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铝匠
“倒铝的”是村里人对“以旧变新”倒制铝品的手艺人的简单称呼。倒铝的一来,村子里就像炸开锅一样,家家翻箱倒柜,把原本积攒堆放在墙角背处的铝线、烂铝盆、易拉罐、空牙膏铝盒等全翻出来,准备倒制一件铝品。一传十,十传百,不大一会,倒铝的摊位前就围满了人,妇女寻问价格讨论倒制铝品,孩子们全是为了看热闹。倒铝的是父子三人,一口炉子、一堆河沙、几种模具,基本上就组成了一个土法制作铝制品的摊点。父子三人分工明确,身材敦实的大儿子负责浇铸,个子较高的二儿子主要做模具,老父亲负责烧火和打磨铝品。可以浇铸的器具也很多,有双耳大铝锅、平底铝锅,大小不一的盆子、铝壶,也有漏勺、箅子、饭勺、小勺子等,都是日常生活用具。虽然有些麻烦,但变废为利,特别是倒出来的铝锅铝盆要比商场里买的厚实,价格也便宜。乡下人讲究的就是皮实、耐用,经济实惠。如谁家需要铸制的东西废铝不够,倒铝的会根据需要给添加废铝,只要补点钱就可以。
手摇吹风机在老父亲粗粝的手下变得异常欢实,就像夏天的苍蝇嗡嗡不绝,炭火舔得坩埚浑身通红,那些挤在坩埚里的易拉罐、铝条等慢慢变软,最后融化成像牛奶一样的铝水。身材壮实的大儿子,手持长勺,一边观察炉火,一边将坩埚里漂着的残杂物舀出来。个子较高的老二正在用河沙堆锅的模型。先给细沙加入适量的水,到一捏成型结块就行,不能太湿。将模具盒下面用土弄成锅状,用筛子往模具里面筛细沙,弄成锅状,将一个锅扣放在上面用力压实,继续向上面筛细沙,封闭严实,盖下模具上盖,压实,把模具打开,把锅小心拿出来,向模具里撒些石灰粉,用锅压一下再拿出来, 模具就做好了。这时,坩埚里的铝水已经滚沸,老父亲停止烧火,将下一家准备制作的废铝用脚用手敲碎,压扁,以便到时放进坩埚。只见老大拿着一把长长的大火钳子,从炉火里将盛满铝水的坩埚夹出来,快步走到几米外老二做好的模具前,小心翼翼地将铝水从模具预留口倒进,然后将坩埚放在一边,拿着一个小勺把多余的铝水盛出来以免浪费。为了保证锅底光滑。趁热又拿了一把前头圆平的工具,伸进预留口,将接触面整平。这一连串动作娴熟而紧凑,有条不紊。一分钟后,大儿子熟练地将模具两侧的紧固螺栓松掉。约莫六七分钟,他开始吃力地搬去模具的上罩,只见一个银白色的铝锅倒扣着呈现在大家眼前。
若有的人家废铝多,在做个大件之后,还想做个小勺子什么的,在做模型时,在锅的旁边还做个小勺子模型,只不过两个模型之间用指头粗的铁棍做了一条通道,以便浇铸时铝水能流过去。出来时,就是一个锅连着一个勺。待冷却后,老父亲用钢锯将两个器物之间的连接段截去,再打磨一下就好了。
相比复杂的沙制模型,铝盆等成品模型就要简便得多。老大将上下两个模板用螺栓固定,使之成型,只待澆铸。冷却后的器皿,被老父亲细致打磨之后,银光闪闪,光彩照人。那新铸的铝器,沉甸甸的一掂就知要比商场卖的结实得多。
土法做铝锅看似简单,其实有很多秘密,需要多年的实践才能得心应手。比如,铝水温度高低,全凭肉眼辨色识别,火候到了,铝熔化得彻底,倒出来的铝锅没有砂眼,结实耐用!浇铸时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可能出现废品。看着藏满污垢废弃的铝器,在坩埚里的凤凰涅槃,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感觉很神奇,只到上初中后,我才知道,那叫铝翻砂铸造工艺。后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大批的不锈钢制品基本代替了铝制炊具,倒铝的再也不见来了。
30多年过去了,母亲当年倒制的铝盆铝勺还在使用,可那走街窜乡的倒铝工艺,却再也看不到了。
苇匠
