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祖坟山从来没有冒过烟,叔决定改变它。
叔这决定得益于叔娘的长期培养。叔再不想有所追求,叔娘就会有她的追求。
叔娘对叔恨铁不成钢。他们曾经是同窗,那时叔脑袋就像一部超性能巨型银河计算机。那时叔娘还不是叔娘,她给叔下了套,就成叔娘了。据说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把叔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就变成叔娘了。叔娘这么多年来就是想不通,叔在仕途考试上,怎么屡试不中呢?
叔娘实在忍无可忍。有一回,她决意眼不见心不烦,就跟一个江湖郎中跑了。由于叔娘爱体面,她刚跑到常在镇汽车站,发现脚下穿的鞋竟然是破的,于是就跑回去换。回去换鞋时,不知世事的堂妹天真无邪地唤了她几声:“娘!”她心一软,脚就再也挪不动了。她这一跑一留,给叔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于是他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来。
誓好发,人样却不好混。在常在镇,就连黄牛身上的草虱,成天都想出人头地。人要想混出个人样来,就得有过人之处。
叔对我说,崔号都能混得人模狗样,叔难道不如他?
崔号是我顶头上司。
我想对叔说,还真不如。话到嘴边我又咽下了。叔认死理,认起死理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崔号在常在镇可是传奇人物。常在镇英雄不问出处,他初中没有毕业,还做过街头混混,但自从顶替老子守一号院门那天起,就开始传奇了。
听说崔号当门卫很称职,只要他值班,就算一只蚊子想进去,都得先要过他这一关。听说一帮人想进去捉奸,他横门一站。为此他还被那群人打翻在地,住进了医院。领导非常感动,拍着他的肩膀猛夸,夸爱岗敬业,是难得的人才,好好干。领导的话一言九鼎,不到一个月,就让他去学驾驶了。
开车三年,崔号不但能开车,还能开领导的野女人。这一开,领导就脱了干系。
崔号一觉醒来,就成了我们单位的副职。
叔和崔号交往的那些时日,叔走在路上,常在镇最宽的马路似乎都不够走。叔还在某个场合给我许过愿,说,叔哪天给崔号打个招呼,让我也进步进步。我习惯于把叔的话当耳边风,叔说完我听完就完事了。
那段日子里,叔娘对叔有一满肚子的怨言,好几次我都听到她指桑骂槐。再后来,她桑也不指了槐也不骂了,直接骂叔花钱卖子孙。
在常在镇,说谁花钱卖子孙,就是说谁嫖。我们常家之前门风一直很干净,祖宗十八代中,虽然没有出过达官显贵,但也没有出过嫖客。这有辱门风的事,常家得弄个水落石出。为此,家族还背着叔和叔娘开过一次家庭会,先是分析叔嫖的动机,再是分析从哪儿来嫖资。我们分析来分析去,这两点条件都不具备。我们又分析叔娘骂叔,要是没有根据,这事是没完的,但在这事上,叔始终一声不吭。由于家族整体智商都不高,又没有见过世面,就集体决定打酒去问提壶人。家族会议还作出了一个我并不乐意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决议,让我去找叔娘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听说叔娘和叔已经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我是提心吊胆去找叔娘的。叔这脸一丢,就连我当侄子的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我见到叔娘,一开口就只会支支吾吾。叔娘说:“侄,犯了口齿病?”
我口齿没有病,听她叫一声“侄”,我就知道她和叔的关系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回:“叔娘,没有病,是难以启齿。”
叔娘警惕地看了我几眼:“有话就说。”
我给自己提了提气,问:“叔犯那事,捉的是现行?”
她吃了一惊,问:“犯了什么事?”
“您不是骂叔花钱卖子孙吗?”
她又好气又好笑,而且是咬牙切齿中的气和笑。
她骂:“那死鬼,比那个更无耻!”
