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还静悄悄,路寂街宽,像一只沉睡未被打搅的雄狮。天空一隅还残挂着稀疏的星光,散发着深秋的寒气和霜露。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这是他年轻时最喜欢引用的伟人抒情诗词,他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都喜欢这样用,这样用是抒发一种革命豪情,那种抒发的革命豪情一直鼓舞了他们这一代人。如果说这时他还有这种诗情画意,还会接下去说风景这边独好,那就太扯了。他是一晚未眠。他一直有这个毛病,一有大事就无法入眠,担心睡过头误事,更何况飞机是不等人的。他乘坐航空公司的联运班机昨天就到了北京,夜宿西北五环外,颐和园北之隅,深夜三点多急忙起床收拾行李,四点多用手机约好的车到了,他把前次在德国旅游买的硕大无朋的RIMOWA(日默瓦)旅行箱放到车尾厢。他不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但这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看这美丽的星空几眼,看了看周围的一切,似乎有不舍之意。
司机问:“好了吗?”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旷古的诗意从遥远的地方悠悠而来,一丝悲切之情涌上心头。他收回心思,最后还摸了贴身放的护照、钱包和那张至关重要的硬纸片。他说:“好了。”
他猫腰钻进了小轿车。
小轿车如风似电在五环驰骋,总算在五点刚过到了T3航站楼。
旅行社为了将利润最大化,往往将国际长途航班定在最早航班和最晚航班,这样折扣就更大一些。他就是这样被旅行社通知的:早上五点半之前到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集合,接头暗号是手举一面小三角形红旗,接头暗语是北美等着你。权威性语言是过时不候,概不退团费,一切后果自负。
停车,取行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进了T3大厅,一股热烘烘的气浪扑面而来,旷野的料峭秋寒顿时被隔绝在外。
尽管天已拂晓,但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像一座不夜城,像一艘远洋巨轮在茫茫黑夜里不知疲倦地前行,永远闪烁着明亮的眼睛。走进它的眼睛里,更是到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晝,人流熙熙攘攘,这座由荷兰机场顾问公司(NACO)、英国诺曼·福斯特建筑事务所负责方案设计的、花费了167亿美金的庞大的现代建筑物,粗大的钢柱,耀眼的不锈钢管,尽显现代工业社会的本质特征。一个瘦瘦条条的小伙子举着小三角旗,站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东张西望,还在不时地看看手腕上的表,他以为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对象,过去一问才知道,这是另外一家旅行社的,去西欧,不是一条线路。再往里走,又看到几拨这样的人聚在一起,他又挨着问了一遍,还不是一个团的。
他这时就觉得自己有点像被一场伏击战打得溃不成军的散兵游勇了,找不到北。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导游。也是一个小伙子,也瘦,但一点不急,用心在刷手机微博微信,皱巴巴的小三角红旗斜靠在肩上,蔫头耷脑的,没一点儿生气。
如今互联网发达了,一般购物都在网上,老年人年轻人都是在手机上动动手指一划,钱划出去了,东西送来了。如今旅游也成了购物,在网上看到去哪里的团了,行程一看可以,价格一看公道,手指头一点钱刷出去就报上了,有时自己找个中介办个使馆签证,有的签证都不用,落地签、免签。网络通全国各地,网上报团的人员也来自全国各地,所以旅行社只通知集中地点,有的帮订好联运机票,团员和导游、团员和团员都不认识。
这会儿小伙子可能确实刷累了,放下手机,看看手表,像慕尼黑马丽恩广场玩偶报时钟到点了的规定动作,把肩上的小旗扶正,吭了几下清嗓子,用那抽烟过多沙哑的嗓音说:“我们这是去北美的团,不要搞错了。去北美的今天也有好几个团,我们是东北的三江旅行社的团,大家如果是通过走走网报名去北美的团就对了,走走网太大太有名了,报名的太多,他们根本做不了,就分包给我们做。换句话说是挂靠单位或协作单位都可以,他们管网上报名,我们管落地具体操作。我姓王,单名一个字,叫小,连起来就叫王小,从现在起这半个月时间,就是我为大家服务,大家有事就叫我王小。有人说我的名字很熟悉,过去有个抗日小英雄叫王二小,是不是一家人?我只能回答你答对了,加五分。我在家属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原来我哥叫王一小,我叫王二小,但后来读了小学课文后不行了,我小小年纪今后还要为国家作贡献的怎么就成了烈士呢?这可不成,于是咱们就不二了,干脆就叫王小。你们可以叫我王小,年龄大的也可叫我小王,就是不要叫我王二小或王二,再说一遍,咱们不二。”
导游很职业化,也有点油,嘴贫,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上场就把大家逗乐了,但他自己却紧绷着脸说“现在我开始点名了,点到姓名的人就劳您的大驾说一声到,举一下手,我们大家也认识一下,一回生二回熟”。
一大帮老头老太太围拢来,都像是久经沙场多次出国旅游的,都是大箱小箱装备齐全 ,有点像半军事化训练有素的组织。被点到的都很利落地说了声到,并笑笑举手致意。他因没睡好觉神情有些恍惚,突然想到那年和妻子去俄罗斯旅游,那是他第一次和妻子一起出国旅游。那时妻子身体还好,也刚退休想出去走走,就从网上报了首钢国旅的俄罗斯团。从莫斯科乘火车去圣彼得堡是晚上上火车。全团人在导游的精心组织下,几十个硕大无朋的日默瓦和新秀丽行李箱在莫斯科的大街上轰隆隆地推过。莫斯科的大街多是石头桩子栽进去的路面,路面凹凸有致,沉重的行李箱从上面压过,震得地面都在发颤,蔚为壮观。如今中国人拉着行李箱在国外的大马路上碾压也成了一道风景线,一种政治手段,一种经济方式,一种文化形式。他想起了1968年苏联的坦克车轰轰隆隆地突然开到了布拉格的街头,把正在燃烧的“布拉格之春”碾得粉碎。时过境迁,当今天中国人的大号旅行箱碾压在世界各国的大街上时,他不知道现在世界各国人心里是什么想法。首钢国旅的导游在催促游客尽量跟紧,说站前广场被称为三大站广场,亚拉斯拉夫、列宁格勒、喀山三个火车站是挨在一起的,所有中亚地区开来的火车都到这里,这里也成为中亚劳工的中转站,附近的治安不是很好,夏天旅游旺季经常发生游客钱包和行李被抢的事。听导游一说,游客的步伐加快了,轰隆隆的碾压声更加嘹亮,声音穿透了莫斯科空旷的夜空。
“向前冲!”
他利索地答了声“到”。
导游在他脸上看了半天,疑惑地说:“还有叫这名字的?是真名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真的。”
导游说:“那你是部队下来的,在部队叫的这个名字?”
他学着导游王小的口气说:“你答对了一半,在部队前就叫这个名字。那时搞‘文化大革命,不能叫花花草草,那是布尔乔亚。只能叫革命化的名字。”
导游问:“什么叫布尔乔亚?”
他说:“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
老头老太太们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熟悉这段红色的历史,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都开心地笑起来。
“李向阳,李向阳!”
突然像断了线,没人应了。导游王小伸长脖子朝四周看了看,这回没人冲着他笑,他又点了一遍。
旁边被点过的人说:“李向阳还在抗日吧,在平原游击队呢。”
大家哄地笑了。
导游看了一下名册说:“此李向阳非彼李向阳,是个女的。”
旁边的人又说:“如今编电视的可牛X了,裤裆里掏炸弹都能编出来,能把一个著名奥运冠军刚结婚的老婆都给忽悠散伙了,把个男人忽悠成女人更容易了。”
导游皱了皱眉头,轻轻说:“咱最后还点一遍啊,李向阳!”
突然,一旁座椅上的羽绒大衣掀开了,咚的一下坐起来一个刚才还在睡觉的人,特别大声地说:“到!”
大家先是一怔,过几分钟才反应过来,大家都笑喷了。
站起来的是一个长得很周正的女人,还是风韵犹存的那种,但现在是头发蓬乱,睡意惺惺。
“咱们昨天晚上就从东北来了,哪里也不敢去,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哪知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
导游哭笑不得,但还是松了一口气,把最后一本护照和机票给她。
“现在大家都跟着我办行李托运,过海关,登机!”
