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

马

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的月光和蛙鸣

　　骑在父亲肩上，从不担心摔下去

　　仰头，翻腰

　　可以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中午

　　这一次，是中年

纸命

1

　　用一个下午，与一张白纸对峙

　　最终，你退却了

　　2

　　用十年，与白纸为敌

　　你说，笔是你的矛

　　有段时间，总也找不到纸的破绽，翻过来

　　纸盾后面，寻求庇护的

　　也是自己

　　3

　　有些纸，在蒙受不白之冤

　　有些纸，变成了钱

　　4

　　“与其让白纸背负黑字

　　不如糊成瓦片风筝，去背负苍天”

　　风筝不比大雁

　　孩子的目光，让空中的纸

　　不堪重负

　　5

　　那些大雁，去了哪里

　　那些字，再也没有回到纸上

　　6

　　有人用满板车的纸

　　换一张钞票

　　有人用钞票点烟

　　有人，烧收到的情书，煮水

　　有人，烧寄不出去的情书，取暖

　　火中，纸会蜷缩

　　7

　　张爱玲回的求爱信

　　是一张白纸

　　——“你自己填”

　　在伊犁的喀拉峻

　　大地给你一片没有足迹的雪原

　　——“你自己走”

　　8

　　苍天，这张白纸

　　只有那些强壮的烟囱，敢于涂抹

　　9

　　“我的挽联，只用白纸

　　不要书写”

