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家门口有一棵鸡公树,树上经常会站着一只喜鹊,所以我阿婆很方便,但凡有点好事,她就信手拈来,说怪不得听到喜鹊在叫呵。更多的时候是好事还没来,却又看到一只喜鹊,于是她就存了心,眼巴巴地等着那件好事。
这种等待当然是常常落空,但我阿婆却乐此不疲。不单是我阿婆,估计许多阿婆都这样,有点好事便要扯上一只喜鹊,尤其是那些从前的阿婆。我阿婆就是从前的阿婆,看她那双半大小脚就知道,如今的阿婆没有小脚,个个都是一双大脚。至于喜鹊为什么独独喜欢站在那棵鸡公树上,我觉得这只能问我阿婆,或者问那只喜鹊。不过那棵鸡公树确实很漂亮,叶子有点像枫叶,但比枫叶小,而且枫叶要到秋天才红,它不用等到秋天,季节才刚刚入伏,就迫不急待地开始变红。它先是橘黄,然后是橘红,最后红得纯粹而深邃。是不是因为它红,而红代表吉祥,所以我阿婆和喜鹊都不约而同地看中了它?
有一天喜鹊又来了,当然还是在那棵鸡公树上,恰巧就是在一个夏日清晨,日头才刚刚拱出来,——晨曦,初日,红艳艳的鸡公树,再就是一只漂亮的喜鹊,——在我阿婆的讲述里,那只喜鹊简直是欢呼雀跃。她说我被它叫得呵,就听见心里扑嗵扑嗵乱跳,我想到底是什么事呢?是不是我们家招娣要生了呢?我就掐指头算日子,一算,八九不离十,我就等啊,等到天黑,当真就等到了!说到这里她还拍一下巴掌,拍得很响,像点了一颗爆竹,把外面那棵毛桃树上的几只麻雀都吓跑了。
她说的招娣就是我妈。尽管我妈不喜欢别人叫她招娣,早把招娣改成了红梅,她还是很固执地喊她招娣。她的红旗镇土话非常生动,说那只喜鹊不晓得几灵,观音菩萨都不如它,从来不落空的。她不知道这件事情其实暗藏了凶险,——我妈摔了一跤,她去一个祠堂开会,拿着一个笔记本,没想到刚迈过门槛,脚就在粑满苔藓的红石上滑了一下。幸亏一个叫赵大河的男人,就像说书人经常用到的那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蹿过去,她才没有仰面八叉地摔在青石门槛上,而是顺势倒在赵大河怀里。她那么大的肚子,若不是这个赵大河及时充当了一块肉垫子,结果会怎样?倘若她这一跤摔出来一个大出血,按照当时的条件,很可能就是一尸两命。我不知道我要不要因此而感激赵大河?
这么论起来叫人多少有些不愉快,我不想和这个赵大河有太多瓜葛,所以还是及时打住,继续说那个黄昏。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坎,迈不过去就是鬼门关,——即使赵大河把我们母子垫住了,我妈的肚子还是疼得厉害。刚才说过,当时的条件很差,那是个偏僻乡村,村子里没有医院,更别说产科医生,只有一个老接生婆,脚比我阿婆的还小,就像两只粽子,随身带着一把半锈不锈的剪刀。工作队队部的几个人都慌了神,有人说快去喊老接生婆吧,还真就有人跑去喊了。说起来还是赵大河,——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不是他,那把黑乎乎的剪刀会不会真要了我们母子的命呢?——你喊她?赵大河说,两条人命哪!他坚决不同意,大声喊他的司机老谭,谭老板谭老板!他顾不得摔得生疼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将尹红梅抱上他的军绿色吉普车,哐哐地拍两下车门,催老谭赶紧走。老谭轻声问他,你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去?赵大河说,你不是人?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可老谭还是担心,说他要开车,不能分神,再说也怕来不及。赵大河急了,用北方土话骂他的司机老板,你个狗日的还磨蹭什么?你再敢耽搁一秒钟,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那天其实还是挺不错的,黄昏时分的景象也还算得上壮观,有落日有霞光,还有知了在拼命聒噪。只是知了这么聒噪并不是什么好事,说明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尤其是对于尹红梅。因为一直跟我较着劲,所以她的汗不是渗出来的,而是爆出来的。她的每一滴汗水都比黄豆大,全身没有一根干纱,人完全浸泡在汗水里,连头发都被汗水泡胀了。她用力抿着灰白的嘴唇,一只手半举着,死命抓住车棚上的扶手,时不时地喘出几口粗气,再迸出一声湿漉漉的喊叫,——谭老板你快些呀,快些快些,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老谭也是满头满脸的汗,他说小尹你再咬咬牙,我哪里不想快呢,我都巴不得飞起来,我不怕区长他真扒我的皮呀?可是路太颠了呀,我不敢再快呀!
