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月,我终日让一些苦涩的、金黄色的酒勾兑着时间。有时我望着透明的杯子许久,开始迫切地希望这座城市下起雨来。
再后来,我只是在昏昏沉沉,黑暗浮上眼睛的片刻,看见一团白雾样的东西从桌子上升腾,徐徐散去。
于是我做各式各样的梦。我似乎在中世纪的北欧城市里冒雨游荡,有人在海湾里裸体奔跑,乌鸦或是鸽子在天空盘旋,教堂里的钟塔静默偷窥我,酒吧里、橱窗里的光亮次第照亮我,黑皮肤、白皮肤的人群穿过我。我多么想朗诵一首诗,属于我梦中穿行过的城市里伟大诗人们写的诗。我想大声地朗诵,扯着嗓子通红了脸朗诵,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张嘴发不出一个字母或是拼音。我仿佛成了一个婴儿,我看见闪着金光的高大的佛在陡峭的山崖上诵经,我纯真地望着他,他笑着看我,笑着把我从高高的山崖上用手指弹下去,我感觉到风,感觉到自己的坠落,感觉到恐惧和疼痛,我奋力地想逃脱下坠的轨道,我摇动自己的胳膊想要飞翔,可我只能下坠,下坠……
近来我时常关注测量珠穆朗玛峰高度的新闻,可能这和我的专业有关,也可能是我喜欢登山(虽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攀登珠穆朗玛峰)。对于测量珠峰高度的仪器我甚是熟悉,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也拿着全站仪、GPS 或是觇标在山林里、河岸边穿梭。我清楚地记得冬日的汉江流水以及两岸凸起的怪石。白雾弥漫深处的灰色村庄显得格外幽静,甚至说有些诡异的瘆人。路上没有行人,屋舍大多废弃,只有砖瓦、钢筋、水泥包裹的二三层小楼在密林深处吞吐出幽深的灰云来。
我始终想不起我到达那个村庄时是清晨还是傍晚。沿着柏油路走了一个小时或是更久,车驶上一座石桥。石桥两侧的人家门前似乎都在晾晒些什么东西,好像她们都穿着民族服装。我可能记忆混乱,也许并没有,只是我把现在居住城市的人的服饰强行装饰于她们身上,给她们戴上银耳环,玉手镯,五彩的衣帽罢了。
当然,这并不重要。我写的不过是流水一样的东西,就如同我这流水般的性格。有时候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有时候我又似乎永陷于换位思考的困局中,总不能置身事外地看待发生的、了解的或是不甚了解的一些事。为此,我的女朋友曾不止一次说我是个滥情又自私自卑的人。她这样说的时候正弓着腰洗菜。那是晴天还是雨天?我来到这座城市多久了?
后来,车子越过石桥穿过村庄越往山里拐,我目光所及全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在随风摇曳,间或听到远处水流奔涌的声音。司机嫌太闷,一边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是那种嘈杂的、庸俗的噪音)晃动身子,一边侧身问我有没有烟。他甚至懒得挤出一丝笑容,仿佛他就是项目经理(尽管他只是个给项目经理开车的)。但给领导开车无疑增添了他的气派,我们都见过项目经理在局长司机面前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仿佛祈求吃食的模样,所以偶尔送我们这些普通员工出去一趟也让他极为不爽(在离开项目部之前他就脸色阴沉,语气不悦,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
妈的,他妈的,去他妈的傻X。我在心里咒骂着,脸上却是春风一般近乎巴结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恶心)抽出一支云烟(23 块一包,我平常都舍不得抽)递给他。
现在,他问我还有没有烟?傻X 吗?难道离开项目部之前递烟的时候他看不出还剩多少根么?我倒不是小气,虽然穷,也不至于说舍不得一根烟。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后排的小虎已经谄媚地把烟递了上来,我就将自己欲扒开安全带从口袋取烟的手缩了回来。
小虎也适时地给我递了烟,我朝他微笑,暗自感慨他的人情练达,却不免觉得可怜。我的滥情又开始酒精一样涌入血液,水流一样奔涌。我到底惋惜什么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价值观,我不能强加自己的想法给别人。尽管他首要的目标是取代我。
可说实话,我并不愿当什么劳什子主管。
准确讲,这个项目部几乎没人乐意我当这个主管,大家可能都觉得我不配,就连我手下的小虎小张等人也觉得我不配,项目经理更是。他们凭着经验和年月蹚出自己的路,又怎么会看得上我?当然,施工队的建筑工人对此毫不在乎,他们的工长们说不定还会很高兴遇上我这个过度良善,没有丝毫经验的新兵蛋子。
不过我不在意,要我当我就当,不当也可。
要建的骨料场离项目部太远,我就在这个幽深的村庄附近下了车,在一块浅滩上建了基站(从项目部引点过来距离太远测量误差太大,不得已只能在这儿建站),和司机奉承了几句他们就去骨料场了。我好像也跟着去了?
