞋子。我在那里无所事事,只希望能在这些石头中发现一窝小鸟,但我到处找,并没有发现我喜欢的小鸟,我也不敢走远,就偎依在母亲身边,有点无聊。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我实在在不住了,我说,妈妈,明天带我去上街。

  母亲说,忙不得,我不得闲啊。

  母亲没有骗我,她真的是忙不得,那些年她生病,腰痛得身子直不起来,但她还是每天坚持去干活,一天也不敢闲。那时,我又想到供销社卖的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我说,妈妈,给我买颗水果糖。

  母亲说,没钱买。

  我委屈得要哭了,每次看到喜欢的东西,母亲总是说没钱买,那时我最想要的是一盒12色小蜡笔,我梦里都在想拥有,但要七分钱一盒,家里根本没钱买。现在,在这荒郊野外,我特想吃一颗甜蜜蜜的水果糖,但连一分钱的糖果母亲也不买给我,年少无知的我对母亲的难处并不能理解,我生气极了,最终愤怒地说,你天天干活,一年四季一下都舍不得闲,为哪样会没钱?

  我发泄完所有的委屈,完全不顾及母亲痛苦表情,就哭着跑一边玩去了。

  烂水田这地方,平时除了放牛的很少有人来,有些荒凉,两边是高耸的大山,把我们围在井底一样的地方,悬崖上不时传来一种不知名的鸟的怪叫声,我不敢离母亲太远,我在那里百无聊赖,日子度日如年,我就是在那极端无聊透顶之中发现那些小花的,它们在石头缝中开得很艳,但并没有任何人会关注它们的存在。

  我从小喜欢花,那些野菊花像我发现的一个新大陆,似乎成了我的新伙伴,我仔细地打量着它们,于是独自去采花玩。我采了一束花,编成个花环,我又把一朵小花撕开,地上到处是我扔下的花瓣,等我玩够了,才发现手上有一股非常难闻的味道。

  我的记忆中就是和母亲去放过一天牛,那些野菊花深深地印在脑海里。长大后,每次路过烂水田,我都要留意一下开在石头缝中的野菊花。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在华宁县城看见宁州公园有许多类似类似我们山上的野菊花,我仔细地观察,它们的花色非常像,但比山上那种野菊花要大些,我觉得奇怪,这种平凡的小花竟然会被大规模地栽种在城里供人们欣赏,后来想想也不觉得怪,也许是因为它们太容易管理,花期又长的原因吧,既能成为景观,又能节约不少人工成本。

  每当我在公园或另外的地方看见野菊花,我都会想起那天的事,当然,这事对于母亲也许早就淡忘,她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提起,即便想起,也只是小孩不懂事的一种情绪宣泄,母亲根本不会计较自己的一个孩子的脾气。

芋头花和月月红

在外婆家的院子里,用一个烂瓦盆栽着一丛芋头花,那种花是我喜欢的了。芋头花是我们当地人的土话,因为它的根球像我们农村人吃的洋芋而得名,它其实是书上说的大丽花。我们村里的芋头花花瓣比较短而小,像个球一样,颜色是淡紫色。

  工作中情境因素或组织因素对员工的侵犯行为具有一定的预测作用,研究显示在工作情景中,组织公平、员工人际平等的情况下不容易产生侵犯行为,而不公平的工作场合,员工之间更加容易产生侵犯行为[15]。研究显示当组织发生变革,员工面临突然解聘时比较容易引起侵犯行为。研究发现常常不是突然解雇的结果本身引起员工的侵犯行为,而是员工被突然解雇时所采取的方式。如果员工面临突然解雇,而组织又没有采取恰当的补偿方式,使员工感到组织不公平,或者员工被突然解雇时还被欺负或侮辱,员工会产生不满和愤怒情绪,员工感到气愤不平,最后可能会导致发生侵犯行为[16]。

  我听母亲说,芋头花是五孃栽的。

  母亲有五个姐妹和两个弟弟,她排行老二,母亲的上面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子。在我们当地,母亲的大姐我们叫大姨妈,妹妹叫孃孃。从我记事起,除了五孃,其他几个孃孃都出嫁成家了,五孃是我记事起外公外婆家惟一一个还没成家的女孩子。她像个大姐姐,关怀着我们,让我难忘。但她的坎坷命运和不幸爱情,总让我感叹不已。