我阿婆眼巴巴地等了一天,终于得到了耳信,跟我阿公一起,摸黑从尹家堡赶到红旗镇区卫生院。那时候我妈已经把我生出来了。我阿婆很夸张地拍着巴掌说,哎哟喂,好呵好呵!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那样拍着巴掌,说哎哟,还是个扁头哦,怎么是个扁头呢?给我妈接生的女医生笑道,你们家的人蛮哪,一路上拼命夹人家,不就被她夹扁了?我妈说他性子急呀,我不是怕他会掉在人家谭老板车上啊?我阿婆连忙说,夹得好!扁头好!都好都好!哎哟喂,一个几乖的扁头噢,怪不得那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一天噢!
2
按理我妈应该回家坐月子,我阿婆把坐月子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糯米酒封在罈子里,鸡蛋埋在糠箩里,红糖也是现成的。可我妈说她不想回尹家堡。我阿婆说那怎么行呢?你在区政府就一间宿舍,天气又热,再说也搅不开手脚呀!
但我妈还是摇头,她说她从小在尹家堡当望郎媳,知道村里人其实看不起她。我阿公说人不都是这样的?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恨心呢?再说现在还有哪个敢看不起你?没听见人家都喊你老公做姐夫吗,你们是一村人的姐姐姐夫呵。我妈说她最讨厌他们这样喊,当初八字还没一撇,他们就这样喊,不就是看李国强给区长当过通信员,以为他会发达?巴结他就巴结他,还非要牵牵绊绊扯到我,喊什么姐姐姐夫!我不过一个望郎媳,是谁的姐姐呢?不是拿根绳子把我跟他捆在一起?我阿公阿婆听得面面相觑。我阿婆说,即便捆在一起,你哪里就亏了呢,要不你一个卖甘蔗的女孩子,就算长得再好看,能有今天?我妈白她一眼,说有你这样算账的?再说亏不亏我自己心里不晓得?
我阿公扯一下我阿婆,打着哈哈说,就是坐个月子,在哪里坐不一样?
侍候月婆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那些日子我阿婆身上长满了痱子,一抓就沙沙作响。她天天听着鸡叫起床,崴着半大小脚往区政府宿舍里赶。她不走区政府的大门,而是抄近路走后门。后门在一条小巷子里,左边是青砖红瓦的礼堂,右边是区政府,粑着厚厚苔藓的围墙上开着一扇小门。门里有一簇夹竹桃和一棵枇杷树。天色才刚刚由灰蓝转为灰青,给她开门的是区招待所做饭的秃顶老头,总埋怨我阿婆吵了他的回笼觉。晚上回家她还是走这个后门,老头说你走前门哪。她说给你添麻烦了,哪天我跟我们家招娣说一声,她心里会有数的。老头听得皱眉皱眼,这个招娣是谁呢?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我阿婆回家时已是满天星斗。夹竹桃和枇杷树把巷子里罩得黑乎乎的,树上还有知了在姐啊姐啊地叫着,我阿公就在树下等她。巷子里有狗,天黑以后更多,拖着尾巴在墙根下溜来溜去,看见门被推出一道窄缝,秃顶老头将一只撮箕往地上一扣,它们就箭一般蹿过去。有一天我阿公也参与了抢夺,他带了一根棍子,抡起棍子将狗赶走,然后蹲下去看他的战利品。他发现全是蛋壳和骨头。尤其是骨头,因为看不清,他就用手,摸摸这块,捏捏那块。他感觉除了猪和牛,鸡鸭鱼鹅,还有些别的骨头。