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彭荆风”这个名字时,我还是一名初中生,捧着新学期刚发的语文课本胡乱地通读,其中一篇叫《驿路梨花》的,读完了,还出不来,整个人就跟浸在一片梨花海里似的,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花瓣,漫天飘舞着。那时不知道“浪漫”这个词,只觉得一种明晃晃的美,从那书本里溢了出来。
等我大学毕业,进了部队,又从基层部队调到成都军区创作室,忽然有一天听说,《驿路梨花》的作者彭荆风老师,竟然就是我们创作室的前辈!顿时涌起一阵小激动。
转眼到了 2011年,彭老的长篇报告文学《解放大西南》获得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领导交给我一个任务:采访彭老,写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我兴冲冲地收拾着采访包,一位前辈走过来,往办公桌一靠,点醒着:你么,说话还是要注意点……
我马上住了手,抬头。心里开始隐隐发虚。
听到过关于彭老的一些传说。其中最大的“八卦”就是他对某著名作家的作品非常生气,对其公开地抨击,要求有关部门处分那位作家。在当年,那是非常轰动的文坛大事件。
不去评价他们的是非,仅就个性而言,彭老还真是有点“火药桶”即视感啊!像我这样一个经常莫名其妙闯祸的笨家伙,一不小心说错话,会不会听到爆炸声?——那一刻,一千匹野马从我心里哒哒哒地疾驰而过。
到了昆明,云南省军区一位宣传干事带我去见彭老。彭老住干休所的一套老公寓房,日常生活由他的女儿彭鸽子老师照顾。我一直想着,八十多岁的老人应该是坐在轮椅里,或是走路颤颤巍巍的,出乎意料的是,迎面过来一位身板硬朗、精神矍铄的银发老人,眼神清朗,面色红润,爽朗地笑着说:“哎呀,你就是王甜呀,我看过你的作品!”
抢了我的“台词”,倒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有惭愧地笑笑。
采访进行得相当顺利。这得益于彭老的热情和健谈。他思路清晰,表达准确,从来没有在叙述中犯迷糊。我们从《驿路梨花》聊到《解放大西南》,从彭老的人生经历聊到他的创作理念,从写作聊到生活,他甚至还透露了自己的养生秘诀:每隔一天就游泳一次……我全都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就像当年那个学《驿路梨花》的中学生。
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多小时。临到告别时,彭老还特意送了我他亲笔签名的书和小册子,让我代他向单位的各位同事问好——连同事们的名字,彭老都一个一个地说出来,非常周到。
回到成都,大家问我对彭老的印象如何,我说:很好呀,感觉就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不久,我采写的那篇《彭荆风:倾情一片热土,见证一段历史》发表了,彭老还特意打来电话,高兴地肯定了我的工作。在那之后,彭老和鸽子老师便和我保持着联系,有时候我发表了作品,他们会来电话鼓励我,有时候是单位人事变迁,他们会向我询问情况,关心一下同事们的去向。
没想到2014年,出了一件事。一名同事在评论文章中拳打脚踢,一番欠妥言论竟然伤到了彭老。彭老生气地打来电话“投诉”,领导也慌了,情急之下安排我去昆明,给彭老作安抚工作。
我的眼睛冒问号:为什么让我去呢?写文章的又不是我啊!
“敢让闯祸的去吗?”领导说,“彭老对你的印象好,你去说明情况,他更容易消气。”
我在心里把那个同事狂扁了一顿!不是不愿意见彭老,而是不愿意在这种尴尬局面下见老人。我压根没有这样的善后经验。
于是7月底,借着“八一慰问”之名,我又飞往昆明。这一回,彭老和彭鸽子老师已经搬家到郊区一栋小别墅里了。乘汽车从市里到别墅区,有很长一段路。途中有惊喜——遇上了云南特有的“太阳雨”,我们穿过了一片雨带,忽然之间太阳出来,满世界都是阳光片子,而回看刚才走过的地方,仍在下雨。我就在阳光与细雨的轮番陪伴下,又一次见到了彭老。
再次相见,喜悦自然是有的,但因为大家都心里搁着“那件事”,总还是别扭着。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一直躲闪着这个话题。我们聊单位的新人旧事,聊当前的文学状况,聊眼下在写的作品,甚至我提出参观别墅的请求后,彭老和鸽子老师便陪着我,从一楼到三楼,再到楼下花园,我一边观赏一边赞叹,彭老也向我积极地介绍房子的装修。我们一直都在“那件事”外围小心翼翼地打着转。
我忽然头脑简单地想:也许,不用挑明了说吧?我来这里慰问,本身已经表明了我们的歉意,彭老或许也害怕尴尬,所以也一直不提……
我便心虚地向彭老提出:时间不早了,要不,彭老,我就先告辞了……
一听这话,彭老急了,忽然说:哎哎,别忙走啊!我要跟你说个事!
我的脑子瓮了一声:还是逃不掉啊!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彭老非常认真地将同事写的文章剖析了一遍,思路清晰、观点明确、证据充分,对其中的错误逐一驳斥。我一直窘笑着,向他解释,大意是那个家伙自己也知道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给他个改正机会吧!
一个生气、着急、要个说法,一个无奈、尴尬、手足无措。委实是有趣的对比。
事情终于是解决了。而彭老个性的另一面,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他那认真论证的样子,还有我无比抱歉的窘态——而回头去看,反倒觉得彭老的认真里透着一种孩子气。
这种孩子气,便是他固守的东西。
前不久,意外得知彭老辞世的消息,我的眼前浮现出无数个彭老:游泳的、谈《静静的顿河》的、生气皱眉的……最后,所有的形象融合成一个影子,站在梨花树下。
是的,他永远站在梨花树下,不论季节,不管气候,只守着一片纷飞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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