应该不会的,基站需要人看守。那我怎么会记得那个骨料场的轮廓呢?是在翻过一个山坳口,两侧的山全是沉积岩铸造的骨骼,外骨骼的肌肤上密布一层墨绿的植物。公路在半山腰,路很窄也很颠簸,途中遇见了一位老人还是两位呢?若是一位的话,他应该背着个布袋在一块大石上歇着,吧嗒吧嗒抽着老旱烟,吸一口就涌出浓重的烟雾来。我望着那团灰色的烟雾出了神,莫名其妙地说怕是今天要下雨。若是两位,那就是还有一位老人在放羊,羊群在田野里悠闲地流动。应该是这样的。
且让我再赘述一下那位坐着歇息的老人。他脱了布鞋坐在石头上,那个石头就在拗口处,往南视野猛然开阔,骨料场就在附近,汉水从中穿过,隔岸的村庄桃源一样宁静,有一缕缕炊烟、一丝丝云从村庄的心脏中蹦出来,细看好像有小孩在阡陌上走过,喊着“姐姐,你慢点走”。往北就是崎岖的山路,密林遮住视线,一时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哈哈,你们是否已经在脑子里不自觉的构建了这个村庄?应该不会的。对不起,我的叙述能力太浅薄,无法将你们带入这个环境,这就是流水一样枯燥的记忆,何况我还记不大清。我应该是守着基站,旁边有个巨大的废弃的水车,还有个锁已锈蚀的房子。我预言的雨似乎真的要下了。水面最先感知,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入水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涟漪。接着是风,风潮湿又阴冷,开始侵袭我的阵地。我急忙把塑料袋套到基站上,这应该是测绘人融入骨子里的意识,仪器比人重要,雨雪天一定要保护好仪器。
老头一定坐在那块平滑的石头上,将布鞋脱了放于一侧抽过烟,我也没有去骨料场,我在坳口下车,还同老汉讲述了我的大学岁月,老汉听不太懂我的话,我也不太能听懂他的方言。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甘肃的。那很远呀,伢子。他说。是的,确实很远,我已经一年没有回家了。我说。我的女儿女婿也在甘肃,女儿嫁到了甘肃。他说。
是的,我想起来了,就是因为他的女儿嫁到了甘肃才让我觉得亲切,老头的胡子也让我想起我的爷爷,若是清晨,爷爷一定在熬着罐罐茶(谈起罐罐茶,奇怪的是我永远都熬不出爷爷熬的那个味道,尽管我用了同样的枸杞、红枣、茶叶、桂圆等),讨论村里的人或者回忆他的往事。
守护基站又是什么时候呢?幽暗的村庄总让我心有余悸,我不能撒谎,我太胆小了,完全没有表现出唯物主义者应该有的样子。不知怎地,印象里那个村庄总比其他地方暗一些,遮天蔽日的暗。所幸基站是要建在开阔的、信号不受影响的地方,否则我真的不会单独留下。
水车旁是从江里抽出来的砂石,干透了一点水份也没有,像坟头一样堆着。我漫无目的地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基站安好后我给小虎打了电话告知基站已经可以用了,他到骨料场后打开流动站,一定要接收到的卫星多了测量才更准确(具体要多少颗卫星我已经记不得了,似乎是十五六个,当然越多越好),还告知了他一些测量地形时特别需要注意的地点,并强调在特殊地形处编号要不一样,不然回去在CASS 上导出来的点乱七八糟,后续土方量计算又得推诿扯皮,还不如一次就测好,加之负责内业的姑娘没去现场,可能不知道怎么处理(何况姑娘谈恋爱了)。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叮嘱这么多,小虎虽然比我小四五岁,但已经在工地干了六年多,经验老成,比我懂得多。
挂了电话我伸出手试了试风,想感受它的力度。显然这点风对基站构不成威胁,我便慢悠悠走向江边。有时我弯腰拾起纹路好看的石头装进口袋,有时百无聊赖地打着水漂。也是这时我发现了砂石里有一个已被撕开的避孕套外包装,那堆砂石有被人躺过的痕迹。我开始脑补一对男女在此偷情的场景,这让我口干舌燥。妈的,出来忘带水了。
我观察周边地形,虽然这个村庄已经很久不住人了,这周围也全是大山和江水,不过砂石堆积的这一块地方可是正空旷。我不由得想象女人呻吟的声音在这山林里回荡,男人冲刺的劲力如同昂首扬鞭的将军,他和她在此冲锋陷阵,左冲右突。金戈交汇的声响随着江水悠悠地飘远。
我一股脑将兜里的石头全部抛出,也许他们偷情的体液就喷洒在这些石头上。