具体什么骨头他摸不出来,见识有限,也许是兔子?野狸子?或者是野鸭?天鹅?他摸捏过三回,每回都很仔细,于是他敲开那扇铁皮门,先喊一声老哥,对秃顶老头说,他是尹家堡的,叫尹贵明,有一块甘蔗地,想问他讨这些东西,他好埋到地里去沤肥。老头没听完,便说神经病,砰地关上门。我阿公拍着门说,老哥我不是外人呐!老头在门那边嘟哝,那谁是外人?我阿公把嘴巴对着门缝,小声说,老哥你听我说,我们家招娣就要当所长了,就是红梅呀……但老头已经走开了,我阿公只好把汗巾铺在地上,用汗巾兜着他从狗嘴里抢下来的蛋壳和骨头。
关于我妈当招待所所长这件事,据说是赵大河点名的,老谭代表赵大河来看她的时候就跟她透露过,说过几天会有人找她谈话。我阿婆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想到喜鹊,说怪不得,是前天还是大前天呢?她听到一只喜鹊在鸡公树上叫半天。我妈问她,这些天你不是一大早就来了这里吗?你在哪里听到它叫呢?还叫半天?我阿婆说它起早叫的!我妈说它起得比你还早?我阿婆说是呀,它有事会起早的,你不晓得?
我妈只坐了二十几天月子,就没心思再坐了,急着要出月子,去招待所上任。老谭来过之后没几天,她就叫我阿婆把我抱走。我阿婆皱着脸问她,我抱他到哪里去?我妈说回尹家堡呀。我阿婆愣了愣说,你把他丢给我?我妈说你不想带?那我叫李国强抱走,丢到他老家水甸去。我阿婆便看着我,看了好半天,说那还是我抱走吧,想想又说,你喂奶怎么办呢?大热的天,你在日头下跑来跑去,他吃了你的热奶不会长痱子长疖子?我妈说我哪有时间喂奶?你去给他访个奶娘呀!我阿婆又愣了一阵子,说啊?你奶都不给他吃?你不怕自己胀得难过?你挤好的奶呢?请奶娘不要花钱的?吃别人的奶也不怕会串相?再说扁头他爸呢,人家同不同意呢?我妈说我不要工作?我还管他同不同意?
我阿婆很无奈,拄着一根竹棍子,顶着白日头,一摇一晃地去给我访奶娘,她访来访去访到了在生资门市部打杂的闵荷香。闵荷香住在南街背,那里全是些矮房子和小巷子,我阿婆在小巷子里七弯八拐,踩着雨天里人们用来垫脚的断砖头,来到闵荷香家。她先看人家的胸,再看人家的脸,最后还是看人家的胸。她两只眼睛粘在人家胸脯上。她跟人家谈价钱时眼睛还粘在人家胸脯上。我们月结好吧?她说,你一个月要几多钱呢?闵荷香的神情有些恍惚,我阿婆又说了一次,她才摇摇头,说我不晓得,你去问我老公吧。我阿婆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软沓沓地窝在一只旧藤椅里,一根用破布条子搓成的绳子从他肋下穿过,勒着他的胸廓,在旧藤椅上绕一圈,再绕回来缠住他的腰。他的眼窝很深,像一个暗坑,我阿婆觉得没看见他的眼睛,只看见两点枯涩的光亮。他对我阿婆说,十块钱,你看要得不?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枯。我阿婆似乎回不过神来,半天才说,你说十块呀?好像有些贵呵。他说不是我们载不住福,自己的人没有了,莫说你出十块钱,你就是出二十块三十块,我们也挣不到你的。我阿婆缓缓点头,话当然是这样说呵。她又看看闵荷香的胸脯,说她的奶还没回去吧?男人灰蒙蒙地笑一下,说这点你放心,就在昨天下午,我看见她那里还浮着两坨奶斑呢。我阿婆说哦,这样啊?要不我就依你,十块就十块!
