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闻这一近乎人尽皆知的消息时,章大树的脸如岩石般冷硬。多年前他躺在洁白肃穆的病床上,得知宋朋来去世时,就是这种表情。后来他从金星闪耀的将军手里接过一等功奖章,还是这种表情。那场可怕的灾难摧毁了他的面部神经,醒来后的脸成了不哭也不笑的面具。
章大树不动声色地吃完早饭,拎起给黑豹的猪骨头,和他惨淡的影子步调一致地走在晨曦里。他走过食堂,走过礼堂,走过宋朋来多次呵斥他是木头的训练场。
宋朋来喊齐步走,全班齐刷刷迈着步子。章大树肢体僵硬,没走几步就顺了拐。宋朋来说章大树你顺拐了不知道吗?队伍掉头往回走,章大树走着走着又顺了拐。宋朋来让全班休息,看章大树一个人走。章大树前几步还对,突然之间又顺拐了。宋朋来气得一旁直摇头。没得到立定命令的章大树走得我行我素顺其自然。
全班笑成一团,章大树也跟着笑。
你笑什么?宋朋来朝章大树瞪眼,真不知道你在新兵连怎么过的?
宋朋来让章大树原地踏步,不料章大树踏步也顺拐,宋朋来拿拳头直捣自个脑袋。
你的胳膊腿是租来的吗?怎么不听使唤?宋朋来见章大树浑身僵硬地站着,活脱脱一截木头桩子。
放松,你放松。宋朋来拍着章大树夹得紧紧的肩膀。
章大树不知道该如何放松,宋朋来越拍他夹得越紧。
我让你放松!宋朋来再次瞪眼。
章大树无可奈何,只好冲宋朋来傻笑。
我让你放松又没让你笑?嗨,真是块木头!
宋朋来命令刑志功带章大树单练。宋朋来刚走,刑志功就带章大树躲到树下聊起了天。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子,把斑驳的影子印在刑志功的脸上。影子是活的,在刑志功脸上撒丫子跑。
你怎么叫个大树哩?
我娘生下我后,我爸指着家门口的老榆树说,就叫大树吧。
刑志功拿手指戳章大树的脑袋,边戳边说,果然是个榆木疙瘩!
章大树又笑了,一张大嘴咧到了腮帮子上。
刑志功对章大树大谈理想抱负。刑志功有个英雄梦。从他嘴里,章大树得知有个叫拿破仑的外国人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还有个赵子龙,单枪匹马在敌人阵营里杀了个七进七出。还有个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最后在乌江抹了脖子。刑志功还说了很多,可惜章大树脑子蠢笨记不住。但在刑志功滔滔不绝的讲演中,章大树升腾起对他的无限崇拜。
刑志功总不忘教育章大树:到了部队就要建功立业,咱农村人凭啥哩?就得凭实干,关键时刻还得拼上这条命哩!
刑志功望着章大树懵懂茫然的笑脸,忍不住叹口气。唉,对牛弹琴。
章大树下连后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宋朋来和刑志功是对他最好的两个人。章大树起初对宋朋来勒令他早晚各刷一次牙惶惑不解,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天都要洗在农村一冬天都洗不了一次的澡。但章大树还是规规矩矩照宋朋来说的去做,有一次因没从管底挤牙膏引得宋朋来火冒三丈。在宋朋来的监督下,章大树每天都用热水烫脚,顺便洗干净被脚汗濡染得酸臭的袜子。
刑志功总是陪章大树加练队列。他俩在训练场那棵如幢似盖的梧桐树下无话不谈。刑志功的英雄梦想激励着章大树表现越来越好。刑志功还把连指导员都不敢得罪的汪达成打了,原因是汪达成让章大树给他洗衣服。刑志功曾为章大树两次打人,另一次他把某嘲笑章大树是木乃伊的战友打了个满脸花。
章大树走在鹅肠似的小路上,远远看见蹲在门口的黑豹。黑豹欢喜地叫了几声,扭动已显老态的身躯三颠两跑迎来。章大树越过宿舍向北而去,黑豹摇晃着尾巴跟在后头。
穿过菜地就是宋朋来的坟。宋朋来的死讯从老家召来两个苦命的女人。寡居多年的母亲抚尸恸哭,屡屡在周围人的劝慰声中哭死过去。妻子腹部微凸已有身孕,她克制自己不像婆婆那样放肆号啕,除了流些隐忍不住的眼泪,终日只是愣怔呆坐,狠心的命运毫无征兆地让她也成了寡妇。
