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闪转术启动要领:电子手表是仙儿留下的,它有灵性,夜里托梦,像谁的心跳。打开又一个清晨,最好在溪边,竹林里鸟蝶静候,时光排空杂念……那一刻万物谦恭,时差消隐,我把手表举在空中,用仙儿的快乐和忧伤喊:乌拉古依——
你看到早餐的盘子里有青笋的时候突然哭起来。大胡子把盘子端走,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堆食物,都是你喜欢的口味。那是德国宁静的乡村,平野青草绿树铺展,远处山不高,像一群怡然的牛羊,古朴的房子散落如草卷,花园建在阳台和屋顶。拖拉机在田野割草,窗口一眼可见。
“爸爸。”你说,“什么治好了我的病?是笋子吗?”
大胡子用他的额头抵住你的,幸福投降的样子充满温情。“亲爱的,你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他说,“如果你想去中国,介意带上我吗?我想,大草堂保护站需要我的评估。我不确定。”
你亲一下那个已见苍老的额头。“我爱你,爸爸。”你说,“现在我有点饿了,你呢爸爸?”
大胡子像个快乐的侍者,奉上两份早餐,盘子里,青笋不见了。
仙儿,你的吃相那么丑陋,你和大胡子比赛,要吃完所有的草坪一样。可是仙儿,你看不见,我就坐在你身边,手上戴着你留给我的电子表。你要知道,因为它滴答闪跳的微光,安稳红石河的长夜才有了星星和月亮,时间的刻度才总是刚刚好,笋子顶开泥土带出一些旧心事,才不至于忧伤成疾。有一天风从大草堂下来,风里夹着青沟“乌尔乌尔”的怪叫,你的手表像个感应器,心跳越来越快, 我对着它喊:“乌拉古依!”仙儿你想得到吗?从此,我拥有了闪转术。
那样就意味着,我们不曾分离,我们永不相忘。我非常确定。
就像现在,我明明跟你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大胡子胸中有万物的柔情,但是,收回闪转术,我其实身在大草堂笋坪里,蜂蝶围着我像一团云。从中国西部大熊猫国家公园的核心地带,闪转到德国童话般的莱茵河畔,就在一念之间。心在哪,就是哪。
仙儿,不要一整天都待在“大熊猫乐园”,大胡子在修剪草坪,你可以去帮忙,给葡萄园浇水。你知道,他有那样的期待——他的小公主一刻也离不开他,跟在他屁股后面喊着“爸爸爸爸”,甚至往他头顶喷洒水珠,然后你们笑着追逐,跌倒,爬起来,“宝贝,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他说,“谢谢你是我的女儿。”可是你看,现在,割草机后面是个孤独的老人,老人身后,你蜷在一只大熊猫面前,像个没有妈妈的孤儿。辜负了大好德国的心意,是你的责任,仙儿你是公主,快走出去呀,原野那么宽广。
不要替我的心情做主,仙儿。能见到,妈妈在哪里都是妈妈,我至少见到了——虽然她看不见我,就像你也看不见一样,那有什么关系呢?你手摇竹叶,陪她发呆,替我难过,我的幸福足够了。我心里没有悲伤。妈妈被你和大胡子照顾得如此亲善,我对人类的恨完全有理由抵消。妈妈说过,万物都有使命。
你也没有妈妈了,想她的时候,你只能遥望绿野尽头的群山,而现在,你守着一只大熊猫的妈妈,窗外细雨如飞。这不公平。仙儿,离开那里,大胡子坐在草地上仰头喝水,你去陪他说说话,把草帽戴在他头上。“爸爸。”他期待你这样说,“我想妈妈了。”
你果然走出去,手里还握着一把竹叶,因此忘记了草帽。你说:“妈妈在远处看着我们。下雨就是她在浇葡萄。她把我们伤心的理由都收走了,就像乌拉古依的妈妈——是这样吗爸爸?”
“怎么不是。”大胡子揽了你的肩,让你的头靠在他胸前,你们一起看向远方。背影落进原野,像两滴雨的对话。
“你哭了吗,爸爸?”
