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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空间[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 热度: 18162
周远清

  1

  邬雪终于醒过来了,她努力睁开眼睛,四周黑咕隆咚,仿佛是谁向大地泼了墨,一片漆黑,黑得稠密,黑得彻底,黑的浓腻,黑得化不开。她陷入无底的深渊,看不清东西,辨不清方向,眼睛已显得多余。这是在哪里?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在云里雾里旋转,云腾雾绕,头重脚轻,今夕何夕。那云雾好像不是在天上,而是在自己的头脑里翻滚。身子动不了,胸部好疼,伸手一摸,胸口上压着东西,什么东西好沉,心脏受到挤压,累得无法形容。她张大嘴巴喘了几口气,气喘不出来,歇歇,再使劲喘气。她用手推一下,白费劲,她失败了,好像是一块板子,板子像焊在那里似的,山一样重,但也不该有这么沉啊。她一动,身子下是泥土和几块砖头,她伸手扒拉出一些,身子往下移动一点,方可喘出气来。

  哎哟,老天,头上咋个湿淋淋的,有液体下来了,流进嘴里,哪里来的水?莫非自己在水塘里,水灌进嘴巴里了,那还不淹死?小时候倒是溺过水,几个孩子下塘里游泳,狗刨几下被呛了水,咕嘟咕嘟,肚子里装满了水,直往下沉,那是一种绝望的感觉,可现在一点都不像啊。天上下雨了?可看不到天,有声音传来,时有时无,但不像雨声那种淅淅沥沥,抑或是哗哗啦啦的,雨水从哪里来?水的味道不是这样的,水是无色无味的,岂非怪事。这味道有点咸,还带点腥味。再一摸,不对,那液体不像雨水,黏稠粘稠的,粘手。天哪,她想到那个烫人的字眼:血。对,肯定是血!一想到是血,就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一紧,手脚就开始冰凉,不但胸口上疼,头也疼起来了,人就有快要死的感觉。

  断裂声,坍塌声不断传来,水泥、沙灰如被人筛过似的往下抛洒,淅淅飒飒,沸沸扬扬,下了一场砂砾雨,邬雪吓得闭上眼睛。

  迅速离开危险地带是人的本能,她想冲出黑暗,寻找光明,无奈被物体压着,她想大叫几声,喉咙嘶哑,喊不出来。她仿佛被死神捆绑着拉倒黄泉路上,走得悲哀,走得恐惧,走得凄凄惨惨戚戚。

  她想到老爸、老妈。他们在哪里啊,快来救命,一点都动不了,身上痛得要命,血要流干了,人要死了,人都要死了还不来管?真是的。口干舌燥,嗓子几乎要冒烟了,给点水喝行吗?哪怕一小口都行。平时慢一点回家,他们就急吼吼的,仿佛天塌了,地陷了,在家里慌得团团转,要么打电话询问,要么左一次右一次跑到门口张望,说是现在社会上不安定,怕遇着坏人,特别是单身女子。

  有一天下班时间到了,还差一个材料没有写完,耽误了两个多小时,手机又欠费。他们老两口打不通电话,心急火燎地跑十多公里路来乡政府找,以为女儿出事了。等见着人,他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直揉胸口,老胳膊老腿累得要散架了。可是今天,女儿面临灾难,死神已经把自己绑在黄泉路上了,却见不着他们了,他们难道要抛弃女儿?

  啊,想起来了,她好像是在办公室写材料。依稀记得乡长对她说:“邬雪,要赶个材料,很重要的材料,十万火急,知道吗?”

  乡长到底是乡长,说话大大咧咧的,不同于普通人,对下属喜欢打官腔,吓唬人。

  邬雪笑笑说:“乡长,不就是个材料吗?慌那门子神,别吓唬我。”

  乡长正色道:“咦,你可别大意,不是我吓唬你。我们猴儿山乡就要风光了。成了全县的典型,知道吗?典型,样板,多不容易。哎,“四万”知道吗?”

  邬雪当然知道,但她故意用惊疑的眼光看着乡长说:“四万,怕是白板吧。不就是麻将牌吗?谁不知道。”

  乡长哈哈大笑,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就给我装吧。告诉你,万亩洋芋、万亩蔬菜、万亩核桃、万亩花椒的种植已经成为典型,上边特别重视,全县各个部门的领导要来开现场会,我要在会上作交流发言,你必须抓紧时间完成,我可是要唱主角的。知道吗。”

  邬雪说:“知道了,我的乡长大人,猴儿山乡的男一号,保证按时交材料给你,行了吧。”

  “鬼丫头,我就知道你能。”乡长嘿嘿地打趣道。

  她这样说,其实心里是有底的。这个材料其实不难,各种数据已经报上来了,前几天陪同乡长到几个村作了调研,实地走访了几个村的干部,还要了总结,记了一大本子素材,下班前完成应该不成问题。

  邬雪一梳理,大脑清醒了。因为当时她写材料时间长了,有点口渴,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放了点茉莉花茶,还做了几个伸展运动,转动了几下头,看看手机,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她向乡长保证过,下班前一定交稿。她不敢耽误时间,刚坐下要敲字,感觉哪里不对劲,桌子上的茶杯动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她还没有反应是怎么一回事,很快,整个办公楼开始摇晃起来,门窗哗啦哗哗地响,桌子上的口缸、水壶、花盆,几个药瓶稀里哗啦全落到地上。电脑被甩到地下,木质文件柜倒在她面前,砸散了架,纸片到处飞扬,她也被掀翻在地。整幢大楼伴随嚎叫声、呼喊声和物体的撞击声。木板门被重力拉开,窗子玻璃哗啦碎了一地。她意识到又一次地震了,而且这一次比上两次更加凶险,于是爬起来往外就跑。可是,她怔住了,门外楼道早被垮塌下来的水泥板堵死了,根本出不去。尘土、石头、砖块急剧往下落,地板开始扭动。耳畔不断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像滚雷,像从天空袭来,又不太像,应该是从平地滚来,山上有石头、泥土,夹杂着树木的奔泻声。她感觉办公楼被抛高后,又重重地落了下来。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屋顶盖了下来,她感觉头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霎时落入无底深渊,很快失去了知觉。

  邬雪不是乡干部,本来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语文老师,书教得不错,是学校的教学新秀,学生特喜爱。因她文笔好,经常写点小散文、诗歌、教学论文在报刊上发表,课余时间还练练毛笔字,字写得像模像样,被书法界誉为本乡、甚至本县颜体第一人。县文联组织过几次文学和书画下乡活动,她都参与,有时安排采风写点散文,为本地洋芋、苹果和教育均衡发展写过专稿,为某个村的新农村建设出过集子,有时搞点书法作品送给村公所张贴,几个县乡领导找她求过墨宝,是本乡为数不多的才女。

  有句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她一出名,就有人瞄上了。乡政府正缺文秘人员,半年前被借调到乡政府工作,说是做些抄抄写写的事情,不去都不行,想不到竟然遇到天灾,自己年纪轻轻就这样走完了人生历程,实在心有不甘啊。如果不来乡政府搞什么文秘,恐怕也不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估计学校也不能幸免,黄泉路上无老少,也许所有的校舍都倒塌了。她们学校的教学大楼和办公楼早就破损,前两次地震被震出裂缝,已属于D 级危房,本来要推倒重建,可没有钱,只能维修加固,上边叫观察使用。什么叫观察使用?亏他们想得出这个词,这叫信口雌黄,地震说来就来,震你没商量,怎么观察?那种房子不倒才是怪事,那些老师学生算是走霉运了。

  如果学校出了事,那可不是一般的事,那是人群聚集的地方,灾害会更严重。灾害一旦发生,也是人们最关注的地方,救援人员也会朝那里赶,如果救援人员赶到了,那现在应该展开救援了。

  成新应该到了,他昨天还说今天下午到,她记住了8月3日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并不是刻意为之,想不到,会这样凑巧,好事坏事会凑在这一天,会这样让人不可思议,会有惊天动地的灾难发生。他要转几次车,风尘仆仆千里赶来与自己见面,却不知道他的恋人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黑乎乎的鬼地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雅观,有的只是眼泪和悲伤,血腥和死亡。

  外边的世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那些老师、学生,还有乡政府里的同事是否安全,他们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在黑暗里煎熬和无助。在这个炼狱般的黑三角里,生命随时都会被上帝拿走,自己生存的希望在渐渐稀释、融化。

