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孔寺的枣树都是车门的,也就是车门尕老者的。
车门尕老者姓孔,是把王家寺村名改成孔家寺的车门掌柜。在庄子里,孔掌柜也叫“车门尕老者”。他个子矮小,不善言谈,上身经常穿着一件半新旧的扎护(用羊毛毡缝制的衣服),腰间系根烂布条搓成的腰带,从不穿内衣,走起路来,像旋风一样快。扎护八面漏风,孔掌柜总是把两手扎进袖筒里,以此抵御有可能随时灌入的斜风细雨,像田地里迎风招展的稻草人,从外表,根本无法判断他就是豪门大掌柜。
大半个孔寺的良田都是车门的,也就是车门尕老者的。
那时候,各家各户的大门又低又窄,有的甚至只容一个人侧身出入,唯有孔掌柜家的大门高大宽阔,车马随意往来,故庄子上的人都把这户豪门简称为“车门”。
说起车门,庄子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说的就是孔掌柜,说起孔掌柜又理所当然地认为说的就是车门。正如提起“孔家寺”,庄子上的人又约定俗成地认为说的就是“孔寺”。我妈的讲述和庄子上的人对某些事物的含混认同是没有区别的。反正,提起做枣窝窝,我就知道妈是一定要先说起车门往事的。她是全凭记忆加工的记忆在诉说,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谁混了谁的问题。庄子上的那些信马由缰、自然而然的事情多了去。
孔寺的枣树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从东往西,从南到北,田间地头、庭院沟洼,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从七月半开始,整个村庄都被一股香甜的蜂蜜味所裹挟,嗡嗡嘤嘤的蜜蜂穿梭在枣林的繁花之间,仿佛稠密的香甜被这些小精灵搅动得纷飞四溅,直到枣子熟透、直到枣子收尽、直到蜜蜂无蜜可酿,那一股透心香的味道才算有所减缓。
别以为到了冬天,村庄就褪尽了被枣子浸融过的香甜,“车门枣窝窝”的味道其实这时候才异常突兀地显现。那味道从炊烟里冒出来,从锅台上溢出来,从宽阔高大的车门里飘出来,像“尕枣儿”那会说话的眼神,整个村庄由此变得摇曳多姿、顾盼生辉。
尕枣儿!天底下,一个女子能拥有如此任性的名字,一定有其不凡的故事。这事说到这里,妈是一定逃不过我对“车门轶事”的再三纠缠和打探的。做一次枣窝窝,我妈仿佛只有从童年里大逛一场,从车门枣窝窝的深情回忆中畅游一次,方才能把枣窝窝做出当年的味道似的,一生乐此不疲。
尕枣儿是车门尕老者救来的一位逃亡者。据说,当时她是从孔寺的枣林里救来的,一双枣核般立体的眼睛镶嵌在七月半枣子样颜色的脸庞上,长发流及腰间,身量娇小,容貌纯清,整个就是一个难以抵赖的尕枣儿。车门掌柜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就依照她的长相赐名为“尕枣儿”,和所有的伙计一样收留于车门,让她专为车门做枣窝窝,安排她住在后院的“晒枣楼”。
车门的晒枣楼上下三层,每层都晒有不同大小、不同种类的枣子。除了大中小的分门别类,还有炕炕枣、串串枣、喝茶枣(烤枣)、酒枣、枣干、枣丝、枣块等,这些精细的分类加工就是尕枣儿在晒枣楼上活着的全部证词。孔寺人只知道尕枣儿是只与枣儿紧密相关的一个逃亡者,至于她为何逃亡,又是如何被救,姓甚名啥似乎都是一无所知。即便有人想知道,看看她那枣子般可爱的脸庞,就会感觉到深根究底她那不为人知的过往,似乎就是一种罪过,就是一种对车门掌柜的不敬。或许,这只是我妈的认知。在我妈有限的认知范围里,千古不变的,就是尕枣儿做的枣窝窝的味道是无与伦比的,似乎尕枣儿就是专为制作枣窝窝量身定做的人儿。
天还没亮,车门的大院早已热闹。