　　你对儿子说

　　只有白纸

　　配得上钢筋水泥的柱头

　　10

　　只有雪白的白纸

　　配得上这轻薄的命

我们一起去看稻子吧

他们去看博物馆和开发区，我们去看稻子吧

　　河流在村庄外交合

　　风牵着苞谷，苞谷怀抱着三个孩子

　　所有的路，都适合私奔

　　我像老农民一样注视着你，你像稻子一样垂下头去

骑摩托从怀化回张家界途中

进入水里，酷热全消，阳光彻底，彩石历历

　　鱼苗们轻触轻咬，肉麻而有趣

　　有个放牛的女人，在远处看

　　见我抬头，她低下头去

　　她的目光，又顺着曲折的借母溪，流到了我的身上

桑植谣

我说我需要一支汉阳造步枪和一场抗日战争

　　他们给我第二碗烧酒

　　我说我需要一场辩论，他们倒了第三碗

　　我要第四碗酒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个讳莫如深的夜

　　睡到半夜过，门口在过兵，只听脚板儿响，不见人作声

　　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过也过不完

　　我知道，那是澧水

草歌

多年之后，几十万根被人漠视的草

　　被人践踏的草

　　化成了一头红眼的公牛，冲向狂欢的人群

铁链歌

我拖着一条铁链在街上走，像拖着一条响尾蛇

　　我拖着一条铁链在街上走

　　买药付钱的时候，就放在门外，不用栓

　　我们彼此信任，我们相依为命

　　我拖着一条铁链在街上走

　　有根脱落的、系宣传横幅的塑料绳，缠住它不放

　　懒得去解，我使劲地拉，拔河一样地拉

　　相信它环环相扣的严谨，相信自己真理在握的力量

　　我拖着一条铁链在街上走，后面跟来了一条狗

洗脸记

不喜欢这张脸，贪官才有的松驰和庞大

　　根本不能反映内心的坚守

　　敷一捧热水，脸竟然笑了

　　除了皱纹，全是嘲讽

　　又敷一捧热水，洗去了冷笑

　　脸皮越来越薄，脸皮下的骷髅，则越来越清晰

　　怀念起长青春痘的日子来

　　那时所有的疼痛，都在脸上

大地歌

曾经骑车，经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

　　到长江中下游平原

　　见过喜马拉雅人赶集，往返要六天

　　遇到泥石流更久；遇到大降温，可能把自己

　　和牦牛，兑换成白花花的雪

　　曾趴下去，拜过冈仁波齐神山

　　也曾趴下去，让五岁的外甥，骑在背上

　　我知道为什么，大地会越来越低

河流颂

女人的体内锁着河流，因此有说不完的话

　　河流，是躺着的女人

　　澧水丰满，酉水瘦弱

　　澧水每晚给渔夫五六斤鱼

　　酉水小气，只允许带走三四斤

　　澧水是宝钗，酉水是黛玉

　　不二门里的猛洞河，是出了家的妙玉

　　最近被挖掘机弄得浑浊不堪，是出了事的妙玉

　　把湘西当成大观园，拼命地奔波和珍惜

　　把一行行游云，当成写在天上的判词，把天和地

　　当成即将合上的书页

镇雄大锅圈天坑底麻疯村纪事

绝壁也有好处，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朝夕相处

　　有一次，打得下跪求饶，女人也没有跑

　　连夜暴雨，让很多坑，水满为患

　　只有天坑，依然是坑，像只空空的眼眶，望着天

　　连夜暴雨，掉下块石头，砸坏了几蔸丝瓜秧。也有好处

　　大锅圈的天空，因此大了一些

观沧海

一头是十三个渔夫，一头是惊恐的太平洋

　　船掀起，又甩下，人跌倒，又爬起

　　麻绳，越拉越短

　　最后，输的是太平洋，她放弃了自己的鱼

　　整个下午都在东澳湾，听太平洋

　　这个更年期女人，以同样的节奏，倾吐着

　　那些没用的事物，泡沫、沙、塑料瓶、旧轮胎

　　破船板以及一颗金星

马萨达怀古

马萨达的土壤都有敌意

　　罗马帝国的士兵

　　筑土坡到崖顶

　　坚持了三年的抵抗者，绝望了

　　960人自杀，只有两个女人

　　带着五个孩子生还

　　如今那里的女人

　　坐的轿子是梅卡瓦重型坦克

　　她们将芭比娃娃和短尾熊

　　挂在装甲防护板上

　　她们以抱婴儿的姿势

　　抱着马萨达新型突击步枪

农药颂

母亲喝了一口，对四女儿说，农药是甜的，可以止哭

　　四女儿喝了一口，果然不哭了

　　母亲对三儿子说，农药可以止咳，像枇杷止咳糖浆一样有效

　　三儿子喝了一口，果然不咳了

　　母亲对二女儿说，可以治饿

　　二女儿喝了一口，果然不饿了

　　母亲对大女儿说，农药是咱农民的药，可以止血，止痛

　　大女儿喝了一口，斧子碰伤的头，果然不流血了

　　打工的父亲，回来把剩下的全喝了，溃疡多年的胃，也不痛了

火灾记

1.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少年捉到老鼠后，淋了油

　　点灯芯一样，点燃了尾巴

　　2.出了两辆消防车

　　一团火，尖叫着

　　钻进杂物堆，不见了

　　三分钟后，再出来

　　火，已经长成了狮子，喷着浓烟

　　继续疯长，不到十分钟

　　成了三十多米高的霸王龙

　　3.废墟里，少年的发现

　　价值85万的家，是灰

　　老鼠窝，也是灰

　　存折是灰，初中毕业证，户口簿

　　法律条文，名人传记

　　记有初恋的日记，都是灰

　　祖母的骨灰罐里，是灰

　　老鼠的骨灰还是灰

　　颜色和手感都差不多

　　4.春天按时到来

　　原址建起了一座新房

　　星期六下午

　　少年找来人字梯和泥

　　在屋檐下做了一个燕窝

　　他记得燕窝的位置、形状

　　以及开口的方向

星星峡

（旁白：第三天，遇到一棵小草，你热泪盈眶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

　　骆驼

　　第七天，看到那具人骨，你无动于衷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

　　骆驼）

　　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个人，而且是活的

　　这位得道的高僧，忍不住抱着对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峡，风，抱着我不放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饱水的沙子，黄豆一样膨胀

