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歌德说过,一个作家活着看到自己受人尊崇,成为不朽者,是非常难得的幸运事。学者的命运大体上比作家要好一些,但是一位人文学者从籍籍无名、坐冷板凳到成为众望所归的大宗师,路途依然漫长而艰辛。季羡林先生算得上罕见的例外。
季先生一生得益于法西斯统治下的十年寒窗苦读,修成一门冷僻的学问,毕生受用。“国家不幸诗人幸”,曾做过诗人梦的季先生1936年西行求学以后,居然像诗人一样受到了命运的“恩遇”。入哥廷根大学,先师从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学习吐火罗文和吠陀;留德十年,八年身处法西斯德国的战争大后方,二战后期,饱受饥饿之苦和炮火之危。这一番绝无仅有的经历,也是上苍的额外垂青,“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祸福往往互相依存、转换。因缘际会,季先生居然在西方世界进修成一门东方文化的绝学功夫。
回国后,季先生因陈寅恪教授之荐受聘北京大学,开创东方语言文学系,担任系主任,当了半年副教授即升为教授。诸多学者终生追求的世俗目标,回国半年、35岁的季羡林已经达到。更有甚者,1956年,季先生被评定为“一级教授”,同年又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这是中国读书人至高无上的称号,如果不是身怀无人敢与争锋的绝学功夫,季先生不可能刚届中年即膺此荣耀。
季先生通晓英文、法文、德文、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融会中外典籍,善于在东西方文化的纷纭现象中发现交汇点,他晚年发力写作完成的40万字的《糖史》,即是有关世界文化交流的扛鼎之作。在北大上学期间,我多次遇见年近八旬的季老在文科阅览室查阅《古今图书集成》,孜孜兀兀,足为后生垂范。1990年秋,我有幸聆听了季先生的一个小型讲座,主题是中印文学理论中辩证言意关系的神韵思想,他提出了自己的直觉感受和大体认识,点到即止引而不发,没有做细致严密的论证,也未推导进一步的结论,却给听讲者留下了很大的思索空间。后生小子我不自量力,试图就此课题有所引申发挥,乃以“中国诗学中的神韵论”为题撰写毕业论文,第二年以此博得了硕士学位。
二
普通读者恐怕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了解季先生的本行专业——古印度学。多数人都是通过他的散文了解这位当世大学者的。
季先生一生文学创作时间跨度之大,作品数量之丰,在现当代中国,罕见其俦。但纵观季先生的文学活动,可以说,他终身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业余作者;而在散文这一门类,他又是目光如炬的鉴赏者,痴心不改的实践者。
从中学生时期到后来中国学术界泰山北斗的尊荣地位,散文创作一直是季先生的深切爱好。只要生活着、思考着,他就写作着。依照作品的写作时间依次读下去,读者可以完整地了解他的人生行踪和思想轨迹。
他最初的创作开始于中学生时期,但文学情愫的培养主要得益于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读书期间。当时季先生有几个爱好文学的伙伴,经常在一起高谈阔论,臧否天下人物,主要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自命“清华四剑客”。 “我们好像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任性纵情,毫不矫饰。”(《怀西谛》)后来,另三位剑客皆以文学为安身立命之本,分别以小说、诗歌、文学评论名扬天下,直至新中国建立。而以文学创作坚持不懈、著作等身而言,实则季先生一人而已。昔者往矣,诗剑飘零,四剑客皆已重归道山,唯有著作长留人间。
写于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观剧》《黄昏》《寂寞》《回忆》《年》《兔子》《红》诸篇,从标题即可以看出文学青年刻意为文的深重痕迹:创作激情难抑,但没有足够丰厚的人生阅历,情感找不到落脚点,只是定下题目对某一情景抒发感慨。这样的主题散文季先生晚年也偶尔命笔,但是风格与早年的习作迥然不同,平易自然意境幽远,允称佳作,如《八十抒怀》《九十抒怀》《听雨》等。
从“欧游散记”系列散文起始,他的散文有了更加切实的人生内容。《WALA》写青年人萍水相逢的爱情,含蓄深挚又包含淡淡的忧伤。季先生的文字风格在诗意的抒情写作中难以焕发光彩,更适合切近实际生活的记叙之作——这一特点在他晚年的游记文、忆旧文中得到充分呈现。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赋得永久的悔》、《我的心是一面镜子》、“台游随笔”系列等,沉郁顿挫,不抒情、不感伤而诚挚动人,风神潇洒枝叶苍劲。
在人生最重要转折的两个时期——留德十年后期和“文革”十年里,季先生身处非同寻常的艰难生存之境,难以保持文学创作的闲情逸致,也没有适合发表文章的报刊,散文创作暂时中断。更何况形诸笔墨!但是如寒梅斗雪、蚌病成珠,苦难终得补偿,年届八旬以后,季先生为这兩段非常时期撰写了两本辉煌的散文著作,《留德十年》和《牛棚杂忆》。他的以文纪年的两处留白,因此得到了浓墨重彩的填充。