  外公是一个从旧社会走来的老人,他慈祥能干,在方圆附近很有影响,但他也有旧社会家长封建固执的一面,特别是在子女婚姻的选择上,他总把自己一生的经验和意识强加给他的子女们,让我的几个孃孃和舅舅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的选择自由。

  据说,美丽善良又能干的五孃很早就和临村一个男青年确定了恋爱关系,那个男青年很有才华,写得一手好字,在供销社工作,由于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被调县文化馆工作了,吃了国家口粮的他不想承受生活之重,提出与五孃分手,那时我还小,不懂事,不知道五孃流了多少泪,但我看到她每天都按时去生产队干活,表现得若无其事,是那么坚强。后来,五孃在大村电站当民工时,认识了青龙街上一个姓龚的男子,据说这青年很喜欢五孃,五孃也觉得这小伙子可以,在他们准备确定恋爱关系并托婚人带了彩礼来说亲时,外公悄悄托熟人一打听,听说这家是富农,阶级成份太高了,怕五孃嫁过去挨批斗,就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把彩礼原封不动退给人家,五孃哭干了眼泪也没用,不行就是不行。

  对于这件事我是隐约知道一些的,小时候,我喜欢去外婆家玩,记得有一天,我在外婆家的桌子上看到几包外面用红纸包着的杂糖,喜欢吃糖的我,总希望外婆把糖解开,拿几块给我吃。那些年,每次去外婆家有什么好吃的,外婆都会拿给我吃,但这次并没有。过了几天,那些杂糖不见了。那就是媒人来提亲时送来的彩礼,因为外公不同意这门亲事,被外公原封不动退还给了人家。

  后来,我成年后,母亲多次和我说,你五孃太软弱了,不敢为自己的幸福抗争,不像你三孃敢,争取自己的幸福。

  姐姐也说,如果五孃和那人结婚,不会受气,会比现在过的幸福。

  听母亲说,三孃原先也是被外公许配到龙亩村,那是我们村后山上一个山村,村里说不着媳妇的男子基本是去那个村里说,因此三孃坚决不同意,外公气得发抖,说,再不听话就拉去坠海!三孃坚决地说,爹,要坠海倒是可以,但要我嫁去龙亩,打死也不去。外公没法,只得顺从了三孃自己选择。

  我五孃生于1955年,才比大哥大一岁。小时候,两个人都是靠外婆领大。大哥20 岁就结婚了,他和大嫂订的是娃娃亲,大嫂才13 岁就在双方母亲的同意下和大哥确定了恋爱关系,双方是信得过的亲戚,因此结婚早。五孃23 岁时,在外公眼里已经是个难嫁的老姑娘了,开始为五孃的婚事发愁。其实,五孃非常能干,人也漂亮,心地善良,根本不用为婚姻发愁,但在那样一个时代,外公不可能有新的思想和新的思维,他的本意是为儿女们幸福,却无意中伤害了子女的幸福,这让五孃很受伤。

  多年以后,当外婆家的院子里的人家全部搬到外面住新房,这里人去楼空,我还想起那盆长得茂盛的月月红,想起五孃在小楼上生活的情景。

  直到四十多年后,我四孃终于给我解密:当年,外公其实是犹豫过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外公的态度,就是五孃那个男朋友跟别人打了架,他自己也受伤住院。五孃背着外公,一人走了三十多公里上路,去青龙镇上偷偷看望过。那次打架,让外公觉得姓龚的男子不是个好人,彻底断了这念头。

  五孃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她逆来顺受,在外公匆忙的选择中嫁到了路居一个小村子。

  五孃出嫁那天,母亲的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的,和外婆娘娘俩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只是哭,年幼的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我是快乐的,因为可以吃到过年才能吃的好多肉。

  五孃的婚礼非常热闹,也许是外公最后一个孩子办喜事,外公用了当时最隆重的婚礼出嫁最小一个女儿,我记得我的三哥等人去送亲,我没有去,那时,从老家到路居还没有通公路,路途非常遥远,因此没人愿意让我去。直到过了几年,我第一次去五孃家时,看到她家有个像我家一样宽大的院子,院子里栽着许多花,那些花是不是五孃栽的,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五孃,但我觉得五孃与花真的有缘。那些花儿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觉得五孃孤身一人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有个伴,找到精神的依托吧。