部队首长轻声询问哭得头昏眼黑的宋母,烈士骸骨何时返乡?老人家银发蓬乱,睁着血桃子一般的眼睛,绝望地说,既然死在这里了,就埋在这里吧。
首长这才意识到,部队建设了多年居然连个烈士陵园都没有。他们急匆匆选址,最终决定把宋朋来埋在青山脚下的菜地里。战友们挖掉一角近乎成熟的土豆,把鹅卵石大小的土豆蛋子扔进筐里,似乎不是挖坟而是收菜。坟墓修好后,首长带领官兵为宋朋来送葬,四名眼活手快的女兵搀扶着宋母宋妻,两名男兵搀扶着坚持从病床上爬起的章大树。章大树眼看着涕泪俱下的刑志功捧着骨灰盒一步步送进墓穴里。几十名战友在一片哭泣声中奋力填土。章大树没有哭,冷峻坚硬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块石碑被安放在了坟头,烈士宋朋来的英魂在这块种了土豆种白菜的沃土下长眠了。
章大树知道,菜地本应再挖出三尺见方,相同的石碑也有他的一块。倘若不是奇迹发生,此刻的他应该和宋朋来并排躺在土里,看地上的将士为他们哭泣。
谁也没想到章大树能醒过来。醒来后的章大树不言不语,病魔摧毁他面部神经的同时还夺走了他的语言功能。刑志功不断陪他说话,帮他回忆往事,为他讲述发生的一切,希望能唤醒激活章大树。尽管刑志功说得唇干舌焦,可章大树全无反应。
刑志功忍受不了宋母绝望的眼神,决心认宋母为娘,替九泉之下的宋朋来尽孝。刑志功跪在憔悴麻木的宋母面前,说宋朋来哥哥走了,从此我就是您的儿子,您就是我的亲娘。昏昏沉沉的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面前的刑志功,摇摇头拒绝了。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去夺别人的儿子。心比铁坚的刑志功拦住前来探望的首长,表达了要赡养宋母的肺腑之意。首长大为赞赏,又劝得宋母应允。首长当即拍板,就在下葬当日,在宋朋来的坟前,在众多官兵的见证下,认亲。刑志功向宋母磕了三个头,眼含热泪叫了三声娘。宋母把刑志功抱在怀里泣不成聲。刑志功的行为感动了很多人。
刑志功并不食言,对待宋母之好甚至超过了宋朋来。宋母也发自内心喜欢刑志功,竟为他说媒牵线。姻缘无凭,在宋母的撮合下,刑志功与产下一子的宋妻喜结连理。刑志功对宋妻恩爱有加,对宋朋来的儿子视如己出,他让这个塌了天的家庭重获温馨。刑志功的事迹在众多宣传干事轮番报道下轰动军营,他成了部队重点培树的先进典型。
章大树拔净坟上的草,又用抹布擦拭该死的鸟屙在墓碑上的粪便。黑豹蜷卧在墓前绚烂的阳光里,自顾自地啃着猪骨头,不时晃动尾巴驱赶闻风而来的蚊蚋。
章大树坐在苦楝树下,身子被树冠云朵样的影子卷了进去。章大树掏出口琴缓缓吹着,流畅而忧伤的音符回荡在青山绿水间。万物有灵。苦楝树摩擦着叶子沙沙响。落在墓碑上的黄雀配合着引吭高歌。黑豹一只爪子有节奏地抠着泥土,似乎在打节拍。流水唱了起来,阳光跳了起来,世间万物都随着音符活跃起来。
章大树闭上了眼睛,却看见宋朋来对他大喊,章大树,把口琴还我,你吹得太难听了!
口琴是宋朋来的。
宋朋来喜欢吹口琴,闲暇时就找个安静所在,对着层峦叠嶂的群山吹一阵。章大树总能循声而至,静静坐在一旁,看宋朋来摇头晃脑吹得那叫一个美。
一曲吹毕。宋朋来摇摇口琴,问章大树,会不会?
章大树绽开露着六颗氟斑牙的笑容,摇摇头说,不会。
宋朋来料想章大树也不会,但他后悔不该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想不想学?
章大树点点头说,想。
话一出口宋朋来就后悔了。明知道章大树是木头,他再好为人师也不该奢望教会木头吹口琴。可章大树又满腔热忱,显见真心要学。进退两难的宋朋来只好硬着头皮教他。后来的情况证实了宋朋来的猜测,章大树冷不丁吹出几个撕心裂肺的音符,吓得宋朋来差点跳起来。宋朋来赶紧夺过口琴,对章大树说,乌鸦都让你吓跑了,你还是更适合吹哨。
谁知章大树竟上了瘾,时常磨缠着宋朋来要口琴吹。战友们对这种人为噪音深恶痛绝,连长说章大树再这么吹下去能把鬼招来。他们不责怪章大树,却把矛头一致对准口琴的主人宋朋来。重压之下宋朋来只好追在章大树屁股后头,撕扯着嗓子喊,章大树,把口琴还给我,你吹得太难听了!
