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九月,我从军区政治部六十四号院搬到新编六号院,住在三栋二楼。过了大约半年,发现我们这栋楼三楼住进了一家新邻居,是一位穿着崭新军装的中年干部,个头中等,身材墩实,表情优雅,面带微笑,步履较快,似乎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偶尔听他讲话,嗓音洪亮,中音较足,语速颇快,一口南方口音。一天,上班时,一楼一位老同志朝着匆匆而去的新邻居,告诉我:小欧阳,你不认识他吧。他叫彭荆风,文化部的,作家,右派分子,才从劳改监狱出来,重新工作,还是当他的作家。
我心头一颤,脑袋一嗡,彭荆风,作家,右派分子,才从监狱出来。这十五个字重重敲击我的胸膛。我一下回不过神来,骑上我分得的破旧军用单车头晕晕地去办公大楼上班去。
同楼为邻,从此,我家三人与荆风父女有了点头之交,尽管彼此没有过交谈,互相却好象很熟悉。似乎是一种心灵感应。随着时间的推移,荆风父女很关心我的女儿,经常问上一句两句,见到我妻子也要喊一声“小王”。我女儿总是“彭伯伯”的喊。我们内心实际上是把他当成父辈看待的,特别是我妻子,她说:“彭伯伯跟我爸爸的岁数差不多。”我妻子九岁时,她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被弄到弥勒东风农场劳动教养,被搞得妻离子散,我妻子直到一九七九年才敢去见她父亲。我一生接触的右派分子有二位小学老师、一位高中老师、一位高中的副校长、岳父,现在又与一位右派分子的前辈军人为邻,也是缘份。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总是看不到找不着他们的错误罪行何在,总觉得他们都是十足的好人好干部好老师,值得尊敬和学习。尤其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先打成右派,一九六四年四清又打成现行反革命,简直是栽赃陷害黑白颠倒。至于我老岳父,两次入朝作战,立大功小功十次,就因为他家是当地富豪、他爹是滇军将领,内定就是右派分子。经历告诉我们全家:彭荆风一定是一个好人,一定是一个可以信赖的长者。
一九七九年初,荆风参加了自卫还击作战,我在弥勒后方指挥所作文案。不几天,传来一个消息:文化部的作家彭荆风因心脏病突然发作,倒在了个旧的街头。我一惊,心悬了起来。荆风刚刚平反恢复工作没有多久,怎么就病倒了,上天应眷顾他,让他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让他为军队官兵再多写几部作品。战事基本结束,我们都先后返回昆明。这段时间,我住在潘家湾军区第二招待所,为自卫还击作战写作整理英模事迹材料,不常在家,但脑子里惦记着荆风的病情。一天早上,终于在楼下见到他。我忙问:“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吧,你要多当心。”荆风像没事一样,说:“这个心脏病发作了,就是很要命,当时,我只感到心脏像被铁丝捆住一样往外拽,疼痛得不得了,还好,抢救及时,现在没事了。”他说得轻巧,我却忧心忡忡,因为我见过两位与荆风有相同经历的亲友,他们在遭受严酷的监禁生活后,都罹患心脏病,时时发作,真是受罪。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有幸读到荆风的长篇小说《鹿衔草》、中篇小说《蛮帅部落的后代》、散文《驿路梨花》等等作品,曾与语言学家骆小所教授从修辞学的角度,对荆风的语言文字进行研究,在研究生班的教学中,单列一节课进行讲授,认为荆风的中短篇、散文,充满了诗意的外延和内涵,如诗如画,满布韵味,魅力四射,“驿路梨花”的朦胧美深邃意境独具匠心,具有永恒的价值。骆教授云:一个作家的语言文字只有形成自己的特色魅力,才是真正的中国的名作家。沈从文彭荆风都是用活中国语言文字写出有中国气派的名作大作家。中国的语言文字那么丰富神秘神气变幻莫测,我们有的人却一古脑儿扑到外国人语言的怀里穷扑腾。人家的国情,人家的读者,怎么能套到中国人的头上,还不要说中国那么多兄弟民族,你怎么套,怎么让中国读者接受。
最让人着迷的是他的电影《芦笙恋歌》,真可谓脍炙人口,历久弥新。二零零八年,我坐车从澜沧县城出发,弯弯曲曲,爬坡登顶,颠来簸去,花了三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美丽的拉祜族寨子。美丽的拉祜族姑娘伙子真好客,米酒灌过来,由不得你喝还是不喝,美食端过来,让你垂涎欲滴,禁不住大朵快颐。突然,音乐响起,明快亮丽,悠扬悦耳,“阿哥阿妹情意长……” ,咦,这不是《芦笙恋歌》的主题曲,“他乡听到彭荆风的歌,太亲切了。” 我脱口而出。 思茅市政协副主席郑映德笑着说:“你错球了,这不是他乡,这就是彭荆风写《芦笙恋歌》的故乡。当年,二十多岁的彭荆风背个军用挎包加一个军用水壶,揣着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在寨子里串过来串过去,采访老人姑娘小伙,最后写出电影《芦笙恋歌》,全国到处放映,把拉祜族人民的生活写得又形象又生动,让全国人民知道了云南知道了澜沧知道了拉祜,澜沧县特别是这个寨子,把《芦笙恋歌》当成他们的县歌寨歌,节假日嫁姑娘讨媳妇都要播放。