她这一骂,我就成了丈二和尚。
叔娘也不管我是不是成了丈二和尚,一转身,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叔是如何花钱卖子孙的。
说来也不能怪叔,叔太想祖坟山冒烟了。
如果再追根溯源,根子还是在叔娘那里,叔一直是在按她的要求追求进步的,只不过是有追求,但总进步不了。
是这样的,叔想进步总得有个依靠,经朋友引荐,就认识崔号了。
这人一认识,就得有交际。叔除了上班工资,再没有其他收入。像叔这种有专长的人,本来是机会获得额外收入的。比如说给农户劁猪劁狗,给生病的畜牲和禽兽看病,但由于叔读书把脸皮给读薄了,就和额外收入没了关系。在常在镇,有两种人日子过得好:一是不要脸的,一是脸皮厚的。叔介于两者之间,成了夹心饼干。在这事上叔娘非常生气,说别人知识改变命运,别人知识就是财富,你的知识怎么就狗屎呢?叔先是和她计较,后来就不计较了,叔再计较,日子就没法过了。
叔肚子里的学问,崔号却看上了。崔号不止一次请叔下馆子。我可爱的叔,一见领导请吃,就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而叔娘心里却有一把秤,她还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叔从馆子里喝高了回来,志得意满地要向叔娘宣布叔的成果。叔一进门,酒壮英雄胆,先咳了几声,见没人应,就喊叔娘的名字。
叔娘没有应。应叔的是堂妹。堂妹一把鼻涕一把泪喊:“爸,饿。”叔问:“娘呢?”我堂妹哭嗓:“家里没米下锅,找米去了。”
叔的酒立马就醒了。
而崔号却沉醉在收获中。由于崔号文字能力不行,就要求秘书把叔在酒桌上的建议全部整理出来。最初秘书不解其意。崔号说,你不管,先把它弄出来。
崔号把叔的主意包装好,粘上他的标签,然后拿到镇里去,好处就一串一串地跟着来了。
崔号一夜之间变成了常在镇的畜牧专家。作为他成为畜牧专家有力的佐证,是一篇署名为崔号的学术论文。这篇论文不是发表在学术刊物上,而是发表在《常在日报》上。论文的标题叫《禽兽阉割的六种诀窍》。这可把叔娘鼻子都气歪了。叔娘把崔号发在《常在日报》上的那篇论文一字不漏地读了三遍,发觉除了名字不一样之外,其余和家里抽屉里那篇,一字不差。
叔娘揪着叔耳朵,把叔的头焊在《常在日报》上,问:“这怎么解释?”
叔不解释。
叔娘骂:“狗日了你娘啊,你在老娘面前的那份能耐跑到哪里去了,你为了写这篇狗屁文章,老娘好吃好喝伺候你三个月,老娘就指望你能长出几滴浓血,指望你能出成果,结果你生出来的儿子被别人抱走了,不但别人把你卖了,你还替别人数钱,你还花钱卖子孙。”
骂完,叔娘发现自己手上还有一丝力气,就把叔推搡了几下,整个人就瘫了。
而叔的耳朵一旦脱了叔娘的手,就如野马脱了僵。叔对气瘫的叔娘不管不顾,一味地为自己争辩。
叔说:“知识就是拿来奉献社会的,把知识装在肚皮里又不会生崽,带进棺材去又不能压棺材底,拿出去能耐就大了,就能为社会创造财富了。”
那晚叔娘没有为家里人做饭,堂妹再次喊肚子饿,叔一番争辩后自己也饿了,叔娘哀莫大于心死,她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家里的墙壁,一步一步的往门边辗。快辗到门边的时候,我堂妹过去把她扶着,她先是摾了几下,接着就乖乖地让堂妹扶了。
叔娘和叔分居了。
而这一年,崔号却过得很顺。先是“副”字去掉了,评职称要学历,他骗来了叔的毕业证,在复印的时候做了手脚,李代桃僵地把叔的名字换成“崔号”,再加上《禽兽阉割的六种诀窍》,就评上了助理畜牧师。
崔号职称有了,学历也有了,从政的经历也有了,但是他左想右想,觉得好像还欠缺点什么。智者千虑,猛然发现,差一张党票。