最先是从晒枣楼上传来刷拉拉、刷拉拉、刷拉拉的枣儿翻动声,那是尕枣儿从如山的枣堆里挑选无核小枣的响动。择枣是做好枣窝窝的第一步,尕枣儿在晒枣楼里的每一天都是从择枣开始的。尕枣儿择枣一择就是几个小时,扁腿坐在如山的枣堆旁,周边摆满了簸箕、筛子、篮篮、盆盆等家什。晒枣楼里的每一颗枣子都会经历过尕枣儿的精挑细选,才会安顿在相应的位置。
全庄子的第一缕炊烟就是从车门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携带着枣窝窝的味道像第一声大公鸡的鸣叫声,把全村的人都从睡梦中叫醒。当时,庄子上一半人的命运似乎都与车门枣窝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热腾腾、香喷喷的枣窝窝从厨房里抬出来,黄灿灿、绵嘟嘟的小米稀饭从厨房里端出来时,吃早饭的伙计们早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了。早到是吃饭的理由之二,第一还是想多看一眼枣子般耐看的尕枣儿。伙计们一边枣窝窝就着小米饭吃得大汗淋漓,一边津津乐道地高声喧哗着,一边不断地眼巴巴地瞅着尕枣儿每天经过的地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每天总能看见尕枣儿低着头,默默地从厨房的后门轻轻地走进晒枣楼,一袭月光般迷离的背影玄靓靓地撂在拐角处,这时候的院子忽地一下子就冷寂了下来,院子里的热闹仿佛被她不经意的离开立刻稍带尽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伙计都是被车门尕老者从不同的地方救回来的,在车门里却成了难兄难弟。尕枣儿也是被救回来的,理应和这些难兄难弟亲同兄妹,而这个枣子般美丽的女子从来不会和任何伙计说一句话,除了在晒枣楼干活,就是在厨房里做枣窝窝,其他的事对她来说就像别人的事,她是不闻不问。伙计们除了吃早餐时能见到尕枣儿,其他时间也很难见她。当尕枣儿的背影留在厨房和晒枣楼之间的过道里时,伙计们一天的眼瘾就算过完了,影子一消失,他们像聚拢在一起的浪花也就哗啦啦地散了。如果还有不散的“浪花”在院子里兴风作浪时,常常总能看见车门的尕老者背搭着手,咳咳嗽嗽地走进来,那一股拧麻花的浪花像退了潮般的海水倏忽就消失了,院子立刻恢复了平静。
在车门大院,尕枣儿的身上似乎永远散发着一股无法遏制的魔力,像枣窝窝的味道。我妈常常感叹,那时候她太小,根本不知道伙计们吃枣窝窝还会产生其他的心思儿,她只知道尕枣儿做的枣窝窝的味道是再也没有人能做得出来的,包括她自己。要我妈承认谁做的茶饭比她的要好,她就会说,她是给菩萨爷做过饭的厨师。我妈一辈子最炫耀的事情就是烧得一手好饭菜,而在尕枣儿做的枣窝窝面前我妈似乎低到尘埃里了。
尕枣儿除了在厨房,从早到晚都在晒枣楼。她的卧室在一楼,半间大土炕,所剩的其他空间被枣子肆无忌惮地霸占着。墙上挂的、炕上铺的、地上晾的,都是枣;房梁上,椽子、檩子、柱子上挂的都是每年最上好的串串枣,有陈年的、有新产的、有刚刚挂上去的,整个晒枣楼,像是尕枣儿尽情演绎的枣子博物馆。炕上除了刚能容下自己躺下去的一小块地方,其余的部分都堆满枣子。那些分类细腻的枣子都是由尕枣儿从这里白日晚夕里加工完成的。房子里除了浓郁稠密的枣香,据我妈说,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味道来。她们三五成群地到尕枣儿的房子里玩,为的就是能吃到最顶尖的枣子,尕枣儿对她们从不吝啬。在我妈的记忆中,从尕枣儿的房子里总能找到稀奇古怪的枣子,有的像双胞胎,有的像茶壶,有的像宝塔,这些天生的尤物都是尕枣儿的心肝宝贝,如果有人想“贪污”,尕枣儿就跑到厨房里偷来枣窝窝打发她们。偷来的枣窝窝就有偷来的味道,那是从车门的厨房里尕枣儿用护篼子包着偷出来的,偷偷分散给小伙伴们,小伙伴们把分到的枣窝窝又偷偷地藏在怀里带出车门,跑到很远的包谷地里放开大吃,有时候,吃剩下的又偷偷带给家人吃。