宋朋来知道章大树学不会,可还是被他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这种精神正是在刑志功不断鼓励下培养起来的,章大树对认准的事就不屈不挠。
刑志功一次次教导章大树,人不怕笨,就怕懒哩。笨鸟先飞呗,农村的孩子就是不怕吃苦,咱凭啥跟别人比?就得靠敢于吃苦和不屈不挠的精神。你还想不想有出息?狠下心来练,总能练出来。
章大树仰着一脸憨笑听得心驰神往。
刑志功不厌其烦地纠正章大树的动作。在他不屈不挠的努力下,章大树的四肢还真被捋码得规矩起来,走在队列里有模有样。
马上学习燃料加注了,刑志功问章大树怕不怕,章大树咬咬牙说不怕。可走进操作间,望着纵横交错的管路及近百个大小不一的阀门,章大树的心里还是弥漫起畏难的烟雾。
宋朋来让刑志功给章大树做个示范。
刑志功站在阀门前,摸出一条黑布蒙上眼睛。宋朋来说这是加注兵练就的“蒙眼摸阀”绝技,只有对所有阀门了然于胸,才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一摸准”。宋朋来说出阀门的名称,刑志功手一伸就找到了对应的阀门。宋朋来越说越快,刑志功越摸越快,近百个阀门无一差错,看得章大树目瞪口呆。
宋朋来对章大树说,看到没?这才叫标兵,这才叫过硬,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像刑志功这样的套士官绰绰有余,说不定还能提干呢。
章大树由衷地说,他还想当将军呢。
宋朋来说好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章大树说,拿破仑说的。
宋朋来鼓励章大树,你只要好好练,也能“蒙眼摸阀”,也能当将军。
章大树说,我一定努力。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宋朋来问,这又是谁说的?
章大树一指刑志功,刑班长说的。
含羞带骚的刑志功主动请缨,要教章大树学加注。宋朋来点点头说了四个字,非你不可。
在刑志功的讲解下,章大树才知道火箭燃料是剧毒,并费力记住燃料拗口的名字。各管路走向和各阀门作用是岗位操作手必须掌握的,尽管章大树死记硬背了半个多月,还是糊里糊涂常常把姓张的帽子戴在姓李的头上。
刑志功和章大树毫不气馁。
宋朋来倒有些气馁了,他感叹着说,章大树啊章大树,我真恨不得找把斧子劈了你的木头脑袋。
刑志功在一旁插话,班长劈不得,他本来就叫大树,你这一劈不更成木头了?
宋朋来说,那我干脆多劈两斧子,直接劈成柴送到食堂炖肉吃。
章大树嘿嘿地笑起来。
刑志功踢了章大树一脚,都要拿你炖肉了还傻笑哩?
章大树没日没夜地琢磨阀门,像魔怔了一般。梦里看见满天星斗冲他眨眼睛,星星离他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摘到。他试着去摘,果然就摘了一个在手,拿到眼前一看却是阀门。他伸手又摘,还是阀门。他就不停地摘。第二天刑志功看他面容憔悴,疑惑地问他怎么没睡好,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摘了一晚上星星。吓得刑志功提心吊胆,真以为把这块不成材的木头折磨疯了。
刑志功说燃料加注是火箭发射最前沿、最危险的岗位,相当于战场上的前线,也是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地方。章大树渴望着刑志功想当英雄的渴望,即使当不上英雄,当一个刑志功也好。为此章大树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纷乱复杂的管路阀门在他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章大树谨记刑志功的教诲,咱农村孩子就是不怕吃苦,关键时刻还要拼上这条命哩!