领导的女人之一肖悄,已经成了崔号的女人,那么,崔号是不是有机会变成领导呢?他这样想时,就给自己立了雄心壮志。
叔狗改不了吃屎。为了哄叔娘再次回到床上来,跪着给叔娘发誓,可不到半个月,誓言全被叔抛到了脑后。
这半个月,叔虽然再没有去赶崔号的饭局,却一直在琢磨这个人。
有一天,叔在大街上遇见我对我说,叔弄清楚崔号靠什么发迹的了。我问叔,他靠的是什么?叔非常诡诈地用眼睛朝街道四边扫扫,看远近并没有什么人,就压低声音对我说:“女人。”我本来想回敬叔点什么,叔却一脸坏笑地走开了。
我只能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
与此同时,崔号党票捞到手了。
好事对崔号来说,一来就是一串一串的。他先是被评为常在镇劳动模范,再后就是技术能手。他得了这些,我们单位绝大多数的人,当面就百般地恭维,背地却有事无事地嚼舌根。好在舌根嚼不烂,崔号的好事也嚼不烂。
古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还有,他的《禽兽阉割的六种诀窍》已经转变成生产力了。常在镇为了传授这门先进的阉割技术,还专门办了几次劁匠培训班。
崔号由于公务繁忙一直没能走上讲台,叔却找到了一个短暂的属于他的舞台。
叔向我炫耀,这次可是收获满满。叔给我算,每讲一次课得10 元讲课费,一天上3 节课,总共办了三个班,一个班开5 天课,总计45 节课,总共拿到手的讲课费是450 元整。
第二年,崔号百忙之中亲自挂帅组建了一个课题组,课题组一共有三人,组长是崔号,副组长肖悄,组员是叔。课题的名字叫《母兽发情期的观察和利用》。工作的重心就是一天记录母牛母猪母狗屁股红肿的时间及规律。由于崔号一直在百忙之中,肖悄和叔成天浸淫在这样的环境里,触景生情,也发情了。
开头两天,肖悄和叔一直忍着,到第三天的时候,肖悄实在是忍不住,径直把叔推到墙角,用手一薅,发觉叔是荷枪实弹,肖悄和叔就你死我活地较量。
肖悄问叔:“往后就把这里当战场哈。”
叔心满意足地答:“好。”
叔想,既然她能够给崔号带来好运,自然就会给他带来好运。
而结果只是叔给肖悄带来了好运,没过多久,她就身怀了六甲。
肖悄有了喜,叔就高兴,叔对手头的工作就更加任劳任怨。那段时间,叔至少有两点希望:一是事实证明叔能力强,崔号努力都办不成的事,叔只举手之劳;二是证明叔是千里挑一的人才,常在镇少说也有一万男人啊,除去老的少的儿童和病的,有能力和肖悄战斗的,至少也有五千,肖悄没有选中其他人,只选中他。
崔号每月会来课题组一次,每次来都带秘书,每次都是秘书把当月的工作补贴交给叔并当面签收。
肖悄有时也会来,她什么也不带,但每次来都有变化。
头一次来,叔看见她几乎每一秒钟都在吃零食,再次来时,肚皮就有点显山露水了。最近这次她是双手抱着肚皮来的,这次是一只手扶着肚皮、一只手撑着腰杆。
叔见肖悄高兴叔就高兴。由于课题组没有外人,最近这次,叔还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肚皮,头一次她的身子还象征性地甩了几下,后来这次她不甩了,径直把叔手按住,说,小家伙还用脚揣我。她每说一次揣,脸上就开花一次。有一次,肖悄甚至向叔撒娇:你是我男人。叔应了一声嗯。肖悄补充了两字:“野的”。叔还是应:“嗯。”
叔刚把课题报告整理出来,肖悄就卸了六甲。人们祝贺崔家双喜。叔想,常家何尝不是呢?叔尝试着在课题报告上署上自己的名字,送给崔号,叔观察崔号的表情,崔号没有表情,只说了一个字:“好。”
叔又回畜牧站了。叔怀揣着崔号那个“好”字,回去等着好消息,等了近一年,终于等来了。