如果凉了,小姨就切成薄片油煎着吃,油煎后的枣窝窝具有荤素兼备、骨肉俱全的味道,比起原汁原味的枣窝窝更能激起舅舅的食欲,抢吃的速度是小姨永远赶不上的,为此,经常会引起“枣窝窝抢吃事件”,当然平息事件的重任就毫无疑问地落在了我妈的身上。那时候,偷吃枣窝窝带来的无限乐趣,成了我妈一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换了时间、换了人,再去品味当年那股枣窝窝的味道,恐怕再也无法能品出对头的味儿来,而我妈一股脑儿地掉在了那道味儿中,一辈子也没能自拔。
白天的尕枣儿先是把择好的无核小枣放进大盆里清洗,小枣一般儿大小的个头,都是从树上熟透后自然掉落的,都是从枣海里脱颖而出、受车门掌柜“钦点”的上好极品。就是生吃,无需退核,即便有一丝红褐色软核的存在,和着枣肉一起嚼,越嚼味道就越冲。那味儿生来就是用来回味的,非要从我妈那里问出个具体的词儿来,她一定是吭吭喳喳地半晌,最后还是说出那一句连自己也无法搞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话来,“反正你是没吃过的,说出来,也是没用的。”
清洗过的枣儿倒进海口大铁锅里,用枣柴慢慢煮。枣柴的性子柔,不易点燃,一旦燃着了,那是有后劲的。在慢火慢煮的同时不断地加凉水,锅里的枣子就会由鲜红慢慢变色,就像加重色的红牡丹花头,由浅入深,层层过度,随着凉水不断地降温,枣儿吸饱水分后,逐渐呈现出晶莹的、暗红色的诱惑。这时候,尕枣儿就用柳条大笊篱把枣子搭出来,晾在大盆里。冒着热气的、胭脂红中充满水珠的、皱褶中泛着亮光糖碱的无核小枣,就毫不回避地露出珍珠玛瑙般的可爱。
满溢的煮枣水像熬酽了的罐罐茶,在大锅里翻涌滚动,尕枣儿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这一锅酸甜沁心的煮枣水,把它舀进盆子里、倒进罐罐里、灌入瓶瓶里,一溜儿地摆过去,满锅台都冒着酸濡濡、甜津津的热气,等待伙计们收工后饮用。剩下的枣水用来烫米面,这时候,黄愣愣的小米面早已准备好了。用滚烫的煮枣水烫成黏糊状,晾至半热的小枣倒进烫好的米面中,用一把大炒片小心翼翼地搅拌、和匀。当然米面基本要多于枣子的两倍以上,面是要裹住枣子的,等到烫面与枣子完全融合,相互粘连,彼此渗透,尕枣儿才会搬来大蒸笼,把和好的面团一个个揪成拳头般大小的剂子,再轻轻地揅、慢慢地捏,用炒片操作后还没有调整好的部分,再次精调细整,使得烫面与枣子的比例趋于均匀。每完成一个枣窝窝的造型之前,又在底部中央用大拇指肚摁进去一个小窝窝,以保证枣窝窝的中心部位最先受热,随后蔓延周边,这样的处理,最大限度地杜绝了皮烂瓤生的弊端,而且,蒸出来的枣窝窝会有一种软乎乎、柔筋筋、胶嫩嫩的口感,最后再轻轻地摆放在打过油抹布的蒸笼上,才会上锅。
我妈说,做枣窝窝,除了把枣子煮好之外,烫面的要求也十分讲究。水要“响水”,俗称“牡丹花”的开水,只有那种滚沸程度的水才会把米面烫死,烫死的米面才会有韧性,才会有充分的粘性,烫面稀一分则包不住枣,稠一分也是包不住的,揅狠了太硬,捏快了不匀,放的瓷实会粘在蒸笼里。而这些几近秘笈的细节要求,在我妈的眼中,几乎都是尕枣儿的独门绝活。
车门的蒸笼是和海口大锅配套的,蒸笼上锅,还得需要两个大个子的媳妇抬,这时候的尕枣儿就悄悄地在一边烧火,她既不是车门的姑娘,也不是车门的媳妇,只是一个做枣窝窝的伙计。而在我妈的眼中,尕枣儿比车门里的所有人都牛,牛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车门尕老者。
