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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路经过一号哨位

时间:2023/11/9 作者: 神剑 热度: 15992
戴墨

  那是一条普通的公路。曲折,蜿蜒。一侧是山,一侧是崖壁。冬季,罕有车辆通行,因为积雪无人清扫。等积雪全部化开,春天就该来了。春天,这里风会很大,可能是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缘故吧。公路上横陈着一些枯枝败叶,照例无人清扫,它们会耐心等着一场更大的风。等待着尘归尘,土归土,然后,一些野花就该开了。鹅黄,淡紫的多些,偶有几丛红和白,看上去很娇贵,所以少。

  那条普通的公路通向边防连队。柳绿蝶飞的时候,萌萌的远山也就格外的苍翠。只是那条公路实在是有点局促,万一对面来个车,我们就很可能卡在路上。吴小强说不会,里面只有一个边防连队,除了给养车,根本不可能有意外。

  我放下心来,眼睛望向窗外。这时吴小强摇下了车窗,阳光和微风都趁机跳了进来,感觉好久都没闻到这么甜的空气了,我探头仰望了一下云朵,白的真有点耀眼呢。见我举头张望,吴小强转一下头说,快了,还有6公里。

  后来有许多无聊的时光,我都在努力回想吴小强说的6公里,竟怎么都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说完这话时突然的一个急刹,我的身体一下子扑向了前方。

  我一眼看见了,等在我前方的营盘。

  一座很小的营盘。也许因为人少而有一点冷清。让人感觉喜悦的是那一片片的蒲公英,它们从灰色的石板下一棵棵地钻出来,小心而谨慎,热烈而谦卑。小小的花蕾迎风摇曳,使这寂静的营盘多了几分土生土长的味道。一个瘦高个的兵估计是班长,他“嘟”的一声吹响了集合哨。悠长的哨音划过空气和云层,划过眼前的操场和操场上滚动的碎银。作为一个老兵,我深知这一声悠长的集合哨意味著什么。我感觉我的右眼皮“突”地跳了一下,紧接着心口也“怦怦”地跳起来。虽然只有两个人跑出来列队,但报数的声音特别嘹亮,干脆。然后是班长立定敬礼报告,首长同志,哨所4名战士,一人站哨,其余3名全部到齐,请首长指示。我慌乱得脸都红了,不管我怎么摆手说,我不是首长。班长都一动不动,其他两个兵也一动不动,好像不等到首长口令,他们就要一直那样站下去,直到站成一尊不朽的雕像。

  对战士骨子里的执拗,我是领教过的。想起以前跟首长下部队的情形,赶紧照猫画虎,总算解了燃眉之困。没了报告时的慌乱,我也就慢慢从容了起来。我注意到门口一侧的宣传栏,他们受表彰的照片,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多么年轻和帅气啊。班长却老实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感动于班长的朴实,就又贴近了看,照片上的年代的确有些久远了,战士们穿的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军装。不过,领口处那两块红依然耀眼。我问班长是哪里人,还有其他几名战士的老家,班长说了一个地名,我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他是第6年兵,另外几个都是3年多点,还是新兵。他们从当兵还没回过家。我说父母有来过吗,他说没有哩,这里一到冬天就大雪封山,而夏秋季父母有忙不完的农活,时间就错过了。我调侃说6年兵,在老家是不该有对象了?他“嗯嗯”着说,是处了一个,原准备这个暑假要来看他的。我“哦哦”着,想着一对热恋的人,脱口说,那电话里是不是有唠不完的话呀?班长有一点窘地挠挠头说,没,电话,我们都,写信哩。随后,班长又带一点腼腆地说,年前,我们把信纸都写完了,给连长说,等开春了团里给养车上来,给我们多备些。我的脸突然红了一下,我想我都好多年不写信了,现在可能都不会提笔了。有事了,打个电话或发条微信。一天把自己过得紧紧张张忙忙碌碌,想班长他们虽然驻地偏远,单调些,寂寞些,但他们内心还保留着一份浪漫的诗意,真是让人羡慕呢。见班长一步不落地跟着我,不时地扭着手,似乎还有一肚子话想说,又不知从哪开始说。我想着他趴在桌前给对象专心写信的样子,那个样子该多么美好,猛然记起我背包里正好带着一沓稿纸,准备采访时用的,不如留给他们先写家信吧。我就冲车里的吴小强大声喊,想让吴小强把背包给我送过来。