消息对于常在镇和崔家来说全是好的,而与叔,却没有一根毛的关系了。
肖悄约见了叔,甩了一个信封给叔,说:“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叔本不想一笔勾销,但叔看了肖悄满带杀气的目光,无奈低下了头。
叔从课题组一回来,就更不把站长放在眼里了。
就在叔回到畜牧站上班的第三天,站长找叔谈话。谈话的话题自然是让叔在转变工作作风上有所动作。这话叔哪里听得?叔先是气急败坏地站起来,然后把站长的桌子一拍,拍完桌子,叔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什么理由指责站长,于是叔只能选择拂袖而去。
叔拂袖走了,站长卵包都气炸了。站长看着叔拂袖而去的背影,使劲地咬了咬牙,咬得斩钉截铁: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那场斗争的结果,叔变成了死鱼。叔先是气,站长就让叔更气。叔决定不上班,站长就每天派人专打叔的考勤。叔以为站长会像往常一样要么打个电话来给叔台阶下,要么亲自上门来三顾茅庐,结果等来的是最后通牒。
也许叔再咬咬牙,这事情就过了。叔名誉上是常在镇的宝贵财富。斗到最后的时候,站长心怵了,要是鱼不死,他这张破网能撑几时?就在站长举棋不定的时候,叔却乖乖地就犯了。叔这一就犯,气得叔娘操起巴掌,朝自己的裆一阵猛抽。我们都为叔娘难过,是她的裆看走了眼,裆期望叔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哪晓得只是一团泡肉。
叔一就犯,就把自己变成了软柿子。原来叔每天都可以早九晚五,现在,得每天八点准时到办公室,先是擦桌子,再是拖地,做完这些之后,要么就派叔出去送文件,要么派叔出去拿文件。叔娘得知叔能够胜任擦桌子拖地的活儿后,就把家里的这些活儿,一并交付给叔了。
《母兽发情期的观察和利用》课题获得了市科学技术进步一等奖。开了常在镇科技进步的先河。常在镇主要领导在得知这一喜讯时,正抱着肖悄使劲交流,这可喜可贺的成就,得大张旗鼓地表彰才是。
就在这举镇欢庆的时刻,叔娘捉到了叔私房钱。
叔曾怀疑是我告的密。天地良心,我哪知道叔有私房钱啊。叔在我面前哭诉说,我容易吗?我本想说,叔娘容易吗?但想来想去,还是不要把胳膊往外拐,毕竟叔娘曾经想一拍屁股就走人的,如果她真拍了屁股,凭叔那副熊样,堂妹的日子未必就有叔娘在的时候好过。
我说,叔,你摸着良心说说,你们这个课题,是不是真的有价值?叔说,没有价还能立项?我说,先不要说立项的事,说能否从中可以套钱。叔真的可爱,叔问我,这还能套钱?我无语。
我无语叔也无语。叔或许也有难言之隐。
过了一阵子我问叔,那课题能够真正地转化为生产力吗?叔说,怎么不可能?
要是对别人,我肯定是一阵坏笑,母兽发不发情,有那么多公兽守着呢,即使发情了,那活儿还得公兽们去干,这不是拿着纳税人的钱瞎扯蛋吗?但我终归没有。叔似乎也看出了我对叔的不屑,反正叔也算是既得利益者,就算叔没有分得了赃,也分得了清闲,也沾染上了肖悄。叔要是没分上赃,哪来的私房钱。
表彰会一结束,叔就被叔娘赶出了门,就连铺盖卷都没有配送一个。
叔被赶出来,没有别处去,就只能回到我家来。
我问叔,这回怎么被扫出来的啊?叔说,还不是为钱。
“又分赃了?”我问。
“哪来的赃?”叔说。
“不是表彰会大张旗鼓地奖励了10 万吗?就算三七开,你至少应该得三。”
“就是这狗日的表彰,让老子有家难归。”
“你把你分得的钱上交不就得了吗?”
“分得个毛啊,毛都没见一根。”
“那你去讨啊。”
“我讨了,人家不给。”
“一回讨不着讨二回,那可是真金白银。”
叔不语。
我说,你现在被扫地出门妻离子散走投无路,还不发个狠?