秋收冬藏之后,原本紧张繁忙的乡村便如空旷的田野一样,一下子平静下来。寡言的父亲便去村外的灞河滩上割芦苇,预备打苇席。
从秦岭北麓窜出来的灞河水,在故乡蓝田县新寨村外转了个弯,便形成了大片河滩地。河滩地里长不出庄稼,芦苇却长得疯野。秋风吹过,呼啦啦地白絮飞舞,甚是壮观。父亲手握镰刀,猫腰砍苇。随着镰刀的吭哧声响,大片的芦苇倒下。很快地,那如屋檐高头顶白絮花的芦苇便挤满了院落,就连卷尺、苇梭子、撬席刀、拨子也被从工具箱里翻了出来。看到父亲忙活的身影,乡邻们讥笑道,一张苇席也就十来元钱,还用得着亲自打?虽然村人们这样说,但他们却曾经分外眼红父亲会打苇席的手艺。父亲总是嘿嘿地笑着说,闲着没事干,打打苇席,手艺也不生分。
这是20世纪90年代,父亲每年秋后必做的一件事。作为村里唯一的苇匠,父亲虽然说得轻松,但苇席打起来却并不轻松,需要经过选苇、破篾、浸泡、碾压、分苇、编织、收边等一系列过程。编一张苇席父亲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论起经济效益确实没有买一张苇席划算,但执拗的父亲坚持要亲自打苇席。脆生生的细长芦苇拿在手里容易折断,堆在地上,又容易被人踩碎,但只要不碎得破败不堪,都会被父亲物尽其用地拿来编苇席。一根根细长的芦苇,需要去叶、剥壳、砍苇花,才能备用。父亲左手拿着苇梭子右手推送着芦苇,随着嘶嘶声响,剥得光溜溜的指头粗的芦苇穿过苇梭子,便四分开来,变成薄如羽翼的篾条。劈篾条很费手劲,也容易刮伤手,所以父亲从不让我们帮忙,即使自己手指划破了,也只是简单地用小布条缠下,草草了事。纤细冗长的篾条很容易折断,需要洒水经过一夜的浸润。再用碌碡反复碾压,便薄如纸张韧似牛皮了。
父亲编苇席时,就会搬到屋里光洁的水泥地面上,手拿一把篾条从一个边角开始,然后沿着两条边逐渐铺开,这叫踩角起头。就是用5根苇篾,一根是根,另一根为梢,根梢轮换交替使用。只见父亲左手抬,右手压,一根根篾条在他粗糙的手下,上下翻飞,错落有致。挑一压二,隔二挑一压一,挑二压三抬四,或交叉、或平行,时不时还用撬席刀紧一下缝隙。原本各自为体的篾条在父亲运筹帷幄的调遣下,聚到一起,便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交织、纵横交错的苇席。那白云似的苇席如长了翅膀般,在父亲的身下,先是筛子大,再是磨盘大,最后便成了一片金黄。俗话说“编筐编篮,重在收边”,一张苇席的成功与否也取决于收边。作为编织苇席的最后一道工序,每到此时,父亲总要抽上一袋烟休息片刻,不知是为了庆贺编席的胜利还是为了鼓劲。多余的篾子被斜切掉,只留下一尺长左右,然后反折过来,在拨子的帮助下插到苇席的背面,这样整个席边便变得光滑美观。收完边,再压平,把席面扫刷几遍,确认光滑无痕,才算完事。
编苇席看似不经风吹日晒却是个苦力活,弯腰低头,且手指头会经常扎到苇刺,血迹斑斑。我曾问父亲,怎么学得编苇席呢?父亲说,当年为了谋生在渭北跟人学了编苇席手艺。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他就是凭此独门手艺在生产队里挣得高工分,养活着一家人。
一门手艺记录着一段生活,也讲述着一段人生。只可惜父亲用编苇席的方式纪念过去的生活并没有长久下去,1997年,灞河大旱,河滩里芦苇的消失宣告着父亲编苇席的生涯彻底结束,而铺炕、晒粮食、盖垛遮雨的苇席也随之被床垫子、竹席、塑料帐子所代替。我曾想跟着父亲学编苇席,不知是因为年少贪玩,还是根本就没想着靠它吃饭,终没有学会这门手艺。1999年,随着父亲的去世,村子里就再也没有苇匠和编苇席的手艺了。
窑匠
