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2年。我因患慢性病健康不佳,只好脱离工作岗位随军疗养。在雨雾蒙蒙的六月,来到气候宜人的云南,在距春城百里之遥的深山僻地的一所部队医院休养。在这里,我度过了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我常常怀着凄苦的、感慨万端然而却是幸福的心情,回想起那些奇异的岁月。
初去两年的部队没有营房,部队的百十户住家就散居在方圆五六个村庄的老百姓家中。医院占据了一个公社的所在地——是当地一座有名的大地主的庄园。这里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大坝子,清澈明净的普渡河,从深山峡谷中流淌出来,南北走向,从坝子中间缓缓流过。青绿的水田遍布坝中。在整个大坝子四周的山坡上,大小散布着七八个栉比鳞次的村庄。每个村子、每户人家都在一片翠竹的掩映之中。其中有两个比较大点的村庄的中央,还耸立着一个尖顶的清真寺塔,大殿的屋墙上标有月牙形的标志,在晚霞中沐浴着金光。坝子里的居民除汉族外,还散住着回、彝、苗等少数民族。但是,回族一般都是集中在几个村庄,很少和汉族混居;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别,居住在一起觉得不方便。
在多雨的季节,长途班车将我们带进这深山幽谷中的世外桃源——美丽的柯渡坝。我们住在一个年轻热情的回族老乡的家中,房东家姓张。这个村庄坐落在坝子的东山坡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从山坡的高处湍急绕村中而过,老乡的房屋都在这条小溪的近边。溪畔的崖坎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伸展出浓密枝叶的大板栗树和柿树。屋场的前后,是一丛丛的翠竹和用荆棘围成的小菜园。堆积得高高的木柴垛,把三五户人家围成一个一个的院落。几乎家家都养着毛茸茸的大狗。在漆黑宁静的夜晚,此起彼伏的狗吠声给山乡坝子带来了一些生气。
我们刚住下的时候,正值连绵多雨的季节。我常常坐在老乡家门边的矮凳上,眺望着雨中的坝田风光。那茫茫雨幕中的稻田,宛如碧绿茸茸的地毯,绿得让人心醉。茫茫雨雾中,传来一阵阵在稻田中巡回赶鸟的女人悠扬有致的吆喝声。“嗨……哎!”的吆喝声在幽谷里回荡,余音缭绕不绝于耳。在哗哗大雨中,赶鸟女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裤脚高高卷在膝盖之上,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鞭梢上拴着一把扇子,在田坎上不停地挥舞着。好一幅山乡雨中图!给这坝田水乡平添了无尽的情趣。
我正看得出神,房东的孩子金仙和她的奶奶踏着木梯从楼上摸索下来。
“大姆,你起来了。”我忙把凳子放在她的脚前。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瞎老太婆,她不停地喘着气。我开始和她聊天。
“大姆,今年有七十岁了吧?”
“唉,七十八岁了。生活苦,活多了受罪……”
“你老有几个孩子?他们待你好吗?”
“大儿子在那边的屋(指东屋),人没得了,得了恼火病。媳妇也走了,留着一个可怜的孙女,嫁到山垴那边去了。”大姆说着掏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老二在这边那屋,也有一个孙女,叫老仙。后来我六十九岁时,二媳妇才生了个男孩,他就是小六九。”她接着说,“唉,几门子就守这一个男孩。我跟小儿子过,三个娃娃都是女子,唉!”