叔还是不语。
我觉得这问题肯定大了,叔肯定有软处在崔家那儿。
我也无语了。
那晚我备了酒菜,叔要借酒消愁,我得还叔一顿饭的人情。这顿饭之后,叔再赖在这儿,也只能是随茶便饭。我这个家底,是经不起成天酒肉的。
那晚叔喝了不少。我也特意让叔多喝,一醉解千愁,我想化解叔心中的愁和苦。
再就是酒醉吐真言,我也想知道叔究竟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想想啊,名和利都摆在那儿,却和叔没半根毛的关系,叔还认。
可叔只顾喝只顾醉,就是不吐一句真话。
我们俩对吹完四瓶55 度的高粱酒之后,叔还没有吐真言的意思。叔问我还有酒没有,其实我床脚还有的,可我说没有了。叔说,没有去买。我说,我走不动。叔说他去。结果叔也走不动。
叔往我床上一躺,呼噜声接连就跟了来。
此时我突然可怜起了叔,叔实在是太累,身心疲惫,在外面遭崔家算计,在家遭叔娘算计,在我这儿来还遭我算计。我把脸别过去,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好在叔已经进入梦乡了。
我把叔的鞋子脱下,规规整整地把叔顺到床上睡好,给叔盖上铺盖。叔先是把呼噜声的分贝提高了许多,接下来就渐渐地平息了。
而我一夜没睡。我想码两个字,字却在脑子里成了乱麻。
叔一住就是半个月,叔没有指望叔娘来请叔回去,可叔娘却来了。
叔娘说,走。叔没应。叔娘再说,走不?叔还是没应。这下叔娘火了,吼:“你有本事日×,就有能耐养娃,你去把你日出的儿子给老娘抱回来,老娘替你养。”
我先是看了看叔娘,我发觉她对我对她的看有短暂的羞愧,我正儿八经还是单身汉,她那一通吼,让我有些挂不住。然而她短暂羞愧之后,立马就镇定下来。她说,侄儿,你休怪娘粗鲁,你叔也太不是人了,给崔家操儿为崔家挣钱,跑回家来吃饭,你说还是人吗?
我看了一眼叔,死鱼一条。
叔自然没有敢去抱回操出来的儿子,奖金叔娘是要到手了的。叔娘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去了崔家三次,三次都没有结果。第四次的时候,她抱着崔家的儿子就要走。她的抱是鱼死网破的抱。
崔号哪里肯干?他先是搧叔娘耳光,叔娘就是不放手;再是死命地踢叔娘屁股,叔娘还是不放手!再后来,崔号红眼了,准备操起凳子往叔娘的脑壳上砸,叔娘视死如归。
就在崔号操起凳子准备砸的时候,肖悄猛然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她下崽老母狗般地扑上去,朝崔的手上猛地就是一口,崔一护疼,凳子顺着手臂落下,砸到自己脚背上。
接下来就是谈判。
叔娘没有什么谈判计巧,她只认一个死理:我男人给你家牛也当了马也当了猪也当了狗也当了,你们连一口剩饭都不让他吃,不管说到哪里去,我应该得到我应该得到的。崔号问叔娘应该得到什么?她说,这孩子是她男人日出来的,就是她的孩子,她要抱回去。崔号说,休想。
叔娘把孩子抱得太紧,以至于有些地方血脉流通不畅起了猪肝色。
崔号说,我可以给你一些钱。叔娘说,不要,家虽然穷,但没有穷到卖儿的地步。崔号知道这明显是假话,没有哪个女人笨得抢着养男人在外面弄出的野种。
崔号说:“你把孩子松一松,凡事都好说。”
叔娘说不。
崔号想再次操家伙又被肖悄止住,眼前这孩子,也许是和崔号没关系,可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是她的心头肉。
她对她说,你开个价,一锤子买卖,往后不能再缠。
叔娘也得顺坎坎下台阶,她终结目的是要钱,她才不想给别人养崽。
叔娘说好。
她再说,开个价。
叔娘说不要多,就十万。
她眼睛皮都没有眨一下,说,行,从今往后不能再无理取闹。
叔娘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朝崔号歪了歪嘴角,崔在屋里折腾了几分钟,就把十捆人民币摆在了叔娘面前。
叔娘真有本事,表面上看她是单刀赴会,其实早备埋伏。当崔家人把叔娘送出门时,叔娘一声口哨,叔像哈巴狗摇头摆尾地就走过来了。
就在那时,叔娘狠狠地训了叔:下回少给老娘做亏本买卖。
我们都以为,叔娘有了这笔钱之后,不再逼着叔进步。在我们看来,叔实在不是进步的料。比如面对同一个肖悄,崔号升官发财,叔却花钱卖子孙。
而叔娘有着更远大的志向。
有一次叔娘对我说,侄,你哪里晓得,我为什么一直想你叔进步?这人一进步,是你的肯定是你的了,不是你的可能也是你的了。她这话我信。我身为进步人士的手下,上厕所忘了带手纸,一个电话,手纸就来了,但最关键叔是不是那块料。
我对叔娘说,叔不是那块料。她问我何以见得?
我说你看谁谁谁,再看看谁谁谁,叔和他们根本不是一条道的人。
她说:“你不走上去,怎么会在一条道上?”