上了蒸笼的枣窝窝是需要五六个小时慢火焖蒸的。如果掌握不好火候,不是干了、散了就是泥了、溏了。对于火候的拿捏,尕枣儿永远是行家里手。用一根枣柴再随便添加点树皮,灶火门里的火星子忽灭忽亮,火温保持得不急不躁,不烈不熄。如果快要熄灭,尕枣儿就用嘴轻轻一吹,火苗就从柴丛里窜出来,尕枣儿赶紧又用烧火棍轻轻扒拉一下火苗,喷出的火舌立刻就有所收敛。火候尽在尕枣儿的掌控之中,但也需要尕枣儿小心地、耐着性子地去侍候。有时候,突然冒出的火苗把尕枣儿额前的刘海燎去一缕,常常看见尕枣儿拿着小剪刀,在晒枣楼里对着镜子修理被烧焦的刘海。我妈除了羡慕尕枣儿能做枣窝窝,也羡慕她有一面镜子随时都能看见自己。许多年后,我妈依然记得那面仿古的、镂着枣叶形状的木雕菱花镜,在她那大篇幅的描述里,仿佛还能看见当年镜子里的尕枣儿。
听到锅边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时,一般都是枣窝窝熟了的信号,尕枣儿就叫来大个子的抬蒸笼的媳妇。刚刚掀了锅盖的枣窝窝像一只只懵懂无知的小刺猬,那是没有与过外界争斗过的刺猬,又好像压根就是个无刺的品种,也许被大火驯服后的刺猬就是这般模样,乖巧得叫人无处下口,香甜的味道顺着厨房门,一溜烟散发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枣窝窝的出现仿佛整个孔寺都变得平和而安详了起来。
尕枣儿做枣窝窝又叫“溜窝窝”。溜窝窝的时候,她总是先要洗漱打扮一番,拿出车门尕老者从金城买给她的那面木雕菱花镜,把火苗燎焦的刘海逐丝逐根地修剪。每当修剪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车门尕老者那张永远严肃而慈爱的脸庞,在镜子里忽隐忽现,忽远忽近。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为这,她常常把没燎焦的发丝剪掉。她知道,在车门,她是终究要被嫁出去的,总有一天,她是终究要离开车门的,她一想到要离开车门她的心里就紧张,她不知道去哪里,她的心里舍不得晒枣楼,舍不得车门。每每这时,她开始有了一种被逼离开的担心和忧愁,菱花镜里常常看见泪光点点的自己。
车门的伙计多半都是车门尕老者收留的外乡流浪汉,有的是被饿晕在家门口捡来的,包括尕枣儿。这些伙计们长期在车门干活,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车门尕老者就张罗着给他们打庄窠、盖房子,娶媳妇,独立门户、成家立业。久而久之,伙计们大多都改姓换名,都随了孔掌柜的孔姓,他们虽然独立门户,但都以亲兄弟相互对待,也都成了孔氏子弟。
孔氏子弟辈分不乱,孔氏内部不通婚。尕枣儿是车门尕老者按照女儿对待的,故辈分低其一辈。后来,尕枣儿也有了孔家正式的姓名,但谁也没有叫过她正式的姓名,正式的姓名往往被忽略,大家叫尕枣儿叫得顺溜,渐渐地庄子上的人把尕枣儿那个孔氏正名忘得一干二净,连我妈都记不起她叫什么来着。
尕枣儿已经到了出嫁的时候了,车门尕老者几次三番地张罗着给她找婆家,而尕枣儿就是不嫁人。她除了做枣窝窝,除了在晒枣楼里整天和枣子泡在一起,不许提相亲的事。
尕枣儿不嫁人的消息一夜之间传红了整个孔家寺,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还凭借想象臆造出了像模像样的故事情节。故事从村庄的西头传到东头,情节又增加了一半,内容又丰富了一半。有一天,加工完整的故事终于传到车门尕老者的耳朵里了,尕老者有了第一次的失眠。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是真正谈论尕枣儿的终身大事时,尕老者的心里总会产生一股莫名的失落。尕枣儿的婚事一搁再搁,一拖再拖,时间长了,谁也不好意思再提这件事。尕枣儿不出嫁的疑惑如云雾般缭绕在孔寺的上空,仿佛一下子都成了全孔寺人最熬心的一件大事,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都在悄悄议论着这个公开的秘密。
