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雁飞

　　你说你还会回来。你要到大漠深处去看落日，看星星，看地平线……你说它们构成了你在罗布泊当兵生涯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么深刻，你这一辈子怕再也忘不掉了。说这话时你在南方一座遥远的城市，窗外是闪烁的霓虹灯、嘈杂的人与车的喧嚣。

　　你看上去并不老，但显得非常孤独。

　　桌上，我带去的两瓶“伊力特”倒出了最后的两杯。你说，好久没喝过新疆酒了，真他妈带劲！

　　多年前你离开罗布泊。多年前，你在我现在当兵服役的地方服役。那些日子太难忘啦！当然，留给你的欢乐与痛苦几乎不成比例，但现在想想，即使是痛苦，也早已变成回忆。你说，好多年没有与人谈起罗布泊、谈起马兰了。兄弟，我们是战友，马兰人！世上再没有什么称呼能比马兰人更让人感到亲切了！尽管论年龄你比我小十多岁。当初，我离开那里也像你这般年纪——多让人羡慕的青春！不过，那时因为我太浮躁，我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我想要走出去。我认为自己就是罗布泊最伟大的思想家，周围没有人能够与我交流，而大漠永远只是一副面孔，多么单调与可怕。

　　你曾经在罗布泊深处的一座大山里怀抱风钻，与岩石短兵相接。你眼看着一座座大山在你们日复一日的掘进中变成空空的躯壳。那时，你的心仿佛也像被什么掏空似的。而你们的一切行动都被冠以光荣的名义，而当一声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从大山的腹腔传来，你们只能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看着看着，你的视力逐渐模糊。“快三十岁了，还没老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闪现出如此奇怪的念头。这片绵延无际的戈壁，在阳光下浑茫一片，泛着灼热的光。阳光。你想起了这个美好的词汇。你好向往阳光穿过树梢投射在你身上的那种光泽。树。对，你又想起了树。这个普通的字眼却让你想起一个久违的名词。是的，这里没有树，一棵也没有。你已经很久再没有见到过树了。啊！那种绿得让人心醉的颜色，只能变成暂时的回忆。你现在终于完全理解了临退伍的战友回到第二故乡生活区抱着一棵白杨痛哭时的心情。还有水，那时你已经很久没有喝到那种甜丝丝的水了。那种自你出生起就喝到的乡村井水，现在想想都觉得奢侈。这里只有又苦又涩的咸水，刚开始喝时你几乎天天拉肚子。但后来你慢慢习惯了。不习惯怎么办。这里上至将军下至普通战士，人人都喝咸水，你必须强迫自己喝下去。经常是几个月，除了吃饭和休息，你和战友们几乎整天待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年复一年，许多战友早已在超负荷的工作中变得麻木，而你却在这样的磨砺中斗志弥坚……

　　直到有一天，你仿佛突然被什么唤醒。一种想要离开的愿望开始强烈占据你的灵魂。“必须走出去！走出去，走出大漠，走出这片废墟！”你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你曾有过一段自认为非常精辟的话：“走不出废墟，你就是废墟！”废墟，这是因为你见到了废墟。是的，你见到了废墟。在罗布泊大漠深处，在古楼兰王国的废墟旁，你惊叹着岁月的无情——这多像一场可怕的梦，你记起了海子那首《历史》中对岁月的描述：

　　岁月呵

　　你是穿黑色衣服的人

　　在野地里发现第一枝植物

　　脚插进土地

　　再也拔不出来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岁月呵，岁月

　　公元前我们太小

　　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没有人能够见到那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但我还是举手敲门

　　带来的象形文字

　　撒落一地

　　坍塌的残垣断壁，已被时间之手抚摸得没有丝毫棱角。你用手捡起一根千年前的胡杨枝轻轻摩挲着，像抚摸着时间的骨头。蓦地，你看见了一只鹰，一只死去的鹰！啊，一只死去的鹰落在楼兰的废墟上，多么悲壮！你不禁开始怜悯起这只勇敢的生灵了。然而，它为何要来到这里，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完成飞翔的过程吗？多年来，罗布泊大漠广袤的大地之上，苍穹之下，展翅飞翔的雄鹰曾带给你多少精神的力量呵！在死亡之海的罗布泊，当你了解了这片土地上的前辈们是以怎样的精神创造了辉煌的伟业时，你曾有过怎样的激动和豪情呵！可在你看见这只死鹰的瞬间，你却无法形容内心的无助与悲壮。你想到了很多很多，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都是罗布泊那些单调的风景。你的眼泪掉下来，溅起了厚厚的尘土……

　　多年后你离开罗布泊，多年后你去往繁华的都市。此刻，你与我在这座繁华的都市一起喝酒，一起谈起罗布泊，谈起马兰。你说你现在才明白自己当初没能够守住自己。你把最初的梦想给丢了。尽管你现在在这座城市拥有的东西很多，金钱、名利、地位……一样都不少。可你却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生命的激情和快乐，你说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人生究竟怎样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你这样一遍遍向我发问，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人他妈就是贱，难道只有失去的东西才会理解到它的意义和价值吗？

　　也许是你真的喝醉了，新疆出产的烈性酒会带给你激情。还有罗布泊，一提起它你就浑身充满力量……那片土地仿佛给你施加了什么魔力，你说你最近老梦见那里，你好想回去，回到罗布泊，去寻觅早已逝去的青春与激情……

　　茶与故乡

　　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周末，我和一位写诗的朋友在北京城内闲逛。逛到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幽静的公园。城市的喧嚣在一瞬间突然消失，这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们静静地走着，恍惚间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

