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做梦,就会看见我的妻子艾翠儿挽着那个叫胡霏的男人的手臂走进一家酒店的大门。让我感到不爽的是,他们每一次同时在我梦中出现,去的都是不同的酒店,要不是我这些年记忆力急速下降,我会写下至少一百个酒店的名字;最让我感到不爽的,是每一次他们走进酒店之前,我的妻子艾翠儿都会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就算她没有看到我,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微笑是冲着我来的,因为在我的梦里,除了他们俩,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我甚至很多次差点就把梦里见到的一切告诉我的母亲,我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的母亲很冲动,自从艾翠儿去东莞打工,我的母亲就决定不再认可她这个儿媳妇了,她常常对我说,一条走草的狗,只要离开栅栏,就会变成一只狐狸。我的母亲还说,你等着吧,她抱得金砖回来,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对我的母亲说起梦里所见到的一切,保不齐她会立即转身进屋,从板壁上抽一把菜刀递给我,让我按照她的方式去维护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这个家的名声。我不能这样做,我很清楚暴力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绝对不能借助一把菜刀,特别是遵从母亲的授意。
对我的妻子艾翠儿每一次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进酒店大门之前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的这个问题,我在解梦网上查过它的寓意,有很多种解释,一种是她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我的梦里,她的微笑属于对新生活的开启表示期待甚至沉醉。如果是这样,我是无辜的,作为法律认可的夫妻,我们还没有离婚,她单方面坠入爱河,无疑是给我一个极大的侮辱。另一种,是她故意让我看见,以此抗议这些年来我作为一个丈夫对她的忽视和怠慢,当然,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她心里还有我,事情就有缓和的余地,这个梦在一定程度上就只是一个警醒,断不能当真。还有一种,是我太需要她了,她离家去东莞。转眼就是两年,两年间,我扮演着一个尴尬的留守丈夫的角色,我的女儿正处于青春期,属于生理上旺盛发育的阶段,我不能与她很好地交流,她特别烦躁的时候,总是无端对我怒吼。我的儿子马上要上初中了,有好几次我去给他开家长会,老师总说这孩子缺少母爱,老是往年轻女教师的宿舍里钻,进门后就不想出来。出于给自己一个恰当的交代和生活必须,我偏向于最后一种解释,过日子嘛,必须习惯于将就,我不想因为一个梦而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以至于毁了自己的后半生,毁了两个孩子。
最近一段时间,我做梦很频繁,就连中午不小心睡过去的时候也做,梦里几乎都是同样的画面。我必须得承认,我越来越害怕做梦,特别害怕做相同的梦。中午不小心睡过去之前,母亲用一把梳子开始梳她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我看见梳子从她的头顶往肩膀上划拉下来,梳子划拉三下,我就睡着了,我在短暂的午睡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几乎囊括了我和我的妻子艾翠儿从认识到她出去打工这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梦里的事,有些是从未发生过的,至少是我不知道的,比如艾翠儿和那个叫胡霏的男人挽着手走进酒店的大门,但当我醒过来,睁开眼睛,母亲的梳子还在头上划拉,也许这个梦只做了五分钟,甚至只是一分钟。有时候,我分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梦开始的时候,我提醒自己,来点新鲜的吧,千万别又是那个画面,我的意识引领自己朝着另外的方向去,果然去到了一片大森林,我梦寐以求的,那里有最干净的空气,有神不知鬼不觉跑到你身边来的流水,有大大咧咧活着的树和小心翼翼飞着的鸟,但当我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坐下来的时候,抬眼一看,又是一个酒店,又是我的妻子艾翠儿和那个叫胡霏的男人。我懊恼极了,于是就听见自己的鼾声,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自己的鼾声把自己吵醒,但通常做不到,我数着自己的鼾声,就是醒不过来,直到母亲在一旁大声地说,你个没心没肺的猪,当心睡过头让人给宰了。我醒过来,回风炉上响着一壶烧得撒欢的开水,水壶盖儿在壶颈上叮叮当当地跳动着,母亲在院子里骂一只鸡,绝种你的,发什么骚啊,自家的食还不够你吃,还要飞到别家的院子里偷人。
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挣扎于中午的梦中。那是一个矮个子警察,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睡得好沉,你的心真大啊。我问,警察同志,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警察问,你是不是叫苏阳?我说是的。警察又问,你老婆是不是叫艾翠儿?我说是的,但我习惯称她为妻子,她怎么了?警察说,出了一点事。我问什么事,警察支支吾吾地说,一点小事,需要你协助调查一下。我不知道艾翠儿出了什么事,但又好像意识到艾翠儿早晚应该出点什么事。此时我正纠结于刚才的梦境,如果不是警察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可能会记住艾翠儿和那个叫胡霏的男人刚才去的那个酒店叫什么名字,这下好了,还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记下来。
我被矮个子警察推搡着进入一辆白色的警车,他把我放在后排两个长得很胖的警察中间,我的屁股差点无法安放下去。我问,警察同志,我是不是要和你们一起去派出所协助调查?警察说是的,也许不只是派出所,还会去其他地方。我问,艾翠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可不可以准确地告诉我。警察说,你明知故问吧!我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警察说,两个月以前你不在家吗?我说,我一直在家,别说两个月以前,就是两年来,我都在家,从未去过什么地方。警察说,你记性真差,两个月前,有几天你是没有在家的,你去了一趟凤城,箱子街165号,那里有一个小区,叫故意居,你去找一个女人。我说,我要是说你胡说八道,你会不会把我铐起来?坐在副驾上的矮个子警察果然从前面递过来一副手铐,坐我右边的那个胖子警察拿过手铐,在我的面前晃了两下,说,这要看你的态度,手铐这东西,一旦铐上了,就取不下来了。我说你们倒是要真的弄明白,我什么时候去的故意居,我去故意居找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女人,我找她干什么。矮个子警察转过身来说,你要是承认你去找过她,我就告诉你你找她干什么。我说,关键是谁能证明我去过故意居,谁能证明我去找过一个女人。矮个子警察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皱了皱鼻子,他的鼻子会动,两个鼻孔像换气扇一样摆动了好一阵,才说,其实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老婆艾翠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别人问我的妻子在什么地方,自从艾翠儿去东莞,我的心里就长了一个结。本来,如果我们两人非得有一个人出去打工挣钱,这个人也应该是我,但艾翠儿不干,艾翠儿说,你出去过三次,每一次都没有挣到钱,还牛哄哄逢人便说你开了个什么酒店,养了好多员工,每一次回家连路费都是我给你的。我说,做生意嘛,有盈就有亏,谁敢保证一上马就挣钱的。艾翠儿说,关键你就没有上马,你连公司都没有,怎么盈亏呢。我说,别听村里那些没长舌头的人乱说,我的酒店大着呢。艾翠儿说,酒店越大,越不容易挣钱,你没看电视里那些大老板吗,很多都是一身债,最后被逼急了跳楼,我看你还是在家照顾孩子吧,我去进个厂,挣点小钱给娃娃交学费。我拗不过艾翠儿,只能勉强答应,但我真的不知道艾翠儿有没有进厂,有没有挣到小钱。艾翠儿去了东莞一年后,有一天,我的表弟李梵给我发来一条信息,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胡霏的男人。我回,我从电视里看到过。他说不是胡斐,是胡霏。我说,你问这个干嘛?他说,我嫂子好像在他的厂里干活,听说工资好高的。我说我怎么没有见到她的工资?他说,许是不想给你吧。
我的表弟李梵虽然从小到大爱说谎,但他也不至于突然把谎说到他表嫂身上,因为说谎总要有个由头。即便李梵是在说谎,胡霏这个人也应该先于谎言之前存在,我的妻子艾翠儿至少应该认识这个男人。说实话,我不相信艾翠儿有好高的工资,因为她走之前对我说过,只要挣到钱,就立马打我卡里。我当时问,要是挣不到钱呢?她说,如果挣不到钱,我连电话也不会打一个回来。我说,你多半是挣不到钱的,看来我想接到你的电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她的确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但不重要,因为我可以打给她。有一次我问她,你到底有没有挣到钱。她说,你前前后后出来三次,总共十几年,也没有挣到钱,我才出来两个月,哪那么容易就挣到钱了?我说,要不你回来吧!她说,你能给我路费?我说当然能,区区路费算什么!她说,我哪能这么轻易就回来了,就算挣不到钱,也要看看世面。后来我又打过几次电话,最后的一次,她说她终于进厂了,做的是五金。我问工资多少,她说,老板让先干一个月,如果能顺利干下来,再定工资。后来她就没有接我的电话了,后来,她的电话停机了。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确定有一个叫胡霏的男人存在,我的妻子艾翠儿多半和这个男人有着暧昧的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我天天做同一个梦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了。
我在做梦的间隙给我的表弟李梵打电话,问他见没见过他表嫂。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是你先起的头,我只能问你。他说,你这人真有毛病,自己的老婆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又不是为你看老婆的。我给同村人刘天海打电话,问他有没有见过我的妻子艾翠儿,他说,东莞那么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婆艾翠儿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这滴水现在在哪一朵浪花上,谁也搞不清楚。刘天海说话老是爱打比喻,有时候他打的比喻不是很贴切,让人听不懂。我又问其他几个人,他们有的说自己现在没有在东莞,有的说有可能艾翠儿压根不在东莞,因为在东莞的老乡们,大多是有联系的。我在做梦的间隙打听不到艾翠儿的去向,倒是梦境越来越清晰,那个叫胡霏的男人,因为多次梦见,他的长相我已经很熟悉了,他个子很高,五官端正,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酒窝,年龄应该比我大一两岁。