你格认得?一个作家的作品达到了这个程度,够可以了,算得上人民作家。” 我连连点头,真为荆风高兴。郑映德又把这支歌曲原来的歌词唱给我听,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背过气去。原来拉祜伙子姑娘唱的充满了当地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俚语粗语,纯朴得掉渣,当然不能不加修饰地照搬上银募。荆风灵光一闪,妙笔生花,新词老曲,赋予了全新的内容和意境,真实而本质地表现了拉祜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让我受益匪浅。望着四周的群山如黛,山高路险,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的蛮荒落后贫穷,山路的崎岖蜿蜒难行,是可想而知的,没有公路,连马车路也没有,没有电灯电话,点灯照明只能用松明子,包谷饭,小米辣,煮野菜,美味佳肴就是天上飞的斑鸠等飞禽,以及地上跑的麂子野兔,而彭荆风怀着一颗爱民为民宣传边疆弘扬民族文化的赤子之心,深入到如此偏僻的边疆村寨,与拉祜人民打成一片,获得了文学艺术创作真正的原生态的生活素材,这种忠于人民群众忠于现实生活的创作理念创作实践,多么难能可贵,她贯穿了荆风文学创作的一生,是荆风攀登上中国文学一个又一个高峰的根本保证。
我还听到过一则心酸而有趣的故事。一位曾在那座煤矿工作过的朋友告诉我:在当年彭荆风居住过的那间房间,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中国著名作家彭荆风曾在此居住” 。现在,煤矿的负责人把彭荆风在他们那里居住过当成一种荣耀加以弦耀。听罢,除了心酸也觉得有趣。这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社会现象。这位朋友还说道:彭荆风的骨头硬得很,从不屈服某些恶势力恶行,始终高昂着他那尊贵的头颅。人们十分钦佩彭荆风的写作精神,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从不间断写作,尽管条件很差很差,他总是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伏案写作不停。当然,那时哪来的案可伏,只有膝盖和床板。那位朋友说:彭荆风的毅力韧劲是一般人不可能有的,这是他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我从来没有听荆风谈起过他那段不幸的经历,荆风在言语中字里行间也从来不言说不抱怨那些痛心疾首的往事,他呈现给大家一部又一部作品,都是充满革命英雄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的基调,充满人类善良、正直和友爱,当我捧读他的《旌旗万里》等大书,充满了敬佩之情。
荆风的铮铮铁骨还表现在他的倔犟、顶真、疾恶如仇、敢于挑战、敢说敢干、敢得罪人,这在云南文坛是出了名的。对此,我作为他的下级、学生,是持肯定和支持态度的。因为,这需要勇气、胆魄、见识和无所畏惧,更需要“打铁还须本身硬” 的自我光明正大 。就我知道的几件事和人,现在看来,荆风的目光如矩,真能“一针见脓” ,真能对为害中国文坛的人和事亮剑。比如,我亲见的一件事,尽管表面上是座位安排不当,实质是争一个是非曲直,争一个尊重和尊严。事情过后,仔细想想,无论从作品成就、文坛影响、职务、资历、礼遇,真是主办方考虑欠周。荆风西去了,云南文坛已无彭荆风。叹也,惜也。
一九七九年底,我转业到昆明师范学院工作。一年后,经过荆风力荐,我调进云南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工作。
说起这次工作变动,主要是我妻子的主意。与荆风楼上楼下为邻,后来,军区写作组又在他们三楼办公,互相走动就多了起来。我常去他们办公室坐坐,与写作组的秘书聊一会儿。但总见不着作家彭荆风,秘书告诉我:老彭的写作时间卡得很紧,上午下午是不会客的,他必须完成每天三千字的写作任务。我知道:他耽误的时间太多太多了,二十二年,每天三千字,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损失了多少字多少本书。有一天,荆风从房间出来,说:“小欧阳,你给我借一本书,行么?” 我说没问题。因为学院的图书馆藏书几十万上百万册,很快给他办好了。一九八零年下半年的一天,我们在团结乡的学校农场挖土豆,土豆长得不好,规定“谁挖到就归谁,自己带回家,不交学校” ,我就不当回事,找个地方坐了下来。一个朋友走过来,对我说:“欧阳,你不是想离开学校做你的编辑工作吗,云南人民出版社正在招收编辑人员,你不妨去试一试。” 同时,简单介绍了出版社的情况。我心动了,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出版社,出版社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出版社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这事情怎么办、这道门怎么进呢?