“女子也一样嘛!叫她们好好上学,长大了一样有用。”我这样安慰她。
“是啰。山里头人家穷啊,供不起读书。”说着,她招呼八岁的银仙从木楼上端下来一畚箕土豆,倒在铜盆里,找来一个铁片刮子,她摸索着刮起了土豆。因为看不见,刮削时产生的土豆浆汁,将她又脏又破的衣服和脸上溅得白花花的一片。刮完了土豆,赤脚的小银仙就将它装起,拿到小溪里洗去了。她又摸索着做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饭,就默默地在旁边看她。只见她把一个大大的篾盘放在门边,又把好多磨过面粉的麸片倒在篾盘里,然后用手在水罐里蘸水淋在麸片里。又从一个袋子里抓一把黑黑的面拌在里面,不断地搓着、拌着;又淋上水,又抓一把面,又搓,直到麦麸片和面黏成一粒粒散饭样,就装在笼屉里去蒸。我看了半天,不明白她为什么把面又弄到麸皮里,又这样拌。就问:
“大姆,这样做好吃吗?”
“叫你娘娘见笑,没得办法,没有米。粮食也短缺,这样吃节省,也好吃一些。”银仙洗好的土豆,也放在一起蒸上了。
正在忙得不可开交时,睡在墙角落的小孩子醒来了,老奶奶将她抱在腿上。她满身脏污,成群的苍蝇不停地在她的小脸上落下,小手不停地赶苍蝇。老奶奶的身上、头上也落满了许多。这里的老乡卫生条件很差。他们的牛棚就在房子里,这头住人,那头就是牛棚。牛圈是从来不打扫的,只给里面铺上些稻草,让牛踩在下边,牛吃的青草也扔在里边,粪尿都拉在稻草里,天长日久黑黢黢的稀里糊涂。圈里臭烘烘地飞舞着成群的苍蝇,吃饭的时候,往往是和苍蝇抢时间。吃得稍微慢一点,碗里的饭就被成群的苍蝇爬脏了。因为我吃饭慢,所以不得不躲进蚊帐里。后来这个笑话也被总结为滇地十大怪之一——“苍蝇一盘菜”。
在老乡家里,没有蚊帐几乎是寸步难行:你想睡个午觉吧,没蚊帐,苍蝇搅得你无法入睡;晚上没蚊帐,蚊子多得抬起你来。再穷的人家都挂着顶又黑又破的蚊帐。再就是这里的厕所,老百姓家家都搞的是那种水茅厕:在房边或房后,挖上一个深坑,用石頭给周围砌起,上面搭上许多根短木头,这就是他们的厕所。一不小心踩不稳,就会滑到粪坑里去。这又是成群苍蝇的滋生地。
这里的老乡,眼睛不好的人很多。他们没有专门的厨房,全家人住的正房,同时也是厨房和会客厅。客人到家里来,不管冬夏都坐在火塘边的矮木凳上。火塘里的火从早到晚不熄,水壶和煮罐都煨在火塘里。
当年的冬天,我们又搬到东山坡的山垴村,住在一个回族社员马克贤的家里。这里比之前的张家,无论条件和环境都好多了,房子也宽大些。主人只有小两口,还没有孩子。家里门廊下养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这只小黑狗见人总是缠着别人的脚,东倒西歪的,因此我给它取了个诨名叫“黑赖”。房东夫妇都只有十八九、二十岁左右,整天乐呵呵地在家里逗乐。加之到这里后,天气一直很好,阳光明亮,风和日丽,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房东马克贤是个沉默又风趣的小伙子,很能干。他个头不高,长得黑乎乎的,显得既机敏又狡黠。干起活儿来麻利、腿快,一刻不闲。你刚看到他回到家里,转瞬不见了,不大一会儿,他就吭哧吭哧扛回一大捆新砍的竹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竹子锯成一节一节的竹筒,小篾刀在他手里很灵巧地又把一节一节的小竹筒划成了竹篾子。看他那破竹篾熟练自如的样子,我心想,以为有多难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于是趁他把脸贴在烟筒上咕噜咕噜地吸烟筒时,我拿起一片竹子也模仿着破起来。可是,这篾刀就好像一点不听指挥。你看着两条竹篾宽窄一样,可是到另一头再看,一条越来越宽,一条却报废了。我仍不死心,又试一条,又破废了一条。小马看了我破的条子,略显得意地说:“刀上有巧功夫的,我都练了好几年哩。”看来事情并不简单,我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破竹篾的手。