留德之前,作为诗情洋溢的文学青年,季先生的文章不免有刻意为之的痕迹。回国之初,季先生忙于学术研究和系务工作,作文偏少,像《纪念一位德国学者西克灵教授》在当时也算是个异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季先生满怀热情地参加新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所作文章基调大多为单纯的乐观主义,有的失之平白浅近。
“庾信文章老更成”。新时期开始,季先生的学术研究迎来了新的春天,散文写作的质与量也随之进入了持久的高峰期,赓续二十余年。这一时期的文章,伤逝忆旧的篇什将及一半。这是最具季羡林特色的珍贵篇什。
季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留学于德国,35岁创办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新中国初期的一级教授、学部委员,担任过北京大学副校长,全国人大常委,获得多个世界著名大学的荣誉学位,身兼无以数计的荣誉性或顾问式的社会、学术职务,平生交游之旧雨新知,多为文化界大师奇才,星汉灿烂、胜流如云。1946年之后,他就处于中国学术的最高层,赓续六十余年。除了牛棚岁月,他的一生大体是平安的,在一系列纪念怀旧文章中,季先生的感恩心情跃然纸上,尤其庆幸遇到了陈寅恪、汤用彤等前辈学者的赏识。朋辈中,还有在新中国身居高位、号称中共“党内一支笔”的清华校友胡乔木。经历曲折和辉煌,生命横跨一个世纪,亲历中国天翻地覆的巨变,目送前辈、同辈乃至后辈绝尘而去,心中伤悲发而为文,在季老是情之所至的表达。
岁登耄耋的季老追述往昔,参透了人情、世态和物理,最能令读者动容,笔者对此也十分偏爱。这些前朝旧事,对于年轻一辈的读者,是弥足珍贵的见闻。
三
季羡林先生的散文风格平实、诚挚,是不曲不隐的本色写作。读其文,可见其人。
季先生的文字平白浅近,没有华丽辞藻,没有骈四俪六,甚至不表露深爱和沉痛。他晚年与猫为伴,视同儿孙,其中一只最心爱的、浑身雪白的波斯猫咪咪走失了,他心中的难受和思念是可想而知的,但落在笔下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它从我的生命中消逝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我简直像是失掉了一个好友,一個亲人。至今回想起来,我内心里还颤抖不止。”
清末黄遵宪倡导“我以我手写吾口”,季先生则是“我以我手写吾心”。文字平淡如水,而其中对生活的感悟却醇厚如酒,质胜于文,不舍本逐末以辞害义。文字只是传情达意的工具,得鱼可忘筌,见月当忽指。
他的文章缺少棒喝顿悟的机锋,也没有惊世骇俗的警句,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不如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那样珠玉杂陈琳琅满目,也不像何其芳《画梦录》那样错彩缕金雕绘满眼。是本色写作,不以机智和才气取胜。
季先生是不世出的大学者,古印度学专家,但不是天赋使命的文化天才;人才之中,他也不算迥出同侪。较之同学朋辈,他的叙事之才不如吴组缃,诗艺之才不如林庚,论辩之才不如李长之。同行之中,涉猎广博、思维深湛不如金克木。但是做好学问的首要条件,不是才气,而是诚实和勤勉。
季先生不强作才子姿态,口吐莲花满纸锦绣,他并不想借文章匡时济世。他的生活平静如水,纯净如水,所以他的文章也平白如水。然而平白朴素之中,有对造化的感恩,对弱小的怜悯,对悲苦的达观,博爱慈悲一往情深。弘一法师晚年书法,不计工拙,曾有遗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临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字体与字义形神相融、浑然一体。季先生晚年文章,境界与此仿佛。
生活中,季先生是坦诚而讲礼节的老者,坦诚是他的禀性,礼节是他的教养。我们后生晚辈登门拜访,多热多冷的天气,他都要礼送出门,脱帽躬身目送归客。也许他的礼节使得他不能够充分坦诚,不得不说一些场面上的话,做一些场面上的事,写一些应酬文章。他温和的个性,映照在文章里,有时难免显得绵软,不够有力度。
季先生的性格含蓄内敛,温文尔雅,难得见他生气或者激愤的表情。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示强而自强。当然也有例外,在原则问题上,他也会显示出书生式的激昂和倔强。20世纪90年代初,北京大学新生入学需要参加长达一年的军训,有关部门把这一特例当作惩罚措施。在一次座谈会上,季先生厉声责问主管教育的官员,究竟是何动机。翌年,年度军训乃告终结。
某年秋天,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采风团到达了著名的江北水城——山东省聊城市,主人悉数搬出了他们的人文家底,景阳冈、光岳楼,还参观了傅斯年纪念馆和临清市内的季羡林资料馆。对诸多的同行者,只意味着匆匆到此一游,但我身处两馆却是怀着异样的心情。这两位让地方官员和百姓引以为豪的社会贤达,恰是我敬仰的两位北大老校长。他们的个性有天壤之别,但秉公持正、不曲不阿却是共通的。傅斯年急公好义、疾恶如仇,在国民参政会上炮轰腐败的国民党政府,人称“傅大炮”,书生意气,“匹夫不可以夺志”。傅斯年纪念馆影壁上,赫然印着毛泽东手迹,1946年在延安窑洞题赠孟真先生的唐诗一首:“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当时初见,如参佛偈;今日思之,意味深长。
四