  她已经嗅到死神的味道,凉飕飕的,看到死神邪美的笑容和伸出的如钩似的魔掌。

  她哭了起来,这个时候,哭是一种表达,一种宣泄,一种无助。

  2

  成新在西藏当兵已经两年,他向领导请了假,从雪域高原赶回来探亲。说是探亲,算是回家一趟,因为他的家乡就是猴儿山,见见年老的父母和小妹,当然,最重要的是见见心上的人儿邬雪。两人其实也就是两年时间没有见面,心里就特别思念,就想厮守在一起,说说知心话儿,逛逛乡街子,买点东西,或者去县城电影院看一场西部大片,那多舒服熨帖。要说想念得很呢,电话几乎每周都要通一次,或者发短信,那些话是重复了无数次,讲了若干遍,就是说不够,听不厌。那边讲猴儿山的变化,说乡里在建新农村了,家家户户都在改造房屋、厕所、畜厩、道路,还讲学校里哪家小两口儿结婚没多久又闹崩了,后来又和好如初了,等等。这边讲西藏的天有多蓝,山有多高,藏民有多淳朴,部队与地方搞联欢了,等等。声音是听到了,话说了几箩筐,就是人见不着,拉不着手,闻不到对方的气息,难免遗憾。

  他在电话里对邬雪说:“在我当兵的最后一年,一定要约你到西藏去一趟,感受一下天之高远和蔚蓝,山之嶙峋和壮美,看看世界上海拔最高、最雄伟、最霸气的冬天,感受藏民的习俗。”

  邬雪欢呼雀跃,高兴地说:“好啊,我喜欢原始、野性和苍凉。去,当然要去。”

  成新美滋滋地想着与邬雪见面的情景,不知不觉就来到滇东北昭城,再搭车往猴儿山赶。他喜欢家乡猴儿山,那地方养人。家乡在群峰的襁褓中,那大片大片的山地,被造物主用巨笔饱蘸白色、紫色在碧绿的底色上尽情涂抹,那幅立体画线条明快,色彩均匀,画的清香一波一波地袭来,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城里人来这里游玩,都禁不住浮起快意,即便心存块垒,也会顷刻荡涤一腔神清气爽。如果是在春夏季节,猴儿山蓝天鲜亮而明朗,晚上一阵雨水,白天又是丽日晴空,空气洁净新鲜。举目四望,群山堆绿滴翠,大地披红铺绿,所有植物拔节猛长,满眼飞翠,勃勃生机,醉了一片山坡。

  现在,听说家乡发生巨变,更加美丽,更有看点。

  他喜欢家乡,那里有魂牵梦萦的旧影,那里有收藏童年、见证青春的景象。

  听邬雪在电话里讲,乡政府搞了一个万亩洋芋、万亩核桃、万亩蔬菜和万亩花椒连片种植,群众致富了,钱袋子鼓了,一个个笑在眉头喜在心。老爸他们肯定增加了不少收入,说不定眉眼都洋溢着笑呢。这次一定要好好看一看,现在转业兵政府也不安排工作,等复员回来,把婚结了,与邬雪厮守在一起,把家里那间破房子推倒重新修建,参与村里乡亲们大干一场,不愁找不着致富的路子。

  车很快就到猴儿山地界了,有人憋不住要“唱歌”,大家像被传染了似的一窝蜂下车,男的往车前面,女的往车后面。成新刚离开车没多远,脚就趔趄了一下,他有点奇怪,莫非坐车时间长了,走路不适应。很快,大地摇晃起来,一股低沉而雄浑的嚎叫声从远方传来,接着又似无数辆载重大卡车隆隆驶过,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站立不稳已经倒在地上,不远处的那座大山被巨力撕裂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裂缝,山上的石头、泥土倾泻而下,尘土四起,烟雾弥漫,不辨天日。成新意识到灾难来了,大喊一声,地震了!他站立不稳,急忙抓住一棵小树。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全都傻了似的,痴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来,被眼前发生的事吓蒙了。

  整个大地像喝多了酒的醉汉,摇晃、颤栗。刚才还是满目苍翠的山峰,顷刻之间就变得一派仓皇、惨不忍睹。这一切,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清新的空气立刻变得污浊,明丽的阳光须臾变得晦暗,愉快的世界瞬间变得愁苦。

  那条路估计是新修的水泥路,山路十八弯,弯得像羊肠子,全是依山而建,路狭坡陡,起伏不平。山路一边靠着山壁,一边是悬崖。刚才还是平平展展的路,这时路面全是山上滚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泥土、枯树,有的地方被拉裂了。那辆一直喘着气的中巴车走不了,司机魂飞魄散,庆幸那个乘客一泡尿救了大家,调转车头一溜烟跑了。人们四散开来,各自背起行李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几个妇女已经在嘤嘤地抽泣了,她们一定是想到了亲人的安危。本地农村仍然处于贫困线上,农民大多数住的是土坯房,曾经在前两次地震有很多房子已经出现破损,开了好宽的裂缝,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

  成新忙打电话给邬雪,连拨几个都是忙音,他的心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催促他加快步子。当时,余震不断,山上仍有泥石落下来。好在他就出生在猴儿山这个地震多发区,余震虽然不断,但越来越小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放开步子就赶。

  他们这里的村子在群山环抱之中,山势陡峭巍峨,地震后山体滑坡严重,容易发生次生灾害。他抬头看着路边的山上,许多石头似坠非坠,犬牙交错,狰狞恐怖,随时可能有巨石落下。看看脚下,乱石遍布,障碍难行,下脚困难,新修的水泥路面目全非,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顺着山壁那条路往乡政府疾走。

  他和邬雪说是青梅竹马,那一点也不为过。他们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几乎形影不离。邬雪家里穷,一般不吃早点,他妈早上给他烙荞粑粑,或者面粉粑粑,叫他吃了又去,他说带在路上边吃边赶路不容易迟到。他实际上是带在路上分一半给邬雪吃。时间长了,总吃人家的,估计邬雪就有些不好意思,推说不想吃粑粑。他人老实,不知道邬雪的想法,就回去给母亲说不想吃粑粑了。他母亲就蒸成包子、馒头,或者花卷,换着花样做,他将包子送给邬雪时,邬雪还是说不想吃。他生气了,说不要算了,几天不理她,上学也不去约她。

  过了两天,他看见她在路上慢慢走着,左顾右盼的样子,她实际是在等他,他追上她。她讨好地说:“成新,我这几天特想吃馒头!”

  他于是高兴地说:“今早上的馒头又大又白,蛮好的。”

  她拿过一个来三口两口就吃了,他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呵呵地笑了,他俩很快就和好如初。邬雪那时不长个儿,整个儿一个黄毛丫头,身子单薄,干瘦干瘦的,成新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双臂粗壮有力。成新像大哥哥一样处处护着娇小的妹妹,如果她被人欺侮,他会握着拳头找人拼命。有一次曾把一个调戏她的男同学三拳打翻,骑在身上还继续打,直到那个男同学告饶才住手。

  成新成绩不是太好,语文还勉强过得去,数学特别不好,邬雪就手把手地教他,他也很认真的样子。由于双方的努力,成新在班上的成绩还算可以。由于两人关系很好,同学们经常取笑他俩是小两口儿。

  有一次邬雪的母亲对成新他妈说:“老妹,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我们两家知根知底,比亲人还亲,等到了法定年龄就送给你家做儿媳妇。”

  成姨听了乐得直笑:“那敢情好,我最喜欢邬雪了,又乖巧,又听话,可不许反悔啊。”

  成新妈把话给儿子说了,他第二天见着邬雪就扭扭捏捏的,怪不好意思的。估计邬雪的母亲也给女儿说了,见了成新也有些不自然。

  他们顺利考到县城读高中,当时就相约一起考大学,毕业后分到一起工作。然而,老天捉弄人,毕业时,邬雪顺利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成新却名落孙山,他情绪十分低落,邬雪劝他复读一年再考,他说复读一年怕到时考不起,被人耻笑,这样的例子不少,荒废了时间不划算,不如去挣钱。后来,成新随父亲到乡政府办的褐煤厂去挣钱,这也是他大学梦破灭后的无奈之举。

  但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一个读大学一个打工有所疏离,反而更加亲密,成新一有时间就把挣到的钱寄一些给邬雪当生活费。

  成新想,所谓爱情,就是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装在心里,或者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装在心里。他肯定是把她放在心里了。

  她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考到教育系统当老师,目的还是为了成新,这成新是知道的。她毕业后完全可以应聘留在大城市,但她害怕时间一长会漂白两人的感情。邬雪参加工作后,成新就报名去当兵,她拗不过他,同意了,只是希望他不要丢下书本,读一个成人函授,拿一个大专文凭,他答应了她。复员后就登记结婚。

  这回来与邬雪见面,就是商量一年后复员回来结婚的事。

  可是,她在哪里呢?