  吴小强听见我的喊声,转过头说,首长,还有2公里。

  看着开车的吴小强,我一脸的惊异。我又瞅一眼窗外,五月的边防,凉风习习,上午的阳光一点都不耀眼,一排一排茂密的林带刷刷地闪过车窗,像一排排列队整齐的哨兵,生机勃勃地与我们擦肩而过。

  看着吴小强手握方向盘,专心致志驶向前方的背影,我怎么觉得有点恍惚呢。

  吴小强歉意地说,首长,刚才车子路过一号哨位,我本想叫您下车,看您睡着了就没惊动您。

  我愣愣地听着吴小强一边开车一边自顾自地说着。

  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吴小强说的一号哨位。

  47年前的春天的某一个下午。靠近龙王庙一侧的林带发生火灾。连队立即兵分两路上山扑火。其中一路是班长贵才带的救火分队。贵才是老兵,做事沉稳,深得连长器重。虽然人长得精瘦,但骨子里,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呢。每年的训练比武,贵才几乎都是头几名的得主。

  扑火工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火势渐弱。连长找到贵才。见贵才的军装被山火烧得糊了半片的,一只胳膊的衣服袖子只剩半边,像天女散花。脸上,手上都似糊了机油,皴黑皴黑的。只一双眼睛贼亮着,一张嘴,满口牙也还白着。连长喘着粗气说,咋样了?贵才说,差不多了。连长说,小心风向,留点神!贵才“嗯嗯”着,把连长刚才说的话依次传达给兄弟们。

  火魔累了。人也都疲乏得够呛。一战就是十几个小时呢。

  贵才抽抽鼻子说,好像哪里还埋着一点暗火。有人说,班长,快看3号界碑的地方好像不大对劲哩。

  往3号界碑移动的当口儿,一股热浪猛然扑脸。贵才说不好,你们快调整方向绕到背面去打火。

  贵才举头判断着可能到来的又一轮火情,核计该怎样截住它们。此时风向明显逆转,暗火突然间地亮成了片,奔着贵才的想法就要忽地跑过来了。贵才推开身边的两个,喊着快躲。谁知被贵才推走的两个又转回来,和贵才一起迎头拦火。

  到第3天头上清理火场时,牺牲的除了贵才,还有贵才班里的3名兄弟。

  连长跪在地上,抱起这个又抱起那个,除了扑簌簌的眼泪,人都不会哭了。

  烈士碑矗立起来的那天,连长点燃一根烟,又点燃了一根,一共点了四根烟,每个墓碑前都插了一支。

  到了贵才这,连长哗哗地淌着泪,说,你个傻小子,明年这个时候就该娶媳妇了。你个坏蛋蛋,没给班里兄弟做好样子。他们都还没对上象哩。

  看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吴小强把搁在前座上的纸巾盒递给了我。

  吴小强说,那会儿急刹车,是不把您吓一跳?光顾说话,差一点就开过去了呢。

  我又专注地支楞起耳朵。

  吴小强说,四烈士陵墓建成后,这儿就成了连里的一号哨位。每次送给养的车上来,连长事先都会打电话叮嘱,路过一号哨位,别忘停车给老班长他们敬根烟,说说话。四十多年就这么过来了,连长都换多少茬了,可一任一任的连长都还像第一任连长这么叮嘱着。慢慢地,团里不管来过没来过的司机都知道一号哨位。也都知道,到一号哨位的规矩。即使忘了敬烟,也要鸣下笛以示心里的敬意。有一回赶上清明,一个愣头青忘了敬烟,也忘了鸣笛,着急忙慌地从一号哨位开过去了。没跑多远,车咯噔一下就停住了。怎么都打不着火,下车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毛病。只好给带他的班长打电话,班长听明白了行车经过,告诉他,车子没毛病,是人出了毛病。嘱咐他回到一号哨位去给老班长敬个礼。怪事儿不?给老班长敬完礼,车就启动了。

  我已经听不清吴小强在说什么了。总觉得我的脑子有点懵,我极力回想着刚才遇见的那个营盘和营盘里整队报告的那个老兵。

  今天真好像有一点怪呢。到底哪里怪,我一时又说不清楚。

  吴小强见我没动静,瞅一眼后视镜,说,首长,我们要去的连队就在前边了。

  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一把抓过了背包。伸手探到里面,一探就探到了内里的稿纸,摸上去光滑,绵软,有着沙沙的质感,似乎还一种温度和期待潜藏其间。我用指尖摩挲了两遍,突然撒了手。我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