矮个子警察问我艾翠儿现在在哪里,我的确不知道,所以也没有办法回答他。他又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去过故意居?我说这名字听起来就荒唐,好像是你故意刁难我。他说,你得老实点,去过就是去过,没去过就是没去过,去过和没去过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我说那是自然,如果我没有去过,你偏说我去过,最后的结果肯定不同。他说,你知道就好了,所以你得老实交代。坐在我右边的胖子警察又拿手铐在我的眼睛边上晃了晃,说,你要是真愿意体验体验,我可以让你试试,但是你得想清楚了。我说,警察同志,你们问的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我就是想到脑袋爆炸,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前面的矮个子警察说,时间有限,你要是不老实交代,你就得待在派出所慢慢想,你的两个孩子就没有人照顾,你的母亲会满世界找你。我说,我去过箱子街,但是不是故意居我不清楚,我只是去见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胖子警察问,男的女的?我说是女的,但真的是生意上的一个朋友。矮个子警察问,你做的是什么生意?我说,酒店。他问,酒店在哪里?我说,现在黄了,以前在浙江。他又问,叫什么名字?我说,想不起来了。这时,我想起梦中的那个酒店,但也同样想不起名字。
他们果真把我带到派出所,让我坐在一间放满书架的房间里的一条长凳上说话。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书架上堆满牛皮纸档案盒。长凳摆放在靠窗的位置,窗玻璃上有细密的图案,看得见些许光亮,但看不清楚窗外的事物。矮个子警察问我,你去故意居找你的那个朋友,说些什么呢?我问,这算不算个人隐私?他说,这是办案需求,隐私也得说。我说好吧,她前几年和我一起搞酒店,欠了我一些钱,我去要账。他问,多少?我说,也不多,就几万块吧。有没有给你?他问。我说没有给,酒店黄了,拿什么给?他说,既然酒店都黄了,你为什么还问她要钱?我说这不归你管吧,酒店黄不黄与还不还钱有什么关系?他说,你们不是合伙做生意吗?既然酒店黄了,肯定就没有钱给你了。我说,你说的也对,关键是,她如果要是给我,我还得拿着。矮个子警察似乎失去了耐性。他把门打开!他对先前在警车上坐我右面的那个胖子警察说,看来应该换个方式了。于是,我的右手被一副手铐锁在窗玻璃里面的钢筋上了。
我感觉肚子很饿,胃部突突突地跳动。我说,警察同志,可不可以先弄点吃的?胖子说,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倒真的饿了。旋即扭头问矮个子警察,王队,今天咱们不是吃黄焖鸡吗?矮个子说,改成干锅牛肉了,里面放土豆,正烧着呢。我感觉更饿了,口水在舌头上打转,便说,一会儿你们吃干锅牛肉,给我一盒饼干行不行?矮个子说,这样也不是咱们警察的为人,干锅牛肉得一起吃,不过在用餐之前,你得把问题全部交代清楚了。
我还是没弄明白他们想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妻子艾翠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想问,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我的确在两个月之前去过凤城的箱子街,但那个地方是不是叫故意居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的确在那个地方见过一个女人,是我的表弟李梵让我去找她的,他说,有一个人认识胡霏,一个女人,她叫曹若兰。我说,你说的还是胡斐。

汪政 书法
2
那个男人很奇怪,我都说了,我叫曹若兰,他硬要问我是不是苗若兰。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小姐妹的店里洗脸。我说,我腾不出手接你的电话,你晚点打过来吧。大约十分钟,我的电话又响了,还是他。我说,你真行啊,都说晚点晚点,你怎么又打过来了。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说,我又不认识你,我怎么能相信你呢,况且,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父母很久以前就死了,没有打制棺材,没有占用国家的土地,他们的骨灰现在供在老家的堂屋里,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哥哥会替我们几兄妹为他们烧几炷香,因为没有墓地,所以也就没有人去掘墓;我虽然快上四十岁了,结过一次婚,但因为没有生育,我和丈夫商量了两分钟,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不存在子女打架斗殴的问题;我自己呢,现在好端端地躺在小姐妹美容店里的软榻上,一边洗脸一边听音乐,心情很舒畅。我最近没有去过医院,没做过什么体检,所以不会有人知道我是不是患上什么不治之症。像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哦,对了,那个给我打电话的男人,会不会对我说我中大奖了呢,我昨天可是买了五注双色球,机选的,要真是这样,我得马上打回去。于是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这个男人真奇怪,明明刚刚还在打我的电话,现在却问我是谁,我说,我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苗若兰,不过我还是要强调,我实际上是叫曹若兰,你弄错了我的姓。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说你是彩票公司吗?他说不是。我又挂断了他的电话。过了两分钟,他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如果你是苗若兰,我想告诉你一个关于胡斐的事情。
我不认识胡斐。如果他是打错了字的话,我想他要说的那个人叫胡霏,是我的前夫。真是奇怪,胡霏的事和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俩在两年前就离婚了,他现在就是死在荒郊野外,我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我说的是真话,尽管我和胡霏有过十年的夫妻关系,但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自己最清楚。刚结婚那两年,他对我还算好,但我总是怀不上,后来去医院检查,诊断出来是我的问题,他就有了别的心思。虽然一直拖着不离,但他是怎么想的,我最清楚。胡霏嘛,一个臭男人,离婚之前,我就是他的固定口粮,兽性发作的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会一把把我拽到床上,变着花样折腾我,还让我按照他的口授大声叫喊,如果我不听从,他就会使劲掐我的大腿和乳房,不停地问我,你是婊子吗?快说,你是不是婊子。有好几次,我真想在枕头下藏一把剪刀,趁他骂我的时候捅破他的喉咙,但我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我俩迟早有一天会离的,我不着急。对于我来说,有没有男人没关系,反正我不会生育,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功能,成为一个废品,而他,晚一天离婚,就会少一点机会,我希望越晚越好,最好是让他在我的身上累成一个空壳,落得浑身上下不再有一个可以吸引女人的地方。然而我弄错了,自他去广东开了个五金厂,挣了些钱,就理直气壮地和我离了婚,那些女人看在钱的份上,同样往他胸口上挤。老实说,我的前夫,人长得不错,个子又高,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迷人的酒窝,如果他在床上玩得高兴的时候不逼着女人大声叫喊,不骂女人婊子,就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禽兽。
我现在搞不清楚胡霏到底还有什么事情与我扯得上关系。离婚时,涉及到财产分配,那套位于凤城箱子街165号故意居的房子,给了我。除了房子,我什么也没要。我当时想,就算以后没了活路,我也不愿意要他的一分钱。现在,这个陌生男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件关于胡霏的重要事情要告诉我,我真的提不起任何兴趣来,但转念一想,他要是真的死在荒郊野外,我以前妻的名义去给他收个尸,见证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也不是不可以,甚至因为这样,我就有了充足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忘却那段不齿的婚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他又问我是谁,我说我是曹若兰。他说,知道你会打过来的。有这么自信吗,就一个关于胡霏的事!我问。他说,胡霏是你丈夫,对吧?我说,准确地说,是前夫。他似乎在电话里沉吟了一阵,说,前夫也是夫,反正不是仇人。我笑,说,你就那么肯定我们不是仇人?我就跟你直说吧,我连宰了他的心都有!他说,哎呀,还真是仇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仇人在东莞杀了人,跑了,警方在搜捕他,仇家也在追杀他,仇家发出话来,要干掉他的老婆孩子。我说我不怕,他的仇家万一找上门来,我就向他们说清楚,说我也想杀了他,我们算是同盟,这样,他们兴许会放过我。他说,你心真大呀,保不齐哪天你人头落地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用知道。说完挂了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
晚上睡觉之前,我翻看手机,他打过六个电话过来,还发了一条短信:如果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说不定我能救你。我回过去: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一会儿,他又回过来:因为你不想死。
我觉得短信交流有些费劲,就又给他打过去,还没响完一声,他就接了,他说,你要是害怕的话,就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说,因为一个女人。我问,野生的还是家养的?他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我说,就你这智商还想帮我,真是好笑。他说,如果你想活着,就得把胡霏找出来,他的仇家现在放出来的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要是有本事把胡霏杀了,他们自然会放过你。我说,你这人真混蛋,你是想救我还是想害我,哪有撺掇一个离婚女人杀害前夫的,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他的仇家,他是不是搞了你的女人?