“我听见你妈妈说,她很抱歉,没有陪你长大。”大胡子的声音有点湿,“她是最爱你的。我,红石河,乌拉古依,都是她送给你的礼物。而你,仙儿,是她给我的奖赏。”
“爸爸,我爱你。”
“爸爸也爱你,宝贝。所以你想告诉我,去中国,除了我,你还希望带上妈妈——乌拉古依的妈妈,对不对?”
你突然翻飞起来,像一只蝴蝶。大胡子去抓你,结果跌了一跤,笑声在草地上滚动,流淌……雨停了,碧空如洗。
仙儿,我想告诉你,也要告诉青沟,一只大熊猫不独尊,不自卑,成为你的乌拉古依必有特别的使命,但至少,那挺不错的。
2、复原键使用规则:时间是最大的秩序,它必须公平,因此闪转术24 小时内回到原点,绿灯闪跳,状态才正常。闪转不支持纠错行为,就像一觉醒来,梦里的景象无法推倒重来。危难之际可申请紧急反转,但只有一次机会,使用完毕,全部授权收回。口令:乌拉古依!
大草堂保护站像个丛林哨所,红房子前面架了两台望远镜,从笋坪里远远看见,就是两门大炮。房子里大致是这样的情形:一个瘸子从小床上起身,把一面小红旗插进衣领里,背上野外包,拄枪弓腰出门。口哨吊在脖子那里,不住地晃荡——他走路一偏一倒,幅度很大了。
那个瘸子,除了青堰还会是谁。
我去过一次那里,是青沟的主意。一路上,他把他的瘸子爸爸描绘成一个大英雄,“他有枪!但不会随便开火。除非,除非——你以为呢?”他挥舞着手,涨红脸,“他专门保护你,你们——大熊猫!”接着得意起来,“乌尔乌尔”的怪叫声惊到我头顶的鸟群和蝴蝶。我愿意相信他们,青沟,青堰,还有出资建立大草堂保护站的大胡子,只是没有仙儿在,我心里是空的,很多时候顾不得做出回应。我知道那很差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到保护站已近中午,青堰正贴在望远镜后面观察林区,没有时间理会我们,青沟于是拉我去看另一架望远镜,像个校长一样背着手,教我调整角度和焦距。“可以放大哦!”他说,“看见笋坪里没有?看见红石河没有?大熊猫呢?”山头白云飘临,山谷青溪如玉,我多么希望,镜头里现出仙儿的影子……“我看见了!”我说,“两个人,在割笋子!”青沟也看见了,转头喊青堰:“爸——”青堰已经收拾好装备,用一个奇怪的手机打电话,然后扛着枪跳下台阶,扑腾而去。“海事卫星电话!”青沟一扬头,“简直相当于——你以为呢?”回去的路上,我们听见哨音在山林里吹响,青沟仿佛自己也成了英雄,有权威借我的手表戴一下,“一分钟。一分钟行不?下一次,我让你摸一下枪。”我捂住手表,坚决地摇头。好在他假装不屑,前面跳着跑了,“乌尔乌尔”乱喊。
现在我看着手表绿灯亮起,笋坪里正是落日黄昏,鸟儿和蝴蝶在下坠的光芒里飞舞,尖叫,把几点影子和鼻音漏在我身上。“我回来啦!仙儿也要回来啦!”我冲它们喊,“乌拉古依——”他们不知道我的奇妙旅行,在它们看来,我面朝红石河坐了一整天。我胃口好极了,拔了些笋子,就着泉水全部吃光。夜色下来,我听见大草堂那里传来青堰吹响的哨音,仿佛在报平安。那时候我想到,大草堂保护站建在响亮之处,意味着警告,但是更多的,透露出温婉善意的提醒。就算不是仙儿的爸爸,大胡子也是不错的人了,毕竟,他还有粗中见细的心思。
第二天是周六,青沟上山给青堰送食物,一早就在笋坪里喊我,开始是“隐者兄弟”,接着是“乌拉古依”,见我还没应答,“乌尔乌尔”便来了,鬼叫一样。我从树洞里出来,看见一只湿淋淋的刺猬向我跑过来,“走!去保护站。”刺猬说,“今天让你见识打仗。”我对打仗没兴趣,就说:“青沟你去吧,我要等仙儿。”“咳!”青沟满脸鄙夷掩藏不住,显然,他认为很可笑,仙儿离开后一直如此。“可是,我需要你帮忙。”他拿出一双胶鞋挂在我脖子上,说,“给瘸子的。我拿不动了。”这个借口简直不高明,但是我不好拒绝,因为我也说过,好兄弟要分担。那就去吧,早点回来,不会错过仙儿。青沟看见鞋子在我胸前晃荡,突然笑得溪溅露滚,眼泪都要出来了。