冷静后我想也许人家开着车(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大学老乡讲过他们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泳时看见一辆皮卡车在有规律地上下,他们就潜伏到一堆细沙后面,后来看清是镇上理发馆里的女人和超市里的王老板抱在一起啃来啃去,女的腿像八爪鱼一样攀着男的腰,那男的腿毛很粗),借着车的掩护在这砂石堆上躺下来做爱。或许是一辆皮卡,或许是一辆轿车,总之正好可以阻挡住被发现的可能。我凝望着那堆砂石许久,想象偷情的女人可能做爱时极其热烈,男人或许招架不了她的热情。女人那两瓣玉一样洁白的屁股像两个耸立的小岛,石头硌着她柔滑的肌肤,动情时富有弹性的皮肤甚至会将碎石整个包裹进去,身体开始泛红,汗水雨滴一样的沿着玉一样的身体滑下来,如同清晨荷叶上的水珠,饱满欲滴。她变换个体位,男人看见她未褪尽的衣衫上粘满了砂石,他开始颤抖,迎着风,在开始涨潮的水浪声中一泻千里。
有时候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烟抽太多,一阵恶心翻涌着。我蹲在马桶盖上,手机的光亮明晃晃地刺眼,有一轮巨大的、飓风吹得表面千疮百孔且永远流动的星球冲向我,但不吞并我,它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我太渺小了,我只能看着它的表面永远流动的无数个巨大的漩涡永不停歇的把我过去的经历一下下卷进去,又一下下地吐出来。我不敢盯着那些漩涡,又不得不看着漩涡的深处,无边无际的黑暗,所有的东西都是暗的,没有一丝光。
一阵困意浮了上来,透过窗户看见的山脉顶上白雾笼罩。后来我好像梦见洁白的玉石、碧绿的石头、两具白骨压在一起。奇装异服的外星人聚在酒店里,霓虹闪烁,舞池摇曳,他们在吧台讨论诗歌、文学和性爱,啤酒永不枯竭地从酒窖里涌出来,还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在教堂里演讲,底下是黑压压的没有身躯只有头的人或是怪物。一颗粉嫩嫩的蜜桃从天空掉下来。
洪水漫卷着塑料袋、红皮鞋、衬衫之类的东西涌进巢穴或是金字塔一样黑暗的空间里。那些外星人看着洪水叹气,将伪装成人类模样的外衣剥落,集体乘着飞船离开地球。他们的飞船就泊(准确说隐匿)在金字塔尖。在飞船离去的刹那,金字塔逐渐坍塌。
奇怪的是,奔波了一天,身体觉得疲乏,脑子却格外清醒,半夜我甚至还写了一首诗。八个人混杂的房间里脚臭味、呼噜声、老鼠嘶嘶的响动声、工地上机器运转声、卡车来回运土的声音搅拌在一起,像是将冰箱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杂烩成一锅,像破抹布未洗的味道,搅得我的肠胃一阵阵恶心。
我实在装睡不下去,睁开眼睛看见月光皎洁的倾洒在屋子里的水泥地上,还有未清理的污水缓缓流淌着,装仪器的红箱子、劳工鞋、酒瓶、水杯、衣服、毛巾、牙刷、洗发水散乱摆放着。月亮悬在对岸的山顶,和我一起看着沉积岩像石油一样黏糊糊地流动,然后与一群只有头的怪物搅和在一起,石头里血渗出红色。
我想我是病了,或是魔怔了。我开始后悔自己莽撞地踩过山林的角角落落,更不应该在看似平坦的地面(实则是坟墓)上撒那泡尿。要不是业主专门派人指出哪哪是坟墓(统共有三十多座坟墓),只怕我都得指挥挖掘机将人家的祖坟抛开。
姑且让我将当时写的那首破诗放到这儿吧:
洗衣机逆时针旋转,连绵的山脉只剩下轮廓。
太阳从汉江里爬出来的时候
孤山是湿淋淋的暗淡。
石头像是得了重感冒;吐出血。
实话说那段日子我太累了,这样一个能在十一点左右就睡觉的机会于我实在太奢侈。可我浪费了它,我甚至一直醒到天亮,难能可贵地去吃了叶师傅做的早餐(虽然只是简单的包子、咸菜和鸡蛋汤)。我说叶师傅原来你每天五点多就起床了呀,辛苦了。叶师傅有点惊讶,他的声音带着女性的柔美,但不娘气,是个善良的人。问我说你小子昨晚加班了吗?我说没有。那你怎么知道我五点起床的?我说我没有睡着,失眠了。你小子是不是想媳妇了?叶师傅笑着说,手上还在包包子。我说那倒没有。你呀得注意身体,多吃点饭,改天我偷偷给你做一碗红烧肉吃,他笑着抬头看了看我,接着又低下身子包包子。我端了饭碗,夹了咸菜,拿了俩包子离开了厨房。
平素我不会站着吃,但那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一只手拿着包子,一只手端着碗。房东戚老头已经在院子里用柴禾拢了一堆火,噼啪燃烧着。戚老头见到我,揶揄说:“哟,领导起这么早呀。”我不去反驳他的称呼,尽管我早已经纠正过多次我不是领导,但每回见到我,他总是领导领导地叫。或许他见了每个人都如此称呼,我便不再纠正他。
我和戚老头说,你给你儿子还有村里其他组织闹事的人说说,阻工可以但是不要打人,或者说不要打我,我就是个打工的。大学毕业就跑到这山里,我也是农村长大的,理解你们,谁不喜欢钱?
戚老头笑嘻嘻地说,怎么敢打领导呢?他们干的啥我也不知道呀。
这笑容像一把刀,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X,说的都是屁话。我懒得再和戚老头纠缠,转身就朝屋里走。他在我身后笑嘻嘻地喊,领导不再烤烤火了?