爷爷主持分家时,给了父亲五个瓮,两个瓦盆。瓮和房上的瓦一样穿着青灰色外衣,底小肚大,张着朝天嘴,用来装粮食既防霉变也防老鼠。每个瓮都配有一个草帽样的圆形盖子,个大如筛子,上下相扣,严丝合缝。因为瓮的体积大,却又壁薄如纸,掂起来也轻飘飘的,这就造成瓦瓮易碎,使用起来需十分小心。每次倒、舀粮食,父母都是轻拿轻放,似乎怕惊吓着它们。陶黑油亮的两个瓦盆,一个是面盆,一个作脸盆。和面、洗脸,让两个瓦盆经常叮当地被碰撞。虽然相对瓦瓮要厚实些,但使用频率的增大,让两个瓦盆在分家一年多时就碎了。家里没钱买,和村里许多人一样,母亲就去厚娃爷那赊账,先拿回两个瓦盆用着。
厚娃爷是村里的窑匠,他的一只眼睛视力不太好,但却学得一手制盆烧窑的好技艺。小时候,我曾多次跑到村里的瓦窑,去看厚娃爷制作瓦盆的情景。那些从南桥渠里挖回来的黄胶泥,性黏杂质少,是制盆的上等材料。拉回来的黄胶泥,晒干后用筛子像筛面一样慢慢筛。尘土飞扬,土落如雨。筛出的土块又被碌碡碾碎,并挑拣出里边的沙粒、杂质。剩下的细土便被和成泥,用脚反复踩踏。我经常见厚娃爷背着双手,裤子挽到大腿,光脚在泥巴里来来回回反复地踩踏。他哼着戏曲,晃着头,不紧不慢,时倒时进时转圈,尽情沉醉其中。随着脚下的用力,泥水飞溅,那些在挤压中的泥也发出如蛤蟆般的“咕叽咕叽”声。四四十六遍之后,整个泥团便如面团般韧性有力,光滑洁净。然后根据用料需求,用弓箭样的弓弦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泥剂子备用。
踩泥的人经常有好几个,但是到最后“掌桌”的却只有厚娃爷。所谓 “掌桌”,就是在轮盘上把泥坯“撸出”盆瓮的形状。小圆桌似的轮盘在电带动下飞速旋转,坐在一旁的厚娃爷不慌不忙地抓起一块泥剂子,摔在轮盘中央。轮子飞转,原本贴在盘上的泥剂子在厚娃爷的手下如长了翅膀似的,飞速成长。那飞快的动作看得我有些眼花缭乱,以至于当时的我,一直认为厚娃爷会变魔术。有了形之后,就进行“贴桌”,割去多余的泥,修边、打磨,然后拿出去晾晒。因为瓦盆的需求量大,所以厚娃爷做的瓦盆也较多。干净的场院里,大大小小的盆按着次序排了一溜又一溜,直到晒干,再搬到窑里去烧制。在这中间,免不了破损、碰坏,所以最后烧制成品的有一半多就不错了。烧制瓦盆受天气影响较大,太阳太烈了不行,雨天也无法干,是个极累人的技艺,所以厚娃爷一年烧制的瓦盆,勉强和村里家家户户损毁的瓮盆数相当。
分田到户以后,粮食增多,瓮里放不下的粮食只能堆在墙角,吊在空中。老鼠咬破口袋,连吃带拿,给人糟蹋得不成样子。看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被老鼠如此祸害,母亲不停地叹气说,赶紧添置些瓦瓮,可厚娃爷烧制的瓦瓮远远不够用。不久村里面来了卖瓮的。拖拉机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半人高瓮。粗的如锅大,细的如人腰,均是陶瓷的,壁厚如人胳膊,质地厚实。虽然有些笨重,但要比厚娃爷烧的瓦瓮结实,且装的粮食多。这些瓮既卖也可以用粮食换,家家户户争相换。母亲一下子给我家换了大小十个瓮,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耀州瓷。陶瓮、搪瓷盆的出现,让厚娃爷制盆烧窑的生意一落千丈。1983年,快五十岁的厚娃爷改行做了泥瓦匠。没几年,陶瓮也没需求了,人们装粮食全部用水泥柜。
2010年回村,母亲跟我说,厚娃爷去世了。看着家里已经有豁口的唯一瓦盆被母亲改做成鸡窝,我心里空落落的。也许若干年后,我们只能在博物馆里找到窑匠的影子。
茶水摊
苏东坡说“日高人渴漫思茶”,炎炎夏日,烈烈骄阳,行路之人最渴望有一杯热茶喝。20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商业百废待兴,茶水摊便应运而生。论起来,茶水摊可能还是最古老的行业之一,只不过古代叫茶馆、茶坊、茶肆、茶舍、茶楼等,如古代《水浒传》中的“王婆茶坊”,近代老舍的《茶馆》等,都讲述的是这个行业,只不过这个行业在改革开放之初,变成了茶水摊。
