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里的萝卜
一根根雪白的萝卜从上游漂来。它们一边漂,一边在流水里
腐烂,到这里时已剩不多了
那几根保持完好的,让我们隐约看到
一支在流亡途中
被河水耗败的大军。它们腐烂得
比流水还快,流水的账本也被一改再改
至于那根坚持到最后的
也丧失了萝卜的白
但无论如何,谁都不能幸免于
分崩离析
成为流水的一部分
而在岸上,有人装作看不见
它们在河道里的奔跑
心慌神乱
父亲骑单车载我出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
跨在他摩托车的后座
我们穿过一处处
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道路两旁
堆满红砖、钢筋、沙石
痉挛的搅拌机一路厉声地提醒:
我像从一个施工现场
赶到另一个施工现场的异乡人
而父亲在前面频频点头
向那些我至今还认识的人打招呼
他们老得越来越低眉顺眼了
至于那些不认识的少年
他们让我看到
一个流落在家门口的人
熟悉的事物在消逝中,成了一把
落锈的铁锁
父亲扭过头:“这次回来,
正好商量一下建新房。”
将亲手建起的房子推翻,在屋基上
再建新房,这可能是他一生中
最后一件大事了
我当然不能反对,也无意
向他吐露一种
两不着边的心慌神乱
奔丧
见到赵家生,村里人就问:“家生,坐飞机回来的?”他给对方递烟
点头称是
大家就这样不厌其烦
问他同一个问题,直到
他躺进医院,半年没在村里晃悠
但人们还是羡慕
这坐飞机回村的少年
也有人借此为反面教材,语重心长
教育他们的儿女:
寻死觅活要离开村子
看嘛,最后还是回来了
赵家生从医院回来,一年后
他父母将他埋在了
村后山坡上
二老见人就叹气:“多亏回来了,
没死在外面。”关于死因
村里人众说纷纭
有的猜测赵家生在广东染了艾滋
有的说是在安徽工厂
患的肺病。有的言之凿凿:
“因为脑梗,他曾昏倒在温州街头。”
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
像个奔丧的孝子,在死之前
他赶了回来
废墟上的心跳
被不断抬高的江水淹没的房舍,与被滚滚而下的泥石流
掩埋的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如一摞未展开的信
投入炉火,一群人字斟句酌的心跳
在最后的时刻,荡然飘散
无从证明,但与生俱来我们都怀有
同一种心跳
谵妄者
这个癫狂的家伙,一整个晚上对着白墙上的影子
讲胡话,自己审判自己
他想当然地认为:影子是一个人
出窍的灵魂。他也分明看见
有人将一张完整的虎皮
钉在墙上,那极力张开四条腿的
猛兽,像它曾跃过河面时
照见自己在水中的样子。他贴近墙面
打量自己:“一片钉子的森林。”
他甚至听到
钉子在体内的大合唱
更要命的是,有的跳脱出来
命令他后退,命令他左转,命令他
交出舌头上的雷管
但他站着
像一个肃静的广场
有一次,他向空中抬起手臂
想从对面的黑影里,拔出那一颗颗
啸叫的钉子
“那些长成肉的钉子啊。”
——它们拉响他喉咙里的蜂鸣器
他的脑袋
撞向另一颗脑袋
对一条狗的教育
要一条狗在指令下达后坐下、卧倒、跃起、倒立,在某些时候
让它吠叫、闭嘴,装哑巴
我像个病态的训狗师,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
纠正它响应的快慢、动作和声量
在一道道口令的高墙里
我希望这是条出色的狗
甚至钻火圈、顶气球……噢,够了
还能再要求它什么呢?
每次举起鞭子
都感到是一把斧头劈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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