本来我要告诉青沟,妈妈要回来了,大胡子也许正在联系办理手续,更重要的是,仙儿和妈妈一起——可是,一路上青沟反复炫耀打仗,还拿一副鹿夹子在我眼前比划,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那就算了吧,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也好。
青堰又在看望远镜,不过这一次,他迫不及待地迎接我们,因为他实在太饿了。他坐在地上大口嚼馒头,用树叶折成漏斗舀水喝,幸福的样子那么真实,平凡。几缕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突然说:“猴子该来了。”我们一看,果然有一群猴子向他围过去,仿佛都是老家亲人,排队领赏呢。青堰把吃食分给亲戚们,不够,又从包里拿。青沟攥紧布包,大喊:“爸!你自己饿肚子,给它们喂过多少啊?”青堰说:“你看它们,跟你小时候有什么分别。”说是说,却也不喂了,假装捡石头要打,猴子攀岩坠木四散。
青沟所说的战斗开始了。其实不过是设陷阱,在大熊猫领地周围绑好绳套和夹子,防止天敌伤害幼年大熊猫,或者损坏箭竹林。我们远远地躲在暗处,观察敌情。我说:“会杀了吗?如果绑住鹿子。”青沟示意我别出声,然后跟青堰对视,一齐冲我点头,捂嘴笑起来。我说:“那跟杀死大熊猫,有什么区别吗?”他们笑得更加忍不住。过了一阵,树林里有了响动,空气骤然拧紧,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里竟也有些莫名的期待……树木剧烈摇动起来,接着传来动物的叫声,凭经验,青堰断定是一头成年野猪,端着枪,一瘸一瘸地摸过去。我和青沟跟在后面。果然是野猪,脚被套住了,在地上挣扎,吼叫。青堰瞄准,开枪,那是麻醉枪,我也挨过一枪,所以认得。野猪不再动弹,青沟早等不及了,不顾青堰的警告,跑过去,蹲下,想要解开绳子。不幸的事发生了,野猪突然发动攻击,青沟飞起来,像一只大鸟。青堰又补了一枪,然后跳过野猪扑过去抱起青沟,两个人都血淋淋的。“儿子!”青堰狼一样仰天大哭几声,抱着青沟跌爬翻滚下山而去。
我恨死了野猪!捡起枪的时候,我理解了青沟和他爸的心思,因此我把枪扔进深谷,张嘴咬向野猪——绳子断了,它醒过来可以逃走。任何生命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然后我去追青沟。
他需要我。
他是我兄弟。
3、升级版注意事项:比如闪电击穿,瞬间高压打开屏保接收放电,实现天地互通……偶发产生意外,神秘力量不依授权控制,升级后果就是一场大冒险:或者万物归序,时空受制于意念,结局可以改变;或者暗物质汹涌,时空错乱,心象混沌,波及方圆十里。善者,慎之,恶者,戒之。乌拉古依——
青沟要转去大医院救治,青堰捶他的瘸腿大喊:“春花!”春花来不及反身锁门,跑过去抱着青沟,哭着说:“怎么会这样,儿子!儿子!”青沟竟然一时醒来,反倒安慰他妈,说:“不怪爸,是我自己没小心……”他不知道疼,因此受伤的那条腿更加危险,医生这样说,显然是提醒伤者家属,要有心理准备。车子惊叫着开走了。
一块多余的,笨拙的石头,就是那会儿我的状态。对青沟挥挥手,让他知道我在身边,告诉他我会为他加油——这些都忘了,我还算个什么兄弟,还配什么闪转术——对了!我不是拥有闪转术吗?紧急情况下可以改变结局!