  3

  邬雪咬紧牙关双手撑着地动了一下,依然拔不出身子,而且身上疼得要命,她咳了一声嗽,清理了一下嘶哑的喉咙,急得大喊:“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尽管声音嘶哑,效果不理想,但是,她还是隔一会儿又喊几声,她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一声声的呼叫上。

  她左眼下方有一颗痣,老辈人说那是眼泪痣,注定命苦,一生当中泪水多。她不相信命运,鄙视命运这种说法。她小时候,被同学欺侮,被父母打骂,考试不理想,等等,动不动就哇哇大哭。母亲说她舌根长,一点小事也要哭天抹泪伤心至极,实际上就是哭起来时间长,不容易停歇。长大后,好哭被同学看不起,说是林黛玉也没有她的泪多。她决定奉行好女有泪不轻弹的信条,除非特别委屈而哭,很多时候控制自己不要随便淌眼泪,也做到了。可是,一旦哭起来,就刹不住车,让人感到震惊,像是泪水可以划开一条鸿沟。这次遭遇这种灾难,想控制也无法做到,泪水流了不少。那个眼泪痣随着年龄的增大,或许真的有某种原因。

  呼叫无果,她便淌眼泪,小声啼哭,即便声音不大,也不愿意憋着,这样觉得舒服一些。

  眼睛已经逐步适应了这个黑暗的角落,一旦逐步适应,眼前的环境也就明朗了。她此时有重大发现,头顶上和身后挤进一丝儿光亮,这个地方被几块预制板盖着,形成一个相对逼仄的三角空间,地上全是残砖碎石,电视、电脑、泥土、玻璃,还有散了架的器具东倒西歪,惨不忍睹。逼仄的空间空气十分污浊,外边乱风的声音伴随着尘土、血腥和莫名的混合味道一波一波地涌来,乔虹几次想呕吐,都强制自己忍住。

  光亮就是希望。

  她打了一个喷嚏,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个喷嚏全身都扯动了,调动了每一股神经,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钻心地疼,特别是腹部、大脑的疼痛,让她又淌出不争气的泪水,她此时更清晰自己的处境,希望尽快脱离险境。

  通过光亮,她转动眼珠搜索,看到离自己不远处躺着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那个男人躺在一堆破碎的水泥板上,像一个大字,肚子上穿出一根钢筋,钢筋伸出肚皮一尺有余,沾着已经凝固的血迹,看那样子凶多吉少。他身边布满石块、混泥土和杂物,他应该是乡政府的干部,乡上的几十号人她都认识,但因光线不是太好,那人尘土覆面,俨然是一个“灰人”,脸部已经扭曲变形,一时难以确认是谁。

  她想问,你是谁?又觉得钢筋都穿破肚子,人肯定没了,问也白问。

  她还发现,她之所以幸免于难,是那张桌子救了她。那块楼板一端搭在桌子上,上边是一大堆混泥土和砖块,一端压着自己胸部以下,又形成一个救命的小三角空间。

  她这时听到有人哼哼,那声音时断时续,那是从胸腔里冲破障碍发出来的,估计伤得不轻。听声音绝对不是那个男人,而且那人离自己更近。原来,那个声音来自于自己的头顶上,她仔细再听,是个女人。听那声音她明白了,那是乡长的老婆徐彩娥,她是来找老公被困住了,邬雪中午在食堂和她照过面,两人互相对视几秒钟,并没有答话。

  邬雪明白了,在这个废墟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肚子上插着钢筋不知死活的男人,一个是伤重的女人,但还活着,只有她伤势相对轻一些。生的希望靠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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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又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喊叫声惊动那个肚子上插着钢筋的男人。他居然没有死,劝邬雪:“别喊了,你喊也是枉然,此时救援人员还没有到,要保持体力,不要消耗能量,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他还活着?那么长的一根钢筋戳进肚里,肠子恐怕已经穿孔了,生命力果真强硬。

  他说我们?他居然说我们,这个无耻的家伙。她没理他,真是笑话,她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在她心目中,他是一个特别讨厌的男人,一个她最不想见的人渣。在这种险象环生的环境中,他自己泥菩萨过河,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死亡,还有心思讨好卖乖,真是不知羞耻。

  听声音就想起来了,他叫王长贵,是本乡的一个副乡长,工作倒是挺卖力的,乡长很信任他,就是见着女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喜欢吃年轻女子的豆腐,偶尔会在女人屁股上捏一把,特别喜欢讲黄段子,越是有女士在场的时候他越满嘴跑马,唾沫横飞,大家都喜欢听他胡诌,听完后大家笑得人仰马翻,直揉肚子,不断有人叫再来一个提神。看见有人鼓噪,他仿佛吃了兴奋剂似的,更加来劲。

  乡村这种人随时都能见着,就像网上说的那样,打点小麻将,吃点麻辣烫,笑话带点黄。可是他的黄段子有些就过头了,而且露骨,赤裸裸的,三句话离不开下半身,邬雪听不下去就捂着脸离开了。

  王长贵还爱喝酒,并且有一套歪理,说是生活里没有酒就没有兴奋和燃烧,缺少生活的滋味。人看着土气,说话居然文绉绉的,还有点诗意。有人说他是孔夫子挎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猴儿山乡离皇帝远,离圣贤远,没那么多讲究,大家经常围在火塘边,男女挤在一条板凳上互相说粗话调笑,扭扭掐掐,推推搡搡,抬着一海碗包谷酒,男人灌女人,女人灌男人,不依不饶,不醉不散。

  热辣辣的酒直冲喉咙,说话也热辣辣的,男女都喜欢用酒遮面。

  那样的场合,王长贵不能少,他经常被女人们灌晕,醉眼迷离,大着舌头,说话颠三倒四,东拉西扯,满嘴胡诌,第二天照样下村,工作一点也不受影响,算是“酒精”考验的干部。

  有一次,乡长笑着对王长贵说:“你小子能喝会说,是‘黄学会’的会长吧,哪点收集那么多黄段子?我看你讲了半天,离不开男人女人肚脐眼下方巴掌大的那个地方。”

  他嘿嘿嘿,扮着鬼脸说:“头儿,这不是工作疲惫了,精神生活又枯燥,讲几个笑话给大家放松放松,对吧。”

  “你这家伙,活宝一个。”乡长拍了拍王长贵的背说。

  他确实是大家的活宝,他肚里永远有那么多笑话、荤话,有他在场,乡上的人就开心,就乐呵,政府大院里充满爽朗的笑声。

  邬雪生性傲气,不善开玩笑,王长贵讲的那些带黄味儿的话她也听不大懂,也不想懂,听不起还躲不起?