二
人生就如一场梦,一眨眼就过去了。小品里说过,一闭眼一睁眼,一天就过去了。一闭眼再不睁眼,一辈子就过去了。如今向前冲就體会最深。向前冲的一生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这要看怎么说。网络上说,他们这一代人是中国最勤劳的人,但现在都老了。他们这一代人也是中国最倒霉的一代人,要啥没啥的一代人。简单地说那些小品或段子里讲的话,好像都是为他说的。他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1950年出生之人,差不多与共和国同岁,所以共和国的历史就是他的成长史。他小时候长身体,想多吃饭,但那时没饭吃,从1958年起粮食就非常紧张,到1960年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加上要充硬气还苏联的债,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都没饭吃,所以他从小身体营养不良,毛病不少,骨瘦如柴,人也长不高,长到一米六五左右就停下来了。到60年代他想读书时又来了那场“文化大革命”,他成了老三届。学校罢课,停止了招生,大家都没书读了,就去上山下乡,他就去当了知青扛锄头修理地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后从农村去当兵入伍,提了干结了婚,他想多生娃,但又搞计划生育,部队干部更要带头,要有违反,党籍干籍都给你拿掉。当时谁也不敢碰这根高压线,他妻子只生了个女儿就打住了。
几十年在忙碌中过去,如今他倒成了诗意的生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诗有远方,呵呵。晋·阮籍《咏怀》有佳句:“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年轻时的他不想蹉跎,他是一个很努力发奋的人。江南水乡,河湖港汊,密如蛛网,水田如一幅幅水墨画,将秧苗插下去,春风轻抚,绿油油波浪翻滚一片,煞是爱人。红的油纸伞撑起,旗袍女子轻挪微步曼妙于阡陌之中,小木筏子轻快地穿行在河汊,穿行于浩淼的荷花丛中,与莲相映,天际拉出一道亮线。这是诗,这是画,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是如今城里人艳羡的农家乐生活。他那会儿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上被火辣辣的太阳烤焦了,烧煳了,脱下一层又一层的皮。那时虽然比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要好一些了,但农村里仍然吃不饱饭,他们正是长身体之时,自然比别人更饥饿,一年难见几次荤,肚子里面缺油水,炒菜锅烧红了没油下锅,经常吃不放油的红锅子菜,实在不行,就吃棉油糠油,听说吃棉籽油了今后生不出小孩,但那时管不了那么多了,救急,万一不行连桐油都敢吃。那时知青就组织大家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歌虽然唱了,但还是饿得五脏六腑像火烧,肚子里撑不住了他们就将田里做绿肥的红花草籽打了下来煮了吃,结果那东西吃了拉不出来,队里有个知青吃红花草籽吃死了。除了饥饿,诗一样的水田边上沟渠里还到处是钉螺,钉螺是血吸虫的主要传播媒介。那时很少听说癌症,血吸虫病就是那时湖区农民的不治之症,相当于现在的癌症。向前冲父母急了,找到公社一个亲戚送了块全钢的上海手表。那时候全钢上海手表是国之重器,不是什么人都能戴上的,城里也要票,紧俏得很,刚好那个小亲戚才进了公社革委会,戴上亮晶晶的上海全钢,春风得意马蹄疾。一盏清泉一炉烟,送君直上九重天。
他的九重天就是换上了新军装。
他坐了几天的闷罐子火车,到了广西。广西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地方,不仅有山歌有山水,还有战事。他去广西当兵抗法战争早就被民族英雄刘永福打完了,但接着又来了续篇,抗美战争如火如荼,但我们国家主要以铁道兵和高炮兵支援为主,向前冲所在的部队还仅仅是训练备战。他是高中毕业生,当时算很有文化的兵,他和那些山里来的强壮小伙子拼体力,还拼脑力,考上了特等射手,很快就脱颖而出,当了尖子班的班长,以后又当了排长、副连长,军事素质优良,班进攻、排进攻、连进攻练得烂熟,带出的兵个个呱呱叫,也就在这个时候,边界上那场真正的真枪实弹的战斗打响了,他带着兄弟们上了前线。
三
旅游长途飞机上有些受煎熬。
旅游第一站是夏威夷,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檀香山。飞机从首都机场出发,在空中飞行9个小时,他还是没法睡着。飞机起飞后,他不像那些很少乘飞机的人凑到舷窗去兴致勃勃地看云海,他直接将眼罩戴上,将座椅靠背倾斜,将就着躺下。飞机上很沉闷,单调的发动机声音很枯燥。飞机是本国航班,空姐推着车送水送餐,来来回回从他身边经过,他无聊地一遍遍听着空姐的脚步,闻着走过的气味,只一遍就闭上眼睛知道了谁在自己身边走过,他还无聊地在心里帮数着每个空姐一个班机头机尾要跑多少个来回。
飞机经过太平洋的冷热气流,突然很大幅度地颠簸起来,突然,飞机像失速一样,猛地往下一坠,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飞机上很多人都发出了尖叫。他却泰然,冷静得有点发瘆。他看过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当山本的飞机航线被泄密,美军战机迎着冲过来向山本的飞机开炮时,山本依旧拄着指挥刀神情泰然。但那只是电影,也许是日本导演为了美化武士道精神而编造的。但他这时真想视死如归,比山本五十六还山本五十六。
飞机像过山车一样又突然拉起来,紧接着空姐在广播里告诉大家:“请旅客坐在位上不要慌,这是飞机遇到气流了。”
飞机客舱里唏嘘一片。
只有他在内心稍稍有点遗憾。
飞机终于降落在火奴鲁鲁岛,就是檀香山机场,大家入美国的海关,颇费了一些周折。领出行李,上了来接的大客车。车是豪华大巴,能坐48人,但全团只36人,导游说座位很多,大家随便坐,但大家发扬点风格,年纪大的老人和晕车的往前坐。看了一下名单,里面70岁左右的还不少,大家尊敬一下老人吧。
大家都落座了,导游又点了一遍人数,齐了,就跟当地的导游说:“走吧。”
因为中国属格林尼治时间东八区,夏威夷属于格林尼治西十区,相差18个小时,时间尚早,当地导游按照行程安排,带领大家去参观市区的老皇宫和街区的几个景点,然后才到酒店,分房,拿卡,各进各房。
同团的大部分人都是两口子同游,住一间标准间。他是独人,与同团的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拼住一间房,导游王小说:“你们俩就是一个组了,这些天你们就是一个家庭,按编号是七号家庭,从今天开始,我点人数按家庭号数点,你负责你们这个家庭吧,平时清点人数领房卡等。”
他谦虚了一下,推让说:“让那个人当家庭长吧,他看样子像个领导。”
导游又跟他的同房人说,那人就毫不客气地答应了。
因为住在檀香山城区里的大街边,吃了晚饭后他一个人到大街上转了转。檀香山市区街面上不是很宽阔,但很精致,天很高很蓝,地上很干净,那一棵棵的热带植物棕榈树和海边的椰树,很雄壮地伸向天空,拱卫在海岸线上。太阳刚落下去不久,空气还很潮热,吹在身上黏得很。但就是这个让人觉得黏得很不舒服的地方,却是美国前总统奥巴马的出生地和生长地,这里的人们会给游人讲奥巴马儿时也会像海滩边那些又瘦又黑的小孩子一样,抱着冲浪板迎着高大的海浪跑过去,冲向茫茫无际的太平洋。这里的日落海滩,是世界上最好的冲浪比赛场,传说浪最高达13米。他坐在路边的小咖啡馆,喝着咖啡,正好导游王小也出来坐,他顺便也给王小点了一杯,俩人聊了很多,很晚才回酒店睡觉。
对面床上的男人,早已经打起了很大声的猪婆鼾。
第二天,按照行程安排,全团去了珍珠港参观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到了附近的草帽山,接着又参观了夏威夷海边的富人区,导游在大巴前头提醒大家说,这也是世界的富人区,有日本人区,韩国人区,欧洲人区等。最后大巴开进了一片山林,经过一些韩国人的墓区和一大片日本人的墓区后,停到了一片中国人的墓地前,导游介绍说,这是张学良和赵四小姐赵一荻的合葬墓。等其他游客都下车后,他从后排座拿出一束昨晚上準备好的白菊花,面色沉重地奉献在张学良赵一荻墓前。
一路上很少说话的李向阳感到奇怪,就主动找他问:“我是东北来的都没想到给张学良献花,你怎么会想到献花的?难道先生是敬仰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俩人的爱情?”
他沉重地摇摇头,不想说话。但李向阳不放弃,跟着他走着问:“你跟我说说嘛,是不是?”
“不是。”
“那你干吗送花?”