我简直想把手里的鸡蛋汤泼到他头上。
当然有些事是阻止不了的,比如打架。
那段日子针锋相对已臻白热化。这么说吧,走在路上要结伴而行,落单就有可能被困住。
阻工是每天必会发生的事。老头老太妇女小孩成群结队走进工地,有的将竹竿伸进正在运转的机器里,有的直接躺到卡车必经的路上,更有胆大的要将胳膊伸进运转的机器里,施工人员不得不关停机器。我们只是打工的,他们明白或是不明白都会闹事。我们可不愿看见别人的胳膊和砂石搅在一起,造一些血肉模糊的砂石料出来。
每次阻工都要记录,何时开始何时停止、发生了什么、损失了什么,这都是钱,耽搁工期就是耽搁钱。
起初,我还用手机拍摄记录,直到有人冲过来要摔我手机。我一溜烟跑掉了,我知道他们真的会摔手机。项目部经营科的小刘不仅挨了打,刚买的手机也被扔到山崖下。我可经受不起。冲过来的人体态肥胖,脸上的横肉像猪大肠层层叠叠垒在一起,他追不上我,只好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冲我喊:“他妈的小杂种,老子让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赶紧抬头看了看太阳,依旧那么耀眼,像一团拢在天空的火。太阳后头隐着戚老头的身影,他手里仿佛还举着一把镰刀。
当天晚上的会议已经不再讨论工作怎么安排如何落实,阻工的事已经报警,当地派出所民警也没有办法,每天例行公事来一趟,然后就乘着警车沿着山路回到镇上。民警在时村民坚决不闹事,民警一走,他们就谈笑着从山顶走下来,小孩觉得甚是好玩,一溜烟跑下来,卷起来的尘土尾巴一样跟在身后。女人们甚至还会精心打扮一番,头发焗了油,松散地披着,脸上擦了粉,浮在黑不溜秋略显松垮的皮肤上。她们已经不算是阻工,而是把这每一天当做赶集一样的热闹活,欢欢喜喜,一路结伴游来。男人们就在山顶观望着由他们的女人、孩子、父母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奔赴阵地,一有风吹草动就汹涌奔来。
会议结束后安排了几位钢筋工去厂子里连夜熔断了54 根钢管,一分为二,总共108 根,包括叶师傅都有一根。领导们决定,一旦再闹事就开始动手。
我又想起大四那年实习时,我师傅讲过的往事。他是个顶好的人,耐心传授我经验,教我怎么更好地与人打交道。实习结束那晚,他专程开着电动三轮车去附近的城中村里买了酒、花生米和凉菜。我坐在他旁边,觉得夏日的凉风如此惬意,我甚至在未离开前就已开始怀念那段日子,我更是觉得工地生活也挺好,虽然免不了偶尔或是常态的半夜两三点在工地迷迷糊糊测量点位或放样。
其他人也来为我送行,我有点热泪盈眶。他们说我是个好孩子,会有光明的前途。在那样的场合下我相信了这句话。师傅说我要准备承担起责任,因为总有一天我不会只是个小跟班,只是个测量员,我一定会先成为测量主管或是队长,然后成为科长,再成为总工。现在,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我没有走这条路。
好吧,我又扯远了。
那晚酒过三巡,我记得师傅稍微喝点酒就会皮肤泛红,他有点不舍我的离去。我说我还得回学校写毕业论文,而且毕业后说不定会分到同一个施工分局,继续当他的徒弟。师傅却说还是要独当一面呀。后来有人说我师傅昨天已经被任命为测量总工,三个月连升两级,分局第一人呀。我由衷觉得开心,师傅说干嘛提这个,喝酒喝酒,都在酒里了。
我怎么又扯远了?
师傅说他们也遇到过阻工的村民,都是同样的套路。他们领导极其果断,从外面找来一帮人,各个身形彪悍,统一穿黑裤黑T 恤,每人每天三四百,要做的就是站成一排,什么话也不说,有人闯就架起来扔出去。
我们刚来这个村庄时,局长专门嘱咐过项目经理要和当地人搞好关系。他隐藏的含义应该是黑白两道通吃,强龙不压地头蛇,但项目经理没听,或是听了也没用。一期工程实在太紧,努力抓建设都赶不及,哪有闲工夫应酬。
现在我们每个人都领到了钢管,我马上想起师傅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便给他打了电话。师傅很忙,他一边吼着同我说话,一边指挥着工人干这干那,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快要遮住他讲话的声音。过了许久他可能忙完了,找了个僻静地,突然间安静了许多。他说,你躲得远远的,发了钢管你就拿着,但是绝对不要参与打架。
后来我们又寒暄了几句。我说我当了测量主管,师傅说你小子可以呀,毕业四个月就当主管,我可是花了三年才当上的,我就说你小子前途无量呀。我也不知道说啥,师傅说又有人喊他,先不说了,我们就草草结束了对话。
第二天清晨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闹事的人开着轿车直直撞上了正在拓宽山路的挖掘机。厂区里机器运转的声音戛然而止。戚家兄弟一行五六个人从轿车上下来,围着挖掘机师傅老范找茬。老范说你们不要堵我,我就是个打工的,我都不是这个单位的人,想要钱你们去找项目部。但那群人还是围着老范不让走。
渔船顺着水流沿江而下,群鸟掠过江面飞往对岸的山,施工队的师傅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活,远远看着调度部的小崔领着二三十人风风火火地往现场赶。
路过藏着钢管的集装箱,有人问小崔要不要拿钢管,小崔摇了摇头,说待会儿想办法把他们引过来。又往前走了一段,小崔原本阴沉的脸上已经换上了无比热情的笑容,他仿佛没有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气息。我看着他一个人走向戚家兄弟,殷勤地递烟点烟,仿佛和他们向来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这一段山路本就极其狭窄,过往的车辆排成了长龙,车主们都下了车,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有了看客,戚家兄弟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可以说是得意洋洋。跟小崔一起来的人见到戚家兄弟的得意样个个气得牙痒痒,他却跟没事人一样,热情地邀请戚家兄弟到集装箱附近坐下来慢慢谈。
我突然觉得很陌生。无论是小崔还是这片我已经踩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厂区。我记得初见小崔是在一个雨天,项目部人员还未齐备,每天都在陆陆续续进人。小崔很自来熟地拿过来一个木凳坐我旁边,雨水在泥泞的院子里汇成一条细流。他给我递了根烟,接着开始讲起他在以前项目上的事。他轻易便看穿了我的不适应,问我说你是第一次离开熟人到新项目部吧?我很惊讶,问他怎么知道。他笑着说,都写在脸上了,怎么看不出来。小伙子,新项目多好呀,你可以闯一番事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能有啥成就。不得不承认,他很能说服人,和他交谈了一番我确实慢慢从失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所以现在,当我看着平日里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小崔突然显出他微笑着的狠戾时,我仿佛不认识他。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工地上活得就像个傻子,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偶尔讲出口的牢骚话都能传到项目经理的耳朵里。虽然这可能和小崔无关,但那群每天晚上聚在一起喝酒的人,谁又能知晓在笑着聊完天后不会转身就进了项目经理的屋子呢?