　　那时的我们豪情满怀，意气风发。作为从偏远边疆部队选派到繁华京城全军最具影响力的一家文学出版社去学习和帮助工作的基层文学青年，在见识了一大批文学界的大腕和名流之后，我们颇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踌躇满志与自得。就在那个夏天周末的黄昏时分，就在我们即将走到那个公园的尽头，不远的地方突然间传来一阵悦耳的古筝乐曲。我们忍不住循着美妙的乐曲和依稀的灯光走过去，原来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楼。也许是我们真的渴了，未及店老板招呼，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要了一壶茶，像《水浒传》里的那帮粗人饮酒一般豪饮起来。服务员不停地给我们添茶、续水，我們一边大口大口地喝茶，一边听着美妙的乐音，我们浮躁的内心瞬间安静下来。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突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还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忧伤，我甚至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我秦巴山地遥远的故乡……而我们当时全然忘记了喝过的茶是什么牌子、产自何方，什么滋味儿。只知道在那个酷热夏天的傍晚，这壶茶让我们感到酣畅淋漓，浑身舒坦，内心安静无比。

　　当然，我们那种菜鸟水准的饮茶方式，在那些品茶大师的眼中肯定是不入流的。后来我才知道，好茶是需要仔细品味的。喝茶有很多讲究，比如对茶具和水质的要求，甚至还有喝茶前不能抽烟喝酒、不能乱吃东西，需要洗脸刷牙、需要焚香沐浴之类更高级别的讲究等等。但很多时候，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其实哪顾得上这些——喝茶，大多数时候只是人们解渴的一种方式而已。对于一个渴极了的人，你对他做再多的要求都無异于对牛弹琴。

　　当然我在这里不是要批判咱普通老百姓喝茶的方式。我在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此我是没有资格批判这些的。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境界和好处，就像婚姻和鞋子的比喻，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脚知道，你很难说清楚哪种喝茶的方式更好。那种故作小资情调、不懂装懂，冒充高雅人士的做法，才是真正可笑的。扯得有些远了，回到茶的话题。谁都知道，喝茶是中国人的传统和专利，一如西方人的咖啡。好的茶叶大多生长在空气温润、雨量充沛的高山之巅。因此它更多地散发着一种天然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大山的气息，云雾、雨水的气息，大自然的气息，还有一种东方文化所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

　　茶叶的“茶”字，就是中间一个“人”字，上面加一个“草”字，下面加一个“木”字。对于芸芸众生的我们来说，我们何尝不是天地之间的一株草芥或是一棵茶树？这样去理解和分析，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们需要喝茶——这不仅仅只是一种生理的需要，而更是一种精神和内心的自觉需求啊！喝茶其实是在喝我们自己，在喝我们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在我们喝茶的时候，茶树们正孤独地生长在雾霭沉沉的高山之巅，它们自然地吸纳着天地之间清新的空气，迎接着清晨的每一束阳光和夜晚的每一滴雨露，抗击着生命中的每一次风霜和严寒，然后艰难地抽出自己的叶片……没有人能够看见，茶树的内心经历过的那些欣喜和快慰，忧伤与寂寞。我们品味着茶叶的清香或苦涩，其实正是在品味着我们自己生命中的欢乐和忧伤。

　　茶是东方文化中最具魅力的符号。与酒相比，茶更多了几分天然的质朴与清逸。茶从精神层面更像一位隐者，有一种“出世”的脱俗之感。所谓“禅茶一味”——自古多少得道的高僧无不是品茶的大师。而酒，却从骨子里散发着强烈的“入世”思想。因此喝茶可以让人清醒，喝酒只能让人糊涂。多少圣贤哲人，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无不是茶的气息，而不是酒的气息。老子在说“道可道，非常道”的时候，一定是刚刚喝了一杯浓茶；庄子在做“逍遥游”时，面前肯定也是放了一壶好茶的；而孔子，则一定是在经过多年的品茗之后，才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顿悟。即便是在诗酒风流的盛唐时代，狂放不羁如诗仙李白者，也正是因为身上太多了一些酒气、而偏偏少了几分“茶气”，才发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以及“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样的感叹——我们从这样的感叹里更多看到的，则是他对现实的无奈和对命运的心有不甘。每当我读到他“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时，多少会感到有些疑惑：“圣贤皆寂寞”肯定不假，但“唯有饮者留其名”中的“饮”若仅仅只是指“饮酒”的话，我认为李白还是有些偏颇了。同时也多少会有些替他感到遗憾，如果他当时喝的是茶，也许就会更旷达一些。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其实这话听起来是多么的清醒，很多人据此认为郑板桥是一个酒鬼，而我却估计这哥们儿更像是一个茶痴。他十有八九是在喝完茶之后，才得出的这番高论。看着一杯袅袅浮动的绿茶，我就仿佛就看见了远古的先贤端着茶杯在时间深处对着我微笑。远处的青山和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丰盛的植被与散发着自然清香的茶树遮蔽着孤独旋转的地球，太阳照耀着大自然和万物，时间停止呼吸，世界如此安静。

　　茶会很容易让人找回自己，就像我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的故乡一样。这是一个春日的正午，我在陕西南部秦巴山地的故乡汉中，喝着一杯产自故乡云雾山巅的“汉中仙毫”牌绿茶，从而胡乱地想到了这些。多少年过去，多少欲望挣扎、多少理想幻灭，多少爱恨情仇、多少悲欢离合也都早已随风远去。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和尘世的繁华喧嚣，我早已告别了当年的“年少轻狂，幸福时光”。啜饮一杯清茶，许多往事浮上心头，我浮躁的灵魂却可以随时安静下来。我在故乡悠闲地喝茶，我在故乡温暖的阳光下拈花微笑，坐看云起。这也许就是茶带给我的感觉——透过一杯清澈见底的绿茶，我最终又回归到了那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本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