  五孃是个非常传统的农村妇女,一旦和别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就认真地去爱对方,苦心地经营这个家。我的五叔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他具有江川男人的高大槐梧,还心灵手巧,年轻时就会木匠,帮人家盖房子挑大梁。农村兴盖水泥房后,他会水泥活,贴的瓷砖很平整。可惜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五孃哭干了眼泪,气坏了身子,多少年都恢复不过来。

牡丹花和山茶花

每次见到大舅,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不知是否是内心的情感太丰富,还是一种属于多愁善感的无能表现?总之,我会在大舅身上,想到许多关于人生、婚姻和幸福等一些久久困惑着我的问题。

  大舅是个小学教师,现已退休在家多年,他曾在一个名叫大黑山的小山村教了整整13年书,和当地人民群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里的人们,不管老的少的,都尊称他为“普老师”。

  大舅特别喜欢牡丹花。

  1976年,我们家盖起了新房子,那些年,农村能盖房子的人家并不多,我们家也不是富裕人家,但那间草房总是漏雨,实在不能住人了,加之那年大哥要结婚,因此父母亲才咬咬牙,无论如何艰难也要盖把新房子盖起来。在父亲的努力和二舅、堂哥李世儒等人的帮助下,当年底,我们家的大瓦房终于盖起来了。

  立梁那天,飞来一只野鸡,被二舅用一竹杆打下来,让我们享受到一顿美餐。

  当时,大舅还在大黑山教书,但他还是抽出时间,自己买了颜料,在我家后墙上画了两幅鲜艳的牡丹花,花上飞着两只大凤凰,这两幅壁画为我们家喜庆了多少年。

  每年过年,大舅都要买许多年画来贴在墙上,是各种盛开的工笔牡丹花,那鲜艳的牡丹花伴随着我们长大,现在我喜欢画工作花鸟,也许与大舅有关。

  大舅是个乡村小学教师,他在大黑山教书,从我们村到大黑山是一段遥远的山路,荒无人烟,大舅经常一个人走在这荒凉的山路上,显得很孤独,但在这条路上,除了有好吃的野果,还有许多山茶花,每到山茶花开了的时候,大舅总会采些花苞去泡在瓶子里,这些山茶花会断续开放。

  年轻时的大舅画过许多画,我印象中的一幅《春姑娘》,一个仙女飞在天空,下面是碧绿的草地,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我上小学时,学到春姑娘这个词,立即想到那幅画,感觉特别亲切,觉得读书是多么好玩的事,因此学习成绩成好,一直受到老师的夸奖,这些也许跟大舅的启蒙有很大的关系吧。

  大舅画的牡丹花、梅花和山茶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全部盛开,当时我认为大舅是多么了不起的画家。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喜欢牡丹,但从来不知道牡丹长什么样,我们从没见过真的,听说为了看牡丹,大舅曾跑到武定狮子山看,可见大舅对牡丹的喜爱程度。他也买过一棵来栽在院子里,但那花只开了一枝白色的,花瓣很单薄,我们都说买假了。

  除了牡丹,大舅也喜欢栽其他花,他在院子里栽了各种花草,他最喜欢栽的是大丽花和令剪荷花,光大丽花就有许多品种,花大色艳。早已不是我们小时候栽在家里土里土气的老品种了。

  每次回家,我都喜欢去他家玩,除了看望大舅大舅妈,也是看看大舅又有什么新品种。

  阳光暖暖地照着,安静祥和的农家小院里,几朵鲜艳的花开放着,为乡村带来一种不同的味道。两个老人从容地享受着盛世太平。因为花,让我们都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

  现在,退休在家的大舅头发花白,他惟一的乐趣是家中儿孙满堂。但我总在想,大舅一定有过许多美好的理想,年轻时,大舅喜欢画画,也喜欢买画,特别是喜欢《红楼梦》中的仕女画,现在,这种年画已经在市场上消失了多少年了,但在过去,每当过年时,他都会买许多来贴在家里。