有人去关上春花杂货店的门窗,也有人就坐在青沟家门口,夸一阵青沟懂事,感叹几回命运无常,“要是青沟有个闪失,这一家人咋活呀。”“这个店子,我们两人一班,轮流看守。”
入夜,手表开始闪跳,我从角落里出来。我必须做点什么。就算为自己找到存在感,也值得试一试,更何况是救人,那个人是我兄弟!我告诉门口的人:“我可以反转,就是换个受伤的人,或者没有伤害……”
他们根本不信,以为我在说笑话,可是有人安慰我,说:“那你还等什么!加油啊隐者。”
举起手表,我突然看见仙儿公主的笑脸,笑着笑着,她又流鼻血了,怎么都止不住。紧急反转只能使用一次……想起来,仙儿也许更需要,青沟说不定没事呢。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青沟的情况,然后见机行事。“乌拉古依——”
我闪转到了医院,看见青沟昏睡在手术室,左腿缠了很多纱布,仿佛比他小小的身体还粗大。外面,青堰和医生激烈讨论,最后,青堰把拳头砸到墙上,开出一片血花。春花伏在椅子上哭,青堰说:“已经有一个瘸子了,大不了多一个。命在,啥都在!医生,手术吧,我签字。”春花更加忍不住,又不敢放开哭声,那样紧紧地憋着。
最后的机会了!要保住青沟的腿,那条走路上学、喜欢爬山,灵巧而欢快的腿,我只能在手术开始前完成反转,超过时限,等于放弃。我切换手表按键,排空杂念,仰头高呼:“乌拉古依——”启动失败。第二次,第三次……天啊,失败失败失败!我眼见着手术刀举起,切下,进入青沟嫩嫩的血肉,手表屏幕依然红灯长明……我坐在地板上抱头大哭。
进入反转模式必须真心以对,难道我对青沟没有真心?难道说,我内心其实期待如此的结果?我查看手表,仙儿又在屏幕里出现了,还在流着鼻血,不管不顾地血流成河,血色的河流……
青沟手术后状态不错,咬住春花切小的苹果时,居然笑了一下。我愧对青沟,怀着深深的自责回到笋坪里。蝴蝶不见了,鸟儿躲得远远,仿佛都知道了,我是个虚伪的家伙,给大熊猫丢脸,让大草堂蒙羞。我枯坐树下,遥望红石河,浑身长满青苔,一日长过百年。
大草堂保护站荒了几天,我要去吹响好听的哨音,从望远镜里观察红石河,万一呢,青沟,仙儿,出现在那里。我吹着青堰的哨子,在保护站四周游荡。那头野猪顺利逃掉了。麻醉枪还是完整的,我把它捡回去,算是还给主人了。望远镜里看出去,山谷幽深,静谧,鸟兽怡然,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交流和对抗。看起来,它们都比我坦诚,我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我没有发现青沟和仙儿,却无意看见了青堰,他在林间攀行,透出复仇者的阴冷。
我朝青堰所在的区域跑去,暗中观察。只见他一路下套,安装夹子,折树枝伪装现场,要捕杀掉所有动物的架势。“你干什么?”我问他,“给青沟报仇吗?”他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些羞涩,不过一晃就过去了。“报仇。我就是要报仇。”他说,“你知道我是个不要命的。”我走过去,把枪给他,“我也要给青沟报仇。”我说,“都怪我,是我的主意。打死我吧。”他举枪瞄我,那条撑地的腿突突发抖,说:“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你还不——走开!”他看见我平静的对视,把枪扔到地上,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
两只麂子成为青堰的俘虏,青堰却不杀死它们,也不打断一条腿,看样子不是给青沟报仇。他在撒谎。我拦住他,说:“你看它们的眼睛,跟青沟一样无辜。怎么给大胡子拍胸脯的,你忘了吗?”他不管,想撞开我,我没动,于是绕过去,到我身后了。“教授?”他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真是大胡子教授,温软目光像一双手,抱着青堰。
“青沟的住院费解决了。”大胡子说,“放心吧。”
“你怎么知道的?”青堰说,“那是一大笔钱。你没有这个义务……”
大胡子摇头说:“不是我。”
“那是谁?”我和青堰都想知道。
“不论是谁。”大胡子看着挣扎的麂子,“都不会同意,伤害再次发生。”
青堰急忙松绑,两只麂子飞快地跑掉。人类给它们留了惊吓的记忆,两下相抵,可以算是给青沟报仇了。大胡子望着麂子跑掉的方向,仿佛仙儿在那里一样。
“仙儿在医院。她跟青沟在一起。”我问大胡子,“是这样吗?”