他的速度快极了!只见一条条细竹条很快地在他的手上跳来蹦去,像流水一样流出来,在他面前堆起一捆子。他把它们摆顺,全部在水桶里浸一遍。他能把竹破得仅有一毫米细,也能破出像纸一样薄。干这些活时,他心里好像攒足了劲,功夫都在篾刀上,也兴趣十足。干完了活,从上到下,他拍拍满身的竹丝子,十分风趣地喊:“老婆子,饭做好了没有?”他学着我们也讲起不伦不类的普通话,终因方言太重使人觉得可笑。边说还边拽拽他妻子的肩膀。他妻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死砍头!”然后他们就围坐在火塘边吃起饭来。
他们平时的饭食很简单。有新米的几个月份,上顿下顿都吃米饭。菜呢,就是从自己小菜园里拔来新鲜白菜、苦菜或是青茴香、香菜、蔓菁等类的菜。回族人家,家家都有贮存的牛油干。炒菜的时候,割来一小块牛油,切巴切巴放在锅里炸出油来,抓把盐放上,把洗切好的菜放进去翻炒一会,倒点水盖上盖煮煮烂就行了。吃饭的时候,再从腌菜缸里抓把酸辣腌菜,这就是他们的日常饭食了。他们的饭量都很大。小马的午饭能吃尖溜溜的五碗饭,他妻子能吃这样的三碗。他们吃得很香甜,显得有滋有味。
“老师,就在我们这吃点饭?”他们招呼我。
我摇头笑了笑,表示谢意。
她们做米饭每次先放许多水煮上一会儿,等米心开了,就倒出多余的米汁做汤喝,然后把饭再放在微火上慢慢烘烤,直到透出饭香味来。这样做出的饭一粒一粒劲道好吃。饭罢再喝些香甜的米汁,觉得心里滋润舒坦。我也学会这样做米饭,但我觉得只有新米这样做出的饭才是好吃的。
房东小马的妻子名叫丁文聪,院坝里她的妯娌、大姆们都叫她“文聪”。看她憨厚的样子,说话时还露出一颗缺了的上门齿,我捉摸不透她何以有这样一个文气的名字。有一次,我和院里一个年轻妇女麦村在太阳地聊天。我问她:
“文聪的娘家,你知道在哪点?”
她迟疑地闪了闪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抬了抬下巴:“那边……”她向我示意方向后接着说,“你去过大队的代销点吗?那就是她家原来的房子。她是个‘子女。”
“子女?”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家里是地主。”
“噢,原来是这样!”我接着问,“那她家里其他人呢?”
“她爸爸得病死了。她妈妈改嫁到回民村去了。一个妹妹也跟她妈妈去了那边。”
在我的脑海里,坐落在半山坡的一座宽大的院落,有一栋青堂瓦舍,两层木楼,显得高大、宽敞。院子里种着一丛丛美人蕉和几株石榴。这就是大队的代销点和医疗保健站。常年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老中医住在那儿。我曾找过老医生看病,所以看过这所房舍。这曾是丁文聪童年时的家。
我们的房东小马,很有些年轻人的闯荡劲儿。前些年,他曾经在昆明的铁路上干过事,据他说也干到二级工了。可是他大手大脚的,很不会算计,每月四十五六元工资不够他吃饭、喝酒。他说有一次他们吃饭、喝酒,一顿就花了二十多元。他总觉得干得不舒坦。不幸那时他的父母亲也先后地去世,他姐姐不久出了嫁,一份家业、房舍无人继承,他也就死心回乡当了农民。那时跟他年龄相仿的姑娘都出了嫁,只有地主的女儿丁文聪为照顾她的母亲和幼妹,还不曾出嫁。经人撮合,他们成了婚。本来她无依无靠的妈妈可以住到她家来,但后来却没有来。她的妈妈嫁给了回民村一个中年麻风病人,据说他愿意养活她的年小的女儿。