突如其来的变故成就了刑志功的英雄梦,却无情夺走了宋朋来的生命,它成为章大树永远无法忘却的一个噩梦。
灾难发生得出乎意料。熄灯号刚吹过,在燃料库房值班的三个人已卧床休息。刑志功忽然听得嘶嘶响,仿佛气流喷出的声音。宋朋来用力去听,却听不见刑志功说的嘶嘶声。章大树也表示没听见。为安全起见,刑志功坚持要去库房查看。宋朋来嘲笑刑志功神经过敏,被窝外逼人的寒意使他不愿起来。章大树本想一起去,自认为不会有事的宋朋来说,就让刑志功去吧,大冷的天免得大动干戈。刑志功拿着手电筒去了,章大树的心里七上八下。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刑志功跑回來,惊慌地嚷着燃料泄露的恐怖消息。
宋朋来火烧屁股一样跳下床,来不及穿衣服就冲向了换衣间,同样只穿背心裤头的章大树紧随其后。宋朋来边跑边嘱咐刑志功,快,向连长报告!刑志功哆嗦着手拨通了连长的电话,三言两语汇报了个大概。刑志功想了想,又给团长打了电话,这才向换衣间跑去。
全副武装的刑志功赶到操作间时,宋朋来和章大树正忙着更换泄露的阀门。房间里充满棕褐色的烟雾,更有溪流一样的烟雾从阀门喷出。溪流越来越大,后来竟成了汹涌澎湃的江河。刑志功刚跨进操作间,顿觉头皮一紧,灼热的毒气腐蚀得防护服吱吱作响。宋朋来和章大树身上紧紧裹着已变形变色的防护服,像两条在江河中翻腾的鱼。宋朋来身子一晃,突然倒地不省人事,刑志功和章大树拼命往外拖宋朋来。还没拖出两步,章大树手一松,昏倒在宋朋来身上。防护面具遮掩住刑志功肆无忌惮的号哭声,他哭喊着把章大树拖出操作间,又去抢救躺在毒雾中的宋朋来。刑志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宋朋来拖出去,看到救援的战友从远处奔来,体力透支的他眼前一黑,像停了风的风筝栽了下去。
在抢救室里,刑志功率先醒来。三天三夜后,宋朋来停止了呼吸。章大树处在深度昏迷中,鼻腔里间隔送出一缕微弱的气息证明他还活着。他的头部用冰块冷凍起来,等待远道而来的专家会诊。专家使出浑身解数,成功保住了章大树的性命,然而对他能否醒来不抱希望,言外之意章大树很可能一直睡下去。刑志功疯了似的,一会儿在停尸房哭宋朋来,一会儿在重症监护室哭章大树。漫长的七天七夜之后,在大家都认为章大树不会醒来时,不屈不挠的他睁开了眼睛。醒来后的章大树成了不会说话面无表情的人。情绪激动的刑志功拦住准备离去的专家,恳求他们再救救章大树,因为章大树不会傻笑了。专家说章大树能醒来已经是奇迹了,刑志功应该把多余的精力用在陪他说话上,否则他失去的不光是笑容,恐怕还有之前的记忆。
章大树出院后成了行尸走肉。军部决定,追认宋朋来为烈士,追记一等功;刑志功和章大树各记一等功一次。表彰大会在军部礼堂隆重召开,刑志功和章大树从将军手里接过红灿灿的奖章证书。刑志功在台上作了感人至深的发言,他把梧桐树下的演讲才华发挥到极致,经过几级宣传干事润色雕琢的讲稿催人泪下。刑志功在演讲中几度哽咽,台下也唏嘘不止。章大树木然地看着台上台下的啜泣抹泪。
军首长要求广泛掀起向英雄学习的热潮。刑志功被请去四处演讲,他披红挂彩,在不同的场所作着相同的讲话,从不同的手里接过相同的鲜花,享受着不同的观众同样炽热如火的掌声。章大树没有参加上述活动,他呆若木鸡实在达不到宣传效果。几个文采斐然的宣传干事找刑志功深度挖掘,采写成大大小小的稿件发表在报端,后来自然又加进“坟前认母”“抚养遗孤”等光辉事迹。刑志功成为活在人们记忆中的唯一幸存者。
在成功作了十三场先进事迹报告会后,刑志功和汪达成一起提干,到某军校培训去了。
如泥胎木偶的章大树已不适合在加注班工作,他被调整到了炊事班,却令炊事班班长几度抓狂。六神无主的他三天内成功打碎九个盘子,平均每顿饭一个,还把两大勺盐搁进汤里,齁得连长喝了一天的水。班长派他去菜地拔草,他把刚出土的芫荽伙同杂草拔个精光。在炊事班班长的多次诉苦下,连里决定让章大树去喂养一条叫黑豹的军犬。狗的生命力相当顽强,它在章大树的照料下侥幸活到了现在。
章大树养狗的地方独门独院,官兵的足迹很少到此,除了提干归来当了加注排排长的刑志功经常光顾外。刑志功一有时间就跑来找章大树说话,章大树茫然呆坐,把毫无神采的目光撒向高耸的群山。章大树不愿听刑志功说话,在摸清刑志功来访的规律后,他总能在刑志功来之前成功躲出去。刑志功慢慢来得少了。
刑志功干得风生水起,他处处争强好胜,除了圆满完成火箭发射任务外,还在地震救灾和扑救山火中奋不顾身,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他确实当得起英雄的称号。多年来,他立功获奖的证书能摆满一张桌子,报道他先进事迹的报纸能剪成一本厚厚的册子,这也得益于宣传干事对他永不停歇的采访挖掘,在旧的事迹上持续增添新的事迹,使英雄的形象不断丰富完善更加光辉灿烂。