我阿婆临走又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闵荷香,叮嘱她这两天要吃好一些,汤汤水水的要多吃一些。她还特别叮嘱她,去尹家堡的时候一定要撑一把伞,不要让细伢子吃热奶。闵荷香没吭声,那个软沓沓的男人替她说,你放心你放心!我阿婆想了想又对男人说,这两天你要辛苦一下,要帮她吸一吸噢。男人好像没明白过来,我阿婆说,我是怕她回奶呀。男人说哦,哦哦。但他没说吸不吸,他又说你放心你放心!
我阿婆回去的时候路过老邬表叔公的小南杂铺,她站在老街街檐下,对叼着一颗烟屁股、刮喇刮喇地摇着一把破蒲扇的老邬表叔公说,他老邬表叔公啊,你说的你那个表侄女家里我刚才去过了,人看上去倒是不错的,年纪也轻。老邬表叔公一边掐着指头一边说,十七八还是十八九呢,就跟人家谈恋爱,今年顶多也就二十出头。我阿婆说,是个好年纪呵,只是她男人怎么会那样呢?老邬表叔公说那是老皮呀,老皮你都不晓得?他把蒲扇倒过来,将扇把递给我阿婆。我阿婆说不客气,你自己扇,——哪个老皮?
老邬表叔公就继续刮喇刮喇地摇着蒲扇,——你不晓得老皮?怪我没跟你说。我阿婆使劲想着,哦?哦哦,你说那个老皮呀?老邬表叔公用力说,是呀是呀,跟女学生谈恋爱,被区农中开除的,后来去了农机厂,就是这个老皮!我阿婆连连点头,听过听过,哦,就是他呀!老邬表叔公说是吧,听过吧!我阿婆又点点头,问老邬表叔公,你跟她们家是血亲呢,还只是姨表亲呢?老邬表叔公说,都不是,牵丝带草的,沾点边而已。我阿婆又说,那她平常都还好吧?人也是挺清爽的吧?老邬表叔公说,这一点我敢打保票,人又活泛,长得又漂亮,——老表嫂你也看到了,是不是漂亮呢?我阿婆说看起来还好。老邬表叔公说,哎呀老表嫂,你眼光高喔,她那样只算还好?还要多漂亮呢?要不老皮肯为她死心踏地,背个跟女学生谈恋爱的名,犯错误开除都不怕?我阿婆摇着头说,也是可惜了!老邬表叔公叹道,所以说世事无常啊,谁料到老皮会这样呢?顶多也就半年前,大家都是一样搬货,他会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货从车上摔下来,按理说那有多高呢,再说哪怕断手断脚呢?偏偏是腰,该当他命里有这一劫!我阿婆也摇头叹气,说你表侄女也是,生了个人,怎么又没得到呢?老邬表叔公又叹一声,用蒲扇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听说好像是心脏,先天的,神仙都没办法,要说还是福薄啊!我阿婆说哎哟,哎哟!
我回到尹家堡是在一个早晨,日头正在升起来,我阿公将独轮车推到那个有夹竹桃和枇杷树的后门口。我阿婆抱着我,我妈左手提着一只帆布袋,右手挽着一个花布包袱,走过区政府的灯光球场,穿过区招待所。秃顶老头抢在我妈前面,打开了那扇小铁皮门。我妈已经上任了,他知道我妈是新所长了,大约也知道了她还有个名字叫尹招娣,所以他的样子很小心,不断地给我阿公阿婆陪笑。我妈手上的旅行袋和花布包袱早被他抢过去了,他把旅行袋和花布包袱放到独轮车上,又要扶我阿婆坐上去。我阿婆说不用不用。他便笑着给我阿公弯弯腰,说好走呵。我阿公也弯一下腰,还他一个笑,说多谢多谢!