小马小两口整天嘻嘻哈哈地在屋子里玩笑打闹,毫不在乎我们会听见他俩的谈话。可是有一次,他们却打得天翻地覆,半个村子的人都围在门口看。只听见他在屋里一边骂、一边用竹棍不停地在他老婆身上抽打。
“你个烂‘子女,有你说的话!我日你姆的,你还敢和干部吵架?!我今天让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文聪在地上滚着,声嘶力竭地哭喊,渐渐地没有了声气。
我担心出人命案子,便和邻居们砸门而入。只见马克贤已经上了木楼,他的老婆正在门楣上拴着一根皮绳套,正要往脖子上套。我们赶忙拉开她,她却固执地挣脱我们,我的表带也被撕拉断了。
“我没意思……我一定死给你看!”她满身尘土,头发披散着……
这次打完了架,丁文聪好几天不起床,也不吃饭,整天盯着房梁看。马克贤每天也不出工,守在家里做好饭,就不声不响地端给她。
“文聪,吃饭。”然后不声不响地干起他的篾活来。文聪总是不理他。他实在没得办法,有一天拉着笑声:“文聰,我知道你们女子得罪不起,我以后再不让你出工啦,我能养活你。你一天不吃饭,我一天就不出工,咱们都待在家里坐。”丁文聪看他口气软了,正想总不是办法,于是等他去干篾活的时候,吃了几口饭。
从此,丁文聪就很少下地出工。有时她去菜园施肥、浇水,或是整理菜园,要么就是在家里做绣花鞋子。她从菜园回来总是抱给我一捆鲜菜,放在我的门槛上。有时她从地里扯些青蚕豆给我。我不好意思拿老乡的,可是她总是说:“自己菜园的,拿着,拿着……”有时候她就在自己的房檐下支起个小石磨,把泡过的豆儿磨成浆,打凉粉儿吃,也端给我们尝尝鲜。我们也不好意思总要老乡的东西,也送些他们买不到的水果、白糖、肥皂。在他们缺粮的月份,不断地送给他们些大米、粉条等东西。在这里,使人看不过眼的就是老乡穿着破烂,几乎家家的大人、小孩全部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裤。有的困难人家,衣服补得面目全非,几十片各色的补丁,把一件单衣补得就像百衲衣。在山风呼呼的冬天,身穿一件单衣的小学生,提着一个盛有火头的小铁筒,勾缩起脖子往学校里飞奔……为此,我还经常把我们多余的旧衣服、鞋子等送给他们。
有一天,我和丁文聪正在门廊前聊天,村东边崖边住的一个裤子不遮丑的埋汰女人,抱着个身上只挂了几片烂布条的孩子来找丁文聪:
“文聪,你过来,我说句话……”
丁文聪下台阶去,她们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女人就不好意思地躲在柴垛后边去了。丁文聪走回来,我问:
“找你什么事?”
“啊唻唻,叫你笑话!她要出门,身上裤子没脸见人。她每次换洗衣服,都要来借我的穿几天。”
“她咋过成这样?”
“她老倌挑柴掉到山沟里摔断了双腿,残了。她又懒,总靠队上救济。”她接着叹息道,“唉,这女人,啧啧!她每天就抱着娃娃在门口站起……”
马克贤编织晒箕、粪箕、笤箕速度又快,质量又好。每个街子天,他总要乐呵呵地把他编织的一大摞篾货背到街子上卖给收购站。回来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掏出背篓里的酒瓶子和牛肉干巴或是羊肉。晚饭时,他坐在火塘边吃喝得半醉,倒头就睡。第二天,太陽升起老高,他还在呼呼大睡。队长在门口破着喉咙一声声地喊叫,“马克贤,马克贤,出工了!”马克贤始终一声不吭。队长气得暴跳如雷,就在他家大门上“咵咵”地砸着。沉着的马克贤依然不吭声。队长垂头丧气地叫骂“杂种”“小砍头”,一路骂着走了。估摸着队长和出工的人走远了,“咣当”一声,马克贤打开了大门,伸了伸懒腰,咧开他那厚厚的嘴唇笑了。丁文聪见我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说:
“啧啧,这么大的小伙子,躲在家里硬是不吭声,脸皮子不要喽!”