“在医院。”大胡子点头,不过神情有些哀伤,“跟青沟在一起。”
“她还好吗?”
“当然了。她向你问好呢,不过——”
“不过什么?”
“你现在不能见她。”大胡子说,“你和青堰留在保护站,这里需要你们。医院那边,交给我,放心吧。”
青堰像个苦难沙弥,保护站成了他的佛殿,他吊在望远镜上潜心修行。他一瘸一拐走进丛林巡山,在山梁上吹响悠长的哨音。我不行,忍不住想到青沟,梦想着早一点见到仙儿,恨不得抛开一切腾云而去。晚上做了个梦,仙儿病倒了,鼻血怎么也止不住,越流越多……所以有个地方叫红石河。梦里妈妈还告诉我,仙儿随时都有危险,能救仙儿的不是大熊猫,而是青沟……
我再次闪转到医院。
青沟没有想的那么严重,两条腿都在,给春花的笑里透出小小的狡黠。春花手里拿着刚洗净的饭盒,放到床头柜上,问青沟:“有哪里不舒服吗?”青沟摇头,看向门口。没见仙儿的影子,大胡子也不在。仙儿呢?
我在隔壁病房找到了仙儿,她躺在病床上打点滴,两个鼻孔都塞了纱布,脸色苍白,仿佛睡着了。大胡子坐在旁边,握着仙儿的手。点滴的声音缓慢而沉重。天啊,难道梦里的情形竟是真的?如果见到妈妈就好了。我要问她,仙儿的病为什么要复发;我要问她,青沟怎么救仙儿;我要问她,内心有污点了,如何才能洗干净。
仙儿醒过来,说:“对不起,爸爸。”
大胡子拍着仙儿的手背,“我非常确定,”他说,“爸爸最幸福的事,只有一件了,就是这样陪着你,就是听你喊爸爸。”
“少来啦!”仙儿说,“大熊猫可以取代我。不过爸爸,我很高兴你这样。我以你为荣,爸爸。”
“亲爱的,你一生离不开大熊猫。”大胡子小心地望着仙儿,“远离大熊猫,你的病就会复发。现在,你还坚持送走它吗?”
“是的,爸爸。我坚持。”仙儿说,“我活着,却要看它那么忧伤的眼神,那很残忍。妈妈回到身边,乌拉古依一定很高兴。 它见到乌拉古依了吗?”
“不,没有。要经过野外生存训练才可以放归自然,而且——”大胡子选择柔和的词语,试图把一个尖锐的事实说得平缓,“它可能不认识乌拉古依,或者疏远了。大熊猫就是这样。”
仙儿不愿意继续这个可怜的话题了,闭上眼睛,担心地问大胡子:“青沟怎么样?他不会瘸,是吗?”