“我是代我爷爷送的。我爷爷原来就是东北军的。当兵的,看重的就是感情和义气,哪怕在他手下只当过一天兵,也会记得他一辈子。”
李向阳点了点头,说:“你这么说有点像咱们东北人。”
“嘁,八竿子扯不着。”
异国秋阳西下,海滩洒落一片霞光,远处海面上铺满碎金。他迎着霞光站着,心里总是有点遗憾,这个叫李向阳的女人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着。刚才在日落海滩看到比人还高的黑色海浪压来时,他就有点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哪知衣角被李向阳不知什么时候扯住了。
李向阳脸色吓得发白问他说:“你想干什么?”
他有点恼羞成怒,但又不好发火,只有讪讪地对李向阳说:“我只是也有了想冲浪的感觉。”
四
战场是残酷的,战争是流血的,战争是血肉满天飞的。
战争是浪漫的,战争是红色的,炮弹炸开是红色的,血肉横飞是红色的,像木棉花,也像山茶花。
战前大家宣誓,喝酒,那一颗颗滚烫跳动的心也是红色的。晚上很晚了,营房不远的山坡草坪,还有战士聚在一起坐着,有的悄悄买了酒,在草坪铺张报纸,放几颗油炸花生米,吃着喝着。战士们的想象也是红色的,想象着最幸福的时光,想象着洞房花烛夜,红烛秉持,红袖添香,红唇滚烫。他不想打搅战士们的美好回忆,他上床睡觉了。他在床上听到了草坪传来的碰瓶声,还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要打仗了!
声音传出很远。他听出是一名从青藏高原兵站来的运输兵,个子高高大大的,当了五年兵了,枪都没摸过几回,原想退伍回家抱老婆孩子了,但那年全军都没老兵退伍,该退伍的老兵大部分都被送到前线来了。战前训练时他了解了老兵的情况,结婚了,有了孩子,父母亲都是河南南阳农村的,家里他是顶梁柱,他一倒了,全家的生活舞台就坍塌了。
他百感交集,用手拍拍老兵的肩膀,蛮有把握地说,枪声一响你就跟着我,我在你就在。
那些天,满山的木棉树花开得特别艳,血红血红的,映红了半边天。
他们营是打穿插,要在火炮准备时就做好潜伏的准备,等炮火延伸时,就一直往里面纵深地带钻,抄到敌人后面断敌人后路。那时我军的战斗准备还严重不足,钢盔还不能保证每人一顶,老兵他们是临时从青藏高原补充上来的,一时钢盔还来不及配齐,就匆匆上战场了。他见老兵戴顶单布军帽,军帽太小,仅扣上后脑勺,露出一大片刚理过发的白头皮,很惹眼。他随手把自己的钢盔从头上摘下,扣在老兵头上,老兵不肯要,两人推推拉拉,他将脸色一板,说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战场。
他帮老兵仔细地系好钢盔扣带,然后扶正了说,这样好多了。
刚开始部队穿插比较顺利,只打了几场零星小仗。敌人把我方的军事原则掌握得很好,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尽量不和我军硬碰硬,经常是打一阵丢下几具尸体和一些装备就跑了。热带地区温度较高,即使是春天,尸体很快就散发一种恶臭,老兵特别不能看和闻,一蹲下去就要呕吐半天。他过去拍拍老兵的背,安慰他说,不急,慢慢来,习惯了就好。他嘴里这么说,其实他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他闻着也恶心,但他是副连长,他不能说,起码是不能当着战士们的面说。
部队穿插到指定位置时,敌人似乎察觉了我们的意图,也察觉到我们仅仅是一支穿插部队,所以敌人在频繁地调动部队,那一夜,他们据守的山头下面的公路上汽车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天亮了,敌人在山下筑好了阵地,大炮小炮都对准了山头制高点。他带着尖刀排守在最前沿的阵地,他留下观察哨后,指挥大家进了连夜挖好的猫耳洞里。一阵猛烈的炮火轰炸過后,他又指挥大家从猫耳洞里钻出来,回到自己的射击位置,开始阻击敌人。他喊了一声打,敌人在我军前沿阵地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一大片,其余的又赶紧退回去了。过一会儿,敌人又开始新一轮的炮火准备,炸完了,敌人又开始往上涌,他又指挥战士们割一次麦子。来回拉锯似的搞了几个来回,敌人在阵地前的尸体越来越多,他带的尖刀排伤亡也不小,排长也被敌人的弹片削掉了耳朵,绷带包住了半边脸,血把绷带都浸红了。他对排长说,敌人火力越来越猛,进攻越来越频繁,我们减员严重,恐怕顶不到晚上了,你赶紧让话务员给营长报告,请求增援。
排长赶紧转身找话务员。
敌人又开始炮击了, 这次比任何一次都猛烈,炮弹爆炸的密度更高,阵地上硝烟弥漫,乱石横飞,爆炸声震耳欲聋,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经过敌人多次的炮火轰击,很多猫耳洞都炸塌了,很深的战壕炸成了一个个浅浅的土坑,松散的浮土面上,还冒出一层淡淡的硝烟。他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用望远镜观察敌人的动静,老兵在他身后蹲着,脸面已经烟火浸透,黑里透油。老兵正在抽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进去,闭上眼睛半天没见吐出来,突然老兵用力喊了一声副连长,他回过头去老兵胖胖的身体就向他飞过来,同时一发炮弹也准确地落在他的身边,咣的一声就炸响了。
他刚开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有热的液体往自己脸上流,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第二天乘坐旅游大巴火奴鲁鲁岛环岛游时出了点小麻烦。
导游刚开始说过,前排尽量让给年龄大的老同志和有晕车毛病的坐。同室睡觉的那个家庭长年龄不算大,但长得挺富态,白白胖胖腆着大肚子,一看就像个当官的。当官的昨天一上车就坐在了二排,今天上车后,发现昨天自己的位子被一个年轻人坐了,他不太情愿,俩人就吵起来,导游也劝不住。向前冲坐在五排,听见前面越吵越凶,导游也没办法了,他就走了过去。他那脸色有点发黑,脸一沉有点不怒自威,他说了不就是一个座位吗,有必要那样吗?大家都是出来旅游的,都在一个团,不容易啊。俩人都不吭声了。他把同房这个当官的拉到自己的位子上,说你坐这里吧,我坐后面去。
从那天起,同房的胖官就对他特别亲切了。
其实他早就认出胖官来了,他不仅认识,还是一个系统的,当初他转业到市公安局政治部报到,就是这个胖官接待的。胖官是政治部副主任,还兼管人事。
胖官很有官架子,捧着个茶杯看了看他的档案材料,说:“上过战场的,立过功的,还受过伤的,副团职干部,按理来说是应该安排好一点的单位,但偏偏就安排到公安局来了,公安局没一个闲的位子,都忙得团团转,而且还一个萝卜一个坑,基本满员,现在就是新组建巡警支队,也只有这个地方能安排了。”
胖官问他:“怎么样,身体还好吗?受伤的地方有没有影响?”