“我凭什么出工?干得再好,我的肚皮也挣不饱。你不要管我的事!”
这时,门口有个小男孩手里提着几条黄鳝,向我探问:
“娘娘,咯要黄鳝?”
“怎么卖?”
“三条,一毛钱,咯要?”
“拿来吧。”我给了一毛钱。三条黄鳝用草筋拴着,还活着。这时,马克贤的眼光一亮。
他这天上午又在家里编织了半天的篾活。天快黑时,他出去了,直到很晚的时候,他才背着背篓回来了。第二天,他就在医院的门前叫卖黄鳝。他抓的黄鳝又粗又长,看起来像一条条大蛇。他在那里卖了三元钱。
尽管马克贤的手脚是那么的麻利,懂的手艺也不少,但他总是摆脱不了困境。有一天,他愁眉苦脸地坐在门边对我们说:
“老师,能不能借给我点钱?”
“你要做什么用?”
“我想买一套机器打的衣服穿。我没得衣服。”
我借给了他十元钱。然后,他出门去了。说是想看一下有无一条便宜的牛。这一次,他一直去了三五天才转回来。便宜的牛看来他是没有遇着,衣服倒是已经在身上穿着啦。进了家门一看,他穿着一身蓝布华达呢、质地挺结实的衣裤。我问:
“这就是你新买的衣服?”
他点了点头。从此,这套衣服就再也没有离过身。他挑粪、背筐,干什么都从来不换的;他做篾活,竹篾条就在膝盖上来回刮削。还没有一个礼拜,这条新买的裤子的膝头就磨坏了一大片。又过了一个礼拜,这儿就贴上了两块补丁。马克贤的新衣服只保持了半个月的光彩,就黯然失色了。
我住在老乡家里,除了到医院里做必要的治疗,多数时间就在家里休息,自己做饭、洗衣,有时也到老乡家里去串串门。到赶街的日子,我们也背着竹篓去赶街。
有一次,当我们兴致勃勃地赶街时,马克贤家的小黑赖子也咬着我们的脚跟跟来了。我们从山垴村走着一条平坦的山脚路,沿着路上人家搭起的遮凉棚走到瓦夷子村。这个村子那座屋顶上标有月牙形的清真殿,也是医院的一个科的所在地。几个炊事班的战士正站在殿外青蚕豆田边的猪圈喂猪。看见我们脚后跟着一条毛茸茸的小黑狗,就“喔喔”地呼唤着。小黑赖子见有人叫它,赖劲儿上来了,飞快地窜到了他们的身边。他们赶忙从剩食桶里给它弄了些馒头、肉等吃的东西,饥肠辘辘的小黑赖子一顿饱餐吃得直在地上撒欢打滚。我们也不管黑赖子是不是知道回家,就继续赶路了。
穿得花花绿绿的赶街的老人和孩子,一溜一行地也背着背篓,挑着担子从我们身边走过。普渡河水清幽幽地哗哗流淌着。我们穿过小桥,走到一座水上碾坊旁边,碾磙在水轮的带动下飞快地碾转、滚动着,在这里磨面、舂米的人络绎不绝。种烤烟的烟农们,正在把田里的一大团一大团的土块垒成一条条垄坎,垄坎之间便形成一道道沟。他们在沟里放满柴火,点火烧田,一时狼烟四起……据说土块经过这样熏烧以后,烟叶长得快,而且烟叶的品质也特别好。
弯弯曲曲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一条红土墙组成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民族赶街的群众,有卖木板的,有卖各式各样竹器、小凳子的,有卖山货、药材的,有卖蔬菜、水果、鸡鸭、鲜蛋、鲜蘑菇的,还有花边、花线、刺绣品,真是琳琅满目。在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有一些穿着鲜艳衣裙、戴着明晃晃头饰、手镯的各族妇女。有时我们能碰到一些身穿麻布衣裙的彝族男女,他们的衣服有的全部是黑色的,女人的衣裙、头饰也是黑色的。这些彝族是黑彝。这里中年老乡喜好反穿一条脏兮兮的羊皮褂子。他们穿的羊皮特意要留着那条羊尾巴,走路时那条羊尾巴不断地在他们屁股后面扇乎着,显得很滑稽。有次我问一个老爹,留着一条尾巴在后面有什么好看?那老爹说:“咳,不能去,皮子去掉了尾巴,就不值钱了。金贵就在这条尾巴上。”不晓得是什么讲究。
