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

　　夜航开始了，跑道灯亮起来，从起飞线看过去像一条长长的灯河，纯美晶莹。美不胜收。一架新型战机咆哮着，刺耳的引擎声响彻天地，少顷，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驰而去。战机尾喷口吐出的烈焰如流星一般在灯河的尽头升起，划出一道亮丽弧线。很快消失在深邃的夜空中。

　　按理说九种机型的磨砺足以将一位飞行员的心磨出老茧，不会再惊叹于飞行的壮美了。可是林天强不一样，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只要一听到战机轰鸣就禁不住热血沸腾，更何况是性能卓越的第三代战机。他常常嘲笑自己像刚从航校分下部队的新飞行员，可一到外场就身不由己。新型战机那宽展的机翼、那灵动的身形、那挟雷掣电的速度、那压倒一切的派头、那摧枯拉朽的气势是如此的撼人心魄。他相信。所有改装新机的飞行员在外场都和他一样。感觉无比幸福。

　　林天强认为一个驾驶超音速战斗机的飞行员，登机前的状态很重要，就像即将上战场杀敌的勇士，一定要有激情。灯河、流星、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新战机傲人的身姿……犹如兴奋剂。将他的飞行欲望推向极致。登机时刻终于到了，林天强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奔涌的激情，过滤掉所有的杂念，拎着飞行装具。精神抖擞地朝战鹰走去。近两千小时的累计飞行时间，他无数次走向待飞的战鹰，九种机型一路走来。走出了一腔的豪迈和自信。

　　将要进行的课目是近距空战对抗训练，林天强进入座舱。心中早有了必胜的信心。他和战友的双机编队呼啸升空，很快到达指定空域，可就在这时候飞机语音告警：“减小右发转速！”

　　左右发动机出现转速差。减速非常明显。糟糕。空中发动机出故障了！林天强一边向塔台指挥员报告。一边进行一系列特情处置动作。

　　新型战机价值昂贵。一定要把它保住。林天强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在地面指挥员的指挥口令声中，他迅速收右发油门到停车位置。保持好飞机状态。以每小时600公里的速度下滑。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稳住。一定要稳住！”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哪怕是一个微小的错误操作。都有可能造成机毁人亡的后果。距离机场15公里、10公里、8公里……豆大的汗珠串串滴落。像雨点一样打在蹬舵的双腿上：紧握驾驶杆的双手用手过度，虎口裂了。鲜血渗出，掌下猩红一片……林天强双眼暴突，挤尽全力和死神抗争。

　　终于看到那美丽的灯河了。林天强慢慢下降高度，对准“河”的中央放下起落架。屏住呼吸，手轻柔地带杆。脚稳稳地蹬舵。只听“咚”的一声，飞机主轮终于稳稳地落在跑道上。

　　一瞬间，地面上的消防车、救护车，各类人员、各级干部一齐朝飞机奔过来。十多分钟的空中搏击，林天强心力交瘁，望着这繁乱的场面，就像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当人们把他从座舱里抬出时他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林天强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顿觉无比羞愧。他猛地翻身站起。连连摇手说：“没事没事。”忧心如焚的团政委把他往担架上拽，吼道：“给我躺上去！”林天强两手一摊，说：“我一点皮毛没伤着，搞那么大动静干吗！”政委被噎住，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林天强耸耸肩，学了个外国人的夸张动作，想幽他一默，不想却失败了——周围人都像政委一样瞪着两眼看他，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林天强自己笑了笑，说：“我真的没事，你们紧张什么？”说完大步流星地朝空勤休息室走去。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道，目送英雄一般看着他离去。突然，机械师追上来，哭喊道：“大队长，飞机在地上明明是好的嘛，怎么上了天就……”林天强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说：

　　“我相信你们工作是做到位的，至于什么原因咱接下来仔细查，好吗？我没事，飞机也没事。一切OK！”说完接着往前走。机械师驻足。苍白的脸稍微有了点血色。

　　脱下飞行靴。哗哗地倒出半靴子的汗水，疲惫像潮水般袭来。林天强就势一倒。四仰八叉地躺在空勤休息室的长椅上，仿佛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只有一台发动机的新型战机飞回来了。后来。林天强的这一壮举被新闻记者表述为：英勇顽强的海空雄鹰成功创造了海军航空兵历史上新型战机夜间单发安全着陆的新纪录。