我说:“别人要么不要脸,要么脸皮厚。”
她说:“脸皮一磨,不就成了吗?”
我说不过她,凭心而论,理是她说那理,可这理要落到实处,我估计目前常家人没那个本事。
我想看热闹,看叔娘怎么把叔训成她想要的男人。
叔娘回得家来,先是抱着钱睡了一个长觉,那一觉从头天下午三点睡到第二天上午八点。但这一觉注定睡得不踏实。
她想了很多,该想的和不该想的都全想了。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叔进步。
叔娘觉醒时,叔仍跪在床边。叔娘只顾穿戴,等穿戴整齐后,才扫了叔一眼。
叔把头钩得更低了,如果再低下三寸,自己就能咬上裆里的家伙。叔娘的气又上来了。
叔娘就让叔跪着,独自去忙活自己的事。她先忙活脸,接着再去忙活肚子。等这些活儿都忙活完了,再回到床边。叔还坚持跪着。她越看一气,一脚就朝叔甩去,后面跟着一句话:大男人,敢做敢当。
叔这一跪,不就是担当的表现吗?
叔娘问那女人有什么味道?叔答,没有味道。
叔娘问,没有味道一而再再而三?叔答,就是想。
叔娘说算你有种。叔苦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叔娘沉默了一会,说:“我给你提一点要求,办得到我们就过下去,办不到你就滚蛋。”
叔说:“您说。”
叔娘说:“你要进步。”
叔说:“好!”
叔娘说:“不要只停留在口头上,要行动。”
叔说:好。
叔心里想,我怎么没行动,是没那命。你看,崔号操肖悄,官也升了财也发了,老子操肖悄,结果却变成了卖儿卖女。
叔娘交待下一步的工作:买。
买卖在常在镇是显规则,各个职位有着明确价码。最贵的除了镇周边村民组长,其次算财政所所长和教育辅导站站长职位了。叔娘手里现在有十万块钱,根据常在镇的行情,是可以谋一个职位的,但关键的问题是,不是所有人的钱都能买到职位,买的和卖的,必须在某一方面达成默契。如何达成默契,对叔来说无疑是刀山。
叔没有退路。叔娘说了,要是掏钱你都不能进步,就给老娘滚蛋。叔自知如果这就滚蛋,将会是孤老一生。肖悄那窝雀儿早就飞了,一是课题组早没了,二是崔家目的早已达到了,卸磨杀驴,好在叔这头驴有叔娘看守。叔娘也许是恋旧,或者想证明她看人不会失误,于是就拼了老命来激励叔。而叔知道自己之前的风光呀还是失落呀无非是纸上江山,是不能当油盐柴米来使用的。叔何尝又不想进步,奈何只是一厢情愿。
位置是坚挺货,叔要买,就得找路子。在常在镇叔哪有路子?之前叔回到常在镇,别人说叔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我们当时就想,这就是叔的命。叔的命何尝又不是常家的命?毕竟叔是常家少有的有一肚子墨水的人。
叔被弄得焦头烂额,叔娘也没有闲着,在叔急得快要上吊的时候,叔娘打听得有位同学可正是春风得意。
叔娘说的同学叫尤山,尤家寨的。他混得怎么样我们都不清楚,我们清楚的是,他清明回尤家寨给祖宗扫墓,常在镇领导集体出城三公里候迎。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尤山对这种接待似乎习以为常,而在常在镇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有一自然有二,有二自然有三,尤山每年清明都回来,每一次回来都会成为常在镇新闻。
眼下离今年清明节还有一些时日,可叔娘已经早早作了打算。她决定到那天亲自牵着叔去尤家寨拜尤山祖坟,再把尤山接回常在镇宴请。就这事,家族还开了个诸葛亮会来拿定接待方案。得出的方案是,先是由叔和叔娘用热脸去贴尤山老头子的冷屁股。听说现在尤山他爹不再只是尤山叔爹,基本上变成常在镇领导集体的爹了。再是在清明前三天家庭集体出动去搜集常在镇的山珍。三是叔娘尽快收拾好房子,把家里的破布头烂碗之类的全数搜出来堆在我寝室,一定要把家收拾干净以备宴请尤山之用。四是尤山得由叔娘亲自去请。当我们决定第四条的时候,叔自然是不愿意,叔娘脸上也泛起了羞色。我自然知道常家这帮见过世面的人也不是人,这是唱的哪一出,不就是美人计吗?我们自然不会担心叔娘这一去是肉包子打狗,就算尤山再爱吃肉包子,肯定有的是肉包子,这一点我们放了一万个心。第五条是只要尤山答应赴宴,叔就要登门去请常在镇所有领导。