他很激动,声音提高了不止八度。他说,我只是作个假设,我的意思是,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胡霏,然后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他说,你如果不听我的,你一定会后悔。我说,我从不会后悔,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让我后悔的事情。我挂断了他的电话。
可以肯定的是,胡霏他现在人间蒸发了,与一个女人有关——那是必须的,这辈子他就应该栽在女人手里。依我看,要么是他搞了谁家的女人,被人找麻烦打起来,他失手杀了人,要么是与谁争风吃醋,找一个地方决斗,把人给剁了。以我对胡霏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除了在床上干那事的时候很狂躁,其他时候都是非常理智的。胡霏就一个毛病,把性爱和事业看得同等重要,你说一个男人没有钱,肯定会饿死、穷死,但没有女人,也不至于干死、渴死,但胡霏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女人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在女人身上投入的专注和耐性,不仅是作为他前妻的我深有体会,街坊邻居和生意伙伴中有三五人也略知一二,一说起胡霏,有很多人总会说:那头骚牯子。一个男人太骚了,迟早是要出事的。不是说现在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笑话,才这样幸灾乐祸,从他和我离婚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帮他算好日子了。前些年,他在外面乱搞女人,还怕我知道,总是躲躲藏藏,后来到底被我发现了,他干脆明目张胆地搞,还对我说,你就忍忍吧,要是哪天搞出一个传宗接代的,我一定把他当做是你亲生的。我说,你图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兽性发作的时候,人家愿意陪你上床,是因为你有几个臭钱,愿意给你生孩子的,都和我一样,你就是捅断了命根子,也捅不出来,这辈子你就别想传宗接代的事了。离婚后,有好一阵子,他外面的女人好像都不愿意理他,也有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她们一时都不太方便吧,让他打了单,他就回来找我。那天我正好从外面洗脸回来,刚打开房门,还未进屋,他忽然出现在楼道里,趁我不注意,先我钻进房间,迅速抱紧我,用脚把门带上。他还是原来的那副德行,双手在我身上乱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我趁他不注意,膝头往他裆下使劲一顶,他就顺势倒了下去,痛得满地打滚,喊爹叫娘。他真是一个畜生,以前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他骂我婊子,我也就忍了,现在不是夫妻了,就别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否则,就是骂街报警等有损名声的事情,我也干得出来。
我可以向全世界宣布,就算胡霏死在荒郊野外,也和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虽然我是他前妻这个事实可能永远也抹不掉,但今后我和他必须划清界限,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不愿意因为他的事情遭受连累,所以我必须让他的仇家知道,其实我和他也是仇人,如果有适当的机会,我也可以杀了他。
这其实是一句气话,我说我想杀了他,并不是说最后就是我杀了他。我是这样对那个矮个子警察说的。那天中午,我正靠在沙发上看一个相亲的电视节目,昏昏欲睡,突然门响了。敲门的声音很礼貌,三声连发,不急躁,不莽撞,比以拉山泉的送水工还要温柔。我站起身来,踮着足尖把身子移到门前,从猫眼里看,外面站着三个穿警服的男子。尽管内心突然开始慌乱,我还是决定先把他们请进来。于是我打开门,微笑着问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矮个子警察,警察同志,请问你们有事吗?矮个子警察说,你叫曹若兰?我说是的,但不是苗若兰。矮个子警察说,又没有谁叫你苗若兰。我说,见笑了。矮个子警察说,我们方便进去坐坐吗?我说,只要警察同志方便,我方便得很。于是他们三人就走进客厅,在一个沙发上坐成一排,矮个子警察坐在中间,旁边两个警察都很胖,他们一坐下去,沙发就凹了下去。矮个子警察说,我们来主要是想找你了解一个事情,你不介意实话实说吧。我说只要是我知道的,警察问话,介不介意都得实话实说。矮个子警察说,这样最好,我们切入正题吧,胡霏是不是你前夫?我说,是前夫,这样问就对了,我们两年前离了婚,但是有些人就不注意这个问题,老是问我胡霏是不是我丈夫,他们问得不准确,让我生气,所以我可以不实话实说。矮个子警察说,先别讨论概念上的事,我们现在想知道的是,胡霏出事了,你知不知道?我说,警察同志都到家了,说明他真的出事了,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我还不相信,我被这个事情搞得很烦。矮个子警察说,他出什么事你知道吗?我说,前些日子听人说的,他搞了别人的女人,被人拿了现场,他就把人家杀了。矮个子警察表现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的两个胖子警察似乎也很诧异,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最后,矮个子警察说,他杀死人是什么时候,我们怎么不知道?我说,他杀人之前如果先通知你们,他好意思吗?杀人之前,他需要整点浪漫的,整点惊心动魄的。唉,他这人,就喜欢折腾这个。矮个子警察似乎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他说,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他并没有杀人,而是有人把他杀了。
杀了?