　　焉支山上，那弯彩虹的出现与消失，意义重大

　　我认为，它是人生的真相

　　（旁白：第三天，遇到一棵小草，你热泪盈眶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

　　骆驼

　　第七天，看到那具人骨，你无动于衷

　　沙上日头出，沙上日头落，沙上的你，没有带

　　骆驼）

在洪家营煮牛肝菌佐酒

菌汤鲜嫩，让我念及了你的舌头，而啤酒

　　让我再次念及了你的舌头

　　躺下，翻蒋捷词

　　雨滴，有了韵脚

　　牛肝菌有很多种，其中四五种有毒

　　如果一梦不醒，最先发现的，当是收租的房东

去云南

70码，路灯、荧光字、月亮都长出了尾巴

　　81码，摆脱了人与人之间的引力

　　87码，我和摩托车，变成了一颗子弹

　　在贵州的腹部穿行

　　89码，追上了梦，缓缓地飞

　　仿佛摔下几十丈的悬崖，也不要紧

　　醒来，只是在床前的木踏板上

　　大姐会跑进来，一边哄我，一边用沾满猪草的手

　　给我穿衣服

立春

雷声低吼，风声轻喘，以一阵骤雨结束了春夜

　　天空酡红，大地湿润而不失娇媚

　　本草纲目载：立春之雨

　　夫妻各饮一杯，可治不孕

　　蚯蚓，山笋，豆芽，瓜秧开始拱动

　　正月初九，红河州红河县发生了里氏3.1级地震

腊姑梯田

田埂是围墙，肖二哥每年都用钉耙修补

　　稻花鱼一跳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

　　田埂是监狱一样的围墙

　　肖二哥走了千万里，走了大半生

　　都没走出四亩七分田

　　田埂也是土地，肖二哥用斧头

　　砍出一道道口子，种子和草木灰丢进去

　　伤口会发芽，开花，结出豇豆

　　这个世界，只有土地，没有欺骗过他

　　田埂也是交通要道，月亮就是沿着田埂

　　一层一层，下到河里。在水里停留一段时间

　　下半夜，又一层层往上，翻过了山冈

　　肖二哥的越南女人，也是沿着田埂

　　翻过山冈，跟着月亮，往绿春县城方向走了

农事

小满是幺妹的名字，乳房刚刚发育，还赖在床上

　　谷雨是懂事的大姐，早早到了田里

　　每一个小猪，都有一个活泼的尾巴

　　每一个插秧的女人，都有一个美丽的屁股

　　每一头春耕的牛，回家都能吃到盐煮黄豆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路边的油菜花，亮了起来

农民

不下雨，担心；下雨了，也担心

　　雨太大，担心冲毁田埂；雨太久，担心错过扬花

　　小卖部里，嘻嘻哈哈打桌球的年轻人，是靠做

　　泥水匠为生的

　　真正的农民，是肖二哥这种

　　扛着钉耙，在雨里看雨时，眼神像诗人一样忧郁

　　秧苗，烟叶，包谷，都是分行的

　　田埂上那行豇豆，最长

田舍辞

一任青酒长青苔，你若不来，我便不开

　　对面炊烟如香火，山是庙宇，水是卧佛

种花记

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而且是北京东三环的

　　虽然只有一纸杯

　　把油菜籽埋进去，像埋一颗地雷

　　每天浇水，毕恭毕敬，像给上司倒茶

　　在云南，见过油菜花的怒放

　　原子弹爆炸一样，十多万亩的金光，直接摧毁

　　了罗平县

出云南记

不管云来云去，云少云多，云白云黑

　　天，始终平静

　　坐在风中，端详众生

　　梅里雪山一样

　　我拒绝融化，拒绝征服，拒绝开满山的花

　　等你想起来，我已掉头而去，金沙江一样

　　二十七座水电站都锁不住

　　渐去渐远渐渐无，有时白云，有时白鹭

　　惊蛰小满又芒种，一些谷花，一些浮萍，一些鲫鱼动

　　

　　杨恩泉 红河小村 40×40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