因为成本低,经营方便,一到夏天,街头巷尾的阴凉处,或是十字路邊,学校附近,摆茶水摊的特多。因为茶水摊受天气影响较大,收入也不稳定,加之当时刚兴起个体经济,家境条件好的、思想保守的人还拉不下脸面,抛头露面,所以经营茶水摊的,大多是比较勤快的老人或家庭妇女。对于他们来说,摆个茶水摊不用什么本钱还可兼做家务,赚点零花钱。
说是茶水摊,其实就是遮阳伞下,一张小方桌,围着几张长条凳或小马扎、小板凳,铺着塑料布的桌面上,摆放几个倒好茶水的印花玻璃杯,还有许多盛满泡好普通茶叶的开水壶,就成摊子,可以经营了。条件虽然简陋,但也算得上是小买卖。
小小茶摊,看似不起眼,却有大学问。有思想的摊主,在卖普通茶水的基础上,还有薄荷茶、菊花茶等多项内容,价格也分三六九,可供行人选择。为了吸引小孩子的眼球,他们还会在茶水中掺点颜色和糖精,喝在嘴里甜甜的、凉凉的,很受小朋友的欢迎。有些会招揽生意的,看见行人就热情主动地招呼:“他叔、他婶,坐下来歇会儿,喝杯水解解渴再走。”一张笑脸、一句热心的话、一杯温茶,让酷暑难耐的烦躁心情一扫而光,即使不想喝茶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走到摊前,歇息喝水。满头流汗蹬三轮车或架子车拉货的人,看到茶水摊就像遇见救命星似的,走到摊前,抓起一杯就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光,然后才端坐在凳子上,一边擦汗缓神,一边跟摊主聊天,直到歇息够了,才结算茶水钱起身告辞。
我第一次在茶水摊上喝水,是1982年的暑天,当时和父亲去蓝田县城卖猪娃去。猪市在东城门脚下,没有一处阴凉。为了赶集,我和父亲起了个大早,赶了十多里的路程,直到晌午了,还有两头小猪娃没有卖。太阳越来越高,明晃晃扎得人眼疼。滚滚热浪像鸟一样啄得皮肤生疼。口干舌燥,人困马乏,集市上的人也越来越少。戴着草帽仍是一脖子汗水的父亲,看着我无精打采蔫不拉几的样说,给你一角钱,去买点水喝。得令的我,一下子欢快得如长了翅膀,三步并作两步就赶到了向阳十字的茶摊前。
摆摊的是一个摇着扇子戴着花镜的老头,身前低矮的红漆小方桌上既有红色冰糖水,还有绿茶、普通茶,每个杯子均被一小四方块玻璃盖着。我分别问了价格,最便宜的是普通茶一杯六分钱,冰糖水一杯七分钱,绿茶水一杯八分钱。我想给我和父亲各买一杯水,便问老头,卖白开水不?老头诧异地看着我说,白开水和普通茶一个价。我讨价道,白开水什么味道都没有,能不能便宜点?老头摇头道,你可以选择喝茶水呀。我沮丧地说,我只有一角钱,想给我和我爸都买杯水喝。老头问道,你爸在那?我回头指了指猪市上还守着猪娃子的父亲。老头迟疑了一下,从桌上取出一杯冰糖水说,这杯给你。又取出一杯绿茶水,说,你喝完把这杯水给你爸送过去,一共收你一角钱。我有些感激涕零,赶紧将手中那张攥得被汗水洇湿的一角纸币放到茶桌上,然后端起那杯冰糖水喝了起来。那杯茶水真甜,喝得我神清气爽……第一次在茶水摊上喝茶,让我记住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头,也对茶水摊有了更深的认识。
和许多老行当一样,到20世纪90年代年代末,路边的茶水摊基本被冷饮、矿泉水冲击得没了市场。虽然街边的茶水摊消失了,但是它却清晰地记录下了那个时代的印迹,那些雪中送炭的茶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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