而我一直无比信任的师傅,在快临近春节的前夕,在我准备回家过年前夕说分局通知我来这个村庄建场。我问师傅说这快要过年了,不能过完年再去么,师傅说局长已经下了批示让我这一两天就动身。我清楚地记得师傅说你去了就是先装个样子,无非是告知业主,我们人员设备已到位,到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此刻我终于明白师傅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来这儿根本就不可能回家过年,他们只是在分局命令下达需要抽调一个人时觉得我是最不重要的。
我在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面前愣神回忆起这些往事,我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笑,变得恶心。
那个清晨太阳是如此炙热,只是清晨,江上的寒气就被暖风烘烤地透彻。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火炉里像烤鸭一样被翻来覆去地烤。我甚至嗅到自己皮肤焦了的味道,油脂开始从体内溢出到皮肤,滴到火中爆发出更大的火焰。
后来呢?
后来我离开了半山腰的山路,和工人们站在一起居高临下的观望着。带头闹事的人没有忍住说了句脏话。是他妈的还是狗日的?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小崔等的就是这句话,准确说等的就是一句脏话,无论是哪一句都可,只要那人忍不住喊出来,小崔就可以招呼人动手。小崔明白戚家兄弟不敢也不会离开这条山路,他们或许早已打探清楚集装箱里藏了钢管,谁也不想被钢管往身上招呼。
可能他们在试探,因为他们见证了他们的先遣部队无数次的凯旋,因此也就觉得我们不会动手。
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这几个人的样貌。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不正常,像是一种遗传病,有的是左眼有的是右眼,总之有一只眼睛里覆着一层浓稠的白,瞳孔没有任何光亮。房东戚老头的儿子亦是如此,不过他体格健壮,顶着一头和郭德纲一样的短发。
脏话一出,小崔原本笑着的脸霎那间骤变,他冲上去一脚就踹倒那个骂脏话的人,其他人也跟着冲了上去。似乎有无数的脚朝那人身上踢去,他的兄弟几个吓得浑身哆嗦,面色惨白,没有人敢去拉架或是参与战斗。他们呆呆地伫立一旁,像什么呢?
像我。是的,我们很像。
小崔等人也不知道踢了多久,有人说再打就打死了,他们才罢手。我不记得谁喊出来的,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总之那句话出来,原本喧嚣如水沸开的场面突然就安静下来,只听到不远处湍急的水流声和欢快的鸟鸣声。
小崔停手后,原本阴狠的脸又换上和煦的笑容。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口袋里掏出半包中华烟。他粗略地看了一眼烟的根数,全都抽出来,一根一根地给旁边站着的戚家兄弟几个发。那几个人的面色苍白,小崔给他们点烟时他们挡风的手止不住地哆嗦,点着之后他们似乎也拿不稳,仿佛那根烟突然间就有万斤重。
除了站在一旁哆嗦,自始至终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被打的人躺在路中央一动不动,没有人管他,他也不发出声响。我以为他是死了,工人师傅说怎么可能,他只是在装死,好讹更多的钱。我环顾四周的工人师傅,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抽着烟不停地点评。有的说小崔真的猛,有的说小张也不孬,如此种种。
项目经理匆匆赶来,他没有看地上躺着的人,也没有看哆哆嗦嗦的戚家兄弟,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小崔这是怎么回事?小崔笑嘻嘻地说,不知道,我们下来的时候这人就已经躺着了,可能是癫痫发作了。
项目经理说那你们怎么不打120 呢?毕竟是在咱厂区,而且都是熟人,怎么能看着不管呢?
小崔笑嘻嘻地说,要不说您是领导,我们就考虑不周,领导您多批评。
江上起了一阵风,刀子般刮过来,刚刚出过一身汗的戚家兄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项目经理看了看他们说今天怪冷的,要不咱们去项目部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戚家兄弟赶忙说不了不了。这时,躺在地上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疼痛喊出声,他并未走远的兄弟们齐齐回头看了一眼,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很快走远了。
戚家兄弟几人走远后,我们被召集站成整齐的好几排,听项目经理啰里啰嗦说着一些没有用的废话,具体说的什么其实我们没有人在听,大家的目光都在一会注视着躺着的那个人,一会注视着山顶马上汹涌而来的大部队。
果然,那人的父母哭喊着“我的儿呀,我苦命的儿哟”从山上颤颤巍巍地走下来。他的妻子最先到来,她没有哭,只是以我们所有人都没料到的速度迅捷地扑到项目经理面前,极用力的扇了他一巴掌。这着实把我们震惊了。这个女人刚路过喋喋不休训话的项目经理,看行经路线似乎是去看望她丈夫。没曾想她突然间转过身来朝着项目经理就是一巴掌,紧接着揪住他的衣服,手抓烂了他的脸。很多人冲了过去,奋力将女人扒拉开,女人又很快挣扎着朝项目经理冲过去。这时候山上的大部队已经全都到了。咒骂声络绎不绝,推搡着如潮水般没有方向的涌动。有人已经将项目经理护在最后面,场面就像止不住的洪水,声势浩大,汹涌不息。