他说:“还行,基本没什么影响。”
胖官说:“你先回家等通知,我们会根据各个军转干部的情况研究一次,然后分配到位通知你。”
他刚转身到办公楼的走廊,听到胖官给军转办打电话说:“你们每年给我们公安系统分这么多军转干部,我们怎么消化吸收得了呢?军转干部占了公安系统人数一半以上,再分来我们公安局改成军转办行了。”
胖官似乎有点牢骚,他听得边走边摇头。这以后他再没见过胖官,听说他又升官了,以后当了哪个分局的局长,后来又到省户政总队当副总队长,这一晃都过了二十多年了。
胖官好像不认识向前冲,还是那种习惯性的官腔。他关心地问:“老向,老同志,你退下来几年了吧,还习惯吗?身体情况怎样?我看还好嘛,比我这个还在二线的还要好。”
老向笑了一笑,还是那句老话:“还行。”
懒得再说话。
旅游就是每天在路上,不是飞机就是汽车,每天大量的时间在车上,下到景点就急忙拍照,老年游客下车就急忙找厕所。酒店要求住客入店都在下午两点以后,导游就精准地把握好时间,一般回到酒店都天黑了。两人轮流上卫生间洗澡,看看白天照的照片,打打电话上上网,很快就睡着了,所以胖官和老向也没有更多时间深入交流。但胖官似乎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老向你老了,身体还是比不上我,那天在日落海滩你都站不稳了,那天要不是李向阳拉你一把,你真被海浪卷走了。”
又扯起了响亮的猪婆鼾。
老向苦笑地摇了摇头,也躺下了。
六
向前冲是在醒来后才听说事情的经过的,那时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他躺在后方医院。这时部队已经开始后撤了。
他的头部受了重伤,敌人的弹片嵌进了颅内,经过手术后才取出,但已经昏迷了近一个月时间。老兵已经牺牲,牺牲在他的身上,身上多处弹片,还被炸飞了一条腿。老兵是为了保护向前冲牺牲的,也是躺在他身上牺牲的,老兵的热血流到了向前冲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上,再流进那一片焦土,焦土变得更黑,油黑油黑的。
向前冲立了二等功,老兵立了一等功,但这有什么用呢?老兵再也听不到看不见了。结婚后,他把这事讲给了妻子听,妻子也流下了眼泪。从此,妻子每月给河南南阳老兵的家里汇一笔钱过去,但从来不落真实地址。他每年休假,总是一个人悄悄到河南南阳的农村老兵的村子里去,但他从来不进屋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站在村口山坡的一棵老槐树下,掏出包中的望远镜,远远地看着老兵的家,有人从那幢破旧的房子里出来搂柴,有人出来担水,有牛叫猪叫狗叫的声音,有青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他看见了老兵年迈的父母,看见了老兵未老先衰的妻子,看见了老兵那个还在地上爬来爬去玩泥巴的儿子。
他每次都悄悄地走了。他知道,他走进老兵家一次,就是把老兵父母和妻子的伤痂重新揭开一次,每次都会是鲜血淋淋。
他突然变得不喜欢红色,见不得血,见了就头痛欲裂,夜晚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又更头痛,形成了一种恶性生理循环。组织上关心他,送他到很多医院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脑部创伤后遗症引发精神抑郁症,也可以说是战后抑郁症,当时如果是在发达国家,是要有心理医生进行心理疏导的,但这是中国,那时还只求解决温饱问题,精神层面的事暂时还提不上议事日程。医生要他以休养为主,他向组织提出了转业要求。
巡警支队领导跟他谈话说:“按理说你是团职干部是领导,是革命老前辈,你当兵的时候我们还在穿开裆裤,喊解放军叔叔好。但支队领导位子少,又要求有公安工作经验,只好委屈你了。工资待遇还是给你留着,县级干部能看的文件政治待遇也给你留着,说实在的这种待遇越来越没什么实际意义,反正留着吧。工作呢,你就是和一些有公安工作經验的警察一起到街上巡逻巡逻,像香港警察一样,没事到处看看走走,主要给坏人一种威慑力。”
从此,他就成了一名街头巷尾飘荡的巡警。
他像街头苦楝树开的紫蓝色的花,蓝色中带着粉白,每年春季里绽放出来,没香没味,引不起任何在它身旁经过的人注意。每到秋天,它又无声无息地凋谢了,落到地上,被人踩碾,依旧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就这样走啊走,头疼了就停下来吃一把药片,好一些了又直起腰挺起胸走。就这样从冬走到秋,从夏走到春,把女儿走进了大学门,把妻子走到了双鬓白发,把自己走成了一盘残局死棋。
妻子比他先退休,退休后没几年,那天去买菜时突然遇上了车祸。妻子本来可以不去城郊的那个农村集贸市场买菜的,但妻子知道他喜欢吃正宗乡下的土鸡和土鸡蛋,听说那里都是农民自己种的菜自己担来卖的,就转了几趟公交车去了。当她高高兴兴地提着土鸡和鸡蛋从农贸市场出来时,一辆施工的水泥罐车突然冲出来,重重地从她身上压过。他当时就没告诉女儿,女儿远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读书,想回来也见不上了,他自己就把丧事办了,过很久才用手机给女儿发了一段长长的信息,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女儿听,本以为女儿会理解他,谁知女儿和娘的感情比大洋还深,为此事恨了他,再不和他联系。读完研后女儿留在了加拿大,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不告诉他,他还是听女儿过去的同学说的。他觉得自己做人失败极了,自己喜爱的兵死在自己的背上,自己心爱的妻子在自己的怀里咽气,现在连自己心爱的也是唯一的女儿都不理自己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呢?他的抑郁症更加严重了,整晚头痛得厉害,一整晚自己用拳头敲着脑壳咚咚响,怎么都不顶事。
女儿小时候很懂事,也很黏他。但以后慢慢变了,特别是他转业后当了巡警,女儿就曾经给他明确地说过,你是受过伤的伤残军人,身体不行,可以提前退休的,不要再去街头巷尾游了,早点回来也好和妈妈一起相互照顾。他点点头,但只是点点头而已,要他不工作有点难,他一辈子当知青,当兵打仗,当公安民警,一辈子心思都在工作上,也只会这个,他不工作了能去干什么呢?剩下的日子怎么过呢?女儿不能理解他们这一代人,女儿她们这一代人有一些人对工作看得很淡,可有可无,可以随意跳槽,可以干脆不去工作在家宅着,而他们这一代人一辈子都是扑在工作上的,改不了的,丢了工作像是丢了魂似的,工作就是最大的精神支柱。但那次女儿和几个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同学在逛街时,碰到了他在街上巡逻,他对女儿笑了一下,女儿赶紧扭过头去。后来他听到女儿的同学问女儿,说你爸爸不是在部队当领导的吗?还是功臣?怎么当上巡街的警察了?女儿和她的同学说了什么他没听到了,总之,他感觉到了女儿埋怨他应该早退下来休息,一是关心他的身体,二是关心她的妈妈,给妈妈减轻些压力和负担。如果他听女儿的早退休,说不定她的妈妈不会一个人去城边郊区买菜,也许就不会碰上车祸。
但世界上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
他的父母早亡,现在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野魂灵,到处飘荡的野魂灵。
七
科罗拉多在西班牙语中,意为“红河”,这是由于河中夹带大量泥沙,河水常显红色,故有此名,可当他真正踏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游道上时,彻底感到失望了。他脚踩着红色的砂石岩,走到观景台的边缘,伸着头往下一看,呵呵,这不就是一条红土壤的深沟吗?因为是秋天,沟里也看不见水,只有一些绿树,还是一些极平常的小树,极不起眼的小树。这比国内很多旅游景点平坦多了,和华山、峨眉山金顶、张家界都没办法比。
他有些后悔此行。
他想再往外探头往峡谷看仔细时,发现衣服角又被拉住。他大为恼火的李向阳不知什么时候又无声无息地悄悄贴近了他身旁。
李向阳却小鸟依人,附在他身边轻声地说:“危险,要小心!”
向前冲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急忙快步走开。
李向阳快步跟上来,靠近向前冲,有点带怒气地解释说:“你不要讨厌我,就你那黑煞神的模样成天拉着脸像谁都欠你二百吊似的。”
李向阳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也不管向前冲是什么感觉。她说:“我是东北人,直脾气,讲了你不要不高兴。几年前我和我先生去旅游,那是在四川峨眉山的金顶附近,看好一个景点他给我照相,我摆好了一个姿势,他在举着相机不停地挪地,想找个好的拍摄角度,哪知脚底下一滑就坠下山崖了,等救援队下去时已经没有呼吸。从此,凡属到了旅游景点我就会特别小心,我再也不愿意身边的人发生这种意外了。”
李向阳两眼发红,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向前冲听完有些哀伤,缓和了一下脸色,轻声对李向阳说:“对不起,谢谢。”
他赶紧离开。
他匆匆忙忙地看了几眼科罗拉多大峡谷,看到的只是一种破败的残景,裸露的红土地,并无特色地长着几棵树,树不大,也无独到之处。更让人沮丧的是,这里一点移动信号都没有,不能通话,连Wi-Fi都没有。现代人从信息时代进入了洪荒时代。他想起几十年前中国农村的通信状况基本靠吼那句笑话,现在觉得那一点也不可笑。通信的电磁波会给这些红土地造成伤害和污染吗?会对大峡谷造成坍塌吗?会对这里仅有的为数不多的树造成电磁波辐射吗?如果不是这样,那是为什么呢?美国不会缺这点钱建不起通信基站。难道是为了保持西部粗犷的风格,还原那种劳工淘金洗沙牛仔骑着马在峡谷底打着呼哨驱赶着牛群?他苦笑了一下。在这峡谷如果真吼的话,对面也不一定能听到,再说如今他也再没力气吼了。
他提前回到了大巴车上,半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喘着粗气。他是感到累了,真是很累了,需要躺下来休息休息。
当大巴车到了圣地亚哥时,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他当过二十多年兵,尽管又离开部队二十多年了,但他一直对军队和武器装备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圣地亚哥是美国第三舰队的所在地,军港远比夏威夷第七舰队的军港气派大多了。他赶紧下了车,看见港口到处是美国海军,那个和他一样老了退了休的赫赫有名的中途岛号航空母舰已经开放给游客参观,像一个巨大的钢铁建筑物扎根在了港口,已经和港口连为一体。中途岛甲板很大,战斗机在甲板上停着都显得很渺小,游客在甲板上的太阳伞下坐着小憩,喝着咖啡。远处海湾到处都是各种大型舰艇,像蛰伏的海洋钢铁黑兽。他在中途岛号的甲板上到处看着,到船艏眺望着远处,感受到呷意的海风扑面而来。这风也许来自太平洋,也许来自大洋彼岸,也许来自家乡。
这风,略微带点伤感。
刚出来几天,他就感觉有点想家了。但是,他家里已经没有人,房门一锁,就是空房一间。但他总觉得还是有丝丝缕缕割裂不开的牵挂,在内心的犄角旮旯。
这时,他听见港口人声沸腾,有一些人围在一起,他出于职业本能,赶紧下了船,朝人群中挤过去。当他挤开人群站到前面时,他也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平日貌似蛮横无理的李向阳,这时显得特别含情脉脉。李向阳在圣地亚哥军港前的胜利之吻雕塑前,扯出了一幅巨大的照片,那是一个穿着西服戴着眼镜很文静的一个小伙子, 他在翘着嘴角对着大家微笑。李向阳将真人一般大小的照片用一个架子支撑起来,将手机和一个专业相机都交给了团友,在一群中外游客的围观中,要团友给多拍几张,拍好一点。团友见多人围观,担心出事,心不在焉地拍了两张,就不想拍了。李向阳急了,眼圈又红了。
他走过去,从团友手里接过相机和手机,说:“我来吧。”
他究竟拍了多少张他也忘了。直到李向阳默默地将照片架子收好,把照片卷成一个筒,放进背后的背囊里,他还在不停地按快门。
李向陽对着胜利之吻的雕塑哭了。她哭得那么大声,那么悲伤。李向阳边哭边说:“你当初在网上查到圣地亚哥这个胜利之吻的雕塑时,就跟我说过,一定要带我到胜利之吻雕塑前我们俩人合张影。今天我来了,我把你也带来了,完成了你的心愿。我的亲人啊!你现在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你现在在天上吗?在大海里面吗?”