  王长贵那付尊容就不让人喜欢,五大三粗的个头,黑不溜秋的皮肤,特别是右嘴角上长了一颗纽扣大的黑痣,看了就倒眼,而且黑痣上还长着一簇黑毛,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他讲荤话的时候,那颗黑痣上的黑毛一跳一跳的,特别引人注目,那样子更让人发笑。

  看过《林海雪原》的都知道,那里边有一个匪首座山雕的情报副官刘维山,脸上就有颗黑痣,上有两寸长的一撮黑毛,绰号叫“一撮毛”,挺坏的。

  看到王长贵那个长相,就让人联想到“一撮毛”,他本身长得就像一个坏人,没办法不让人讨厌他。

  不过,有一点好,他尽管不招人喜欢,但还是分人的,对邬雪这样有气质有知识的女人,他一般收敛得多,没有随便动手动脚,只是那一次偷窥,让邬雪从心底里恨上了他。

  猴儿山乡临江边有一处温泉浴池,水质好,含硫磺,还会冒气泡,叫硫磺珍珠泉。乡政府的男人、女人们偶尔会去泡一个澡,说是泡了神清气爽,特别对皮肤有保健作用。

  四月份,正是一个百花争艳,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时节,满目大地铺绿、山峦滴翠,乡政府邀请了一批本土作家、电视台记者去采风,主要是宣传猴儿山那“四万”。末了,作家们被请到硫磺珍珠温泉泡澡,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温泉让作家们兴奋莫名。温泉水温大约在45 度左右,一股清冽柔滑的泉水源源不断的补给进来,氤氲着或浓或淡的硫磺味儿,这种露天洗濯,别有一番风味,让人惬意极了。作家们对硫磺珍珠温泉大加赞赏,在报刊上写了不少文章介绍,电视台也作了连续报道。经媒体一宣传,一时小小的温泉名声大噪,来泡温泉的城里人不少,十里八乡的人也闻讯赶来,特别是周末,车水马龙,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邬雪没有去过,听乡上的人说温泉如何如何神奇,如何如何舒服,她听了就动心了。有一天下午下班后,她约了两个要好的女教师开车去泡温泉,那天不是周末,恰好中午落了点雨,傍晚没有其他人,三人开着“现代”,一个小时就把乡政府远远地抛到后面了,路两旁清脆碧绿的树林,间或夹杂着平如地毯的草滩,让人赏心悦目。很快,一汪泉水就在眼前。

  那天下午,她们在水里有些肆无忌惮,有些忘乎所以。渐渐地,三个女士玩疯了就把泳衣脱了,说反正就我们三人,嘻嘻哈哈地玩起水来,互相打水仗,你掬我一把水,我推你一筋斗,玩得十分高兴,说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狂了。

  其实,不要说国外,国内一些地方都有裸泳的习惯,她们都有所耳闻,小时候经常光着屁股在河沟里游泳,一群小朋友光着身子是很自然的事情。人长大了,顾忌也就随之多了,很长时间没有裸游了,现在一入水,心里就痒痒的。裸泳刺激、爽快、豪放、本真。人虽然泡在水里,水只有齐腰深,玩疯了就站起来追逐打水,与当年小孩子嬉戏无异,竟然忘了危险。

  突然,有个女教师指着池子边的树林喊:“有人偷看!”

  邬雪吃了一惊,吓得蹲在水里不敢乱动,只看到那人的背影就不见了。过后,她们穿戴好后,找到看管温泉的李大妈询问,李大妈告诉她们,除了你们三人,刚才王长贵和他的一个朋友来过,好像衣服都换了,不知什么原因没下水,急匆匆开车走了。

  如果说,讲黄段子还勉强可以接受的话,那么,偷看女人裸体洗澡就不能容忍了,那是一个人的道德品质有严重问题。

  那是一个阴影,一个在心灵上抹不掉的伤痕。每次见到他,心里就发堵、愤懑、压抑。此后,邬雪就更看不起王长贵了,见面也没有好脸嘴。

  在乡政府上班,就那么一个地点,即使处处小心避让,难免也会照面。有一次她从厕所出来,王长贵刚好去上厕所,两人就面对面了,那条路本来就不宽,他看到邬雪,脸上很快堆着笑,要上前打招呼,她头一甩侧身就过去了,因用力过猛,错身时还撞了他一个趔趄。愤怒是一颗无声的子弹,她和他照面的一瞬间,就从目光中射出去了。那一定是很有杀伤力的子弹,估计王长贵那一脸的笑容瞬间绝对会僵硬无比,邬雪得胜而归,心情大好,回到办公室偷偷发笑,这无聊的家伙,活该!

  想不到,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个无聊的家伙还装假正经、装大瓣蒜,无话找话来安慰她。

  人有时挺怪,有逆反心理,讨厌的人叫你不要干的事,你偏要反事倒做,故意气他。她就是这样的人,偏不信邪,不呼救,谁知道废墟里还有活人?困的时间长了,不饿死渴死,也要闷死,见阎王也就快了。

  邬雪又大叫了几声:“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这一次扯开嗓子大喊,连胸部都喊疼了,声音更加嘶哑。

  那个男人又说话了:“妹子,真的不要喊了,你这样声嘶力竭的声音,外边也听不到。这个空间本来就狭小,空气不是太好,我估计你也受了伤,身体虚弱,保持体力特别重要。如果有人来,他们知道乡政府大楼全垮塌了,肯定会想到有人埋在里边,一定会来搜救的。”

  邬雪缄默不语,擦着眼泪。

  王长贵说:“ 妹子,保持镇静,耐心等待是最好的自救办法。”

  “你就听老王的,他说的有道理。”这时,徐彩娥说话了。

  徐彩娥说的话,邬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做了回答,因为她心里有疙瘩。

  作为一个年轻女人,邬雪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美女,修长身条,长得很结实,丰满而不失紧凑。白净皮肤,略挺拔的鼻梁。她的牙又细又白,笑起来文文静静的,给人一种少女的羞涩。

  美丽,有时并不见得是好事。

  邬雪写完材料,经常都要拿到乡长办公室给乡长提意见修改,这本来是工作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无可厚非,结果在修改稿子的时候被徐彩娥撞见了两次。

  一次是两人在专心致志地修改一篇报告,自然头靠得拢一些,正说着,发现有人闯进来像个树神似的立在他们面前了。

  乡长看了一眼徐彩娥,厉声质问她:“你干什么?雷击痴你啦?站着不会动,没看见在工作。”

  “不干什么,就是看看你们两个在干啥子。”徐彩娥轻飘飘地说。

  “你说干啥子?你没有看见在讨论报告吗?难道还要向你汇报?”乡长发火了。

  一次是邬雪正忙着赶一个材料,忘记了打饭,乡长给她把饭菜端来了。结果乡长前脚进,他老婆后脚就跟进来了。

  徐彩娥冷笑道:“哎哟,啧啧,亲热得很嘛,吃饭还有人送。”

  乡长指着老婆的鼻子吼道:“邬雪专心写报告,忘了吃饭,我作为领导,给她打饭,让他尽快完成材料,有什么不对?”

  “对,对,你也打碗饭给我吃!”徐彩娥居然会玩冷幽默。

  “给你,这个‘四万’报告,你来写,我亲自喂你!”乡长更加恼火,一把抓起那个材料,戳到徐彩娥脸上。

  徐彩娥显得很委屈:“人家就是随便说说,你发什么火呀。”

  乡长手一挥:“你那是随便说吗?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滚!滚!”

  徐彩娥被骂走了,当时虽没有撒泼吵闹,但那张脸已经阴沉沉的了。徐彩娥背地里就对乡上的一些人说,那个狐狸精凭着她那个漂亮脸蛋与她老公孤男寡女经常独处一室,干什么不要脸的事,天晓得,早迟会把她男人的魂勾了去。

  徐彩娥说那些话,是有人暗中使坏,说你要小心啊,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日积月累,高山都能变成平川,大海都能变成桑田,人的感情不会变?这样的例子还少?

  徐彩娥本来是一个脑子不会转弯的人,被人一激,把门的就溜边了。

  当然,有人待她一开口,就笑笑,将话岔开了:“嫂子,你这件毛衣巴适,颜色适合你的皮肤,好漂亮哟。哎,你们几个说,对不对?”

  身边的那些女人都会围着徐彩娥不停地夸毛衣的质地、价格、款式,等等。

  也有人对她的言论不屑一顾,说这个女人无聊,这不是往她男人脸上擦屎吗。要损男人也不是这种场合嘛。

  但是,毕竟也有那么一些人天生爱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到处扩散。

  那些流言像流行病毒很快扩散开来,乡政府不少人都知道了,一些人的目光见她就像苍蝇似的盯着,只瞒着她一个人,连她原来那所学校的老师也知道了,校长还专门打电话叫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别把自己卷进桃色事件里去。

  邬雪有口难言,找乡长诉苦。

  乡长说:“邬老师,这个世界上,不吃饭的女人有,不吃醋的女人一个也没有。别理她。”

  邬雪说:“乡长,你是骂她,还是骂所有的女人?”

  乡长一愣:“怎么会呢。啊,哈哈,邬老师,你是例外。”

  邬雪问:“我为什么例外?”