  我听见吴小强说,首长,到了。

  我紧紧抓着背包,说,不,我不想下车。

  晒衣场上有风在吹

  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到晒衣场上来的。那个晒衣场有半个篮球场大。那个晒衣场想必是经过了美学设计,让人想起一架一架向阳生长的葡萄藤,一片片翠绿相生相长,风吹过叶片,雨珠打过叶片,发出天籁一般的声响。美妙,就那么结下了它的果实。

  想起我在机关连队那会儿,我们没有这样规模的晒衣场,不过是一根横穿的铁丝,曲曲弯弯的,一头绕在楼后面的一根木头桩上,另一头绕在另一根木头桩上。那个年代,除了操课和学习,其他的生活琐事好像都不是个事儿。那两根榆木做的桩就那么风里雨里地站着,即使站上千年之久也还是那一根木桩。挂在其上的物件就说不准了,有时不定一股什么风,吹着吹着就吹出了故事。

  挂上去的衣服如果水淋淋的,形状也七扭八扭,多半是毛毛糙糙的男兵干的活儿。女兵晒上去的衣服都扭得很干,抻得很平展,晒干了也会保持着一种气质。分在机关的男兵脑子活,会来事儿,混得熟了,女兵就会帮他们洗衣服。经女兵洗过扭过抻过的衣服就有了一种精气神。风吹着它们,阳光拍打着它们,偶尔还会有一两个人的目光远远从它们身边经过,世界的内在也就有了某种极微细的绽放。

  边防连队一般很少编配女兵。除了文工团慰问演出,到边防连队的可能就是连长或指导员的家属了,不过也不全是这样。偶尔也有女作家什么的会去边防体验生活。那年,就有一位女作家去了边防连队。作家很年轻还没有对象。体验生活的作家喜欢上了边防连队的连长。问题是连长有了女朋友。这让作家很痛苦,连长也很尴尬。后来,作家哭着离开连队,走时剪断了自己的头发。连长对着作家留下的头发,发了会儿呆,就让通信员把那缕头发埋在了连队对面的山坡上。连长注意到太阳每天都会第一个经过那个小山坡,那个小山坡每到春天都会花朵繁簇,欣欣向荣。后来,作家和连长有没有保持着友谊就不知道了。老去的时光每天都在滤掉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

  每一个人在他年轻的时候或许都有着一个难以释怀的心结,想起“云淡风轻近午前,傍花随柳过前川”,我都会坚定地对自己笑一笑说,决不多事。

  可是,晌午经过连队的晒衣场,曾告诉自己决不多事的心竟生出了那么多牵挂。

  晚饭的时间终于到来了。我以为晒衣场上那个女孩也会如我一样出现在饭堂。但是没有。连部的餐桌除了指导员没来吃饭,其他人都在。指导员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平常有他在,吃饭的气氛就会很放松。不知道指导员为什么没来吃晚饭。指导员不来吃晚饭,那顿饭就显得很沉闷。我是个话少的人,何况我又是个客人,不该我关心的我从不愿多嘴。副连长起身盛了一碗蛋花汤,给连长和我也分别盛了一碗。我发现给连长盛汤时,副连长盛得小心翼翼。两人还心情复杂地对视了那么一眼。各班餐桌都陆续起身收拾餐具,我们这一桌也默默地吃完了。我突然觉得,吃饭就该是这个样子,何苦要找出许多废话来说呢。

  从饭堂出来,仰头看看天色,北极的夜幕总是比别处迟上许多。我装作吃饱喝足的样子和连长他们摆手道别,然后慢慢拐上中午走过的那条小道。那条小毛毛道通往连队的晒衣场。渐次幽暗的天光洒在脚上,每走一步,都似带出了夜的灵魂。

  晒衣场已经空空荡荡了。晒在那里的被子,迷彩,袜子,毛巾,短裤之类都被夜晚悉数收走。下午看见的那个女孩也不在那里了。那个大眼睛女孩,一看就是江南水乡的女子,即使在干燥的北方,她脸上的皮肤也汪着江南的记忆。

  她看到有人走过就把头低下了。地上有一堆茂密的青草,她专注地看着地上的青草,仿佛要从青草中看出别的什么来。她那么安静,安静得有点让人不敢喘气,更不要说打扰她了。

  我赶紧走开了一点。距离也许会消除人内心的紧张。

  风吹过来了。风又吹过去了。我远远瞥见那個大眼睛女孩抬起了她的目光。她水汪汪的目光专注在眼前的衣架上。风中悠荡着男人的一件黑衬衫,也悠荡着女人的一件白衬衫。两件衬衫配在一起,看上去那么和谐,风轻轻地荡着它们,像地老天荒的两个人荡在秋千上。岁月被镀上了青春的光泽。荡着荡着,风就把它们扭在了一起,有时是衣领,有时是衣袖,有时是两件衣服的下摆。她看着它们在风中玩耍,眉眼里竟有了笑。