李向阳突然冲出人群的包围,洒着泪向海边跑去。
他一惊,赶紧追了上去,一把拉住。
后来他才听李向阳说,李向阳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情深意真。大学毕业后,男方回了东北,而李向阳的家在天津市,她父母坚决不同意李向阳去东北。李向阳为了爱情,和父母亲闹翻了,连同父母财产都不要了,义无反顾地去了东北与丈夫成亲。没想到恩恩爱爱的好日子没过上几年,丈夫就坠崖身亡。如今天津的父母已经去世,遗产也捐献给了慈善机构,她孤身一人,每日以泪洗面。
旅游是她的双刃剑,也是她的精神麻醉剂。看到世界各地的名胜佳景,最开心的同时,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
八
仗已经打完了,一切貌似过去复为平静,但他却回不去他原来的精神世界了。他总是觉得耳鸣,耳边总有炮弹炸响和机枪声,他始终还沉浸在那个血色黄昏。他在那炮火丛中硝烟上空飘啊飘啊,他要拨弄那重重的迷雾,他要寻找一个人,但总是找不见。
他做的梦总是在找人。
领导为了照顾他,把他安排进了机关当干事,做文字工作。从那时起他就只想着宽厚待人,一心向善。
学会宽恕,这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放松,一种内涵深厚的生活哲理。只有宽恕别人,才能更加感觉到自己的幸福。
那一次他巡逻在闹市步行街,那里人流如织,购物者如潮。他和同事全副武装,两眼四处逡巡着,像发射电磁波扫描人群中的异常。突然前面出现了骚乱,一群人闪开,里面闪出一个小伙子,冲开人群撒开两腿就跑。后面追赶着一名中年妇女,叫着,小偷,快抓小偷。中年妇女显然体力不支,跑几步就跟不上了,他和同事马上跑去追。追过一段繁华的马路后,行人就稀少了。小偷年纪轻体力好,速度很快,同行的巡警已经上气接不了下气了,步子慢了下来。他却越来越有劲,两条腿迈出的频率越来越高,硬是盯着小偷不放。小偷跑进了一条死胡同,他在后面笑了,干脆不跑了,慢慢走过去,说,停下来吧,没地方跑了。小偷蹲了下来,对着地上干呕,说:“警察叔叔,你就那么一点工资,那么卖力干什么?你放我一马算了吧。”
他说:“放你一马可以。你一是要保证下次不要再偷了。这次你能遇上我,下次就不知道是遇上谁,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二是你把刚才偷的钱包拿出来。我去还给失主。”
钱包追回来了。围观群众跟上来的时候,他说小偷刚才把钱包丢出来,人跑掉了。事后同事悄悄对他说:“你跟小偷说的我都听到了。你如果将小偷带到支队,说不定会受个嘉奖,年底受全局表扬。”
他笑了一下,说:“受了表扬又能怎样呢?我在部队受那么多表扬,立过功,受过奖,都够了,不想再要了,让给你们年轻人吧。不过话说回来,你真要少喝酒了,那么胖,肚皮也大,遇到有事没办法跑,应对不了,只适合坐机关了。”
同事嘿嘿一笑。
过不久,市局治安支队的小陶找到他。小陶是他老部队的一个部下,后来也转业分到了市局治安支队。小陶刚转业时人年轻,又肯学习,工作能吃苦,后来当上了治安支队副支队长。小陶说:“老首长,你这次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他一笑,说:“我如今是一个普通警察,每天只是在街上晃荡,能够帮你支队领导什么忙,别开这种玩笑了。”
小陶认真地说:“我遇到难处了。一个外国朋友在步行街游玩的时候,钱包被扒了。这件事因为关系国际名声,市局领导很重视,要求我们支队尽快破案,将钱包护照等如数归还给外国友人。听说老首长对这一带情况很熟悉,所以请老首长帮忙了。”
他心想小陶真聪明,也难怪转业后很快当上了副支队长。如果此事通过市局领导找巡警支队领导找他,他肯定会十分不耐烦。不就是丢一个钱包吗?这在国际国内都是常有的事,外国人的就如此重视,弄得满城风雨,一副崇洋媚外的嘴脸。如果是中国人丢了钱包,恐怕不会有领导如此重视。虽然是这么个理,但他还是告诉小陶说:“不要信别人乱说我对这片地方的社情熟悉,那些人是推责任。尽管这事像大海里捞针很渺茫,但我还是会去捞一捞,能不能捞到东西还很难说,过两天给你消息。”
几句话,把老头老太太逗乐了。
导游王小也过来说:“刚才旅游公司打了电话来,也许真是他们所说的汽车出了故障,与咱们老哥真没太多关系。”
胖哥真不愧是当官的,很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
胖哥说:“大家出来旅游都是为了健康和高兴,不要为这么一点小事弄得大家不开心。朋克乐队大家能看上当然好,没看上也不是坏事,我看过,音乐太吵,闹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那是年轻人的专利,老年人一般都受不了。这样吧,我替我们老哥给大家道个歉,明天我请大家喝正宗的美国百威啤酒。”
过了两个多小时,旅游公司新换的大巴车才到,大家重新装上行李出发,到拉斯维加斯时天已经很晚,大家眼睛都睁不开,再没人提朋克摇滚乐队的事。
第二天吃过早餐,大家刚在大巴车上坐下,导游王小是最后一个上车,他径直走到向前冲的座前,一把握住向前冲的双手,激动地说:“老哥呀,不,老伯,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呀,你救了我们全车人,也救了我们旅游公司。”
全车人都莫名其妙,惊讶地看着导游王小。
王小对全车的游客说:“你们打开自己的手机看看今天早上的新闻,说在我们昨天准备去看的露天音乐会,出现了一名无名枪手,在附近酒店的高层里,用自动枪向音乐会的观众扫射,已经造成几十人死亡,枪手是美国人,他在警察赶到时已经自杀。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看看自己的手机,鲜血淋淋的惨痛场面,我们如果参加了,后果不堪想象。”
全车人都惊呆了。
李向阳首先起了身,走到向前冲跟前说:“昨天我虽然没说你,但心里面还是在埋怨你,怪你是多事妈,爱管闲事。但今天,我代表全车人感谢你,今天的百威啤酒,我请客,请大家。祝我们大家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胖哥看着笑了,说:“咱们的李向阳真会说话,说得好,给我省钱了。”
老太太们缓过了劲,拍着胸口说:“好险啊,好险。”
大家争着说:“我请客。我请客。”
向前冲还一直盯着手机里面血淋淋的画面,脸色铁青。
车窗外一片富有北美西部特色的红赤杨树,面临深秋,红赤杨一片片金黄的阔叶层层叠叠地垒在天边,像一幅厚彩的秋色油画,又像一层层金币叠加在一起,但一切都在向前冲眼中慢慢浸淫成了血红。
十
向前冲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也包括他过去一直很自信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经常喜欢用伟人的诗句来鼓舞自己,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他也喜欢别人说他战场受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人说他现在拿着县处级干部工资,又是战斗英雄,又是人民警察,有政治地位,有经济实惠,工资加补贴等等够他全家敞开肚皮吃了。他也经常跟人说,中国一些古老的俗语是有科学根据的,也是有历史底蕴的,不能轻易否定。但是到后来,他慢慢地发现自己恐怕自信不了二百年,更不会击水三千里了。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也是魔鬼躁动的季节。单位每年春节后要组织离退休老同志去医院做一次健康体检,也是表示组织关怀,单位还没有忘记老同志。
今年春节后他到医院做完所有的检查,局里老干办要他去局里坐一下,他一听就猜测到没什么好事情。他退休后,老干办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已经换了几茬了,都不认识,但年轻人很客气,忙着给他端茶倒水,老干办主任见了他先行了个军礼,打着哈哈说:“老首长,久闻大名,我也是从南方军区转业回来的,是一个部队的,但我从院校分去时您已经转业了,你在部队就是我们的偶像,您看,这不又追随您到一个单位来了。”
他也打了几个哈哈,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他说:“什么偶像,是作呕的呕像。”
大家都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冲淡了。
老干办主任只是问了一下他的家庭情况,女儿不在身边,生活是否能够自理,还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上出面的等等,他都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说不麻烦组织,什么事情自己都还能搞定,何况日子平淡如水,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事情,不需要惊动领导。
他嘴上打着哈哈,一副轻松的样子。但从局里回来后,第二天他到了另外一家权威的医院去做了一次体检,检查完后,医生半天没吭气,建议他的头部再去做一个核磁共振。他去做了,再到医生这里来时,医生没让他拿诊断书,但从医院的网络传来的诊断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医生问他:“家属来了吗?”