我妈刚刚当所长,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跟我们点点头,转身就要往门里走,我阿公哎一声,叫住她,说你送我两步,我还有几句话。
我阿公推着独轮车,那时候知了还没睡醒,只有独轮车在吱吜儿吱吜儿地叫着,他侧过脸看着那几条吊着红舌头趴在巷墙根下的狗,问我妈晓不晓得它们在这里等什么?我妈摇摇头。我阿公笑笑地说,你莫怪我多你的事,你们那个师傅呀——,他朝还站在后门口笑吟吟地目送我们的秃顶老头努一下嘴,——好像太不懂事,我看到过好几回,随便就把蛋壳骨头往外丢,他一丢,狗就抢,都是些饿狗,不就打得惊天动地?这周围都是人家,难免别人不猜疑,假如哪天有人问起来,说这些狗怎么天天在这里打生死架呢,你说影响多不好?
我妈点点头,没说话。
因为我回家,那天鸡公树上又来了一只喜鹊。
大约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之后,区政府招待所就换了师傅,新来的师傅是个女的,据说是老谭介绍的,好像是他丈母娘家什么亲戚的亲戚,有个女儿叫美菊,所以大家就叫她美菊娘。比起秃顶老头,这个美菊娘不但乖巧活泛,还谨慎,知道分寸,什么话都不用别人多说,一点就透。比如蛋壳和骨头,她就知道这种东西要避人,不能乱丢。客人一走,她立刻把它们归拢,用一只小铁皮桶装着,再在得空的时候,拿一沓报纸,像包点心那样,将它们包得整整齐齐,等我阿公来拿。我阿公大约两三天去拿一回,时间大约在晚饭前后,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独轮车上除了甘蔗,还专门带了一只篾筐。他推着独轮车在农机厂宿舍里转一圈,又在酒厂宿舍里转一圈,再转到建筑社,从木板厂拐到竹木站,总之是七拐八拐,最后他会拐进那条小巷子。他一路上喊着甘蔗呐,不甜不要钱的红皮甘蔗呐!
那时候小巷子里已经没有狗了,偶尔看见一两条,也是路过。到了那个有着夹竹桃和枇杷树的后门口,他停下来擦一把汗,再弯起指关节敲小铁门。他每次都敲三下,轻轻的,小铁皮门就会吱呀一声,米菊娘会把半个身子探出来,笑笑的,说话细声细气,阿公啊,老这样麻烦你,我心里不过意哟。我阿公说应该的应该的。
于是那只篾筐里就有了几个或大或小的纸包。有时候我阿公会递给美菊娘两根甘蔗,说是卖剩下的,请她尝一下,是不是比别人家的好吃些?美菊娘说那还用说!只是这怎么好呢?你和所长已经很关照我了,还总吃你的甘蔗,搞得我真不好意思。我阿公说那也是你人好,凡事晓得为别人着想。美菊娘说哎呀阿公,你说得我脸上都挂不住了!我阿公便笑着摆摆手,将汗巾从脖子上扯下来,抖开了搭在那只篾筐上。
3
闵荷香来我们家时,还记得我阿婆叮嘱她要撑一把伞,然而她撑的却是一把破油纸伞,从破缝里漏下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胸脯上。满世界的知了正在起劲地聒噪。我阿婆看着那片在她胸脯上一颤一颤的阳光,不由地把脸皱起来,说哎哟,你是怎么撑的伞呢,你把它转一下都不会?不晓得要遮住你的胸呀!
我阿婆接过她的伞,叫她坐,又递给她一把油纸扇和一杯凉开水。我阿婆说不急,先歇歇,歇凉了再说。她有些茫然,看着我阿婆。我阿婆说你坐呀,喝水呀。她就坐下,把水喝了。我阿婆说你扇几下呀!她就扇几下。我婆说你再扇几下呀。她便又扇几下,然后看着那把扇,扇上画了几朵莲花和一个胖男孩。她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男孩发呆。我阿婆没办法,只好用自己手上的蒲扇给她扇着。你晓得自己来做什么吗?我阿婆小心翼翼地问她,嗯?晓得不?她又那样看我阿婆。我阿婆用下巴朝她胸前点一下,这两天老皮给你吸过吗?她低头看一下自己的胸脯,摇摇头。我阿婆说这个老皮!我阿婆又问她,那你的奶会不会发胀呢?你想不想给细伢子喂奶呢?她似乎想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我阿婆的脸便皱得越来越紧了,她说哎哟,碰到了菩萨,这可怎么办呢?