  当然,最值得我说的,是大舅的爱情。

  大舅和大舅妈有没有爱情?我无法说清。人们常说,中国的家庭,有90%以上是凑合的,许多人家的家庭牢不可破,夫妻关系能从一而终,并非真正的感情,而是子女的维系,更多的是一种传统道德观念的束缚,这是许多文学作品表现过的。我知道,要把大舅的爱情说清楚,实在是一件费力又不讨好的事,也毫无任何新意可言,但是,我还是想把它告诉你,我觉得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据说,大舅是非常不喜欢大舅妈的,这一点,应该算是千真万确的,并且已得到了大舅妈的证实。有一年回家时,我们无意中谈起一个关于家庭的话题。大舅妈还说,当时她是极不情愿和大舅结婚的,但她的父亲固执地让她成全了这门亲事,这时大舅说,要是你当时真的不同意就好了。我们都以为是一句玩笑话,都哈哈笑了,但大舅却说,你回家可不要哭。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大舅1963年结婚,是在外公的强烈要求下结成的,到1969年才有了第一个孩子,中间整整相隔了6年,这6年时间大舅是如何走过的?我无法体会他的痛苦有多深?这是不是大舅一直强烈地拒绝着,我不得而知,也不好问大舅,我只是充满了想象。我记得在某篇小说或某部电影中,有这么一个我们都非常熟悉的情节:一个男人在父母的包办中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姑娘做妻子,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办法反抗,于是一直不肯和那个女人同房,一直坚持自己抱一条被子,坐在寒冷的角落里过夜……我不知是这是不是大舅当年的生活,我只能靠想象。

  其实,大舅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只是她的相貌非常普通,不像影视作品中的那些姑娘貌若桃花,但她非常的能干,又很温柔贤惠,同我们家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一直到现在,都非常亲密,这种亲密,绝不像一些人理解的那种人情世故中的虚伪。

  我不知大舅为什么一直不喜欢舅妈,是不是因为她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我只是从母亲等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在大舅的理想中,曾闯进一个姑娘——一个和他同事的小学女教师,那人是否美丽?是否也深深地爱着大舅,对上辈人的事,我们同样不得而知,我也只能充满了想象,我所知道的是那时大舅已经结婚了,要是那个姑娘早一点到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如果那样,大舅家的历史就要改写了。

  大舅有4 个儿子,除了大表哥在一个小镇上做生意,其余3 个全在农村,但几个表哥表弟很能干,在农村很富裕。小时候,父亲每次教育我们,都这样说:“你们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像你大舅一样,拿国家工资。不然,只能像我们一样务农在家,又苦又穷。”是的,大舅是我们的榜样,是我们学习和前进的动力,为了摆脱农村,我们拼命读书。

  在我的印象中,大舅一直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很少和我们说话,但在今年回家的一次谈话中,我像重新认识了他,他拿出他写的许多诗让我看,那是一些古体诗,对于诗,我不是太懂,但我还是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我们就按着他的思路谈起来,那时,妻子也在那儿,她也是一个非常喜欢古诗的人,能背许多诗,特别是古代的一些爱情诗。我没有想到,那天,大舅竟然滔滔不绝地和我们谈了许多,谈得相当高兴,也非常投机,在谈话中,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着一首《钗头凤》的诗,当他听妻子说她保存着这首诗时,大舅竟然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高兴得神飞色舞,一定要妻子给他抄一份来。我说,我给你好好打印一份。

  回到县城,我忙让妻子把那两首《钗头凤》找来,看了内容,我似乎明白了大舅为什么喜欢这首诗的真正原因——

  钗头凤(之一)

  陆游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钗头凤(之二)

  唐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名,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大舅年轻时许多的追求和失落。

母亲的花园

在花事中,母亲是“潜伏”最深的,在过去四五十年生活中,我从没见母亲栽过花,也没看出她对栽花的任何热爱,只感觉她对美食的热衷,只要有时间,母亲会做出许多又香又美味的菜肴给我们吃,她还会做许多面食,比如各种麦面做的馒头包子,用米浆做的酸粑粑、米豆腐、米虾等,无论活计多忙,她总能抽出时间来做,记得家里无菜时,她会把麦子拿去磨成精面粉,用水调稀,放上葱花,摊成薄片,然后用鸡蛋液薄薄摊在上面焙熟,切成长条,吃起来香甜可口,成为我们生活的美食。逢年过节更是母亲大显身手的时候,她忙到深夜,酥肉、烧皮子、冷荤等八大碗,她做得地道又美味,真像农家版的满汉全席。那些年,我们家有七八个人的土地,只有她和父亲在家栽种,但每逢栽种收割庄稼的季节,总有许多乡亲们自愿来帮忙,家里坐满了人,这除了母亲人缘份好,也与她能做一手传统的美食有关。