杀了。
我早想到了。我说。你是怎么想到的?矮个子警察问我。我说,这个臭男人,早晚都得死在女人的腿上。矮个子警察说,这么说的话,你能为我们提供更多关于这个案子的重要线索,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话,陪我们去队里走一趟。我说,警察同志就是谦虚,我方不方便都得陪你们去,我方不方便不重要,警察同志必须方便。后来,我和他们去了公安局的一个什么队,他们让我在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坐下来,开始和我说话。我说,警察同志何必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我又不是罪犯,需要上脚镣手铐,需要单独审查,你们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只要我了解,我都说出来。矮个子警察说,这儿说话方便,没有外人干扰,你说完,一会儿我们送你回去。我说,好。矮个子警察问,你前夫得罪过什么人,你清楚吗?我说,有些清楚,有些不清楚。矮个子警察说,挺多的吗?我说,一个成天在外面乱搞的男人,没有几十个仇人都不正常,你想想嘛,你把人家的女人搞了,人家难道还要对你赔笑脸,买好酒好肉招待你吗?矮个子警察说,大姐你作这种假设的时候别看我们,我们没做过这种事情,想象不出结果,我们只是想知道,他有哪些仇人,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他的事情。我说,在我家里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了,两个月以前,我听说他被人抓了现行,在拉扯中,他把那个男人杀了。矮个子警察说,没有这回事啊,他要是杀了人,公安机关为什么没有抓他,他怎么能够逍遥法外呢?我说,我哪里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抓他,我只听说,他杀了人后,就带着那个女人跑了,连厂子都不要了。矮个子警察说,那你听到的与我们了解到的不一样,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他并没有杀任何人,而是一直呆在自己的厂子里,直到昨天下午,你知道的,昨天是8月28日,农历七月初七,他在他公司的办公室被人用一把铁锤砸破了脑袋。
我觉得很奇怪,那个叫苏阳的男人明明告诉过我,胡霏先杀了人。怎么搞的,难道被杀的人又活过来了,或者压根就不是他杀的。我想不明白,如果矮个子警察说的是真的,就有可能是苏阳骗了我。对,一定是苏阳,看他的面相,我就可以断定他不是一个好人。对,这件事情一定与苏阳有关,我对矮个子警察说。苏阳是谁?矮个子警察问我。我说,苏阳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两个月之前,他来找过我,向我打听胡霏的去向,他说胡霏杀了人,他的仇家满世界找他。矮个子警察说,这与苏阳有什么关系?我也说,这与苏阳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呢?我又重复了一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直觉告诉我,苏阳来找我,并不是像他所说的只是想找胡霏领一笔几年前拖欠的工钱,顺便也帮帮我。于是我对矮个子警察说,这个苏阳,有可能也是他的仇家。
本来我不想向警察透露那个叫苏阳的男人曾经来故意居找过我的这件事情,但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耽搁我太多时间,特别是关于我的前夫胡霏的事,我希望在我的后半生都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为了尽早与这件事情脱离关系,我得向警察说清楚。那天下午(实际上已经很晚了),我刚到箱子街,还没有走进小区,就听见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一看,一个长得像一根蒿枝的男人站在我身后。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他穿一件天蓝色的西装,看上去很旧,旧西装里面居然也是一件旧得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找不到的天蓝色衬衫,里面是一条菜花色的领带,皱巴巴的,像一条死去的蛇。最让人看不懂的是,他穿着一条红色的灯草绒裤子,膝头上已经破了,还有一双严重变形的白色运动鞋。我要是知道这个曾经给我打过电话的叫苏阳的男人会亲自来找我,打死我也不会见他,要是被别人看见,还认为我和一个神经病在一起。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叫苏阳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一个神经病,因为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张脸压根就不是他的,而是出于需要,临时向谁借了一张脸而已。而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他那张借来的脸只是他佯装的一个表情而已,因为在一分钟之后,我就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我问,你怎么认识我?他说,你真是曹若兰。我说,不然呢?你都叫我名字了!他说,我也不敢确定你就是曹若兰,我在这里站了两个多小时了,见了很多从这里进出的女人,觉得有可能是你的,我就喊一声。也就是说,他在叫了一声曹若兰之后,故意把脸绷紧,让听到的人以为不是他叫的。面对这么旧的一个男人,我想我是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说的。倒是他又开口了:你前夫在哪里,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们离婚了。他说,关键是,你现在很不安全,他的仇家一定会通过你来找到他。我说,那么说的话,你也是他的仇家?他说,以前不敢肯定,现在没有悬念。我说,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你也准备要挟我吗?他说,我倒是不会,我是个文明人,也是个有知识的人。他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用右手捋了一下那棵菜花色的领带,让我感到一阵恶心。他接着说,我虽然确定你前夫带走的那个女人是我妻子,按道理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但我很冷静,我现在要做的,并不是杀了他,而是要找到他。我问,你找到了以后呢,是不是只想夺回你的老婆?他说,是妻子,我习惯称她为妻子,我是个文明的人。我说,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吧,反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你一定有线索,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他,到时我分给你二十万。我问,你想勒索他。他说,不是勒索,是要回我应该得的。我问,他欠你了?他说,你想想,我妻子出去两年,如果不是被他拐走了,她不至于一分钱都不往家里拿。我问,你妻子正常收入两年会有二十万?他说,正常情况下没有,但你想想,我妻子出门打工,我是不是应该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我说,那又怎么样。他说,如果我的妻子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我还继续在外面开我的酒店,是不是不止二十万?我说,你先去对面的小面馆找个地方坐下,我回去放个东西,马上回来,咱们边吃边聊。他说可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说五分钟吧,他说好。
我打车去了小姐妹的美妆店,把认识的朋友都叫到一起,向她们倾吐我的遭遇,同时就我该怎么办征求她们的意见,她们都劝我报警,我说没必要。最后,她们十几个女人送我回家,到了小区门口,没看到他,又去对面的小面馆找,还是没有踪影。我于是打他的电话,问他去了哪里,他说,我回家了。我问,为什么这么急?他说,搭一个朋友的顺风车,要不就回不了家了。
3
我承认,我有一个小小的毛病,就是喜欢说谎。但我敢肯定,我并不是一个经常说谎的人,我只是在某些时候控制不了自己,不经意间就说谎了。我也从未因为说点小小的谎话而坏了什么大事,有时候为了活跃气氛,说一两句谎话,人们都不会当真,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有这个小毛病,都会哈哈一笑了事。至于你们所说的胡霏杀了人逃走的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只是对我的表哥苏阳编造了这件事情,他有没有杀人,我根本不知道。