　　飞行出现意外提前结束，回到宿舍楼，战友们都来安慰他，要摆酒设宴给他压惊。林天强忙制止。说他累了，只想睡觉。战友们说那你好好睡，有什么事就吭声儿。林天强说走吧走吧。我能有什么事儿！

　　林天强熄了灯，“嘭”的一声倒在床上。仿佛卸掉沉重的盔甲，身体上的紧张疲惫就烟消云散了。他闭上眼，可脑子里的第三只眼却目光炯炯，逡巡着千里之外家的温馨画面。山区的夜很静。倒放大了窗外虫鸣。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像一曲交响乐。渐渐演绎到高潮。雄壮激昂如飞机轰鸣，震得人耳膜生疼，用被子蒙了头都没用。林天强无奈，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扑到书桌前。

　　刚把台灯拧亮，电话铃就响了：“天强，睡不着？过来陪陪你吧。”

　　“不用了政委，上个厕所，马上就睡。”末了，又补充道，“政委。你也休息吧，我没事。真的没事！”

　　放下电话，林天强叹了口气，知道今晚有许多颗心在牵挂着他，有许多双眼睛在朝他宿舍的窗户看，他不睡他们也不会睡，他的宿舍有什么动静都会令他们惴惴不安。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于是赶紧灭了灯，钻回被窝。

　　林天强在被窝里往手机上写他想写而没能写成的信。本来想写一封长信的，只能长话短说了：

　　真真：今晚特别想你，特招入伍的事你再考虑考虑吧！

　　林天强和颜真真的爱情很是浪漫，在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他俩依然采用鸿雁传书的古老方式。也难怪，从恋人到夫妻，他们彼此用文字铺就了一条情感路。颜真真是一位从小就梦想着走出大山。走近大海的山村女教师，当初别人给她介绍林天强。说飞行员一结婚家属就可以随军。而且林天强是海军飞行员，也就是说嫁给林天强不仅能走出大山，还能走近大海。颜真真立即同意建立恋爱关系，并主动给林天强写了一封附照片的信。这封信的文字清丽动人，与照片上女孩儿的气质很相配。一下子抓住了林天强的心。从此。他们开始了山与海的对话。两年后。颜真真如愿以偿，拎着满满一箱子情书告别大山，随军来到东南沿海某机场。

　　沿海真好啊！经济发达，生活时尚。虽然还是当小学教师，收入却是原来的五六倍。这一切都是丈夫带来的，颜真真对林天强的爱更深了。

　　颜真真对林天强极尽体贴。林天强对颜真真珍爱有加，夫妻俩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没过多久。他们就有了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在好日子的激励下，林天强的事业发展很顺利。他的飞行技术拔尖，每次改装新机型，都是首批改装对象。他先后参加过十多次重大演习，是海军最年轻的特级飞行员之一。当他把特级飞行员证章捧回家给妻子看时，颜真真抚摸着它。感觉无比自豪，说：“天强。你真了不起！”

　　林天强深情地看着妻子，说：“不是我了不起，是你了不起，你调动了一个男人的全部潜能。你说你有多么了不起！”

　　颜真真就势靠在丈夫的胸口，嗔道：“油嘴滑舌！”

　　林天强搂着妻子，说：“去年暑假你和儿子回老家，我没少挨指挥员批，动作不是做过了头就是做得不到位，毛毛躁躁地把握不好节奏。真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外场。一想到你和儿子我的心就特别踏实。”

　　颜真真忙说：“今后要休假就一块儿休，我们娘儿俩守着你。和你一起飞。”