回到家,我把事情说给妻子,妻子冲口说:“你找找楼上的彭伯伯,他是一个著名作家,应该和出版社的人很熟悉,请他引荐,说不定会有效果。” 听老婆的话,是一个憨包丈夫的最好办法。我麻着胆子找到荆风,真出乎意外,荆风满口答应,并嘱咐我写一自传,附上一份本人作品剪辑。三个月后,荆风告诉我:“省出版局的商调函已经发到你们学院,你看看怎么办手续。” 就这样,荆风一手把我送进了云南人民出版社。
半年后,荆风见到我,问:“在出版社工作得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向他报告:“文艺部领导分配我编辑演唱材料,这是文艺部最次的编辑业务,出不了什么编辑成果。” 他听了,显然是理解的,开导道:“不要紧,先把分配的工作做好,然后,你自己根据情况开辟你自己的编辑领域,采取迂回战术。” 一语点醒梦中人。高人就是高人。在编好演唱材料的同时,我将演唱材料编辑工作提升为云南地方戏剧编辑系列,从为关肃霜编辑她的表演艺术理论切入,组织大戏、戏曲理论等比较有份量的出版物;从高难度入手,编辑中国古典戏曲名剧注释丛书,一下占居了戏曲出版物的制高点,获得较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受到社领导的重视和肯定:“彭荆风真给我们推荐了一个编辑人才” 。接着,我捕捉到中国通俗文学热的契机,办《南北传奇》丛刊,编辑系列通俗小说读物,印数达六十万册,赢利达三百多万元,《南北传奇》被称为中国通俗文学四大名刊,云南人民出版社被称为中国通俗文学出版基地之一。我自己也大体找到了图书出阪的一些规律,从策划组稿的层面规划自己。对于我的微小进步,荆风很高兴,特别满意“彭荆风真给我们推荐了一个编辑人才” 这句话。我从内心感谢荆风的教育,他是我真正成为一个文学艺术编辑的导师。
一九八三年四月的一天,我骑车上班,来到国防剧院门口,荆风招手道:“欧阳,说句话。” 我赶紧来到他的面前,说:“领导请指示。” 荆风说:“看了你最近的那篇小说《两个老倌和一只穿山甲》,写得很好,这样的小说,你只要写三篇,你就在全国立住脚了。” 这是他第一次谬奖我的小说写作。我一时很意外,不知如何回答。他又说了一句:“你的这篇小说结构得很好,语言也不错。” 几个月后,一位评论家为我的这篇小说写了一篇评论《诱姿》,专门谈小说的结构特点,提出小说诱姿结构的概念,和大作家荆风的见解完全相同。
二零零零年,省文联编辑、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云南军事文学五年》,里面由荆风昆华等军旅大作家担纲,我们这些小萝卜头也忝列其中。一次在昆明军分区吃饭,荆风说:“你那篇《军人的传说》兵味很浓,部队的生活气息很浓,写得很不错,你还是要多写一些。” 听了,既高兴又惭愧。当他知道我有三年的连队生活,又是在援越抗美前线度过的,他鼓励说:“现在援越抗美早就公开了,你应该写一写这场战争。你当那个副社长,社务编务杂七杂八的都压给你,你也是太忙了,等到退休了,认认真真地写一点东西,莫耽误了自己。” 言之切切,情之殷殷,感我心肺,终生铭记恩师的教诲和期待。恩师七十八十依然创作力旺盛,依然才思如涌,佳作迭出,著述不断,堪称军旅作家中的勇士和不老松,值得我辈学习和效仿。
领导、兄长、导师离我远去了,我的悲痛堆积在心的深处!领导、兄长、导师,我将永远铭记您的勇士的形象,永远铭记您的谆谆教诲,永远铭记您的友情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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