有认识我们的老乡在招呼我们买他们的东西,因为熟人不好讲买卖,我们宁可买别人的。这里的老百姓的文化很低,他们卖东西从来不用秤。蔬菜,他们总是把它束成一扎一扎的,以扎的大小论价,或是一只鸡蛋多少钱。有时候他们互相用东西交换,用大米换板栗,黄豆换蚕豆。我们买了些鸡蛋、蔬菜、水果,然后走走停停地往家走。
金秋十月,是这山区坝田最好的季节。雨季过去了,整天都是阳光明亮的好天,秋高气爽,稻谷、秋田都收获完了。农民们也喜气洋洋,他们一年中生活最好的也是这个季节。
有一天清晨,我在屋里睡觉,可是院坝里人声鼎沸,你呼我叫,忙忙碌碌,显得一片忙乱气氛。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到外面去看。好乖乖!院坝小小的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四五头牛,顿时地面上血流成河。那些屠夫们手中的宰牛刀,全都磨得闪闪地发着寒光。他们正在一个个放倒的庞然大物身上飞快地划拉着牛皮。可惜我起得迟了,没有看到那壮阔的宰牛场面。我只好问旁边的老爹:
“宰牛时,它不反抗吗?”
“不,宰牛的时候,人们一点不害怕。牛很老实地站在那里,人猛不防狠击头部,这时牛迅即昏倒在地,于是屠夫立即将刀刺入牛脖子,顿时血流如注,然后就割下牛头。牛是丝毫不会反抗的。”他说宰牛是愈宰愈胆大,宰羊是愈宰愈胆小。人们把宰牛看作是一个英勇的壮举。
屠倒的牛迅速被剥去牛皮,内脏也分成一坨一坨的。回族老百姓养的牛都非常肥,因为牛油是他们的主要脂类。有时一头牛,光其中的牛油也有四五十斤。那些内脏和下水,除了自己吃以外,有的也拿去卖。那些牛肉,他们按照一定的切割法分成一大坨一大坨,然后再把它们放在大晒盘里用盐反复揉搓,用麻绳穿起,一坨一坨地挂在通风的楼口房梁上。等到水分渐渐少了,就成了一块一块的牛干巴。一头牛可以宰几百斤。这样做成的牛干巴,他们可以整年地吃著而绝不会坏。这里的回民的肉食一般就是牛干巴了。我曾经在邻居马克良家里吃过回族人自己炮制的牛干巴肉。他们将这样的干巴浸泡在水里拔去部分盐分,然后把干巴肉片切得很薄,在锅里很快地爆炒。味道虽不比鲜肉,但仍是别有风味的。
在这里,我们自己吃的水都是自己去挑。有时我觉得太累,就把米箩拿到小河里去淘洗。一条山溪从石缝里淌出来,我常常就在这里淘好米,洗好菜,再拿回家去。洗衣服时我也拿到河里来洗。有一次,麦村说和我一同到大河里去洗澡,我也不敢洗凉水,只想洗洗头发。麦村没有肥皂,灵机一动说,去瞎老太那里买皂角。
我们一起来到山村最高的偏僻角落的一间破屋门口。这家门前有一棵很粗的皂角树。这间破屋子门向东,瞎老太正坐在火塘边瞎摸着做饭。屋子里墙边堆满了皂角。我们坐下来和瞎老太说话。看着她摸索着生火,弄得饭罐子里都是灰,于是我们帮她引着火,一边说明我们的来意。瞎老太听了,脸上显出了笑意。我给了钱以后,瞎老太就随便给我们抱来一堆皂角。于是,出了她家门,我们沿着稻田间小路而下,直到谷底的大河边。河水又清又亮,又有许多大大的又光又亮的石头,我们可以在石头上洗衣服。我问麦村:
“那个瞎太婆好像只有一个人过日子?”