伙计们来自五湖四海,最后都随了“孔”姓,唯有一个叫陈新庄的伙计迟迟不随车门掌柜的姓。有事没事就找尕枣儿套近乎,而尕枣儿见他如见瘟疫,这件事在车门也像一股风般的传开了。人们见了陈新庄就开玩笑,“新庄、新庄,怎么不随掌柜姓啊?”新庄也不回避,他的回答比问话的人还要粗鲁,还要理直气壮。他常常回击:随了孔姓能娶孔家的丫头做媳妇吗?这样的回答常常让挑衅的人无言以对,私下里还对这个异姓的外乡人悄悄揸大拇指头哩。一时间满孔寺的人都在为尕枣儿不嫁人,陈新庄不随孔的事忧心死哩。
有一天,车门大院里突然乱做一团,车门掌柜被一群戴红袖章的人五花大绑,拉到了村委会的戏台上开展批斗。大地主的帽子高高地戴在了车门掌柜的头上,车门尕老者的脖子上吊着一块很厚很脏的铁板,脖子勒出了鲜红的血,一绺一绺沁在脖颈上。孔寺多半的伙计都是车门尕老者从生死线上救来的,“红袖章”们让那些伙计们提意见,让他们敞开心扉谈,尕老者是怎么剥削、怎么虐待他们的。伙计们个个都像没有嘴的闷葫芦不出声,其实大伙心里都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都是车门尕老者捡来的,能有今天的日子尕老者就是再生父亲,面对自己的亲人受冤枉,受折磨,还让提意见,怎么能说得出口啊!
批斗即将要结束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个陈新庄。他大声野气地从下面喊叫说,他在车门受了天大的委屈,“红袖章”就让他走上戏台来讲,陈新庄一蹦子跳上戏台就开始说,他说他在车门吃枣粑噜(枣窝窝)吃出胃口病来了。红袖章心里大骂:妈的!老子到现在还都吃不饱枣窝窝哩,你还吃出胃口病来了?妈的!真是条毒蛇。
批斗终于结束了,车门掌柜被伙计们抬回了家,天还没亮的时节,尕老者就咽气了。为尕老者穿寿衣的人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几经努力才掰开了攥紧的拳头,原来手心里捏着一枚尕枣儿。
尕老者死去后,第三天的夜晚,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孔寺村,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弄清楚火光来自晒枣楼时,赶着去救火,而人们刚到时,晒枣楼早已化为了一堆灰烬。尕枣儿连同晒枣楼一起化作了一堆带有浓郁的枣香味的灰烬,被风一吹,香气四溢。我妈说,那香气弥漫在孔寺村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许多年以后,那香气还像一团看不见的白云彩缭绕在孔寺村的上空。
自从那时候开始,孔寺的枣树突然大片大片地生病,不结枣子了。即便是有些树结了枣,味道突然变得古怪难吃,甚至大片大片地枯死。最难以捉摸的怪现象是没有枯死的枣树,树上也按部就班地结枣子,满树的枣子看上去各个颗粒饱满、色泽鲜艳,但摘下来掰开一看,里面全是黑蛆,要想从满树的枣子中选择出一颗没有黑蛆的枣子,几乎是要大海里捞针。后来,人们干脆就不收枣子了。秋天的时候,村庄里再也听不见打枣的声音,再也看不见枣子丰收的景象,感觉整个村庄突然变得凉飒飒的。
自从尕枣儿和晒枣楼一起化为了灰烬,车门里再也没有做过枣窝窝,庄子上的人也不再做枣窝窝了,似乎这个以枣为荣,以枣为生的村庄一下子失去了枣魂。人们谈枣变色,谈枣窝窝更是心有余悸。村庄上谈论最多的话题成了陈新庄,不知不觉中,陈新庄的名字被“枣粑噜(枣窝窝)”悬溜溜地代替了,连同他的后代都成了“枣粑噜”的代名词,庄子里,再没有人再也想起他们是有姓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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