  乡长知道说漏了嘴,不跟她纠缠那句话,就岔开话说:“你是有文化素养的人,不要与那个婆娘较真,她一个乡下妇女,没读过几天书,素质低,没教养。”

  一个乡长这样评价他的老婆,她无语了。如果去追究,她就同徐彩娥那样低素质、没教养的人划等号了。

  这时,徐彩娥又出声了:“邬雪妹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她的声音实在微弱,说话的时候几近哽咽,但明显听出来十分伤心。

  邬雪当然没有搭理她,脏水往别人头上乱泼,搞得她声名狼藉,说一声对不起就算了,没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黑三角里,上天安排那两个讨厌的人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也不感到寂寞了。

  4

  成新背着一个大双肩包,那里面有在西藏给家里买的零碎东西,有邬雪的两个项链、一个手镯。项链精致小巧美观,一个是藏民用牦牛骨雕刻而成的,一个是用狼骨做成的,据说有吉祥和避邪的意思,佩戴上这些饰品有一种原始自然、粗狂豪放的野性魅力。邬雪喜爱文学,爱文学的人都有浪漫情怀,喜欢标新立异,一定会喜欢。还有一块小藏毯,不仅色彩鲜艳,而且柔软舒适,保暖防潮,邬雪在办公室加班,冷了,累了,搭在身上休息片刻,应该是很实惠的啊。

  他边走边想着邬雪的安危,心里越急越迈不快步子,路上的石头很多,有的像一座小山横在路上,要绕一些时间才过得去,山上还在有泥石流不停地往下滑动。不少地方的路已被拦腰切断,拉成一个大大的口子,他心里十分紧张,邬雪怎么了,会不会有危险?四点半,应该是她在办公室工作的时间。天哪,他不敢想下去了。

  听连长说,那次玉树地震,他们去抢险救灾,很多房屋都垮塌了,人实际上多数是被墙倒下来打死的,或者是山体滑坡掩埋住的。当然,战士们永远都冲在第一线,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最危险的地带有他们,最艰苦的地方也有他们。即便用双手刨那些砖头水泥瓦砾,也要救人。因为他们的口号是“拼命救命”,全然不顾个人的安全,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他这次遇着这么大灾难,作为一个战士,他会像连长说的那样,冲在抢险最前面,会先去救人的。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危险再大也顾不得了。

  这时,他遇到一个农民一瘸一拐背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过来,那孩子脑袋上有血迹,耷拉在他父亲的肩上,估计是受了重伤。

  “老乡,里面情况咋样?”成新急忙问。

  “咋样?猴儿山垮了,我们村子全被山石垮下来盖住了,人全被埋了,我和儿子是在山坡上放羊,隔垮山不远,地一震,我就被摇了从山上滚下来,腿也碰伤了,儿子的脑壳被石头砸破,流了不少血,也不知道还有救没救。呜呜!”那农民哭了起来。

  “那有多少人家?”成新问。

  “二十多户人家啊。还好,有的人是全靠花椒救了一命。”那个农民抹了一把眼泪说。

  成新感到奇怪,花椒能救命,一脸的疑惑?

  “地震时,好些人都在地里摘花椒,没有被房子倒下来打死。”那个人说。

  “那,老乡,要不要我帮忙!”成新明白了。

  那个农民边走边说:“不需要。同志,埋着的人太多,你还是去救别的人吧。”

  那个农民急匆匆地走了,他应该是去卫生院,但愿他父子两安然无恙。

  走了一段,又遇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年轻汉子,他说他们的所长腿断了,被安置在学校里,没有人来治疗,他怕时间长了出大问题,他外甥在卫生院当医生,电话也打不通,他要去找他来抢救病人。

  那个年轻汉子是派出所里聘用的工人,他说:“完了,全完了,乡政府的大楼垮了,我们派出所的房子也垮了,人都全埋在里面了,好惨啊。”

  成新最关心的是邬雪到底怎么了:“邬雪呢?你是派出所的人,你知道邬雪吗?”

  那个人说,你是说邬老师啊,我,我,不知道啊。

  成新见他说话吞吞吐吐,心里不踏实,就问:“你说实话,邬雪到底怎么了?”

  那人说:“邬雪老师,她,她,她可能遇难了。”

  成新说:“不可能,你乱说。”

  那人说:“我中午去找乡长送材料,路过她的办公室,看到她在电脑前写材料。那时是四点左右。我想,我想,邬雪老师她……”

  成新没听完那个人的话就狂奔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邬雪的命硬,那年发生车祸,人已经看着不行了,都送进重症病房了,家里人都认为无望了,最后她还是战胜了病魔,奇迹般的生还。现在,她怎么就丢下他走了。她是他的新娘,明年就要和他一起走上婚姻的红地毯。

  不,绝不!他要救人,哪怕用双手刨,也要把邬雪刨出来。

  他默默地祈祷邬雪不会出事,希望奇迹出现,希望她能从废墟里爬出来。最好是邬雪病了没有来上班,或者到小河边散步,或者……

  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是连长打来的,连长命令成新:你的家乡发生地震,我们都知道了,这一次我们部队没有接到救灾任务,你既然请了探亲假,你就参加当地抢险救灾,做一个战士应该做的事。

  成新领了连长的命令,加快了脚步。

  5

  他们在煎熬,在度日如年,在与死神较真,多捱过一分钟就多有一份危险。在他们心中,似乎没有人会想起他们身处险境,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不来人救援啊。汶川、玉树,即便是前段时间离猴儿山不远的彝良地震,从电视上看到好多人赶去救援,一个一个把伤员抬出来,送上救护车。官兵们在废墟里刨人,双手血淋淋的,把人刨出来,要么背起就跑,要么放在担架上,那场景多感动人啊。可轮到自己,怎么就见不着一个人呢。难道所有的人都把猴儿山忘了,把这里的人丢下不管了?

  拿破仑说,承受痛苦,比死亡更需要勇气。老头这话是有道理的,死,有时是很痛快的,眼一睁,一闭,就去了,多么利索。可慢慢折磨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叫痛苦。

  他们现在就是在承受痛苦,身上在流血,肚子在轰鸣,嗓子在冒烟,人被困住,走又走不了,救也无人救,各自都在备受煎熬。

  时间就像一个裹脚的老太太,走得实在太慢了。

  几个小时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对于在那个黑咕隆咚的狭小空间里的几个人来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那样让人感到生命的渺茫。

  邬雪忍不住哭了起来,要是自己出不去,老爸老妈咋办?他们的宝贝女儿有一点闪失,老两口儿还不给活活气死。成新咋办?他一年复员后就要当新郎了,可等待他的可能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他受得了吗?

  “呜呜,呜呜!”

  王长贵说:“邬雪妹子,别哭,别哭,这个时候哭多伤身啊。”

  越是劝,邬雪越是伤心。

  “呜呜,呜呜!”

  王长贵等邬雪止住哭声,才又说:“邬雪,假若救援人员暂时来不了,你可要挺住,饿了,哪怕顺手抓点垃圾吃,缺水时哪怕喝自己的尿,也要保住自己的命,我是经历过的。”

  邬雪再不理,就说不过去了,就低声说:“你说吃什么?垃圾,还喝自己的尿?”

  王长贵说:“是啊,为了活命,什么不可以吃?”

  邬雪说:“恶心死了。我宁愿死,也不会去像你那样做。”

  王长贵说:“邬雪,我可是认真的。”

  邬雪没有吭声,她不想再谈论这个令人作呕的话题。

  可王长贵固执,偏就要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不到生命最后一刻,任何人都不会那样做。有年冬天下大雪,我们几个人去大黑山打兔子,在山里转上几圈就迷路了,转了五天还没有出来,那场大雪下了半个月,我们身上的干粮早吃完了,人饿得半步都挪不动,快要死了,几个人都躺倒了,其中我那个表弟给活活饿死了。我们几个不得已把自己的大便吃了,勉强维持了虚弱的生命,等到亲戚找到我们,我们已经倒在雪地上昏过去了,人差点就……见了老……祖……宗。”

  邬雪实在听不下去,即便是要死,也不可能吃自己拉出来的粪便。但是,王长贵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在那种情况下,几天没有食物补充,又连续在山里奔波劳累,体力消耗严重,生命本来就已经十分脆弱,说没就没了。不吃粪便恐怕真的活不了。