“她呀,有个儿子,也是个瞎子,已经娶了媳妇。可是他一点干不得田里的活,养不了家,媳妇熬不住,走了。他惭愧自己是个男子汉养活不了母亲,就吊死了,从此就只有瞎太婆一人。”
“她是五保户吗?”
“不是,她家是富农。”
“队上照顾她吗?”
“队里分给她口粮。她有那棵皂角树,卖皂角的钱够她用。村里人又送她些菜。她每个街子天都去街子卖皂角。她那眼睛稍稍能蒙着点光。”
等我们洗好了衣服,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了。麦村的几个娃娃都光着屁股在门边上哭着。我急忙生火做饭。丁文聪也已经煮了豆。每到春季,小春作物未下来前,她家就餐餐以蚕豆为主粮。在陶罐里放上豆,一直在火塘边煨着。等到下田回来,就把煮豆的水滗掉,再放到锅里炒炒,就那样吃了。碰到这样的时候,我们的饭也吃不安稳,觉着无法下咽。这样我们就只好提前吃饭,或是在自己屋里吃饭。马克贤在这些日子就经常不出工。吃食不好,干哪样出大力气?
这天下午,丁文聪的姆妈来看望女儿。老太太放下背上的篓子,不住地叹息,并用手擦着眼泪。她的小女儿晓华也一同来了。晓华的继父不能在村里住了,人家一定要把他送到麻风村。已经去了半月多了。老太婆显出一副凄凉的神情。麻风病在这山区坝子里还是一种为数不少的病。我们看到一些烂掉鼻子、烂掉手脚的麻风病人。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们。在街子上,也怕买到带有麻风杆菌的鸡蛋。这里的老乡,也被这可怕的疾病折磨着,但他们缺医少药,得上这种病的人家,就过着妻离子散的痛苦日子。难怪乎人们谈麻风色变。
又过了不少的日子,春天的山风不停地吹着。这天一起来,鸦雀成群地在村子上空徘徊。到了中午时分,村北边的院坝里突然传来了凄凉的、令人心碎的哭声。荣村告诉我们,路口那家养着一条凶恶的狗的人家,男人在外面教书,不知道为什么却自杀了。满身尽是血污,今天才抬回家里来。他家的女人唱着声调极其凄凉的哀歌,整整泣诉了一个下午。村子里笼罩着浓重的悲哀气氛。我听出哀歌的大意是,称颂死者一生的功德,悲叹人生的短促,显得无限的苍凉。院坝里的老人和妇女,不时地用那又脏又破的衣襟拭擦着眼泪。到了当天晚上,他家的院子里,聚满了前来哀悼死者的人们。众人的私语声和嗡嗡低沉的诵经声,不时地从院坝里传出来。
第二天,人们按照回族的葬仪为死者进行洗礼。死者所有的亲人、子女,用热水把死者的皮肤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给死者的全身都抹上光亮亮的油,再用几丈新白布将尸体包裹起来,放在停尸床上。他的亲人、子女全都披散着头发以示哀悼。出殡的那天,从那座屋顶标有月牙形图案的大殿里抬来了送葬的棺材。这棺材的底部是活动的,可以放下来。在将尸体装放好了以后,这时所有送葬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亲人、子女,在门外跪成两行,披散着头发低垂着、痛哭着。死者的棺材缓缓地从人们头上越过。这时候,人们的悲哀达到了高潮。
哀悼的人们就这样一直痛哭着到达了墓地。这时候,人们都站在墓穴的周围肃穆地低垂着头。葬仪主持人将活动棺木的底板放下,尸体顺着斜坡缓缓滚下。等到尸体在墓底停稳以后,如果他的面部是向上的,这时哀诉的人们会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这意味着死者的灵魂是超脱、升天了。但是,如果不幸他的面部是向下的,则意味着死者到地狱里受罪去了。他们就坐下来更加悲痛欲绝地哭泣一阵子。仪毕后,他们慢慢地往回走,在半道路旁,女人们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挽起来,或是编结起来。回族人别具一格的葬仪,我以前一直是没有见到过的。据说那个有活动底板的棺材,是公用的,送葬完了又被送到大殿里去停放。