章大树如同路边的野草被人淡忘了,人们更多地看到他和一条黑色的狗在一起,很少有人想起他和多年前的那次抢险有关系。以致后来有人指着章大树和黑豹向新来的指导员介绍说这是一等功臣,指导员还以为说的是生龙活虎对他龇牙咧嘴的黑豹。
章大树的销声匿迹也与宣传干事对他弃之不顾有关。干事们一窝蜂地聚在刑志功周围,无人理会说不出话来的章大树。章大树得以安安静静养他的狗。后来有个宣传干事心血来潮,忽然来到小院给章大树和狗拍照。黑豹狂吠着扑向闪光的镜头,胆战心惊的宣传干事掉头就跑。黑豹锲而不舍地追出老远,并成功叼回一只迷彩胶鞋。
章大树吹得凄凉婉转。谁也不知道他吹的什么曲子,包括他自己。
章大树学会吹口琴是件很玄妙的事。在清理宋朋来的遗物时,章大树专门留下了这只口琴。当初怎么也学不会的他一下子吹出了柔美的旋律,仿佛得到仙人指点一样。自从不再说话后,口琴声就成了他的语言。他根本不会吹什么曲子,只是跟着内心的情感走,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吹,把心事都吹成了动听的调子。
沉重的脚步惊动了黑豹,它抬头朝远方汪汪几声,像交差似的重新把耳朵贴在地上。章大树停止了吹奏,用手巾擦拭着口琴。他知道他肯定会来,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
刑志功就这样出现在章大树面前。这段坎坷不平的山路让多年来在刀尖火海中摸爬滚打的刑团长走得气喘吁吁。据说刑志功是准备接旅长最热门的人选。刑志功在章大树身旁坐下,无情的岁月在他额头犁下曲曲折折的皱纹,并把如霜似雪的东西涂上他并不衰老的头颅。
我要转业了,你听说了吧?刑志功问。
章大树机械地点点头。这个消息令他意外,他以为刑志功能在通往将军的路上走得更远,然而僵硬的现实还是把刑志功的将军梦惊醒了,曾经容光焕发的刑团长显露出疲惫之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晚都要走的,不管是谁。刑志功叹口气说,不过你别担心,我已拜托过汪达成,我走后他会照顾你。
刑志功又开始了滔滔如江河的往事回忆,仿佛章大树还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找不到倾诉对象。刑志功苦恼于职务越高能一起说话的人越少,他如饥似渴地怀念和章大树在梧桐树下吹山侃海的日子。提干后他和章大树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让他们有了隔阂,尽管他也想找章大树说话,但章大树似乎有意的躲避让这种想法越来越淡,到最后竟如日出后的残雪消融得一点不剩了。
刑志功絮絮地讲,章大树默默地听,好在他们都习惯了这种模式,无论是章大树醒来前还是醒来后,唯一的区别是之前章大树会笑而现在不会了。
唠叨够了,刑志功抄起地上的铁锹,往坟上填了几锹土,又拍结实了。他捡起抹布擦拭墓碑,向宋朋来作着母亲身体如何健康儿子学习如何优异的汇报。
刑志功要走了。他拍拍章大树的肩膀说,虽然大家把你忘了,可在我刑志功的心里,你和宋班长永远是英雄!
宋班长不该死。
章大树出人意外地说话了。刑志功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旋即像明白原委似的冷静下来。刑志功说,你终于肯说话了。
他不该死。章大树的话冷峻生硬。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风吹来一片阴云遮蔽了太阳,整个山谷黯淡下来。失去阳光照耀的黑豹支起半截身子,漆黑的眼珠瞅着阴影下的章大树和刑志功。
风不停而云不住,太阳又露出金灿灿的脸庞,山谷重新迎来光明。
都过去了。章大树眯着眼睛瞅天上的太阳。
刑志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章大树,你是大英雄。刑志功抬起手臂,向章大树敬了一个标准而庄严的军礼。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画面在万物有灵的山水草木见证下定格。
目睹这莫名其妙的一切的黑豹发出两声呜咽,似乎在说人类可真有意思。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