“青沟是个勇敢的孩子。”大胡子说,“仙儿也是。”
4、应急令特别方案:永久放弃升级才能操作本方案。灾难具有巨大危险趋势——比如危及生命、残害种族、悖逆伦理、有损环境——除此以外,不建议发布应急令。授权者有且仅有一组口令密码,用完自行废止,开始即结束。本方案不保证满意度评价,不承诺不会造成更大伤害。
青沟出院回家,从救护车里出来,看见了我和他的瘸子爸爸。春花有意扶着青沟,被青沟让开了,于是我们看见这样一幕:青沟很努力地保持正常姿势迈步,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虽然向一边打偏,却始终没有跌倒;他满头大汗,高兴地笑起来。大胡子和仙儿落在后面,一点都不急,只有关切的目光看得出来,他们在为青沟加油。
仙儿看见我手腕上的电子手表,眼睛亮了一下。
镇子里的人都出来了,站在路两边,静静地欢迎小英雄。恰好青堰与青沟走成了并排,一个向左偏,一个向右偏,两个瘸子领着一群人和一只大熊猫,走到春花杂货店门前。我害怕看青沟的眼睛,而他的眼睛正在人群里找我,我只好走过去。他还是那样,拍一下我的屁股,说:“兄弟,——仙儿回来啦!”然后指着仙儿。
大人们知趣地离开了。仙儿长大了很多,身体高挑饱满,眼神里多出来少女的矜持,不过见到我立刻张开双臂,大喊:“乌拉古依!”反而是我,有些躲闪。总之,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毫不顾忌地紧紧拥抱了。
“仙儿,你又病了,为什么?”我不能说出我在医院看到的。有些话,永远不能说。
“没有啦!”仙儿转了一圈,甚至蹦了一下,“就是想你们了啦!”
青沟提议我们去红石河。仙儿当然同意,走在前面像一只蝴蝶飘飞。我想拉青沟一把,青沟甩开,突然说:“我们家两个瘸子。春花真是个倒霉的女人……”我说:“你会好的。”我给他看手表,“我有这个,你忘啦?”青沟大步走过去,说:“我不会好了。仙儿也不会。如果能救仙儿,我愿意去死。”我呆在那里,青沟却转身笑起来,“也包括你,隐者!”我说:“包括我什么?”“咳!你这个笨熊猫。”青沟说,“包括救你。”
如此一来,我卑劣到无地自容。他们在红石河玩水,向大草堂那里怪叫,青沟给仙儿讲他手术麻醉后做的梦……我假装去喝水,蹲在河边偷偷哭。回去的路上,我把手表摘下来递给青沟,“你还想要吗?”青沟抱了我一下,看着仙儿,那明显是征求仙儿的意见。因为青沟知道,手表是仙儿送给我的礼物。仙儿笑笑的,帮青沟戴上手表,然后把我和青沟的手叠放在一起。仙儿的手真凉啊,青沟也感觉到了,抖了一下。三个脑袋抵到一起,仙儿说:“加油啊,乌拉古依组合!”
乌拉古依组合?
“加油!”
“加油!”
青堰要去大草堂守他的阵地了,离开时并没有跟春花商量,只是摸了摸青沟的头,颠着高低步就走,踢到路边的草叶,露水唰唰而落。我和仙儿站在青沟身后,一齐望着那个有点猥琐的背影,反而忍不住感动起来。仙儿甚至擦眼泪,不过很快笑了,拍着青沟的背,说:“乌拉古依组合,真心大冒险开始?”
大胡子去哪里了呢?我猜,只有仙儿知道。
我们喊着齐步走的口令,向红石河进发,青沟走中间,明显乱了节奏,几次差点摔倒,但我们不停下。这是我们的约定。河里的石头顽皮乖巧,红色居多,有的大如房子,有的圆脸含笑,水有深潭,有浅溪,一律清亮,映出云影鸟羽。我们选一块蘑菇石围坐在上面,做石头剪刀布的游戏。第一局青沟输了,所以冒险从他开始。我和仙儿鼓掌欢迎。
青沟紧张到出汗,小脸红成了猴子屁股。他看着那条瘸腿,憋了很久,终于说:“我爸那条腿是熊抓伤的。其实,他还卖过老熊皮,吃过娃娃鱼……”
过关。第二局游戏,青沟又输了。仙儿丝毫没有放过去的意思,一副不把青沟整哭不罢休的架势。我支持仙儿,因为规则就是规则,随意变换就没法玩了。青沟是个可以给说过的话抵命的家伙,他低了头,小声说:“好吧,我承认。我喜欢仙儿,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之前,我只有好兄弟,现在,我把他放到仙儿后面,觉得兄弟没有仙儿重要了。”他碰一下我,又说,“戴这个手表,我没资格啦!”