  邬雪分明感觉到,他的声音特别微弱,讲到后边,几乎是边喘气边把那几句话讲完的。这个男人平时身强力壮,力气大得可以踢死一头牛,现在,却连说句话也有气无力。

  这时,她感到很疲倦,胸疼又加剧了,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她当新娘了,那天阳光好明媚,天空好碧蓝,来贺喜的人好多,成新穿着绿军装威武雄壮地来了,他身上还戴着红布做成的绣球花,自己也穿着洁白的婚纱。好多人在祝福他们,向他们抛洒花瓣。成新弯腰把自己抱在怀里,就要走入洞房……突然,一个女人冲到她面前说,慢!重重给她头上一拳,打得她满脸生疼。

  她一下就醒了,原来,上边掉下一个盒子正落在头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好在盒子是纸做的,并无大碍。

  只听到乡长老婆在说话:“疼,疼啊,我的手好疼。邬雪妹子,我侮辱了你,你别放心上,对不……”。说着,便没了声息。

  邬雪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徐彩娥就这样走了,都到这种时候,她还说什么对不起。

  邬雪正要喊她,徐彩娥又讲话了:“邬雪妹子,我的双手可能断了,一点都动不了,我知道你中午没有吃什么东西,肚子一定饿得不行,这很危险,我身边倒是有几个吃剩的月饼,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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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邬雪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饿。”

  因为一直想着求生,不说到吃,邬雪并没有感到饥饿,徐彩娥这一说,她才想起自己头天晚上想着第二天要和成新见面,大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在床上翻烧饼到天亮,不小心着了凉,头一直闷乎乎的疼,吃了几片药也不起效,中午不想饭吃,只吃了一个干馒头,这时早饿得前心贴着后心了,精神更加萎靡,但她不会答应的。

  徐彩娥说:“妹子,其实,我也是听到有人嚼舌根,叫我小心点,说你人长得漂亮,经常与我老公出出进进的,还双双去温泉洗鸳鸯澡,怕时间长了会出轨。”

  邬雪火一下直冲脑门顶,不耐烦地说:“瞎说!我和你老公下过几次村,那是去搞‘四万’调研,要写上报材料,你以为我是去玩的?洗鸳鸯澡,亏你说得出口,你有什么依据?拿出来!”

  徐彩娥说:“对不起,是我冤枉你了。”

  邬雪心里难过万分,怒不可遏说:“如果这条命还在,我必定要到法庭告你诽谤罪,让你臭不可闻。”

  徐彩娥吃了一惊,抽泣着说:“告状?你要去告状?妹子,别,千万别。”

  邬雪说:“告定你了。”

  徐彩娥完全是在哀求了:“求求你,别告了,我老公不会饶我的,你打我骂我,我都没意见。”

  邬雪冷笑一声说:“你这种女人,怪不得你老公说你是没教养。”

  徐彩娥幽幽地说:“你骂得对,是我没教养。我已经找两个村的村主任和管温泉的大妈问过了,他们都说你是去找他们了解生产,事情一完就返回乡上去了,是他们陪着我老公去温泉的。”

  邬雪说:“你满口胡言乱语,我算是被你害惨了。”

  徐彩虹哽咽抽泣,词不搭句:“不,对不起,是我,害你。不,如果出的去,我愿意跪在你面前赔罪。”

  邬雪冷冷地说:“乡长夫人,那倒没必要,我们这种人担待不起。”

  徐彩娥说:“邬雪妹子,你就原谅我了吧,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我老公半个多月不理我了,连睡觉都分开。他说我坏了一个大闺女的名声,要跟我离婚。”

  离婚!这可严重了,如果吴乡长真的和徐彩娥离婚,那自己这个罪人是当定了。她要找吴乡长说说,徐彩娥是可恶,但还不至于走到离婚那条路。

  “妹子,你原谅我了?”徐彩娥见邬雪不说话,就问。

  “我拿你这种人实在没法。”邬雪说,

  徐彩娥听邬雪的语气已经有所缓和,就接先前的话题说:“妹子,你如果不嫌弃,我把月饼弄下来给你!”

  邬雪说:“你就消停吧,我吃不起你的东西。”

  徐彩娥说:“我没有恶意,真的,好妹子。”

  邬雪干脆不开腔,懒得与她说话。吴乡长摊上这种女人,够呛。

  徐彩娥知道邬雪对自己仍有意见,也不会轻易答应她的食物,就用脚蹬,连蹬几脚都没蹬着,脚离月饼还有一公分的距离,急得她大口喘粗气,身上也在冒汗。歇了一会,徐彩娥咬紧牙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挪动了一下身子,终于够着那个塑料袋了,一用力,那个塑料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邬雪的身边,她感觉到了,依然不想吃,即便饿死,也不要那种人的施舍。

  徐彩娥这个人倒是细心,中午只打了一个照面,就发现她没有吃饭。

  见邬雪没有动静,不领情,王长贵又说话了:“吃吧,身体要紧,说不定会等很长时间的,你会受不了的。”

  邬雪说:“我知道怎么做,你保住体力就是了。”

  王长贵幽幽地说:“我…..我……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这根钢筋要了我的……命,血也快流光了。”

  邬雪说:“不,你刚才不是说叫我不要失去耐心,你怎么就绝望了?他们会来的,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王长贵说:“我知道,可是……”

  邬雪说:“可是什么,你不是很会说吗?坚持下去,才有希望,我想,你应该明白。”

  王长贵说:“明白,我明白,不说这些了。妹子,我还有话给你说,那次你们在温泉泡澡,偷窥你们的是我那个朋友,不是我,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的。”

  邬雪诧异了:“不是故意的?”

  王长贵说:“真不是故意的,我对天发誓。”

  邬雪说:“那倒没必要。”

  王长贵接着说:“本来,我们也是去泡澡的,不知道你们已经先去了。到了温泉停好车,我去上厕所,我那个朋友换好游泳裤先过去,无意中就看到你们了。你们一惊呼,他就吓着了,偷看女人洗澡传出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急忙往回跑,我俩觉得解释不清,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就忙着走了。实在……实在……对不起。”

  他的身子越来越弱,像一盏一吹就灭的灯。

  徐彩娥不停地哼哼,嘴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说什么。

  邬雪心里一软,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抓了一个月饼咬了一口,“啊”的一声算是答应了。

  王长贵讲了好多话,消耗了他不少体力,邬雪正担心他是否还挺得过去。

  又停了好一会,他的声音更弱了,那句话是对徐彩娥说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嫂子,你……如果出……去,一定到……我三锅庄家里,找你……你……弟妹,去镇上……‘好又来’餐馆……把前个月为……我母亲打生祭碑……的餐费付……付了。”

  徐彩娥说:“兄弟,那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会去找到弟妹的,你放心。哎,你不会有事吧?”

  他却没有声息了。

  徐彩娥嘤嘤地哭起来。

  邬雪急了,忙喊:“王长贵,王长贵,你要挺住,你不是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吗?你说啊,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说,你说话啊!”

  他没有答应,邬雪鼻子酸酸的,眼眶里噙满眼泪,莫非他就这样完了。不可能,他是那样强壮,那样精力充沛,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在一个单位上班,人与人之间,难免有点隔膜,可能为工作,为升迁,为待遇,为家事,等等,但这很正常,谁能保证不会与别人磕着碰着。出门进门,开会培训,下村检查,食堂打饭,早不见晚见,现在说走就走了,今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她此时才体会到和自己的同事生离死别的痛苦。

  她又喊:“王长贵,王长贵,你说话为什么不算数?你这个骗子!”

  空气被她喊凝固了,他没答应;尘土被她喊落了,他还是没有回声。

  徐彩娥抽泣着:“妹子,别喊了,他走了!”

  王长贵走了,留下遗憾就这样走了。一个壮汉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死亡的气息在弥漫着,让人感到恐惧。邬雪心里的痛是无法言语的,她感到孤单、无助、困闷、恐惧,甚至有些绝望,还好有一个徐彩娥做伴,即便真的出不去,也好,相伴做鬼上路,多少有个照应,也不会寂寞了。

  徐彩娥止住哭声说:“妹子,你不要恨他,王长贵平时爱开个玩笑,嘴巴没个把门的,其实是个好人,他还救过你呢。”

  邬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吗?”

  徐彩娥说:“有!我问你,你刚借调来乡政府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是不是被楼上落下来的花盆打伤?”