坐在我对面的警察有些不高兴了,两眼睁得滚圆,仿佛眼珠子里随时都会放射出一道凶光,迅速将我融化。我说,警察同志,我讲的都是事实,我只是喜欢开点小玩笑而已。坐在我对面的警察站起身来,用左手扯了扯制服的下摆。他高大的身子立在屋子里,差不多占据了房间的一半,而他旁边坐着的那个瘦瘦的没穿警服的文书,始终在一个笔记本上拼命地写着什么,从未说过一句话。
高个子警察对我说,李梵,不管你对你的表哥苏阳说的是不是谎话,我希望你现在不要说谎话。我说,你借我一百个胆子,我现在也不敢说谎话。高个子警察说,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的表嫂艾翠儿和胡霏是不是有那个关系。我说,我就对警察同志说实话吧,艾翠儿和胡霏有没有那个关系,我不是很清楚,但我非常清楚的是,艾翠儿自从去了胡霏的厂子,就再也没有给我表哥苏阳打过电话,她甚至换了手机号码,连我们也不容易找到她。高个子警察说,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说,是说明不了什么,但是很多人都知道,我的表嫂艾翠儿长得很漂亮,胡霏本身又是那种人,他们之间要发生点什么关系,不是很容易吗?高个子警察说,那你为什么就想起来对你表哥说,胡霏为了争夺你表嫂艾翠儿,最后把另一个男人杀了?那个人又是谁?我说,也许就没有那个人,我之所以对我表哥说这个事,主要是想让他知道,他的老婆艾翠儿在外面很不老实,让他留心一点。高个子警察说,可不可以理解为吃饱了没事干呢?我说,当然可以这样理解,我是一个做错事的人,警察同志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只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去坐牢,因为我说胡霏杀了人,结果就没有一个人被他杀掉,这个事实不成立。高个子警察说,你坐不坐牢还不好说,胡霏虽然没有杀人,但他现在被人杀了,难说不是因为你说谎引起的。我说,你是说,胡霏有可能是被我表哥杀的?高个子警察说,你认为会是谁呢。
我想对警察说,我表哥杀人不会,杀一条蚯蚓倒是有可能。高个子警察似乎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就说,你是不是又准备说谎了?我说,如果我对你说实话,你也同样认为我是在说谎,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说。高个子警察说,你不妨说说,是不是说谎我能听出来。我说,我表哥是一个非常懦弱的人,但是,他说谎的本事比我强一万倍。你又在说谎了!高个子警察又瞪圆了那双可怕的眼睛。我说,一万倍没有,两倍应该有。这也太悬殊了吧?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说,确切地讲,也不止两倍。我的表哥说谎从来不讲场合,他连自己都骗。高个子警察说,什么意思。举个例子吧,他出来打工,由于眼高手低,一年到头没有进过厂,就在老乡们中间混吃混喝,我们劝他找点事情做,他说一直在做,做的都是高大上的事情,比如开酒店。但实际上,他连酒店都没有进去过。高个子警察问,他为什么要骗你们?我说,习惯了,有时候他自己都相信自己开了酒店,经常拿一张纸写写算算,说这个月又亏了多少,下个月加强管理以后,可以赚多少。有时候,他睡到半夜,会突然爬起来,穿上衣服就准备出门,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酒店。我问他去酒店干什么,他说保安刚刚来过电话,酒店出了安全问题,得赶紧去处理一下。我问他酒店在哪里,他说不出来,又回床上躺下了。
我现在分不清你是不是在说谎,高个子警察说。一直写个不停的文书也抬起头来,勉强地笑了笑。我说,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我的老乡,他们大多知道我表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高个子警察说,当然会问,不过你的事情可能搞大了,你对你表哥透露的那条消息,和胡霏被人杀害有很重要的关系,现在,必须委屈你和我们走一趟。他这一说,我倒是觉得自己很冤枉,但我此时不得不找一个能够说服自己必须去的理由,那就是:谁让我摊上这么一个表哥呢。

汪政 书法
老实说,我一点也瞧不上我表哥,自从他也学会说谎,我就更加瞧不上他了。他虽然爱说谎,但是说得没有一点技术含量,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谎言,而他居然乐此不疲,仿佛必须坚持做到生命不息,说谎不止。我表哥说谎,更多的时候是在骗自己,不像我,有时只是为了在朋友面前吹吹牛,开开玩笑,他们大多知道我的本意,当着我的面揭穿我,我也不会生气,揭穿了就揭穿了,我承认我自己是在说谎就行。我的表哥苏阳,从小就干不了什么事情,他虽然读过几年高中,最后连毕业证也没有一个。我舅舅死得早,由我舅妈把他拉扯大,让他读完高中,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他在学校里不但不认真读书,反而对同学们说,他是工人子弟,他父亲在一个大城市的钢铁厂当工人,和厂里的女会计好上了,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他发誓有一天一定会找到他,要回这些年他应该得到的一切。最神奇的事情是,有一次,他居然问我的舅妈,他的父亲什么时候退休,他得赶上在他退休之前找到他。我舅妈说,你爹退休好多年了,现在是地下工作者。我当时还问我舅妈,我舅舅真的是地下工作者吗?可不是,埋地下好多年了。舅妈说。我表哥从学校里回来,对我舅妈说,他被破格录取进大学了,而他根本不屑于这样的施舍,所以决定放弃。舅妈很生气,纠结亲戚朋友一干人等,坐在自家的堂屋里,一边给我舅舅烧香,一边弹劾我表哥,非得逼着他去上学,后来,到底是有知情人一语道破,又被我舅妈拿一根扁担撵着绕老屋跑了三圈。但是,我表哥对自己的谎言很执着,自那以后,他被某高校破格录取的事就成为他的一份简历,逢人便说,也不怕别人戳穿。
我始终弄不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艾翠儿为什么会成为我表嫂。我和艾翠儿是在江门打工认识的,那时,我们在同一个厂里。艾翠儿很漂亮,虽说个头小,按我舅妈的说法,就像三泡牛粪堆起来一般高,但她有一个很好看的脸蛋,鼻子很直,如笔画的一般。我舅妈说,鼻子直的女人,克夫,我不这么认为,我表哥也是。艾翠儿喜欢穿红衣服,从我认识她以来,我就没有看见她穿过除红色以外的其他颜色的衣服。艾翠儿有一根很长的辫子,一直拖到屁股后头,我舅妈说,这么长的辫子,容易在晚上发梦冲的时候把自己绞死。那时,我的老乡们都喜欢艾翠儿,我也喜欢,但艾翠儿总觉得我不踏实,认为我爱说谎,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根本不知道我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如果说我表哥比我爱说谎一万倍,可能有些夸张,但却是事实。艾翠儿没有觉得我表哥会说谎,她说,苏阳这个人,看上去虽然很土,但是让人放心,最主要的是,他有主见,有理想。呸,我笑死自己算了!但又能怎么样,我表哥一本正经地向她表白,这个一辈子只穿一件天蓝色西装的男人,居然去弄了一束玫瑰花,还是在我的宿舍里,几句话就把艾翠儿搞定了。我想说,艾翠儿呀,你真是个残疾,像苏阳这种人你都看得上,你的脑子肯定被三泡牛粪撞坏了!有什么用呢,艾翠儿还不是和我表哥回家结婚去了。这还不算什么,最过分的是,他们刚回家几天,我母亲就打电话让我也回去,说要我给我表哥当伴郎,我心里虽然很不愿意,却不能不去。结婚的时候,艾翠儿浑身上下都是红色,这让我舅妈觉得很不爽,她在给亲戚朋友发喜糖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哥找了个妖精回来,你以后可别学他。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后来还不是也结了婚,我的老婆和艾翠儿是同一个村子的,离我们村也就三十里路。婚后,我也就不再想艾翠儿了,尽管我的老婆没有艾翠儿漂亮,但她能容忍我说点小谎,有时候,我和朋友们开玩笑,我说了上句,她马上就会把下句说出来,还会问我是不是这回事。我不像我表哥那样保守,婚后,我的老婆一直和我在一起打工,连我们的孩子也随我们走。我表哥可不同,他用一个谎言就将艾翠儿留在家里了,他说:我和一个朋友在东莞开一个酒店,过不了几年,你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只管在家里天天数钱,直到手上起了老茧。艾翠儿相信了,天天和我舅妈一起上山干农活,手上的确起了老茧。我表哥照例在老乡中间混吃混喝,什么也不做,年底回家,还让艾翠儿给他寄路费。
这些算是我们的家事,我自认为与胡霏被杀这件事情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不能给那个高个子警察说。但是,这个眼睛里满是凶光的警察似乎不愿意放过我,硬是要从我口中掏出一点对他们破案有用的东西。我说,警察同志,我是觉得艾翠儿一旦落入胡霏手中,我表哥的家庭就会破裂,对于一个以说谎为生的男人来说,老婆没了,也就什么都没了。我舅妈快七十岁的人,还天天扛着锄头上山种地,要是没有艾翠儿,两个孩子的生活就彻底没了着落。高个子警察说,你好像应该向我们交代一个重要的事情。我说必须吗?他说,必须。高个子警察问我,8月28日,也就是农历七月初七,你都干嘛去了?我说,虽然是昨前天的事,却不一定全部记得!他说,你必须全部记得。我说,虽然我不记得我那天具体做了什么,但我敢肯定的是,我一定是在厂里和家里,我的工友和我的老婆可以为我作证。高个子警察示意文书收起手中的本子,然后对我说,咱们今天就说到这里,暂时委屈你在这里待一会儿。说完,两人就出去了,门“哐”的一声。