1982年秋天,在“还乡十记”之一《聊城师范学院》一文中,季先生写道:“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当然也想到祖国的前途,想到人类的未来,也想到21世纪,但是对我来说,21世纪实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21世纪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预言。
季先生在文化界的尊荣地位,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加登临绝顶。晚年的季先生已经成为一面旗帜,甚至一个符号,面对隆誉他战战兢兢如临深履薄。无意而领受的赞誉、尊崇超越了事实和常识。老人家坚持操守,多爱少憎,偶尔变通立场,他对自己被当作某些场合的点缀、道具心知肚明,不善于或者不忍心拒绝。比起我在学生时代见识过的大学者如王力、钱钟书,季先生是最不愿意拂逆他人盛意的,既不能严词峻拒,亦不善巧言婉谢。一个孤独内向、喜欢宁静的学者,身不由己成了社会活动家。这位忠厚老者,于皆大欢喜之中深怀孤独。
沧桑阅尽,冷对浮名,季先生头上已经不需要增添任何学术光环,偏有好事者平添尴尬事。季先生不是国学研究者,不是横通百家的才子,他也从来没有自命为国学家,但居然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国学大师”这顶桂冠——用荆棘编成的桂冠。季先生宅心仁厚,谦谦君子书生本色,不愿意严词厉色驳人家的面子,但是他的谦抑否定之语淹没在嚣嚣众声之中。不虞之誉,必招不虞之毁;誉之也无据,毁之也无稽。誉者毁者同样出于轻率和无知。这仿佛一出荒诞剧。
诸如此类树大招风的事情,五十余年前当他成为一级教授、学部委员,学术地位初登峰顶的时候就发生过。好在彼时斯文犹存,心裁腹诽不致演化成口诛笔伐。迨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化研究成热点,季先生发表过“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这样的宏论。这不过是一个文化老人的善良而急切的愿望,不是逻辑化的严密论证的科学结论,十余年后却也一样遭到后生晚辈的严词抨击。说来令人啼笑皆非。
季先生的专业过于冷僻,如同学术象牙塔的尖顶部分,寻常学人难以一窥其堂奥。因为学跨古今东西,季先生不免常常被一些学会组织请去装点门面,礼节性地讲话、题词。对于被尊奉为道具,季先生心知肚明,他怀着菩萨普度众生的心愿成其好事。私下也有过自嘲。某年在先生府上,季先生笑着对我说:“不久前应邀参观展览,看到有××的题词,比我的字差远了。所以现在我也斗胆用毛笔写写字。”
2001年秋天,在故乡临清的祝寿会上,季先生有如下内心自省:
我决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虚荣心的人,我也决不是一个完全淡泊名利的人。只不过是,由于我运气好,在四十多岁风华正茂的时候,在学术界里,在大学里,所有最高的榮誉和工资级别,我全已拿到了手。因此在那以后不知道有多少次的评职称评工资级别的活动中,我都表现出一种淡泊的态度,从来不与人争。这并非由于我的人品高,而是由于我已经争无可争,我已经到了顶峰,还能争些什么呢?最近若干年来,我吉星高照,出了几本关于我的传记,报纸杂志上有很多关于我的文章,还有几顶让我脸红的桂冠,我实在觉得内疚不安。一有机会,我就要告诉读者:我没有那么好,没有那么了不起,书上和报刊上的话,只信一半就不少了。如果说我真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我还能有一点自知之明。
从书斋到书斋的季先生不熟谙意识形态的波谲云诡,没有勘破文化时尚的虚情假意。但是仁者如山,厚重不迁,他兼具古之士人的包容胸怀、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独立、坚定、从容、宽厚,使沉迷功名利禄的宵小之徒心生惭意。先生亦儒亦佛的济世精神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道德典范。
中国有句古话“寿则多辱”,季先生则是“寿而不辱”。他比他的北大同事翦伯赞教授幸运,熬过了牛棚劳苦和羞辱。他比曲学阿世的御用学者诸如“梁效”之流幸运,没有因自处沟渎而使晚年蒙羞。
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岁月,长期浸淫于佛学研究,季先生对于个人生命的存续寂灭超乎寻常地达观。他晚年作文常常引用陶诗四句表达胸臆: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学问如海,无边无际;人生有涯,缘起缘灭。世事洞明皆学问,参透了荣辱生死,如得正果如证菩提。
冯友兰先生88岁时曾有一副自寿联:“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怀四化,意寄三松。”季先生米寿以后的一篇文章即以“相期以茶”为题,林庚教授95岁寿辰时,季先生手书此四字既贺且祝。季先生轻轻松松活过了米寿, 将近百岁的时候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终身研究一门冷僻的学问,高处不胜寒,季先生是寂寞的;寿且满百,同代师友在他之前纷纷离世,季先生是孤独的。他孤寂的心境,在他离世之后,我才慢慢体会领悟而逐渐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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