不知道民警什么时候到来的,大家都无暇顾及。彼此纠缠在一起,揪耳朵,扯衣领,拳打脚踢,各式各样。
民警看事态近乎控制不住,赶忙掏出枪朝天空鸣了一枪。
我不愿意再赘述那天枪响之后的情况了,只觉得太累了。我想喝口酒暖暖身子。仿佛枪响之后的那个下午极其平静,是那段日子里热火朝天干活的片刻歇息。我几乎不记得那个下午我是如何度过的,也许是沉沉睡了一觉,又好像我是和其他人一起离开项目部去了县城的洗浴中心。
实话说我们已经几个月没有好好洗澡了。现在是阻工的谈判期,民警、业主、项目部领导、阻工代表们齐聚在项目部开会讨论怎么好好解决这事。工地像被按下暂停键,静悄悄的,只有尘土被风漫卷着,在厂子里飞旋。我们便趁着这个空档离开了项目部,去了县城的洗浴中心。
洗浴中心在一个很深的院子里,它的招牌毫不显眼,共四层,每层的窗帘都掩得严严实实。小崔他们轻车熟路地和服务员打招呼。一楼弥漫着蒸腾的热气,几乎要让人缺氧。中央是一个宽大的公共浴池,两侧是一个个被隔开的单独的淋浴间。
从小崔他们的神情里我能看出,这不是个只洗澡的地方,上面几层楼都提供一些特殊服务。小崔坏笑着问我洗完澡要不要上去躺一会,捏个脚什么的?我说不用了,我去看部电影。他说随你,我们走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看着他们披着浴巾,结群在女服务员的引领下,消失在二楼的拐角处,我想起元旦前夕来找我请假的小张。我问他是要回家吗?他说不是,只是在工地太久了,男人嘛总有点生理需求,我又没有女朋友,那就只好找个小姐泄泄火。他说这话的时候,刚从工地回来,眼镜片上还蒙着一层白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层白汽让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堵什么东西,我没有办法打破它。尽管在工地我已经见过了太多腌臜事,也明白工地上的大老爷们出去找小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是小张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时,我仍然觉得震惊。他适时地给我递了根烟,慢悠悠地说,李总,我们不像你,你有女朋友,我们没有,出去找个小姐泄泄火多正常,你不要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罢他缓缓吐出一口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没有明确回复他请假的请求,只说记得给仪器充电。
现在,我看着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的小崔他们,脑子里想象着那天晚上泡完澡的小张躺在宾馆洁白的床上,等待着一位打扮妖娆的女人前来。他还刮干净了胡子,剪了头发。女人来了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扒光女人的衣服,迫不及待地进入,冲刺,喷涌。他或许还会抽打女人的屁股,他要将工作的不爽在身下女人的屁股上发泄出来,他骂那女人婊子、骚货。完事后又变得温柔,从钱包里取出钱,或是直接扫码转账,钱到账后就大骂一声滚蛋让女人离开屋子。女人摇着屁股瞪他一眼,临出门还会说大哥以后有需要再联系哦。小张也许会想举起烟灰缸砸过去,女人骂着说他妈的,神经病,罢了扬长而去。
这样的景象在我脑子里逐渐漾开,像一朵在暗夜里快要绽放的花朵,而我正好目睹了花朵绽放的全过程。人一旦经由这些充斥着欲望的场景在脑中盛开,便会不自主地任由更多欲火在体内熊熊燃烧。
不可否认,当我想象完小张找小姐的场景后,我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在兰州中川机场接我回家的黑车司机,我看见自己坐在黑车司机的旁边,听着他一路唾沫横飞自顾自地说起一群从乡下到县城陪读的少妇。她们每天给孩子做过晚饭后,就把孩子锁在屋子里,而她们会拾掇得花枝招展(穿紧身的皮裤,涂抹艳丽的口红,蹬着锃亮的皮鞋),相约着结伴到一群男人的出租屋打牌,输了脱衣服,最后自然而然的像兽类一样(司机说的是“像一群驴一样”)不分彼此的性交,在欲望褪去后的第二日清晨只能扶墙离去。
当然,我还能想到更多这样的事。比如项目部的一位已婚少妇和一位已婚男人偷情的故事。只是抱歉,这澡堂实在太热了,我觉得口干舌燥,热浪简直要使我晕厥。所以我没法再和你们继续讲述这个偷情的故事,只好裹着浴巾匆匆擦干身上的水珠,窘迫地遮掩着自己勃起的下体,慌乱离开。
那天看的什么电影呢?算了,这不重要,它定然没有吸引我全神贯注地看完,闪着光亮的荧幕上闪烁的是妩媚妖娆的小姐和项目部的已婚少妇。她们光滑白皙的身子像一本塑胶相册被来回翻动,只是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许是胶卷被曝光的缘故,显现出的形体像是一具具紧紧缠绕的白骨。
电影结束后我在县城里乱逛,天色阴暗,北风呼啸。在县医院对面的山顶上有座庙,很长很长的阶梯一直通上去。我望着那排长阶梯、那座庙,雪花白皑皑落在庙宇的瓦片上、郁郁葱葱的树木上。
我仿佛听见寺庙里香火燃烧的声音,敲钟的声音,是否还看见了脸被冻得通红的初中生们,洋溢着青春的笑容从我身侧经过呢?