我一个人坐在审讯室的长凳上,心里空落落的。虽说他们没有给我上手铐,但我却出不去。当然,我也不会自作主张跑出去,因为我知道我要是这样做,我和这件事情就真的扯上关系了。
我在长凳上坐了好大一会,觉得有些饿了,心想,不会没有人给我送点吃的吧。还真的没有,到了晚上,不但没有人给我送吃的,甚至听不到外面人们说话的声音了。我站起身,跑去拉那道铁门的把手,像拔一颗钉子一样,沉,绝没有一丝可以打开的可能。我又回到长凳上,将双脚移到上面,躺了下去,一个人后悔起来。我想,如果我不给我的表哥苏阳打那个电话,告诉他艾翠儿现在在胡霏的厂里干活,也许我就不会被拖到这里来;如果我不对我的表哥苏阳说胡霏杀死了一个人,带着艾翠儿跑了,也许也不会被拖到这里来;甚至,如果我不建议他去凤城箱子街165号故意居去找那个叫曹若兰的女人,我也很有可能不会被拖到这里来。我现在才明白,说谎是会坏大事的,虽然我的表哥也爱说谎,但他的大部分谎言都只是在骗自己,他即便每天用24个小时来说谎,也不至于像我今天这样惨。
到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了。那个高个子警察一反常态,居然笑眯眯地走进来,这次和他进来的,不再是那个瘦弱的文书,而是两个彪形大汉,他们穿着制服的样子,让人感到有些寒冷。我问高个子警察,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他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现在的确走不了。我问,我不就是说了一个谎吗,还得呆几天?他说,也许吧,说谎的人不容易不说谎,谎言一旦成真,可能就麻烦了。我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确定我开的这个玩笑真的与胡霏的死有关系?他说,你自己觉得呢?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什么也没有说。随即,其中一个身形魁梧的警察拿出了一副手铐,将我锁住了。
4
从飞狐五金厂出来,我试图平息内心的惶恐,一路跌跌撞撞,经过质检区、保安部,从那一片被收割完毕的甘蔗林中穿过,好不容易走到那条通往集镇的乡村公路上。我的胸口突突突地跳动,双腿发软,似乎觉得,要是不找一根木棍把自己撑起来,整个身体就会坍塌。但我不能停下来,就算是滚也要滚出这个厂区,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去一个可以让一切记忆消失的地方。我不敢回头看,因为我仿佛听到有脚步声循着我的方向袭来,如果我在这个时候不小心转身,说不定就会看见一团黑影出现在薄薄的月光中,就像十几分钟之前一样,日光灯下的那团黑影,须臾之间就毁灭了一条性命。我用双手捶打膝头,两只脚掌在水泥路上不停地蹦跶,就像用一把气枪为一只破旧的轮胎打气,我要赶在天亮之前去到镇上,找到我的表弟媳王晓静。
但我此时实在是提不上力气,每走一步,太阳穴上就像有一颗钉子被猛烈地敲击一锤,每走一步,我的喉头就有一口浓痰直往上冒。真是活见鬼了!对,就是活见鬼。那团黑影还没有逼近我们之前,我就看见了,它在日光灯下移动,像逐渐漫上沙滩的海水,从梦中人的脚趾间滑过。但我不敢说,我害怕我一说话,黑影就会紧急抢上前来,先迅速将我吞噬,然后再吃掉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是的,那个男人就是胡霏,我的老板,两年前,我到他的五金厂工作,一直干到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直以来,我虽然时时提防着他,但始终没有看出来他对我有什么不轨,直到前些日子。说实话,我很少在厂子里看见他,因为他是老板,不是监工,没必要天天泡在厂子里,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只要不容易遇到,就不会徒生是非,所以近两年来,我在飞狐五金厂干得不错,虽然工资还一直押在财务处,没有到手,我也不怕,飞狐五金厂为了留住员工,常常是干足了两年才发工资的,而且薪酬不低。前些日子,我的老板胡霏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厂子里,而且特别爱往女工密集的机台上靠,貌似嘘寒问暖,让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女工感到无限温暖。当然,那些女工有可能不知道,他其实是来找我的,我看得出来,他和其他女工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往我的身上瞟,让我很不自在。这段时间,我巴不得时间赶快往前跑,让两年工期快快到来,可是现在,还差十一天,不,过了今晚,就只差十天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仿佛天空一个炸雷,吓得我魂飞魄散,差点死掉。
我拖着双腿往前撂,边走边竖起耳朵听身后有没有脚步声,夜空中偶尔一两声鸟叫,打碎了我的耳膜,脚步声仿佛从心里响起,伴着我的呼吸来回荡漾。不,我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四下观察周围的动静。我走到地埂下,猫下身子,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动静,才起身往集镇的方向走,直到走进一个村子,看见一户人家还亮着灯,便使劲迈开双腿跑过去,用力敲了几下房门。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从屋里出来,灯光下,我看见她有一张慈祥的脸。我说,大妈,我可以在你家住一宿吗?她说,姑娘,这么晚了,你从哪里来?我说,我要到集镇上去,可我迷路了。她把我让到一排很旧的沙发上,说,我一个人在家,床有空着的,你就歇着吧。说完起身去找到一把暖壶,拿一个碗,为我倒了一碗水,说,姑娘,你累坏了吧,喝了水,就在里屋睡吧。
我其实也没睡着,整晚都睁着眼睛。老奶奶躺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另一张床上,鼾声不间断地响起,让我感到很安全。整个夜晚,我都在想这两年来我遇到的一些事情,直到天色微明,我起身下床,把老奶奶叫醒,说,我得走了,以后我会回来感谢你的。
有几辆车从我的身旁飞快地掠过,响着嘹亮的喇叭,我没有拦任何一辆,我害怕那个黑影就在其中的某一辆车上。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在路边停住,准备喘口气,这时,一辆中巴车从我身后缓缓驶过来,我向它挥动了手臂。
到了集镇上,找到我表弟媳王晓静的住处,敲开门,一头扎进去,往沙发上一倒,我差点昏了过去。
王晓静正准备去上班,见我披头散发闯进来,问我遇到什么事。我一时答不上来,只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到沙发里,双手扣住她的脖子,把头埋进了她的胸口。这是我从小到大哭得最放开的一次,我不知道那天我流了多少眼泪,直到哭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时候,我才抬起头来,而这时,我看见她的窗台上晾着一双红面白帮的运动鞋,鞋跟处正往地上滴着水珠。我心头一震,觉得有一股血往头顶上冒,差点昏厥过去。半晌,我终于回过神来,问王晓静,李梵去了哪里?王晓静说,他一早就去上班了。我问,他是不是刚走?王晓静说,是的,估计还没到厂子里,你为什么想起来要问他,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我还是没有告诉王晓静,我强迫自己闭上嘴,想把昨天的事烂在心里。王晓静却没打算饶过我,一再追问。我说,厂里出事了。她问,谁的厂里出事了,李梵的吗?我说不是,是我的厂里,不,是胡霏的厂里。王晓静说,出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我说,胡霏死了。王晓静说,一个坏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就想着你那几文工资吧,这可用不着担心,咱们找劳动局去。我说,不是工资的事情,是我亲自看到胡霏死了,一个黑影,在灯光下,用一把铁锤砸破了他的脑壳,我看见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没来得及哼一声。王晓静说,我现在不关心胡霏被谁砸破了脑壳,我只想知道,他死的时候,你为什么就看见了。我说,偏偏昨晚,我和他在一起,不过,是在他的办公室。王晓静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李梵曾经说过,我还不相信,原来你真的和他有关系。我说你可别乱讲,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昨天下午,我正要下班,才发觉周围的机台上一个工友都没有,我还没抬腿,胡霏就进来了。王晓静说,只是昨天吗?我说,只是昨天,我也不知道那些工友为什么走得那么早。王晓静说,他叫你去他的办公室,你就那么听他的话?我说,开始我也不愿意,但他说,如果我不去他的办公室,就是在心里提防着他,就是把他当成坏人。王晓静说,他本身就是坏人,你又何必理他呢。我说,我在他的厂子里做了两年,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我怕他吞了我的工钱。那你就不怕他吞了你?王晓静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我当时也不敢想什么,反正去他的办公室,他也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后来呢?王晓静问。后来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他紧紧捏住了我的一只手,捏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说。只是捏了你的手?王晓静不相信。我说,就只是捏住我的手,捏了好几个小时,我感觉手臂发麻,全身酸痛。后来呢?王晓静又问。后来,我正准备又一次试着将手抽出来,但我看见窗帘里透出来一个黑影,在灯光下。