转眼已经五月了。马克贤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拼命地编织竹器。他动作麻利,腿勤手快。每个街子天,他的背上都高高地摞起一大沓筛子、晒箕、篮子什么的。他很快地挣够了一笔钱。有一天,丁文聪坐在火塘边把泡好的蚕豆炒了足有两升。她告诉我:
“老师,我想去省城瞧瞧。马克贤和我打架,他说我不会生孩子。我在解放军的医院里也没有医好。”
我问他有熟人能找到住处吗,她说有个亲戚在城里,在那里顶多待三四天。她炒好的蚕豆是带给亲戚的。两口儿就兴致勃勃地到公社乘坐去城里的长途汽车。
三天以后,他们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马克贤不停地咒骂“杂种,小狗日的,忘了本了!”显得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丁文聪也灰溜溜地没兴致。我好奇地问他们:
“怎么了?你们看病不顺利?”
丁文聪拿出了她带回来的药物,我一看是几盒治妇女病的中成药。她忙说:
“唻唻!老师,乡下人土气,人家瞧不起。一瞧见我们这补丁衣服,我们还没有提在她家住,人家就说没住处。我们三天都在车站的候车室的凳子上。给人家带的炒蚕豆,她家娃娃说,这破玩意儿,有啥好吃!”
丁文聪让我看了她买回的一套衣服和各式糕点。马克贤说他又在某饭店去美美地吃喝了一次,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看来他很满足。多少日子的辛苦,就进了一次这样水平的省城。从此他们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日子过得飞快。我们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度过了近两年的时间。部队有了自己的营房,我们很快就要搬家了。马克贤这一段时间见了我们,总是觉得有点难为情。我知道他是为了借我们钱的事。其实我的心里已不指望他还了。有一天,他到医院里找到了政委,说:“我的小狗被你们部队的战士给叫走了,解放军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嘛。老百姓的狗,也是老百姓的东西嘛。我要求领回我的小狗。”政委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以后,就批评了炊事班的那几个战士。其实,小狗没长大时,马克贤曾来到炊事班看过几次,从没有提过要回去的话。然而,马克贤终于用铁链子拴起那条狗,领着回来了。我一看,当初那样小的黑赖子已经长成一只体格十分雄壮的大狗了,浑身的毛乌黑发亮。
第二天,马克贤就把这条狗卖给了别人,卖了十元钱,狗皮归自己。到下午的时候,他把那张乌黑的狗皮钉在木板上,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卖狗的钱还我。
我说:“你困难就留着用吧。”我也不好意思要他这样还来的钱。
他说:“拿着吧,这也不是我辛苦挣来的钱。”
我无可奈何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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