我们就按常家集体智慧作出的决议一一地抓落实,一天一天盼着清明节到来。叔娘牵着叔到尤家寨去拜访尤山爹三次,三次都得到尤山爹肯定答复。到第三次的时候,尤山爹还用他那枯藤和锉子一般的双手仔细摸了摸叔娘的脸,还说这闺女长得真乖,叔娘也真乖,一声一声地叫老伯。
我们把凡是常在镇能生长出来的山珍都买到了,叔家屋子也收拾得不能再亮堂了。
可是尤山没有回来。
我们扼腕叹息,同时也想着好事:饱口福就在眼皮底下。我见着几个族人已经提前咽口水作了润喉咙的准备,结果想的好事终归不是现实,叔娘决定把所有的山珍都加工成干货,直接送到尤山家去。
常家在场的人集体退出了叔家,我一边摇头一边佩服叔娘的精明,更佩服她咬定青山不放松,要是叔有她万分之一的能耐,常家祖坟山早就冒烟了。
叔日子越过越难,本来叔是想顺着崔号这根绳子往上爬,结果课题一完成又回到了畜牧站。叔回到畜牧站后崔号还专门给站长打个招呼,说叔是狗屎做钢钎——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这句话让叔死定了,之前别人说他打压叔,这下其他人也下了定论。
在叔刚回到畜牧站时,是想到要杀人的。叔娘让我劝叔。我暗地里高兴,叔终于有了一点血性,一旦叔有了血性,常家祖坟山冒烟就有指望了。我劝叔娘说,让叔去杀吧,不杀、揍一顿也算真男儿。可叔娘却说,侄,叔进去了,堂妹谁来养?这个我自然没有想。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不高兴了,叔娘毕竟年轻,叔一进去,谁敢相信她能守住往后的苦日子?我回叔娘说,那,包在我身上。
还没有等我去劝,叔也还没有来得及杀,麻烦事就来了,纪委找上了叔。
可叔并不慌张,叔对我说,没事的,我一不是领导二不是党员,如果真的犯下了事也属于监察局。我把这话传给了叔娘,叔娘也不慌了。
叔这一去时间比较长。开始叔娘和我都沉得住气,时间一长就沉不住了。叔娘让我去一趟市里打听打听,我只得听命。
结果我和叔相遇在市汽车站。
叔毛长嘴尖,要是叔不叫我,我是认不出叔的。叔那一身衣服,至少有二十天没有换洗,那个黑那个臭,我真可怜纪委领导,为案子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叔激动得要抱我,我飞快躲开。我不太懂环境污染是怎么回事,但我明显地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躲着叔。
我把头扭朝一边,无意中看到一个洗澡堂,我对叔说,先去洗洗。叔本能地说,身无分文。我说,不是有我吗?于是叔就乖乖地去了。
我坚持和叔保持着三米以上的距离。由于叔实在太臭,就连开澡堂的老板都不让叔进。叔可怜而又无奈地朝我看看,我捂着鼻子冲了过去。我对老板说,不就是钱吗,我给。我掏出钱包,准备拿百元大钞砸向老板,当我打开钱包时,突然想到冲动是魔鬼,接下来还要给叔买换洗衣服、鞋袜,我转而取出五十元票子,厚皮实脸地磨。老板看在钱的面上放了叔进去,就在叔进去的时候,老板还甩了一句话:用水节约点。我想老板真是废话,节约得了吗?我眼前的叔,没有十吨八吨的水,怎洗得净?
叔的那个饿,我看到叔那个饿法,发誓这一辈子都得遵纪守法。
我给叔点了一份红烧肉一份回锅肉一份蹄膀一份家常豆腐一份扣肉,叔风卷残云。开始老板说不收饭钱,结果出尔反尔。我不和老板计较,哪叫叔像几辈人没吃过饭一样呢?
我把叔送回家,叔娘让我留下来陪。我看着叔娘打量着叔的眼神,疼。我羡慕起此时的叔,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叔娘还疼着叔。
叔娘问:“受罪吗?”