我对王晓静讲的句句都是实话。不管怎么说,王晓静是李梵的老婆,李梵又是苏阳的表弟,就算她一直对我有成见,我也始终把她当成亲人。但王晓静还是不打算相信我,从她怪异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疑惑。那天晚上,胡霏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随即就敏捷地关上了门,甚至打了小锁。我虽然一直提防着胡霏,但他是我的老板,我不敢不去。我想,只要我不愿意,他也应该拿我没有办法,况且如果只是捏捏手,也不算什么。但是,越到后来我越感觉到事情不对,我们相对坐着,中间隔着一个茶几,他的手从茶几对面伸过来,一直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时间一长,我就感觉到没有力气了。我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但他的手太有劲了,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后来,我感觉到我的手背在发烫,仿佛被他捏掉了一层皮,于是,我想大声叫喊,以此激怒他,趁他不留意,抽身逃脱。但就在我刚要喊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对面的窗帘拉开了一个缝隙,一团黑影映照在灯光下。我不敢确定当时我是否被吓得脸色发白,但我感觉到浑身痉挛。胡霏始终背对窗帘,没有看到那团黑影,他趁我全身颤抖,就站起身来,想过来抱住我。这时,我看见窗帘里露出两只红面白帮的运动鞋,鞋帮上有一串很旧的英文字母,字母旁边有一朵黑乎乎的印记,像是被黑色的机油染成的色块。
你不就是成全我一次吗?啥都好说,工资和奖金多多给你。我哆嗦着嘴唇说,现在不是钱的事情。胡霏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说,你如果还能生育,肯定更好,以后连这个公司都是你的。我确定对面那个影子背后的人不可能从我的表情里知道我发现了他,趁这个时候,我得以退为进,于是我对胡霏说,我可以答应你,但不应该是在这里。胡霏听了很高兴,说,那我们重新找个地方。我说,当然要重新找个地方,这样的事情可不能儿戏。我使劲挤出一个笑容,而我的双脚,却不停地颤抖。
胡霏松开了我的手,但他又迅速将双手移到我的肩膀上,我使劲挣脱,而他又再一次放上来。我说,你这个死鬼,真不要脸。我的双腿在颤抖。他说,我只是对你不要脸。我说,鬼才晓得你是不是只对我不要脸,你那么大的老板,会真的喜欢我。我的双腿在颤抖。胡霏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我说,你对所有的女人都这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的双腿在颤抖。胡霏说,你确定不跑了?我说,我本来就不打算跑,是你把人家的手都捏脱皮了。我的双腿在颤抖。就这样,我倒退着走,他在我的对面,我已经向他使了好几个眼色,而他可能误读了我的意思,认为我真的投降了。他把嘴唇凑了过来。这时,我摸到了门把手,把小锁打开,迅速开了门,但我分明感觉到,胡霏在此时放松了对我的警惕,他说,宝贝儿,我得把灯关一下,随即他折身走了回去,到窗帘旁边去找电灯开关。我站在门前,不敢往外走,我现在甚至提不起双腿。胡霏的身子移动到窗帘的中间,我看见从窗帘的缝隙里伸出来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胡霏的头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讲出来,就倒在地上。我撒腿就跑,我不知道此时哪来的力气,我跑得飞快,直到快过质检区,我回过头来,看见胡霏办公室的灯光一下子黑了下来。
不管王晓静对我有没有成见,我还是打算从她那里搞清楚昨天夜里李梵去了哪里。昨天晚上?你说的是昨天晚上吗?王晓静反复问我。我说,就是昨天晚上,你得对我说实话。王晓静说,昨天晚上我们一直在一起,孩子有点发烧,我和他送孩子去了一趟卫生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如果王晓静说的是实话,我可以从时间上推断出来,这件事情和李梵没有关系。但是,那双现在还在窗台上滴着水珠的运动鞋呢,仅仅是一个巧合吗?我无法判断王晓静说的是不是真话,自从她知道李梵一直在背地里对我动着心思,就有些迁怒于我,在她心里,我和李梵是不清白的,平日里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恨死我了。
李梵是一个很爱说谎的男人,十几年了,他一直这样。我知道李梵喜欢我,就算我和苏阳结了婚,他同样还在心里打着我的主意。前些年,苏阳在外面打工,我一个人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我会经常接到李梵的电话,他总是不停地对我说他表哥苏阳的不是。他说,我表哥除了混吃混喝,就没有别的本事。我说,就算他什么本事也没有,也是我的丈夫。他说,和这样的丈夫在一起有意思吗?我说,那和谁在一起有意思呢?他问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他,我说,就算是现在我也不会选择你。有时候,他会在夏秋之交回到老家,表面上是帮助父母收割田里的庄稼,暗地里却是来找我。有一次,他趁我婆婆上街赶集,硬是跑到我家里,从背后一把抱住我。这些事,我可以不对王晓静说,但当那个高个子警察把我带到派出所的时候,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是当天下午,天快黑了。那天早上,王晓静给了我钥匙,就去上班了,临走时说她和李梵要下午下班才回来,叮嘱我顺便为他们做晚饭,去学校接孩子。我在她家里呆了一会儿,就去集镇上一家小店里喝了一碗粥,回到王晓静家里,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警察敲门的时候,我以为是李梵回来了,但当我把门打开,发现是一个高个子警察和一个没穿制服的瘦子。高个子警察一进门就问我:你是不是艾翠儿?
我向警察交代完事情的经过后,他们就让我去一间摆了几个沙发的房间里,说是暂时休息休息,等待传唤。第二天,他们让我先回去,还叮嘱我不要走远了。我从派出所出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王晓静家我是不能去了,因为我知道,李梵肯定是被警察带走了,我现在如果再去她家,肯定会被王晓静赶出来,赶出来还好,以我对王晓静的了解,指不定她会追着我骂完三条街。可我还是和王晓静碰上了,就在我刚刚走出派出所大门的时候。
你现在算是把这个家坑散了!王晓静跑过来,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辫子。我没有说话,任她发泄。这时,从对面的小卖部里走过来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昨晚带我去暂时休息的那个警察,只不过今天他没有穿制服。他把王晓静的手拿开,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非要揪人家的辫子?王晓静松了手,边哭边骂:难怪舅妈说你是个丧门星,你把表哥逼疯了不说,还把我们都坑惨了。
闹了一阵,王晓静终于折身往家里走。我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说,我们好像走了好大一阵才到家,她把房门打开,走了进去,发现我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又走出来,恶声恶气地对我说,你不能自己进来吗,还要我请你?我走进门,往窗子边上去,想把窗玻璃打开透透气,不经意间,从窗子里看见刚才从小卖部里出来的那个没穿制服的警察站在楼底下,他的手里拿着一叠报纸。
第二天中午,李梵回来了。李梵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一进门,就从袋子里拿出那双红面白帮的运动鞋,顺手丢在墙角。他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有惊无险,吉人自有天相!