　　林天强笑道：“好老婆。我就这意思，不许你再把我撂下不管。”……

　　嫁给飞行员。颜真真彻底改变了命运。然而世事难料命运诡谲。新机改装，从全海军抽调尖子飞行员。林天强有幸被选中。新机种驻地在一个穷山沟。摆在颜真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沿海开放城市的优越生活，重新回到大山：要么两地分居，和丈夫过牛郎织女的日子。

　　人生不能走回头路，可是恩爱夫妻天涯相隔又是那么的痛苦，颜真真彷徨、犹豫，一下子陷入两难境地。

　　林天强改装、培训，夫妻俩又恢复了两地书，内容比恋爱时实际多了。恋爱里是满纸情话，两地相思。憧憬将来在一起的幸福生活，浪漫温馨得不食人间烟火。而现在是柴米油盐琐琐碎碎，老夫老妻般问候对方的身体起居，关心儿子的成长进步，讨论家庭的未来走向。林天强说你过来吧，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颜真真说我能行，我得让孩子在这边受教育。林天强说你还是来吧，好几个军嫂都来了，团长爱人也来了。颜真真倔强地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林天强说上级关心咱新机部队，你要是愿意来可以特招入伍。颜真真说我入伍能干啥，当了那么多年的教师，我舍不得这三尺讲台。

　　颜真真到底来部队了，来探亲也是来探虚实，来探探这山沟到底落后到什么程度，自己是不是能够接受。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颜真真还是受到了刺激。狭窄的公路崎岖坎坷。泥泞难行，从车窗看出去是荒芜的群山、贫瘠的土地。路过的农舍低矮破败。路边的农民表情愁苦。两相对比，宛若天地，一路行来，颜真真的心越来越凉。

　　终于到了路的尽头，孤零零矗立着几幢新建的营房——目的地到了。下车步行到机场招待所，几只水牛缓缓走在前头，屙下一摊摊新鲜牛粪，得跳着走才行，刺鼻的臭味熏得人头晕。颜真真的心掉到了冰窟窿，那一刻，她想她是绝对不会到这穷乡僻壤来的。

　　团长爱人冯大姐来看颜真真，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人民功臣王昆是位了不起的海空英雄，曾经击落击伤过五架敌机、创造了世界空战史上“三个第一”，在一次战斗值班返航途中因突发胃出血休克在座舱里，牺牲时才27岁。王昆牺牲后，他的爱人痛悔不已，懊恼没能及时掌握丈夫的病情，低估了疾病给丈夫带来的重创，使得丈夫英年早逝。冯大姐说：“咱们是飞行员家属。跟别的女人不一样，照顾好他们是咱们的责任。真真，你应该到他身边来。和他一起飞。你想啊。不飞行的时候，别的飞行员都回家了，他却孤零零地待在宿舍里。我看着都心疼。”

　　政委也来看她，说：“你们空勤家属是丈夫飞行上的安全员、工作上的指导员、生活上的服务员，其实啊你们才是政委，我这个政委是暂时的，你们是终身的。小颜。你这个政委啥时候上任啊？”

　　颜真真低头不语，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政委笑道：“当然，这个政委不好当，得做出很大的牺牲。不过，小颜。天强是个飞行天才，嫁给她是你的福气，就是做再大的牺牲我认为都是值得的。”

　　走之前，团里组织空嫂现场感受飞行，身着新式飞行服的林天强英武帅气，与凶悍威猛的新战鹰人机合一，彰显出的阳刚之气令颜真真怦然心动。这样的感觉好多年没有过了，颜真真好像回到了初恋时的美好时光。

　　座舱里，林天强给颜真真做了个“OK”手势，颜真真也给林天强回了个同样的手势。开车了，引擎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战鹰如利箭般直刺蓝天，那如虹的气势撼人心魄。飞机声太响，冯大姐附在她耳旁大声说：“来吧，给这样的男人保驾护航。值！”