  邬雪说:“嗯,有过。”

  她被人救了一命一直是个迷,几个月过去了,打听了无数人,医院、乡政府的人都说不知道。她还请乡长帮忙查,救命恩人始终没有消息,好长时间都为这事揪心,母亲特别关照过她,无论如何要找到那个人,不管怎么说,要向人家表示感谢,心里才踏实。

  她记得那晚上好大的风,电线被吹得呜呜地叫,不知是哪个人的窗子没关好被吹得噼噼啪啪的响。她看书到十二点,出门去上厕所,刚走几步,就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重物击中头部,顿时失去了知觉。

  后来听她在学校的好朋友杨浩老师说,她已经睡下了,有一个男人给她打电话,说邬雪受伤了,在卫生院躺着,她就慌慌张张地赶来了。问医生送病人来的那个人是谁。那个医生说,他是刚从别个乡调来的,不认识那个人,只知道是猴儿山乡的一个男人开微型车送来的,那个男人忙前忙后办了手续,交了几百块钱,然后问了问病人的情况,他听说病人生命暂时没有大碍,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那个男人看着护士给病人输上液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邬雪妹子,你问过他本人没有?”徐彩娥问。

  “没有,我对他一直有……有怨恨,打死也不会去问他。”邬雪说。

  “这就对了,恰恰漏掉了他了。不过,你问他,他也不会承认,他就是那个脾气。”徐彩娥说。

  “我也是听我老公讲的,那天晚上那个花盆被大风从三楼吹落下来,先落在二楼雨棚上颠了一下才掉下来打着你,如果不是花盆落在雨棚上缓冲一下,直接打在你头上,你恐怕没得人了。”徐彩娥接着说。

  “花盆掉在雨棚上缓冲一下才落下来?”邬雪问。

  “也是我老公他们看到雨棚上有花盆摔出来的泥巴,雨棚也被砸了一个洞,分析的。”徐彩娥说。

  “那吴乡长又是怎么知道王长贵救了我呢?”邬雪又问。

  徐彩娥有些累,喘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老公也是不久前重感冒去卫生院看病,他多了个心眼,抓了药就去找到那个新调来的医生和给你输液的那个护士才明白的。那个医生描述了送你去的那个男人模样,后又找那个护士核实。两人的描述完全吻合,我老公一分析,就知道是王长贵。”

  “描述?”邬雪还是不明白。

  “对,描述,原话是我老公说的。这是你们文人喜欢用的字眼,有点文绉绉的,是吧。医生说了那个人的个子,身材,当时他穿了一件黑色短袖衫,还特别说到那个男的右边嘴角上有一颗黑痣,黑痣有纽扣大小,黑痣上有一簇黑毛,满嘴喷着酒气。我老公说,乡政府里几十号人,就他长那个熊样,不是他是谁?”徐彩娥说。

  说到这里,邬雪明白了,王长贵,是那个有担当的男人救了自己。

  徐彩娥接着说:“你出事那天,我记得,王长贵的弟弟结婚,他们没有去饭店包桌,是在家里办的。我也去他家帮忙做饭,他送走了客人,又喝了不少酒,他出门时大概是十一点左右。说起来,也是你的运气好,不碰着他,你那晚就惨了。”

  “呜呜,呜呜!”

  邬雪大哭起来,她自责、内疚、悔恨,救命恩人就在眼前,自己却一再损他、毁他,不给他好脸嘴。甚至误解他,认为他就是无赖、流氓,一个偷看女人洗澡的下流胚。天哪,自己还算是人吗?

  她现在明白,她已经失去了报恩的机会,他到的那个世界永远是安宁的,而自己的灵魂则永远不会安宁了。

  6

  成新终于赶到猴儿山,举目四望,满目疮痍,周边山峰像被人剃过头似的,而那头恰似被一个蹩脚的剃头师胡乱剃过,坑坑洼洼,一些地方草木还在,一些地方只剩裸露的山石,顿显丑陋。

  派出所、卫生所及周边民房全倒了,乡政府原来的三层建筑物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断壁残垣、瓦砾、砖头,破损的水泥板。

  地震的可怕在于,它将生活连根拔起,把视觉记忆的东西全部摧毁。

  他熟悉的房屋、花园、球场、升旗台、林荫小道,爬满常青藤的林管站,在哪里?

  乔虹呢?他在废墟里扒拉,却找不到人活着的信息。他不得不走几步就俯下身子倾听,走几步,再听。作为战士,要进攻一个堡垒,怕就怕堡垒没有缝隙。现在,已经有了缝隙,前面那个隆起的断墙处好像有微微的声音传来,他心跳加速,奋力冲了过去,猛拉预制板和砖头,忙乱和好一阵,真的看到一个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丰腴的女人,头发散乱,整个胸脯裸露着,衣服被重力撕成丝丝缕缕,胸罩带子被扯断掉在一边,一对硕大的乳房上面全是灰尘,间或有些凝固的血迹。那个女人见是解放军来救人,兴奋得张了张嘴巴,嘴角往上翘,现出洁白的牙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她手动不了,使劲摇了摇头,证明自己还活着。

  可是,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那个女人的脸色由晴转阴变得灰暗沉闷,不再激动,一副呆呆的样子,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不说话。成新见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踌躇了一下,也没有说话,迅速脱下外衣盖在女人身上,搬开压在她手上的砖块,弯腰抱起女人。

  成新抱起那个女人后,痴痴地立着,他并没有走。原来,当他弯腰抱起那个女人时,他看到下边还有一个女人。邬雪,是邬雪!是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邬雪。他犹豫了几秒钟,心里五味杂陈,抱起女人就飞跑起来。

  事实上,成新也认出了他抱着的女人是乡长的老婆徐彩娥,所以,他犹豫了一下。客观地说,他对乡长夫妇没有好感,他多少也听到邬雪电话里给他诉过苦,这个女人损过她,没少给她难堪,作为邬雪的男朋友,他对徐彩娥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极为反感,怎么可以胡乱播弄是非呢。

  邬雪是什么人,他心里最清楚,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作风不好的人,什么二奶了,小三了,勾引人家的男人了,觉得那是下贱女人的做派,最让她不齿。

  但是,此时此刻,他作为一个战士,没得选择。

  一个男人抱着个女人始终不方便,他把乡长的老婆放下,然后背在背上。她的双手已经断了,那双白白嫩嫩的手臂耷拉在他胸前,此时已经血肉模糊,泥巴、血水糊在上面,乌紫乌紫的,肌肉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了,有些丑陋不堪。

  乡长的老婆徐彩娥,年龄大不了成新几岁,他们在一个乡里,他到乡政府办事,赶场,或者在其它场合都会遇着,彼此其实都熟悉,只是没有面对面的说过话。

  徐彩娥现在被成新背着,一方面被人抢救感到兴奋,一方面又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邬雪和她的男朋友成新。当时,她看到成新的时候,已经认出他来了,唯恐成新不去救她,所以一开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成新,命运攸关的时候遇到冤家,怎生是好。

  现在,成新背着她逃离险境,离开那个幽暗恐惧的黑三角,生命已经见到阳光,她反而心生愧疚,忍不住伏在成新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7

  邬雪实际上也看到成新了。当发现有人在拉水泥板时,第六感官告诉她,一定是成新来了。

  果然,当头顶出现一片刺眼的光亮时,她看到穿了橄榄色的军装的成新,多威武啊。她的成新来了,她激动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无奈自己动弹不得。他没有食言,不管时间过去多少,不管是何种原因,总之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她兴奋、幸福,愉悦的时刻。

  她等着幸福来敲门。

  可是,他的举动让她失望,她为什么不先来救自己呢?自己是他的未婚妻,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恋人。她感觉到,他分明看到自己了,从他抱起徐彩娥时犹豫那几秒钟就可以看出,他肯定看到了自己。可是,几秒钟的犹豫,他还是抱起那个女人就跑离了那个废墟。天哪,那个女人身上还裸露着,一对双乳朝天,他怎么可以不管不顾呢。

  可是,邬雪很快就脸红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自私,作为一个战士,他的责任和担当都不容许带有任何偏见,面对伤者,不可能有特殊与普通之分。那个女人离他近,肯定先救,自己慢一步怕什么,多的时间都等了,现在反正一时死不了。她想到了王长贵的高大和无私,关心和疏导她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和猥琐,一时伤心万分,只想掴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她哭过、喊过,伤心过,体力过分透支,太虚弱,昏了过去。

  8

  “徐姐,你哭了?不舒服?” 成新吃了一惊。

  “呜呜!呜呜!”徐彩娥在背上动了一下,身子不停地耸动。

  “咋了,徐姐?你说话呀?”成新不明白咋回事,继续问。

  “兄弟,放下我。”徐彩娥说。

  “为什么?”成新纳闷。

  “你不记仇,救了我的命,你让我咋个谢你?”徐彩娥说。

  “我和你有仇?我怎么没感觉到?救人是我的义务和责任,何况我们乡里乡亲的,谈什么谢不谢的。”成新说。

  “兄弟,你未婚妻还在危险中,你快放下我!”徐彩娥依然在哽咽。

  成新心里“咯噔”一声,是啊,怎么办?放下她,这里不通车,山上的石头还在往下落,救援人员还没有赶来。不行,绝对不可以。

  他转头说:“徐姐,说什么话,我是一个军人,帮助群众脱离危险是我的本分,何况我们还认识。即便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会救的,我把你送到安全地段,等车子过来后把你送到医院,我再回去救她。”

  徐彩娥又动了一下说:“兄弟,我怕耽误邬雪啊,她也受了伤,虚弱得很,你放下我吧!”