  母亲不栽花,但她不像父亲那样反对我种花。

  后来,我们弟兄几个相继在城里工作后,母亲独自一人生活在老家,有一天,当我回到家时惊呆了,在我家那个有200 多平方米的院子里,几棵高大的石榴树下,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有又高又大的大丽花、金凤花,金黄的菊花和五颜六色的百日草,它们各种花高低不同,错落有致,让这个农家小院静谧中一片春意盎然;特别让我激动的是一片嫩绿的菖蒲草,几枝紫色的鸢尾在阳光下摇曳,让这个农家小院充满了浪漫气息。母亲告诉我,这些新品种是她去澄江时收集的籽播种的,她每去一个地方,总是那么心细,发现好看的花草就收回来种下,一年又一年,种满了整个院子。三嫂和妻子欢快地拍照,我流连忘返。我问妈妈,是哪下栽的,您为何也喜欢栽花了,母亲笑而不语。鲜花丛中,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幸福时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母亲一时暗中注意着我们的爱好,当她发现我喜欢种花后,细心的她种了一院的花,一院花香,就是让她的儿子能经常回去,多陪陪她。

  我曾带着一些作者和花友去老家,她们都对我家的院子赞不绝口,觉得我们有这么大个长满花草的院子真幸福。

  但是有一天,我们家的院子要拆除了,母亲哭了无数次,眼泪都哭干了,记得在搬离老房子的最后那天晚上,我陪着83 岁的母亲在院子的石榴树下静静地坐着,母亲默默的拭去眼角的泪水,显得那样悲伤,我对母亲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直到把母亲的情绪平复才入睡。

  那天夜里,母亲再次大哭起来,她悲伤的声音从楼上传到我的房间,直到我把吵醒,我无法入睡,不得不穿起衣服起来。母亲边哭边骂,边骂边哭,折腾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她又起来伤心地哭。

  我理解母亲,她舍不得啊,这里留着母亲一生的记忆。从13 岁开始来到我们李家,她在这里生活了近70年了。几十年的相守,让母亲对这里有很深的感情,她一直觉得我们能有今天的出息,是这里的风水好,因此一直舍不得搬离。其实,对于母亲这样祖祖辈辈生活在塘子的普通百姓来说,即使迁居环境再好,仍然是故土难离,亲人难分,根在这儿,血脉在这,祖先的坟在这儿,留着眼泪与故乡话别的最后一幕,将久久存在于母亲和我们的记忆之中。

  为了让母亲从悲伤中走出来,我们想了许多办法,从各个方面做她的思想工作,我还和妻子商量,自己花了近50 万元在县城中为她买了一套房子,尽量保持她生活的原样。

  对于这个新家,母亲也许是满意的,她才渐渐有了笑容。

  我乘机说,妈,坏事中有好事,如果不是因为搬迁你来城里,您还不可能天天见到我们呢,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每周到老家里看您。

  看到母亲的笑,我的心也稍稍安定了。

  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才来县城生活,母亲是极不习惯的,幸运的是小区门外有个花店,是华宁县城最大的一家花店,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对人很温和。母亲经常去买花,和她熟了。据后来那人对我说,母亲是她遇到年纪最大的买花者。

  老无所依的母亲靠栽花打发了时间,渐渐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她的阳台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花,阳光下一片生机。

  然而,前几个月,姐姐病情突然恶化,去玉溪住了十多天院,医院说无能为力要求出院,在姐姐最后的一个月,母亲一直陪着姐姐,她显示出了特别的坚强,背地里却流干了眼泪。

  在病痛的万般折磨中,姐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走了……临终前几天,姐姐还能说话,她吃力地说,她怕是挺不过去了,她死后,不准我们烧纸,不准为她大操大办……

  那一刻,母亲竟然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了会儿,协助家人处理姐姐的后事……

  等母亲再回到家时,所有的植物都枯萎了,她重新把那些死去的绿色盆栽清理,又重新种上新的,然而,走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痛失人生最挚爱的亲人,我的痛无法诉说,多少次脑海中闪现出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砍柴回来带回家的一束山茶花,特别是想到她供我们上学的岁月,我多少次暗自伤情,泪如泉涌。

  等清明去看她时,我什么也不要,就带上一束菊花,虽然在那个能看见蓝蓝的抚仙湖的山坡上,开满了粉红的山茶花和洁白的杜鹃花,但我还是想把一束最素雅的鲜花,放在姐姐长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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