仙儿竟然鼓掌,还吹了一声口哨!说:“很好!第三局,开始。”第三局,仙儿输了,紧张的反倒是我和青沟。仙儿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的病看不好的。妈妈跟我一样,从小流鼻血,去世很久了。但是我不害怕,我爱爸爸,爱你们,有爱,所以我怕什么呢?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祝福你们。这是我的心里话。”
我和青沟还在颤抖,仙儿已经在带头鼓掌了,还催我们,说:“第四局,一定是乌拉古依输!来呀来呀!”
果然我输了。我说:“我才是不配戴那个手表的混蛋!因为手表,我有了闪转术,紧急情况下可以反转结局,危难之际还可以发布应急指令。可是面对兄弟有难我犹豫了,关键时刻启动失败……只有我内心知道,其实,我想把唯一的机会留下来……”
我埋头大哭。仙儿和青沟都忘了鼓掌通过。一场真心大冒险的游戏,最终变成了友谊通关考试,走出考场,只有仙儿合格。那天傍晚落日大美,山谷里金光流泻,三颗脑袋第二次抵在一起,喊“加油”的时候,仙儿鼻血又出来了。
仙儿捏住鼻孔还想安慰我们,说她那叫强迫止血,挺有效的。青沟腾腾地跑去扯草药,揉碎,堵住仙儿的鼻孔,仙儿问:“那是什么?”青沟说:“黄蒿。”只有我杵在那里像个木墩,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那以后的几天,青沟有空就埋头琢磨手表,仿佛那里面有魔法世界。他会悄悄拉住我,说:“你是对的。”见我不理解,他又说,“你的选择是对的。为了仙儿。”我说:“可是,那样对你不公平。”他嘿嘿地笑,“那,你教我闪转术。”
当大胡子回到镇上的时候,青沟差不多已经套完我所有的秘诀,我甚至给他说了那个奇怪的梦。仙儿去迎接大胡子了,青沟填空一样问我:“你说闪电互通?口令是什么啊?”我说:“不是乌拉古依,我试过。可能是心里自然喊出的一句话吧,我不知道。”
大胡子带回我妈妈的消息。根据野外生存训练的评估,妈妈已经不适合野生放养了,她会在动物园大熊猫馆快乐生活,得到悉心照顾,并为科研活动提供数据样本。“对不起!”大胡子竟然朝我低头道歉,“我没有兑现承诺!”仙儿也跟我说对不起,一低头,鼻血喷流如注。
大胡子有很多经验止血,比医生还专业。仙儿平躺在床上,捏住鼻子,大胡子守在她身边。青沟带我爬上屋顶,其实是他需要我举他上去,完了还要托他下来,我是他的梯子罢了。不过,跟青沟坐在夜半星空下,屋顶上,说着有关仙儿的话,我觉得不错。
“星星真美啊,像仙儿的眼睛。”我说。
“闪电才美呢!”青沟看着手表绿灯闪跳。
“什么?”我怀疑听错了,“为什么是闪电?”
“没什么。”青沟转移话题很快,像故意。“要是我没有妈妈,就好了。”
“你说的什么话?你病了吗?”我去摸他的额头,摸到一把眼泪。
“仙儿和你都没妈妈了,这是不对的!”青沟说,“还有,要是我没有妈妈,我瘸了,死了,就少一个人伤心啊。”
第二天午后下雨了,毫无预兆,雷声在云层里滚碾,天色阴沉,偶尔一个闪电像是明亮倾泻的河流,逼刺而来。我和大胡子陪着仙儿,春花屋里屋外地喊起来:“青沟!儿子!青沟呢?”