没一会,小崔打电话让一起吃饭,我们去了河岸边的一个餐厅吃火锅,除了司机外,其他人都喝了酒。火锅汤料在不停翻滚,升腾的热气和吐出的烟圈不断上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红晕(让我想起悬挂的大红灯笼),小崔被围在中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阻工的一些细节。天色渐晚,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着两岸次第亮起的路灯,远山的云雾渐渐退至山顶,堤岸上人群来来往往,周边住宅楼里的房间逐渐射出一缕缕亮光。
一阵风穿过半开的雕花木窗,已是深冬了。
等我们回去项目部的时候一切似乎已经平息,只有一个老太还坚持阻工,可她毕竟形单影只。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尽量不去招惹她。有天晚上十点多,想着老太已经睡着了,挖掘机开始挖粗骨料廊道的时候,没想到她竟然循着声音,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颤颤巍巍地赶来。晚上工地施工面的灯很亮,她从一片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影子被拖拉得很长,我让司机老范先停下来,给项目经理打电话汇报了情况,项目经理冷冷地说那就先停下,等老太走了再说。
老太灰白的、不长也不短的头发被冷风吹拂得四下纷飞。老太将被吹到前面的头发拢了拢,这个动作突然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禁不住快要落下泪来。我的滥情又开始不合时宜地发作了。我对她说,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别不小心感冒着凉了。
老太瞪了我一眼,摇晃着手中长长的竹竿说我们要是继续干活她就不走,她还要躺在挖机的兜子里,有本事就把她活埋喽。其实我是听不大明白老太说的这些话的,老太讲的都是方言,还说话语速极快且情绪激动。老范是当地人,我都是通过他的翻译才明白老太到底在说什么。我说其他人都不闹了你一个人也没用呀,这大晚上天这么冷,回去歇着吧。老太依旧固执地不肯走,而且作势要躺下去。我说行了,这么冷的天,我们回去,不干了。
其实老太的房子已经很破,剥落的墙皮像一块块癍廯,房顶的青瓦破碎,一些些青苔或绿草在瓦缝间仰起头,雨天屋内到处都会滴水,玻璃窗口很小,房间光线暗淡,其中的一面玻璃破碎后,老太用一张报纸糊着,因而显得房间几乎淹没于黑暗之中。房间的木门上方雕刻着“福禄寿”几个字,细看还能依稀看到曾用浆糊黏着的对联横批残痕。白天的时候她总是开着那扇门,一束光线斜着穿过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射进房间,尘埃在光线里跳跃。老太便坐在这束光线的末梢,昏昏打盹。
房屋前院里垒着劈好的木头。以前阻工最热闹时,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在院子里,大家随意坐在木头上,一边烤火一边商量着接下来怎么阻工。那时候的老太红光满面,她总是坐不安分,时不时站在院畔望着山下如火如荼建设的厂区。有时别人说了什么她不赞成,便梗着脖子粗红了脸大声嚷嚷。
房屋后面是一片菜园,种着一些小白菜、大葱、黄瓜和西红柿。清晨,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从叶子上缓缓滚落。老太会精心浇灌她的菜园,苍老的身子拎着一桶水走在田埂上时,看上去轻轻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菜园的长势喜人,翠绿和一颗颗饱满的红彼此镶嵌,阳光恩宠般地倾洒其上。
老太用篱笆将她的菜园子四周都围起来,每回我们经过菜园时,她都像看着一伙贼寇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其实我偷吃过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其他人可能更狠,一次性偷好几根黄瓜、好几个西红柿,回去后让叶师傅做成几道凉菜当下酒菜。
每回我们偷了她的菜,第二天她逢人便骂。有些人觉着很委屈,自己忙着干活,哪来的闲时间偷她的菜去。但老太不管,反正你们这群人,突然闯入村庄,二话不说就把山掏空,把平整的梯田挖得千疮百孔,没一个是好人。
有天,当我再次路过菜园时,发现菜园里的白菜、黄瓜……全都没了。当我绕到老太房屋前时,我看到老太正弯着腰抱着菜往他儿子车里的后备箱里塞。那是辆白色丰田,后备箱全被菜塞满。我不禁怀疑老太想把整个菜园都装到后备箱。她儿子站在一旁抽烟,始终没有搭理老太。
等老太装完菜后,她儿子丢掉烟头,拿脚使劲踩了踩就上车离开了。老太站在院畔一直痴痴地望着车从正建设的厂区中间驶过,在拐弯处消失不见后背过身偷偷抹了抹泪。
后来我和小崔聊起这事,小崔说老太也是个可怜人。我说看他儿子开的车,家里也不穷呀。小崔说,其实拆迁费业主早已经给了老太的儿子儿媳了,只是老太儿子一直瞒着老太,而且也不打算把老太接到城里去,还骗老太说没拿到钱,所以老太才一直闹。
我问小崔那其他人为什么不闹了?对拿到手的钱满意了?
小崔说怎么可能,如果对拿到手的拆迁费满意,就不会有阻工这回事。戚家兄弟有个砂石厂你知道吧?
我摇了摇头。
小崔接着说,你记得前段时间有人反映说进场的砂石料质量太差,试验室做试验发现质量根本不达标这回事吧。
我点了点头。
小崔说,对呀,就是因为这个呀,不然你想想为啥最近不阻工不闹事了?领导们又不傻,这个事质量科、试验室的人开会的时候反映了多次,为啥每次都含混过去,就是因为那些批次的砂石料是从戚家兄弟的厂子里出来的呀。
我说那他们就不怕到时候质量不过关造成事故么?
小崔说我们现在建的,质量要求没那么高,一般建筑的设计使用年限是50年,我们这个就是短期的临时性建筑,5年后全都拆了。如果按照50年的设计使用年限的话,质量确实不行,但是按5年算,质量其实是符合标准的。而且目前只得先这样,不然他们还得接着闹。上次你不是和小虎去要建的骨料场测绘地形了么,等咱们自己的骨料场建好,用我们自己的砂石料,到时候他们再闹也没用,厂子都建好了,闹也白闹。
我问小崔那老太怎么办呢?让她一直这么闹下去?