他说:“没有。”
医生说他脑子里面可能长了个瘤子,可能是血管瘤,也可能是胶质瘤,还有可能是那种瘤,但不管是什么瘤,都很麻烦。要动手术脑回沟部分神经元多,不敢轻易碰。动深了伤着神经,会瘫痪或成植物人,动不干净过不久又会长出来,或长更大。
他冷静地听医生讲完,说:“不要紧的,我的头部过去动过大手术,能够到今天,我已经多活了几十年,我赚了。”
医生说:“你头部过去就长了瘤子?”
他说:“不是,是敌人的炮弹弹片钻进去了。”
医生听明白了,有些感动,说:“也有可能是过去受过伤引起的,多种原因,都不能确定。”
医生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说:“不要紧,我马上通知你们单位,我们一起想办法,商定一个最佳的医疗方案。”
他按下医生的手,说:“谢谢你,不用了,单位知道了。”
医生说:“您是老革命,从战场上下来经受过生死考验的人了,我也不瞒你说,日子不多了,想吃什么吃点什么,想去哪里抓紧。瘤子比较大了,随时有可能破裂。”
在家里躺在床上躺了三天三晚。家里本来就没了座机,他把手机也关了,门铃的电池也拆了,任何人敲门都不应。他在床上想了很多,想到过那次上战场,想到过自己的爱情,想到过自己的家庭,甚至想到年轻时爱读的唐诗宋词,那种古代英雄慷慨赴死的诗句豪情。高渐离的击筑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苏轼的《临江仙·送钱穆父》“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高渐离为好友荆轲送行,表达一种对壮士的依依别情,苏轼说的人生就是一趟艱难的旅程,你我都是那匆匆过客,就如在不同的客栈停了又走,走了又停。他现在是要考虑一下他这个匆匆过客最后停下来的客栈究竟在哪里好。《后汉书·马援传》说,男儿应当死在边野,以战场马革裹尸还葬罢了,怎么能躺在床上安心享受儿女侍奉呢?
等他从床上爬起来时,他什么都想好了,什么也准备好了。他不想再去医院,更不想在脑袋上再开一个洞。如今他老了,不是几十年以前,那种痛苦他再也无法忍受。再说,正如医生所说,即使瘤子割掉了也很快会重新长出来,而且会长得更大一些,还有可能就是在手术时瘤子破裂,就从手术台上下不来了。
他这时特别想念妻子,他们已经分别好几年了。他也想念那个从青藏高原下来的老兵,他们已经分别几十年了。
十一
他慢慢悟透了生死,也就觉得身边不管出现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是一种自然,俗话说顺其自然,就是不要看什么都不顺眼,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所以他对一些事情比过去理解得更深,内心的自由度就更大,不顺心的事就更少。他现在慢慢感觉到植物比动物好,动物比人好,人就是因为有了思维,多了很多思考,所以背负的精神压力越来越重,觉得活得太累。他越来越对树木感兴趣,比如美洲大陆的杉树较多,有黄杉、铁杉、冷杉、云杉、红杉等,稍不注意就会弄混,还有松树,有黄松、白松、赤松以及柏树,这些生长在美国西部和南部地区,适合这里的空气和土壤,以及强烈的日照。美国的阔叶林也比较多,它包括品种丰富的温带阔叶木树种,其中有白橡木、红橡木、枫木、胡桃木、白蜡木、樱桃木、鹅掌楸木以及美洲山核桃木。他不太喜欢红豆杉,不是别的原因,主要是引进到国内后炒得太贵,成了黄金一般,再有多神奇毕竟只是一棵树,他喜欢的是红赤杨,树干粗壮浑厚,树叶阔大遮阳挡雨,给人一种可靠的伴侣感觉。
他真需要精神伴侣,他内心太孤独了。
导游王小听他说有些奇怪,说:“大叔原来是学植物学的?”
他笑笑说:“不是,但搞公安工作,什么都懂一点没害处。近段时间有了一点业余爱好。植物是生存能力很强的物种,给它水和阳光就能生存。人应该向树学习生存,树在某种意义上说能给人以生存的希望。”
王小听不懂。
胖哥这几天有些鬼鬼祟祟,几次躲在酒店卫生间接电话,看见他进来赶紧将电话中断,收了起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胖哥还和李向阳搞到一起了,李向阳这几天晚上到酒店住下来后,经常来敲他们房间的门,把胖哥叫到外面去讲话,见到他出来,俩人又都不说了。
他想,胖哥这像是搞破鞋,他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他现在想起来了,胖哥姓吴,叫吴明义,他也回忆起这个老吴到户政总队后出过事,那是改革开放没多久,刚开始涌现出国潮,听说外国的月亮都比我们的月亮圆,所以有一些人从正道出不了国,就想出了邪门歪道,有一些沿海的外地人,在当地有偷渡嫌疑办不了护照,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买通了他们这里的户政总队的相关人员,从外地转进本市办户口包括办护照一条龙就办下来了。这些人精心策划,马上在吴明义的N市报了一个出国旅游团。结果那次的旅游团到国外后,23个人全跑了,没回来一个,23个人的户口本和护照全是吴明义他们总队给办出去的。公安部下令严查,结果几个具体办事的人听到风声,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护照,悄悄溜到国外去了。这件事弄得影响很大,几个具体办事跑了的也上了公安部的红色通缉名单。当时吴明义和总队其他几个领导都被隔离审查,因吴明义才从分局调去不久,陷得不深,过不久就出来了。最近听说那几个逃出去的具体办事的在国外过得不好,迫于国内强大的政治压力,想回来投案自首,或是经国际刑警组织进行引渡回国。但吴明义和这事究竟有没有关系或者关系多深他不知道,总之,吴明义的日子不好过了。以前人跑了,可以把责任往具体办事的人身上一推,顶多是失察,负点领导责任。现在具体办事的人引渡回来,谁收了钱,谁批的字都会问个一清二楚,谁也不会给谁担责任。这个时候,是吴明义最好的机会了。过去有的旅游团,一过海关导游就把每个团员的护照先收了,由导游集体保管。这个团没那么严格,导游王小也大大咧咧的,你们愿意自己保管就自己保管吧,我还少一件事。
他尽管退休了,还是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他想,多大的事呢,最多也就是几万几十万元的事,可能连这个数都不到,退出来交给组织上,即使处理,也不会太重,就算判刑也就几年。毕竟事情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如今对经济犯罪的处理也人性化了,受贿上了亿元的,也只是一个无期。不管怎样,总比漂在国外沦为丧家之犬要好。跟组织上坦白后,戴罪立功,或许还会宽大处理,对家属和子女都要好。
他在吴明义打猪婆鼾时,悄悄把吴明义的护照拿到手,放在自己贴身的地方。他鼻子里面哼了一声:“看你跑。”
他把看管吴明义作为了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要让吴明义平平安安跟自己回家,这是天大的事。至于自己的事,以后再说吧。他本来查看了行程安排,到了曼哈顿,有一个项目是登洛克菲勒大厦的70楼顶层,洛克菲勒中心其主楼高260米,共有70层,楼顶上是著名的观景平台,可以鸟瞰曼哈顿全景,是目前曼哈顿最佳观景平台,比帝国大厦要好很多。他想象着如果有人从上面跳下来,那肯定会像一只小鸟一样飞翔起来。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出来的,甚至连有关费用都带到身上了,自己的事不会要任何人或单位负责任的,他都写下了有法律效力的东西,身上带了,在家也给了律师一份。
哎,真可惜。