我往墙角里去,把李梵的那双鞋提起来,认真看了看,才发现与我那天晚上看到那双鞋不太一样,李梵的鞋帮上没有那串英文字母,也没有油渍洗不干净的痕迹。
5
大约在十七年前,在一个叫麦车的村庄,一对新人举行了婚礼。时间是农历八月,暑气还未消尽,大地干燥,人们穿着潦草,在院坝里张罗酒席。眼下正是收割时节,今年庄稼不错,山上的玉米吊着肥硕的个头,像即将分娩的年轻妇女,挺着骄傲的大肚子。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们,一般要到黄昏时分才到来,他们要尽量在白天把活儿干足。农历八月雨水多,要是下了雨,玉米棒子在雨中泡久了,就会生霉。黄昏时分,唢呐在房前屋后奏响,彩礼到,鞭炮声响,司仪提高嗓门唱:帮忙弟兄,接家私。一时就忙了起来,端菜的端菜,添饭的添饭,堂屋里吃饭的亲戚,吃得满嘴流油,好不酣畅。饭毕,司仪又大声喊:帮忙弟兄,洗碗抹桌。一时杯盘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酒嗝混杂着汗臭,
在院坝里荡漾。新郎名叫苏阳,是一个刚从高中学堂回家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西装,扎一根菜花色的领带,脚上皮鞋锃亮。行了花红仪,吃了夜宵,当晚无事。次日,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往三十里外的罗卓村,把新娘接了,晌午时分回来,行了迎亲礼仪,退完车马,摆酒席。乡村的婚礼开始压缩程序,唢呐只吹几调,乐师就拿了礼钱,续了满瓶烧酒走人。吃完饭,送亲的也走了,帮忙的收拾了桌椅板凳锅瓢碗盏,也走了。那个叫李梵的小伙子,是新郎的表弟,在婚礼中充当伴郎的角色,现在也没事干了。他走到西屋,对他的舅妈说,表哥的事情圆满了,我的任务算是完成,明天我就要去镇上,买车票坐到中山去打工,估计年底还会回来。舅妈说,小梵子,你看看你哥娶了个啥子婆娘,一身红,妖啊!李梵说,娶都娶了,还说这些干嘛,管她妖不妖,明年准会为你生一个大胖孙子。舅妈说,反正我看着心头鬼火,以后这屋里,怕是成天有一朵火苗窜来窜去,不慌死我才怪。李梵说,舅妈心慌个啥,你让他们两个在家呆几天,一起出门去打工,过些年再回来,你就好过了。舅妈说,去吧去吧,你也快些找一个回来,我让阳子给你押礼去。

汪政 书法
大约十年前,苏阳第一次从外地打工回来,两手空空,穿的还是那套天蓝色的西装。母亲问,公司开的好啊?苏阳说,不错。母亲说,我儿有出息,家里媳妇日子过得好,穿一身换一套,两个孩子全身崭新,我都认不出是咱农村娃儿了。苏阳说,妈你到底要说什么?母亲说,你挣了钱,何不给我,我帮你存起来,你把钱放你媳妇儿那里,有多少都花得掉。苏阳不说话,进了房间。苏阳没钱,他回来的路费都是他老婆艾翠儿给寄去的。艾翠儿的钱从哪里来,山上的土地里吗?不会,谁都知道,土地里长的那几个玉米,只够糊口,一家老小的开支,加上人亲往来,一年下来要很多钱。晚上,两口子打架,打得很沉闷,只听见柜子被砸破的声响,只听见孩子隐隐的哭声。第二天一早,艾翠儿背一个背夹上街去赶场,走到对面的公房,上了小寿子的微型车。苏阳和他的母亲站在公房的院坝里,看着车子走远,谁也没说一句话。
大约五年前,苏阳又回来了,还是两手空空,天蓝色的西装只穿了上衣,裤子换了,是一条红色的灯草绒。母亲在院坝里支起一个土台,上面放着钱纸香蜡,有青烟丝丝飘动。苏阳问,妈你这是在干啥?母亲说,家里有红妖,我在打粉火驱魔。苏阳问,妖在哪里?母亲说,满院子都是,整个家都不干净了。第二天,艾翠儿拎一个红色的包出门,小寿子的微型车停在核桃树下。苏阳走过去,小寿子给他递了一支烟。小寿子说,苏阳哥公司开得咋样?苏阳说,还行。小寿子又问,什么公司呢?苏阳说,一个酒店。艾翠儿说,小寿子要走就快点,赶完场早些回来。车子走远了,苏阳和他的母亲站在院坝里,一句话也没说。
两年前,苏阳最后一次从东莞回来,依旧两手空空,天蓝色西装上衣还穿着,灯草绒裤子破旧,到处是猫须。母亲坐在堂屋外面的一条长凳上打盹。院坝里的土台不见了,原地上起了个鸡笼,几只鸡在里面咯咯咯地叫喊。苏阳说,妈你怎么不去屋里睡觉?母亲说,我哪里是在睡觉,你没看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苏阳问,艾翠儿呢?母亲说,一早坐小寿子的车去街上了,给孩子们送钱去。苏阳也没有再说话,他在母亲身旁坐下来,不一会儿也打起了盹。
小寿子现在开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亮光。小寿子说,苏阳哥,酒店钱不少啊?苏阳说,不少。小寿子给他递了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说,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苏阳说,看情况。小寿子说,我也要走了,在家里挣不到钱,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苏阳问,你要去哪里?小寿子说,我去东莞,先看看有什么可以干,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永康,我弟弟小万子他们在那里做门窗。
苏阳没有再去东莞,倒是艾翠儿去了。苏阳想,艾翠儿肯定是和小寿子在一起。可过了不多久,小寿子又回来了,还开着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小寿子的轿车在村里晃来晃去,有一天,也停在苏阳家院坝里的那棵核桃树下。小寿子问苏阳,苏阳哥就不打算去看看你的酒店,在家呆着干什么呢?苏阳说,有你嫂子打理,我何必操那份心呢。
苏阳的母亲逢人便说,阳子被他的女人逼疯了。村子里的人们,能和他搭话的,都说,阳子好端端的,你咒他干什么呢?苏阳的母亲说,你看看他,坐在哪儿都是一滩烂泥,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一大晚上不睡觉,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个啥。他为什么不睡觉呢?有人问。苏阳的母亲说,他说他一睡觉就做梦,而他到底梦见了什么,也不肯对我说。那人说,可能是艾翠儿去了东莞,把他留在家里,让他丢了公司,受不了了,是吧!苏阳的母亲说,他哪来的公司呀,他的公司就是他婆娘艾翠儿。那人说,你可不能瞎说,这话很伤人的。苏阳的母亲说,其实你们谁都知道她进过什么庙,拜过什么神,只是你们不愿意讲出来罢了。
十天前,苏阳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村里的人都知道,苏阳上了一辆白色的警车,警车从村子里窄窄的水泥路上缓慢行驶,有人从留着缝隙的车窗里看见苏阳坐在警车的后排,他的两边坐着两个胖子。有人对苏阳的母亲说,阳子的公司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苏阳的母亲说,他没有公司,哪来的问题。有人说,你还是去派出所看看吧!苏阳的母亲是苏阳被带走后的第五天才去派出所看苏阳的,但是当他到了派出所,找到那个矮个子警察,人家说苏阳第三天就放出来了,他与那个叫胡霏的人的死完全没有关系。那他人呢?苏阳的母亲问。不是回家了吗?矮个子警察说。苏阳的母亲从派出所出来,碰见开黑色轿车的小寿子,就问,寿子你有没有看见过阳子?小寿子说,他没在家吗?苏阳的母亲说,在家的话,我还问你?小寿子说,听人说他几天前就从派出所出来了,有人问他为什么被警察叫了进去,他说有人举报他的酒店里有人吸毒,他说他要去一趟东莞,处理这件事情。这兔崽子,疯疯癫癫的,他还能去东莞!老人自言自语。小寿子说,说不定的,听说他要先去凤城收一笔账,把钱拿到手就去东莞。
三天前,艾翠儿回来了。艾翠儿手里拎着一个紫色的塑料包装袋,里面装着几件穿旧的衣服。艾翠儿没有问婆婆苏阳在不在家,倒是她婆婆先问:阳子去东莞找你,你没碰见?
他能去得了东莞?艾翠儿反问。婆婆说,我也认为他去不了,但小寿子说,有人在街上碰见他,听他说他要去东莞。艾翠儿说,你就别相信他了,这些年,他一年比一年病得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婆婆说,前几天,警察把他带去派出所,说有谁死了,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艾翠儿说,他要再这样下去,即使没有关系,也会惹祸上身。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婆婆沉默了好久,还是开口问她。艾翠儿也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被我们一个工友的男人杀死的,在他死的前三天,他糟蹋过那个女人。
那个机台与我挨着的女人,姓张。艾翠儿说完,发现婆婆已经坐在那条长凳上睡着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