小崔说,本来打算今天去和老太说这事,让她知道钱已经给了。这不,刚业主通知说要迁坟,我得先去找要迁坟的几户人家,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这操蛋事呀。不说了,我走了。
老太家也要迁坟,是她老伴的坟。这回她没有阻拦,听说新迁地风水比现在的好,老太实地勘察了一番后就同意了。
迁坟那天是个雨天,针线般细密的雨丝在空中飘着。敲锣打鼓声混杂着凄凉的唢呐声和哀嚎声在山林间回荡,老太的儿子在最前面抛洒着纸钱,八个人抬着黑色的棺材跟在身后,老太走在棺材后面,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不停地掉泪,手上的纸幡在风中不停抖动;老太后面是乌泱泱一群人,没有悲伤浮在他们脸上,只有偶尔想起来时会晃动一下纸幡。
浩荡的迁坟队伍走入烟云笼罩的深山,山路上散落着白色和黄色的纸钱,很快被细雨濡湿。山坡两侧的野花随风摇曳,涨潮的汉江涛声震天,一群乌鸦嘎嘎飞过。我想起一句诗:
我所能对你说的是
椅子、雪、睫毛和灯。
接下来的几天,老太病倒了。许是迁坟那日淋了雨,连着好几天也没有出门。她的儿子儿媳当天就开车回了县城。
在她病倒的那几日里,有人指挥着挖掘机将老太的菜园挖了,原本生机勃勃的菜园被暄腾的黄土所覆盖。老太出来过一次,凉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胡乱飞舞,她虚弱地扶着墙,无能为力地看着挖掘机的铲子一下一下将菜园掏出个大坑。最后,她悄无声息地缓步走回房间。
挖掘机在她的菜园里还挖出了一条奄奄一息的白蛇,蜷缩成一团,看样子活不了多久。
晚上,那条蛇被一个老师傅拿去泡了酒。
我想我这些流水账一样的文字应该有个结尾了。怀旧只是浪费时间,我得向前看。我得重新找工作,如此颓废下去,只怕女朋友也要离我远去。
但最后我还是要让时间回到2017年那个夏天,回到那个潮湿闷热、云烟笼罩的村庄。
一期工程的竣工仪式是在一个飘雨的早晨,前天夜里我和项目总工沿着腾空于山间的桁架检查传送的皮带和砂石的质量,马上就要调试,系统能否成功运营就看这次调试是否成功。我们都很紧张,我跟在总工后面在钢筋铸就的桁架上走,我记得总工身躯有一些胖,他从不抽烟,有着不同于项目经理的儒雅。他一边查看焊缝,一边手抓着砂石查看质量,嘴上同我讲着他的故乡咸阳,还有他的两个女儿。他说女儿还很小,每次打电话总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呀。他说等明天竣工仪式结束了他要回趟家,我们说不定可以顺路。
总工提到咸阳,我的思绪便随着这两个字一路向西飞翔。我曾多次坐火车在夜里经过咸阳,报站的时候我听着咸阳二字就想起秦始皇,兵马俑,阿房宫……历史仿佛栩栩如生的透过咸阳二字鲜活起来,透过暗夜里的车窗我不禁觉得外面是秦朝,火车就在秦直道上行进,这一列车的人是穿越在当时的时空。仿佛时空有了交集,也许在不远的函谷关就有埋伏,就有万千将士等待着战争的打响。或者我抬头看看明月,那是秦时的明月,是唐的明月,是李白饮酒邀杯的明月。
我当然也会想起我从西而来时路途的起点,我一路向东行进的途中必然也会和封狼居胥,马踏飞燕的霍去病相遇,我必然感叹他的年轻和勇武。我必然也会遇见出使西域的张骞,看着他西行的队伍从我的家乡走过,沿着河西走廊,翻越平原草地,千沟万壑,沙漠雪山,一路坚定地抵达传说的西域。那里有乌孙,有大月氏、大宛等异域风情的城郭,他会在悬泉置看着置啬夫迎接他们,在某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遥望着长安的方向,而后带着苜蓿、葡萄、汗血宝马等东西穿过我的家乡回到魂牵梦萦的长安。
走到桁架最高处的时候,总工停下来和我一起看着夜里的汉江江面,没有月亮,对岸村庄的灯光在江面洒下来,我们良久未说话,风在耳畔呼啸,桁架远离地面三四十米。过了一会总工问我:“这么高你怕不怕?”我说不怕,我在郑州那个项目上爬过高架桥,窄窄一条桥梁,那时候我怕,我怕维护的钢管垮塌,怕我被钢筋穿透身子死去。
从桁架上下来时,我对总工说,等明天竣工仪式结束了我也想请假,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总工没有回话,微胖的身子走在我前面。后来我们和一些工人师傅们一起在廊道里等待着,廊道里很热,师傅们光着膀子,等砂石系统正式运转起来,一切安好的时候,大家都笑起来,击掌示意。
第二日的竣工仪式在早晨8:00 准时举行,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震天响,HL240 拌和站上早已悬挂了两条长长的横幅,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着第一方水泥的诞生,终于,当水泥落入卡车车厢后,大家都开心地鼓起掌来,业主和项目经理、总工他们一一握手,念了一通贺信后,仪式结束。
我离开那天是个缥缈的淡蓝色清晨,在等待司机来送我离开的片刻,我站在山顶新建的项目部基地看着已成型的矗立在山下的砂石系统,看着系统健康并源源不断地运输砂石骨料。整座山已经面目全非,初来时郁郁葱葱的林木被钢筋水泥替代,村民的房子只剩下依旧坚持阻工的老太一人的土坯房,孤零零被包围在巨大的钢筋森林之中,像一座快要沉没的孤岛。我似乎隔很远还能看见老太站在院畔望着周遭运转的高大的机器,无可奈何的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而那天孤山的太阳如血一样红,从铁桥更后面的山顶冒出来。我对送我的司机说让他等一下,我拍个照片。我凝望着血红的太阳,看了看流淌的汉江水,看了看江水两岸郁郁葱葱的山林,看了看山下的厂区,看了看被云雾遮掩的深山里的项目部,看了看流血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后,上车驶离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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