　　可是颜真真还是走了。

　　改装前，很多人都劝林天强别改了，理由有两点：一是考虑到改装人员都是海军的精英，个人发展困难，在原机型团是骨干。职务问题容易解决。另外就是把安在沿海开放城市的家拖到内地偏僻山沟里，对不起老婆孩子。对于第一个理由，林天强不认同。好马需得好鞍配，好兵尤爱好装备。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飞不上最先进的战机，纵然飞行技术再高，发展前景也有限。所以，把眼光放长远了看，必须抓住这次难得的改装机会。对于第二个理由，林天强承认它确实是需要认真考虑的。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这个理由是那么的充分。果然。回家一说。一向温顺体贴的颜真真情绪非常激动。她说她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走近大海。不可能再走回头路。可是到该出发的时候，林天强还是出发了。

　　林天强走后，颜真真赌气不和他联系，林天强的信倒是像鸽子一样不断飞来。

　　真真：

　　其实海并不遥远，它就在我们的心里。这么说有些矫情，不过我知道你能听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海，希望我们能拥有同一片心海。

　　是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海，可是为什么要让我走进你的心海，而你就不能走进我的心海呢？颜真真还是委屈。

　　真真：

　　我们现在每天上午要连续上6个小时的课，下午2点多才能吃上午饭，接着又是2个小时的辅导。从住地到学习场所坐车往返需要3个小时，晚上还要整理笔记到深夜。一天学下来，腰酸背痛，好不容易躺下，白天学的各种参数、战技指标又像放电影般地在脑海里一幕幕呈现。新装备技术含量高，掌握起来真不容易啊！不过真真，有你支持，我一定能取得好成绩。

　　我支持他了吗？颜真真读着信，愧疚的感觉油然而生。

　　真真：

　　给你说个笑话，可能是弦绷得太紧了，今天我躺在病床上，脑海里还在回想着座舱里各个开关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词背着口诀，双手还在空中比画着，开电门、对仪表、点火……同室病友还以为我发烧，烧得神志不清了呢。

　　他生病了，生的什么病？竟然住院了！该不会是出飞行事故受伤了吧？可这狡猾的家伙就是不说清楚。颜真真终于忍不住回了信。林天强接到。会心地笑了。展开一读。却只有三个字：“什么病？”林天强回：“重感冒。”颜真真方知上当，回信骂林天强不安好心，成心气人。林天强说不试试咋知道你爱我有多深。这一来二去的，两地书就自然而然地续上了。

　　其实，林天强走后颜真真一直处在矛盾的漩涡中，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难眠的夜晚她只好上网打发时间。林天强遇险的那天晚上，颜真真坐在电脑前，夜已经深了，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把她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天强来的。军人用手机的时间场合是有限制的，林天强很少给她发短信。颜真真好奇地点开阅读：“真真，今晚特别想你……”

　　颜真真的脸腾地红了。回道：“我也很想你。”

　　那边很快回过来：“你和儿子在身边我的心才踏实，答应我，快点过来，和我一起飞。”

　　这就不像夫妻间的情话了，颜真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立即联想到林天强说过的话“去年暑假你和儿子回老家，我没少挨指挥员批。动作不是做过了头就是做得不到位，毛毛躁躁地把握不好节奏……”于是忙问：“出了什么事？”

　　那边说：“没事没事，快点睡吧，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颜真真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沉的，重重的。也静不下心来上网了，鼠标东点一下西点一下，千奇百怪的社会新闻被点出来，却没有一条吸引住她的眼球。在百度中敲下“海军航空兵”几个字，轻击回车键，关于海军航空兵的消息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颜真真一条一条读下来，就读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与死神搏斗——海空航空兵特级飞行员林天强成功创造新型战机夜间单发安全着陆新纪录。

　　颜真真头皮一紧，再看具体内容。丈夫与死神搏斗的整个过程惊险再现。颜真真只觉得心头憋闷，喘不上气，直到“哇”地哭出声来才找到宣泄的渠道。这一哭竟收不了场，仿佛要把所有的怨和恨、苦和乐、伤和痛、悲和喜都随泪水宣泄出去似的。哭完了，纷繁复杂的思绪也理清了，立即给林天强发短信：“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对方没回。又打长途到团里，值班员说正飞行呢，请她改时间打。

　　放下电话，颜真真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此时此刻，到山沟里陪丈夫安全飞行成了她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