叔答:“没少受。”
“遭打了吗?”
“没有。”
“呵。”
“嗯。”
然后他们手牵手朝卧室走去。
崔号职务遭撸了,还有畜牧站站长。撸的原因,私分课题款。
我就想不通,站长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课题,怎么扯到一块了?
叔说,课题研究的是畜牧。
我本来以为经过这一劫,叔一家人就甘愿过几天平淡的日子,可偏不。
这回是叔主动要求进步。
尤山回来了,在冬至。
冬至习惯于吃狗肉,今年叔娘把它改成羊肉。叔娘说,讨口风。
常在镇有一句俗语:敲狗散伙。
常在镇还有一句俗语:三羊开泰。
叔娘决定杀三只羊,她家要宴请尤山。
常在镇冬天也有山珍,比如野山菌,再比如野山药。特别是野山药,如果和羊肉一起炖,是滋补上品。
野山菌是号召常家小孩上山找的,野山药是父亲几弟兄亲自上山挖的。打仗还需亲兄弟,现在是太平盛世,父亲和叔那些亲与不亲的兄弟,就集体上山去挖野山药。
尤山是叔娘亲自去请的,叔娘打扮得非常精细,比她嫁过常家来时还要精细。镇领导们是叔去请的,叔也作了一番精心打扮,一扫以往的霉气。
由于是家宴,常在镇领导们就不能和尤山过度亲近,尤山由叔陪,尤山夫人由叔娘陪,其次才是常在镇领导集体。
尤山在饭桌上给常在镇领导集体留下了话,说叔是他最好的同学,凡事都得请各位关照。
领导们集体顶头称是。领导们都当着尤山的面夸叔任劳任怨不计报酬不计得失。尤山说,这样的人才更是难得。领导们集体表态说对叔关心不够,接下来坚决改正。
与此同时,常在镇一把手甩出又一个话题:能人经济。他列举了崔号和原畜牧站站长,尤山非常耐心地听取汇报,最后给一把手回答,亲自去找市里的主要领导交换一下意见。
场面弄得皆大欢喜。尤山走的时候对叔和叔娘说,同学也得多走动,再不走就生分了。叔和叔娘一人握着尤山一只手,死命地摇。
叔进步终于有了眉目,所有程序都走了,就等最后那张纸。
崔号和畜牧站原站长又重新启用了,只是两人交换了场地。但交换场地没多久,两人又被撸了。这回被撸的是一群人,最大的是常在镇一把手。上级公布撸叔们的理由:涉及权钱交易。
我自然为叔担心,叔这么努力要求进步,用钱了,纸又还没有下来,我怀疑不只是鸡飞蛋打的事了。
叔和叔娘更提心吊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虽然我希望它错,但就是错不了,叔又被市纪委叫去了。
叔饱读诗书,叔知道这一叫去,要么招、要么就死扛,十万块钱的交易可不是小数目。如果叔不扛,是要进去十年八年的。如果叔扛了一把手不扛呢?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叔去市里时就想好了,人生何尝不是一场赌博,只是这赌注也下得太大了,一边是用十万块钱买个牢狱之灾,一边是只损失十万块钱可能会没有牢狱之灾。
叔去之前朝叔娘苦笑了一下,叔娘要送,叔没让送。叔说他要回来的。
叔扛了差不多一个月,一把手差不多也扛了一个月,最后一把手实在扛不住,叔位置没买到,最后还被卖了。
叔最终等来了一张纸,不过纸上写的是处理决定:开除公职免予刑事处分。叔娘得到这张后先是嚎啕大哭,整个家族的人就使劲劝。她听劝,她先是把哭改成泣,先是有声泣,最后成无声泣了。我们怕啊,怕叔娘想不开,怕她有三长两短,更怕她脚底板抹油。凭叔能耐,要想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至少也要一年半载,在这一年半载之间,只得依靠叔娘撑起这个家。
我们想叔去给上叔娘一个安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叔却使起了牛脾气。好在爷爷尚存一气,他一拐棍朝叔打去,接着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再去理论叔的事情,我们得作两手准备,一是送爷爷去医院,一是给爷爷准备后事。此时,叔牛脾气也跑了,叔娘也止注了泣。叔娘擦干眼泪,把凌乱的头发往脑后一甩,咬着牙关又去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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