  成新说:“不行,这里还有危险,别说话,保持体力,好吗?”

  徐彩娥见成新不答应,自己的双手断了,无计可施,只在背上呜呜地哭,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我对不起邬雪,我对不起邬雪啊。”

  她说对不起邬雪,那是肯定的。邬雪是一个眼里搁不得沙子的人,肯定见不惯跋扈的女人,见不得向她泼脏水的人,顶撞是难免的。她与乡长的老婆有了矛盾,工作就难开展了,还怎么处?不过,这也不难,邬雪是一个老师,借调乡政府,大不了回去不就得了,当老师单纯,不过多考虑人际关系,成天与孩子们在一起,永远保持一颗童心,比在政府机关舒服。

  之前,她要借调乡政府时,在电话里征求他的意见,他就坚决反对,理由是政府部门堂子深,人事关系紧张,搞不好会把自己卷进去。可邬雪说,不去不行,校长下了死命令,说是组织决定,现在搞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乡里人手紧,先去帮几个月的忙,协助乡里搞搞材料,应应急,不适应再说。这叫什么征求意见,拿出组织来说事,只得服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说什么也无用。

  成新从进入猴儿山地界开始,一直想着救人,几乎就是在跑,本身就累得够呛。现在又背着一个百十斤重的人,他是半步半步地向前挪,每一步都显得十分困难,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徐彩娥已经停止了哭声,话也不讲,知道讲了也是白搭。

  成新狂奔了一段路,实在走不动了,想放她下来休息片刻,就问:“徐姐,你感觉怎么样?我放你下来歇歇?”

  背上没有声音,也不见动静。成新心里慌了,把她靠着路坎上轻轻放了下来,徐彩娥居然没有把持住,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着。成新以为徐彩娥没气了,伸手探探鼻息,还活着,可能是刚才又说话又哭泣,伤了气力,昏过去了。

  正无计可施,听到有人过来,估计是救援人员赶来了。抬头一看,对面走过来两个抬着担架的武警战士,问成新这个女士怎么了,身上怎么还有一件军装。成新把情况讲了,那两个战士不由分说地对成新说,同志,你休息,看你累得不行,把她交给我俩,前边没多远就是公路,我们有车,很快就送她去卫生院治疗。

  成新与徐彩娥非亲非故,但此时此刻,被那两个武警战士感动了,鼻子竟然有些发酸,身体里最柔软的情愫被触动了。

  送走昏死过去的徐彩娥后,成新急忙往回赶。

  他突然发现,刚才死一般沉寂的废墟周围顿时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有消防队员、武警战士、志愿者,还有很多农民,他们是神兵天降,从哪里来的?自己根本就没有遇着啊。仔细想想,霎时恍然大悟,原来到猴儿山乡政府还有一条路,那就是从江对面跨桥过来的,那条路上应该很少有障碍,要不,怎么还有好几辆车呢。

  实际上,当他步履蹒跚背着徐彩娥刚刚离开那堆废墟的时候,很多救援人员已经到了现场展开营救,他们有现代化的探测仪器,知道哪里有人的生命信息,给及时营救减少了很多麻烦。

  离乡政府那堆废墟还有一段距离时,他看到一辆微型车陷在泥塘里,司机不停地打火,车子一个劲地打滑,始终出不了那个泥坑。这车莫非也是从山对面那条路过来的,刚才并没有看到啊。

  司机见到一个穿着背心的军人,忙招手叫他:“哎,过来推一下车!”

  他不干:“推什么车,我还要赶过去救人。”

  司机是个小伙子,见这个军人不听他的,不高兴了,丧着脸说:“听到没有,这是乡长的车,快来推一下。”

  成新有些不耐烦地说:“别说是乡长的车,就是省长的车又咋样,关我屁事。给你说,我要忙去救人。”

  这句话不好听,瘆人。

  他之所以说那句话是有原因的。他们猴儿山乡属于地震带上,地震比较频繁,隔几年就会来一次,2004年以来就发生过三次四至五级地震,虽说不像汶川、玉树那样的大地震,但对于他们那些简陋的干打垒房,破环性是巨大的,每年都有房屋倒塌。2009年5.2 级地震把他家的房子震开裂,上边派人来看了,说是根据破损程度,严重的县上给每一户五千元的补助,全家人当时还比较高兴,开裂了还不严重?毕竟有那点钱,再找人借点,准备重新修一间新房子。

  可是,全家人高兴得早了点,等到兑现补助的时候,名册上没有他家的名字,他和爹气坏了,窝着一肚子火去找乡长。

  乡长说:“经过专家鉴定,你家房屋的破损程度相对轻一些,这次就没有了,以后有机会再考虑。”

  这明显是打官腔,成新爹脾气本来就暴躁,就骂了乡长是牛日的,不公平,整人。结果乡长和爹吵起来,互相都爆了粗口,一时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很多人围观。

  他劝爹说:“别吵了,我们去县上反映,县上不管,还有市上省上,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乡长说:“好啊,我等着,你们去哪级反映,那是你们的权利,乡上是求之不得。”

  爹就说:“你等着,牛日的。”

  那不过说的是赌气话,成新和爹并没有去上边反映,估计去了也是白搭,在他们心里,官官相护,衙门历来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说不定自找气受,何苦呢。现在听说是乡长的车,要他去推,他能不恼火?

  司机说:“是不关你屁事,不过,我告诉你,吴乡长刚才是去救人,搬预制板时闪了腰,把人救出来后,他自己就瘫倒在地上了,估计是椎间盘滑脱,现在车里就躺着那个伤者。你说,你一个解放军战士,不是来抢险救灾的吗?帮一下忙,又不叫你背山填海,不过是推一下车,关不关你屁事?”

  他穿着军裤、背心,戴着军帽,人家一眼就看出是当兵的。当兵的,有困难就要上,这是纪律,也是责任。而且司机把他看作是来灾区救灾的。既是来抢险救灾的战士,推一下车有什么不可以的?人家话说到这一步,解释已显得多余,不帮忙显然过分了,何况吴乡长是救人受伤的,耽误不得。

  车子动了一下,依然打滑。没办法,成新索性把自己身上的背心脱下来垫在车轮下(外衣已经盖在徐彩娥身上了),又到路边抱来一捆包谷草丢在另一个车轮下,司机一打火,车子终于开出泥塘。

  司机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握住成新的手说:“刚才多有得罪,请多包涵,你看,你的背心也糟蹋了,实在不过意。”

  车门大开着,成新并没有管司机在叨咕什么,眼光直直的看着里边。一辆破旧的微型车有什么看头,又不是宝马、凯迪拉克。

  成新看得专注,主要是车里边有了别样的风景:副驾驶位上歪着乡长,估计乡长腰部疼痛不已,看他龇牙咧嘴就晓得症状了。

  啊,后排,他看到了后排。后排座位上躺着个人。那是谁?那不是邬雪是谁?天哪,她竟然躺在乡长的车里,邬雪还向他望了一眼。成新注意到,两人对上了眼,邬雪肯定胸口顿时畅通,脸上好像恢复了血色。

  此时,太阳搁在山顶上,十分耀眼,震后的泥土气息带着一股腥味。成新展开眉头,笑容似涟漪在脸上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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