他把人的生与死看透了。生时本本分分,把该做的事做好,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子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就像一条山边的小溪,流着流着,流到多少年后,小溪就流干了,没水了。这就是自然规律。连大江大河也不会是永久存在的,经过若干年后,改的改道了,干的干了。那么多的大峡谷就是这样来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长,当初雨水充盈时也是浩浩荡荡,都是这样。年轻时,它们雨水充沛,能汹涌澎湃,能推开泥土和岩石,冲出一道道宏伟的峡谷,创造出世间的奇迹。但老了,不行了,河水枯萎了,再也推不动泥沙了,甚至连推动灰尘的力量也没有了,这时候就应该顺其自然。他也是一条枯萎的河道了,他也没有推动灰尘的力量了。如今他老了,真的老了,当他看到电视和手机里的微信战友群播出的战友相聚热烈地拥抱时,他就流泪,当他看到退伍老战友重返部队营房时,他大声痛哭。他如今变得非常脆弱,脆弱到见不得一点激情的场面,这在过去也是没有的。过去他也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也见过战友牺牲流血,但他面部都是铁板一块,心如磐石坚。如今他不行了,他不想去开颅折腾,他不想给自己或自己的亲人朋友们带来麻烦,他愿意在外面旅游途中高高兴兴地消失,他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想麻烦谁。客死他乡,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他想起很多日本人自杀,当时觉得不可理解,但随着他对日本文化的深入了解,他认识了日本士人的一种樱花理论。日本的樱花开放得美丽,但一到凋谢时也会碾成泥土。日本士人愿意人们只看见樱花绽开的美丽,不愿意人们看到樱花凋谢的颓败,所以选择在最美丽的时候凋谢。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自杀了,写《老人与海》的海明威也自杀了,画向日葵的凡·高也自杀了。人在某种程度上说,自杀不一定是坏事。他也不愿意自己躺地病床上,被脑袋里面的东西折磨得欲死不得,欲生不能。那种皮包骨头的垂死之躯,他自己都不想看。他赞成如今的一种提法,让老年人体面地死去。不插管,不開颅,不开胸腹,不抢救。但真正老了病了失去健康的时候,老人也失去控制力了。抢不抢救插不插管开不开颅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中国说话的人太多,子女要说话,亲戚要说话,朋友要说话,组织上更要说话。那时候自己就成了摆在案板上的肉,要切成块要剁成泥都由不得自己了。
他这时候非常恨吴明义,你吴明义在国内往哪里跑都行,怎么要跟着我这个旅行团跑呢?吴明义打乱了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他考虑周密的计划,他天衣无缝的计划。
他对吴明义表面上更加客气起来,比如说帮吴明义上车下车提行李,他一个人推两个大行李箱。他吃饭时帮吴明义占好座位,用茶将吴明义的碗筷烫好消毒,吃饭每次主动喊吴明义坐在自己身边。
吴明义不好意思了,好像是误会了向前冲的意思,说:“老哥,你这是折煞我了。我年纪轻,自己动手就行。我都退二线了,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吴明义笑笑,不语。心想你要是还在台上,想要我给你端茶倒水,做你的梦吧。
大巴开进了曼哈顿。他们一行在王小举的小旗指引下,到了华尔街,见到金融街那条铜牛很多人骑着照相,他也童心萌发,挤上前去照一张,但爬了几下没爬上去,正着急,只见吴明义和李向阳挤过来,一人操起一边屁股,咚的一下就把他扔到铜牛背上去了。
他有些尴尬,力不从心地冲着两人笑了笑。
相照到了,但人太多,照的都是人,他和铜牛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显得不伦不类的。
到联合国大厦里面,他进去工作人员餐厅坐了一下,点了一杯可口可乐边喝边歇息,一双眼睛还是多放在吴明义的身上,吴明义走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走到哪里。他看到吴明义摇动着发胖的身子也很累的样子,对许多景点都兴致不高,他就更担心,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头顶上直冒虚汗。吴明义也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也买了罐可口可乐,用吸管在喝。他趁着这个空,赶紧走到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旗帜下,戴着维和部队的头盔照了张相。
李向阳走过来说:“哟,老爷子挺喜欢照相的呀。”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当兵半辈子,没赶上维和,但能戴着维和部队的头盔在联合国总部照张相,这一趟没白来。”
向前冲人如其名,当兵在部队向前冲,但现在他冲不动了,实在是羡慕那些生龙活虎还在战场上冲杀的战友们,他只能留张照片聊以自慰。
过了中央5号大街,他们就直奔洛克菲勒大厦而去。电梯到了68层后,出电梯,然后步行两层,到达顶层平台。向前冲有点幸灾乐祸地发现,平台四周全部用几米高的很厚的人无法穿越的钢化玻璃挡住了,这是当时他在网上查阅时没有发现的。他有些邪恶地想了想,是不是过去从这里跳下去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挡上这么厚实的钢化玻璃呢?不然去费这个神干什么呢?钢化玻璃把顶层平台做成了一间硕大的玻璃房,他觉得有些扫兴,但他还是着重看了一下旁边911事件双子座塌了后在旧址上建立起来的911事件纪念塔,那塔是建立在几千人的遗骸上的,那个真实的视频他看过的,有人受不了燃烧的高温烧烤,直接从几百米的高层跳下来,下面的人发出一阵惨叫。那种场面太揪心了,看了后令人无比厌恶暴力。
到时代广场,华灯初上,各种霓虹灯把广场照得流光溢彩,如梦如幻。旅游团的老太太们突然想到这是个跳广场舞的好地方,在时代广场跳广场舞,这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一跳就真跳出了世界水平。老太太们想当然地搞一次快闪,刚从背囊里掏出音响,摆在地上,就被美国的一群警察如临大敌地冲过来,把老太太们拉到一边蹲下,将音响东西全部当作炸弹扔得远远的。
王小出面与警察沟通和解释。
王小不无遗憾地告诉阿姨奶奶们:“美国警察有恐怖活动过敏症,以为又有什么恐怖袭击来了。误会,纯粹是误会,不过,你们的快闪是不能在这里搞的,美国搞快闪也是需要提前报告政府批准。”
十二
他喜欢看手机,看手机里面的微信,喜欢手机微信里的战友群。不知道是誰把他当战士时的老连长的视频放到群里来了。老连长是经过全军六四年大比武的老兵,军事素质那是没说的,站在那里就是一堵墙,纹丝不动。老连长当时结婚几年没孩子生,着急了,老婆又在湖北乡下当赤脚医生,打完仗后正逢部队整编裁军,他就干脆回湖北神农架山里去了。这么多年来,很多战友都在寻找老连长,但都没他的消息,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发出来的视频向前冲看了很多遍,他怕不小心删除,专门另存保留,他没事时就翻出来看看。老连长只能从五官的模样看得出当年的风采了,八十多岁的老人,风烛残年,牙掉得差不多了,说话也有点口齿不清,但老人站着还是笔直,腰板绷得笔挺的,一直还保留着良好的军人姿态。
老连长举起颤颤巍巍的手,在视频里给这些多少年后还惦记着自己的部下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看到这里,他的眼泪就从眼眶里哗啦啦奔涌而出。
微信群里战友在说:“国家要成立退役军人事务部了。”
过不久,微信里战友又在发:“退役军人要到社区去登记,有了新的召回政策,即部队根据需要,特别是战时,可以随时召回退役军人回部队。”
前不久,一位只比他小几岁的海军退役人员,是搞技术的,被部队召回重新上了舰艇,但在一次自然灾害来临时,为了保护科研的装备,牺牲了,被树为全国英雄。这个例子,在战友群里像打了鸡血,兴奋得战友们七老八十的还在想入非非,凌晨还在微信群里不停地发表自己的想法,说国家现在重视退伍军人了,退伍回来的也要重新挂光荣之家的牌子,农村退伍兵的优待金也提高了很多,伤残抚恤金也大幅提升。
有的说:“当初要晚出生几十年,现在去当兵多好,想当年我们当兵每天五角八分钱的伙食费,每个月六块钱的津贴,如今一个月的伙食费就上了千元,天壤之别了。”
有的人有些伤感,说:“当年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才一百多元的抚恤金,排长的抚恤金才三百多元,实在是不合理,当时一头猪喂大了也卖四五百块钱,人不如猪,但即使这样,枪声一响,咱们的干部战士还是向前冲。”
这时,战友群里熟悉他的战友接过话头,问:“向前冲呢?向前冲呢?出来冒个泡泡。现在还冲得动吗?”