  没有风的时候,世界就好像停顿了下来。女孩的神情也跟着停顿了下来。像有一枚指针突然间卡在了那儿,许多往事开始变得遥远和模糊。怎么回事?这是一枚指针对另一枚指针发出的询问。但没有人站出来回答。也许只有时间能慢慢解开谜团。

  风和风中飘荡的故事都安静下来了。我默默地转身往回走着,可思绪好像还停在空荡荡的晒衣场上,直到它被越来越远的脚步留在了那个夜晚。

  那是一本漫画册。我在女孩白天坐过的位置捡的。

  宿舍的灯光有一点暗。但不妨碍漫画中的男孩为女孩讲述关于青春的故事。

  每一幅漫画都让人感受到世界的浪漫,尽管残酷有时像一把小刀会不时地划伤些什么。

  故事好像是在相遇的旅途开始。男孩在北方,女孩在南方。那个女孩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其实,青春的旅途只要有一次那样的相遇,就很富足了。何况到来的不只是相遇。

  我看到漫画中的女孩嫁到了北方。尽管女孩全家都不看好这样的距离。但女孩不怕遥远,她表现得很坚定。

  漫画中的男孩帅帅的,戴着一顶草绿色的钢盔。男孩说,好多好多的夜晚,我都不能陪你,你,会不会怕?

  女孩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说,不怕。

  漫画中的男孩说,一年之中,我可能只有一次假期,你,女孩把手指竖在男孩的唇上,男孩没有说下去。

  男孩说,在每一个你需要我陪伴的日子,比如孕期,待产或者生病,我可能都不在你身边。女孩竟有点嗔怪地说,我真的不怕呢。

  果真,相恋的日子少有陪伴。婚后的日子,少有陪伴。那以后的许多许多日子,都少有陪伴。在每一个没有陪伴的日子,男孩都给女孩枕边安放了一朵含苞的蓝色玫瑰。

  军人的爱情更多的都是在电话中孕育和生长。但电话中的爱情依旧浓烈。

  后来,女孩做了母亲。

  后来,女孩在月子里突然患上了一种失眠症。失眠的结果就是越来越记不住眼前的人和事。

  漫画中的男孩不知道失眠的痛苦,也许心里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尽管连队离县城的家属院不足20公里。

  后来,他把她接到了连队。想多一点时间照顾她康复。可是,在连队一忙就忙到了熄灯。他虽然在她眼前,她好像仍是一个人。她的症状越来越重。连队的兄弟们都急在心里,想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尽力做好,好让他腾出心神给她。可有些担子真的不能分担。

  她每天越来越长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医生说,这种病拖久了,慢慢的你就走不进她的心了。他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去擦眼睛里不小心溢出的泪水。

  漫画中,他牵着她的手出来。看着她笑,笑的还像从前一样那么大声。以为这样就能唤起她的回应,可她的大眼睛却专注地看着别处。别处,那一簇簇翠绿的草,是她喜欢的样子。他拍拍她的脸,心却撕裂般地感知到医生说的错过,已经越来越近地在敲击他的心房。他用力抱住她,抱得那么紧,紧得连心脏都发出怦怦的回声。

  有时她会注意到这样的拥抱,就冲着什么地方笑一笑。他就开心地亲那么一下,觉得冰块消融的春天,也许不会像医生说的那么遥远。

  那些漫画是他每天临睡前,一页一页画上去的,他想她在每一个醒来的早晨,会看到它们。说不定,沿着曾经走失的旅途,某一天,她就会慢慢回来了。

  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只有一行小楷:我叫风雨,你叫彩虹。

  夜晚的北极,天空还透着些许的光亮。我没有推开窗子仰望,所以不确定那光亮是不是来自每一颗星星。我起身给自己沖了一杯清咖,把泪湿的眼睛埋在那氤氲的香气里。那是我在边防停留的最后一个夜晚。那晚几乎没有睡意。月亮已经升得很高,照着边防的安宁,也照着许多许多人恬睡的梦境。而这样的夜晚,只是一个寻常的边防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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