仙儿也爬起来,加入呼喊寻找的队伍。我突然想到青沟昨晚说过的话,心里吓了一跳。我冲进雨坝,望向屋顶,其他人也跟过来,显得狼狈而渺小。明暗之间,我们看到惊心动魄的画面:青沟单腿撑地,身体上提,一手抓着电视天线,另一只手极力举高电子手表,仰脸朝天,喊着什么——他在等一个闪电击中……
他毫不怀疑我,确信闪电击穿,就可开启应急状态实现反转,仙儿便可以得救。这个傻瓜。
5、初始链演示预告:最高理想是回到本真,物尽天然,心智有序,唯一的调节来自时间。就像一条河,存在正是它的方向。无需启动,无需暂停,无需结束进程,水到渠成,两岸青山开合有度,石头生出互补的内心。此功能无数据经验,演示预告即为志愿招募,祝好运!
春花给青沟配了一根拐杖。青沟拒绝了,把拐杖闲置一边。那根拐杖就是春花自己。大胡子开导春花,也是给青沟递话,说:“青沟是个不服输的孩子,也好,坚持锻炼可以提高正常行走的能力。”春花立即高兴起来,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洒了几滴泪,为了不被发现,笑着说:“不晓得上一世,我修了什么福报……”
“应急行动”失败以后,青沟把手表掷还给我,说:“骗人!”我没有接住,手表掉到仙儿脚边。仙儿捡起来,吹了灰,给我戴上,然后故意露出自己的手腕:她也戴了一个同款的电子手表!青沟有点失落。这时候大胡子在旁边说:“嘿!超人!”手里举着一块表走过来,“我这里捡了一样东西,是你们的吗?”
三块表喜出望外,我们是乌拉古依组合。
三个脑袋抵到一起,三双手扣在一起。
“相爱!”
“信任!”
“加油!”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雨过天晴,世界都是全新的了。大胡子要去保护区科考站,春花要给青堰送干粮和雨衣,我们三个不用商量,要到笋坪里闻花听鸟!小队伍出发,山水间清风来迎,暗香拂面,蝴蝶们推着云,在我们头顶架起一道彩虹。
我们在红石河发现了青堰。他围着一丛竹子跑圈,大汗淋漓,像一头瘸腿的水牛,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这样的场景只有春花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那一丛竹子是青堰的魔笛化身而来。魔笛的故事,远没有结束,我确定。
青沟跑过去抓着他爸的衣服,加入跑圈,两个瘸子步伐凌乱,我们看起来却是最原始的舞蹈,纯净,充满原生的完美力量。然后,仙儿加入了,大胡子加入了,我去牵着春花,一起加入了。蝴蝶在头顶越聚越多,彩云在跑圈。鸟儿们从笋坪里飞来,合唱在跑圈……
仙儿没有流鼻血。
青沟超过青堰,认真地说:“谢谢你,爸!”青堰不好意思了,说:“我真笨!早应该想起来。”他们一左一右反复倾倒的样子形成互补,那种协调接近完美。他们发出“乌尔乌尔”的怪叫。
仙儿像一只健康快乐的蝴蝶。
电子表绿灯闪跳。我们三个不约而同举起手臂。
魔笛魔笛,乌拉古依——
“仙儿,说说你的莱茵河吧,跟红石河相比,它怎么样?”
“少来啦!你停下吧,小瘸子。”
“我要保护你,直到死……”
那个“死”字被捂住了。仙儿的冰雪手像一片月光将青沟笼罩,她在青沟黝黑的脸上亲了一下,四目相对,他们都红了脸。时间停止,红石河像个奇幻之旅的小飞船,悬停于群星之间。我看见大胡子嘴角微微上扬,青堰瘪嘴在哭,春花是青堰的一条腿。他们抱在一起互相鼓励;不过很遗憾,他们的身体是空的。仙儿和青沟其实与我同体,像分不开的化石。少年的泪水在结晶。
我知道唯有爱,能救我们,唯有爱,让时间复活。
青沟曾经无数次问我,“乌拉古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就是“加油”啦。其实错了,在仙儿亲了青沟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乌拉古依”被你们人类弄复杂了,对于一只大熊猫来说,就是“把心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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