他不发言,看了只是笑一笑。
战友群里面接着说:“说实在的,那时真不是为这点钱。主要是有一种神圣感、使命感,我们的老百姓站在身后看着我们,我们不能给国家抹黑,不能给我们的军队丢脸。大家都向前冲,你能不冲?”
大家都赞成这个说法,说:“没有唱高调。”
有的说:“光荣之家的牌子就别挂了,老婆去世了,家里没属了,还挂着牌子干什么呢?”
有的说:“挂不挂随你自己,这是国家的一种态度,说明还记得这些退役军人。”
有的老兵开玩笑说:“要挂,挂了能防贼,小偷到家里来抬头看见光荣之家的牌子,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跑,跑慢了会被打。”
有人在群里发了一篇《我是退役老兵,我登记》的诗,里面写着:“从我军初创,到不同的战争时期,多少军人前赴后继,多少军魂难回故里?有的甚至不知姓名年龄,就将生命溶进了红色土地。退出现役的军人,一批又一批;5700万啊,他们,曾是国门的卫士,他们,仍然是钢铁长城的宏伟根基。”
“直到今天,直到我们花白了发须。我是退役老兵,我来登记!一位刚填完表的老人缓缓站起,亮着洪亮的嗓音说:我从朝鲜战场下来后,就一直想证明我是一个兵,今天我登记,不是向祖国索取,而是报告祖国,我在这里!心中的军旗已高高举起。我是老兵,我来登记!报告祖国,我在这里!我们虽然退役,我们虽然老去,但是,只要祖国召唤,我们照样披挂出征,所向无敌。”
战友在微信群里说:“写得太文了,也太长,字太多,不好记,如今记忆力不行了,多几行就记不住了。”
有的说:“文章很实在,你看我们的省委书记和副省长都是当过兵回来的。”
更有甚者说:“已经将恢复的军号声录下来,做成手机彩铃。早上起床就放起床号,吃饭吹吃饭号,晚上睡觉时间到了手机自动放熄灯号,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军营。”
有的战友说:“那样太麻烦,就干脆放冲锋号,一天放几遍,唆咪哆唆唆唆,唆咪哆唆唆唆,那个号谱大家都记得,一吹起来激励人心,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那才叫过瘾。”
他只有在晚上看着这些微信战友群里的对话,才能慢慢地迷迷糊糊睡上三四个钟头,才能不用使劲敲脑壳,减缓一些头痛。
十三
美国之行很快结束了,大巴车从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入境。加拿大因为和美国的关口基本上是无障碍通行,所以只是下车后简单地点一下人数,很快就通关了。
进了加拿大的领土后,向前冲除了头痛外,心还揪着痛,他太想女儿了。有几年没见到女儿,也不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在部队时和妻子两地分居,照顾不了女儿,转业到公安当警察后,也是一天到晚很忙,原来是想等女儿大了,成家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他来帮忙照应,他一定要好好表现表现,他要将功补过。但现在老天不给他这个机会了,女儿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知道女儿就在加拿大,但现在工作了结婚了住在加拿大哪座城市他一点也不知道,原来的电话也销号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晚上他通晚没办法睡,突然他想到,当初自己报这个团,难道就是希望能找到女儿,哪怕是隔很远看一眼?只看一眼,这样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去,没有牵肠挂肚的事了。
他不甘心,每隔几分钟把电话拿到手上拨一回,但都是失望。
他这时特别恨他的妻子,妻子不应该那么早就死,起码应该死在他后面,那样就不会有现在这样难受的罪给自己受了。
他很倔强,宁肯自己的心被一片片割碎,咬着牙往肚里吞,也不愿意跟别人讲半句。从加拿大的千岛湖到魁北克,到水晶瀑布,他都面如死灰,不带一丝笑意。到渥太华国会山,他在加拿大为国家牺牲的战士燃烧的那永不熄灭的火前面站了很久,看着那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隔近一点可以感觉到皮肤上有一种灼热感,那是火的温度,也是战士生命的热度在燃烧。他想,有的战士是在战场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有的战士却是献出了自己的亲情。献出生命对战士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献出的亲情,却会一辈子萦绕在心,永久不得平复。
参观多倫多大学时,在白求恩雕塑前,他看到一名华人女学生,很像他女儿,在他面前一晃而过。他记得女儿原来是在多伦多大学读的本科和硕士,难道是女儿毕业后留在本校了?他不敢认定到底是不是,恍恍惚惚地跟着那女生走去,眼看和团队越来越远,他自己却毫无察觉。突然,吴明义站在他面前。
吴明义说:“老爷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向前冲说:“前面,前面那女孩子……”
吴明义说:“哦,那个女孩子,我问过了,是个日本留学生。”
向前冲这才回过神来,对吴明义说:“谢谢!”
向前冲慢慢转过身来,向王小打着小旗的地方走拢过去。
吴明义跟了过来,轻声问他说:“老爷子,我的护照你给我保管起来了吧?”
他反问吴明义说:“你怎么知道的?”
吴明义笑了笑,狡猾地说:“老爷子,你参加革命比我早,但我参加公安工作时间比你早,这些年总还是没白吃饭的。我现在回局里来了,还是在政治部,成了二线干部,调研员。这些年就是画了个圈,我胡汉山又回来了。”
他从鼻子孔里哼了一声,悻悻而去。
从尼亚加拉大瀑布游完回来,很快就要回国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准备回去给家里亲人和朋友带什么出国礼品,大家在多伦多商业繁华的大街上忙碌地穿梭而行,背着大包小包从一个个商店里出来,而向前冲却像丢了魂似的,跟着大队人马后面默默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干点什么。
在著名的多伦多电视塔下面,他停住了,给导游王小说:“我累了,能不能坐在这里休息一下,他们该买什么买什么去,我等一下自己打的士去住的酒店。”
导游王小感到很为难,说:“您老这么大年纪,又是一个人,语言也不通,这样丢下您肯定不行,您不是上过战场吗?战场上有一句话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咱们什么时候都不能扔下伤员。”
向前冲苦笑了一下,说:“小兔崽子,你还给我讲战场,你那时还没出生吧。”
吴明义这时走过来,说:“老爷子,你如果要休息,我陪你坐坐,我也是不愿意逛商店的人,男人嘛,哪能经常往商店里钻呢?”
向前冲停下,喘了几口气,说:“算了吧,我不需要人陪,咱们继续走吧。”
此行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在多伦多皮尔逊机场(YYZ),向前冲托运完行李后,慢慢吞吞地到旁边的星巴克咖啡座买了一杯咖啡捧在手上,慢慢地吸了一口。整个行程就这样完了,他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朝外面的大门口望了一眼。机场大门空空荡荡,最后只有元代诗人马致远的声音从久远的华夏天空传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向前冲手一松,滚烫的深棕色咖啡砸在机场大厅洁净的地面上,他慢慢地倒下了……
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吴明义喊他:“老爷子,老爷子,醒醒,快醒醒,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会到。老爷子,你一定要咬咬牙挺过去,打仗都没死,现在日子好过了更不能死。你死了我就完不成任务了。如今小陶当了副局长,常务副局长,他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带你回去的,你要让我完成任务啊!”
李向阳也在耳边喊他,说:“老爷子,你是好人,你不能就这样走的。我听老吴说了,组织上派老吴来给你找女儿,找到了,我还和你女儿视了频,女儿那边机场突下暴雪,停了两天航,不然早就来了。老爷子,老爷子,你看看,你快看看,门口谁来了,你快睁开眼睛……”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隐隐约约看到大门口有一名中国女子朝他奔来,手上还牵着一个小男孩子。那个男孩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大大的黑眼睛,方方的大脑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