关于生养,或者哺乳,我阿婆都完全没有体验。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好在这时候我及时哭了两声,于是她便指着我,对闵荷香说,你喜欢他不?没想到闵荷香的眼睛一下子就变直了,起身朝我扑过来,把我阿婆吓一跳,咦吔!她想拦住闵荷香,但闵荷香已径把我抱在怀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睛慢慢地湿润起来。我阿婆看着她的眼泪一点点爬过面颊,又看着她一边流泪一边揉胸脯。闵荷香撩起衣襟,露出一只白皙饱满的乳房。我阿婆看呆了,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闵荷香噙着泪花对我说,小毛头乖乖哦,小毛头吃吃哦。我阿婆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等我吃饱了,听见我在打奶嗝,才把脸一板,对闵荷香说,她奶娘哎,有句话要交待你,你不能乱喊他,他不叫小毛头,他叫扁头,以后你就喊他扁头,要记住哦,晓不晓得?
她愣愣地看着我阿婆,又看看我们家的板壁,看我们家的桌子凳子和竹交椅,看大门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毛桃树和鸡公树,最后又看着我。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一边落泪一边点头,说晓得了,扁头呵,我记得住呵。
她突然起身,往我阿婆面前一跪。我阿婆吓得往后退一步,愣了半天,说你又做什么呢?她说阿婆呀,我想跟你打个商量,我这样想呀,——我跑来跑去不合适,奶不都在路上跑散了吗?再说他半夜里要不要吃奶呢?他饿了怎么办呢?我的奶胀了又怎么办呢?他哪里离得我呢?他是不是一定要在我身边呢?阿婆你说我想得对不对呢……我阿婆说你莫这样,你起来。她说阿婆呀,你就开开恩,你让我把他抱回家去,行不行呢?啊?
我阿婆的眼睛也有些湿了,她说你要容我想一下啊!
我阿婆嘴上说要容她想一下,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她心里乱糟糟的。后来她老拿这件事情来标榜自己,说自己心软,比水豆腐还软。她唉一声,对仰着一张泪脸的闵荷香说,要不这样,我跟你走一趟,我去看看合不合适。
于是闵荷香抱着我,我阿婆撑着闵荷香那把破绿油纸伞,给我和闵荷香遮日头。一路上都听到知了在叫。在老街上路过老邬表叔公的小南杂铺时,叼着一颗烟屁股的老邬表叔公朝我们点点头,笑笑地看着我阿婆。我阿婆也跟他笑着。老邬表叔公说,还好噢?都还合适噢?我阿婆连声说,是噢是噢,合适噢合适噢,要多谢你噢!
那天我阿婆在闵荷香家里左看右看,觉得不合适的只有老皮。她用下巴点一下那张架子床——床头抵板上被油漆匠画了一枝梅花和两只鸳鸯,两只鸳鸯下面摆着两个枕头,绣在枕头上的两朵小花颜色还很鲜艳——小声问闵荷香,你们还要在一起呀?闵荷香看看我阿婆。我阿婆又说,也是呵,少年夫妻,挨着也是好的。闵荷香忽然明白过来,伸手便抓起一个枕头。她清澈的样子让我阿婆感到吃惊。她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枕头,登登登走出房间,将枕头丢在外面一张竹床上。竹床靠着板壁,旁边就是那把破藤椅和老皮。老皮看着那只被丢在竹床上的枕头,愣了一阵子,很勉强地笑一笑,——他总是笑得灰蒙蒙的。他说这是做什么呢?闵荷香说,我要带扁头,怕吵到你。老皮便看一下我,说哦,他叫扁头?他又看一下我阿婆,对闵荷香说,原先不是这样说的呀。闵荷香说,刚刚说好的,我求人家的。老皮似乎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摇摇头,看着那个枕头和那张竹床。你草席子总要给我铺一张吧?他问闵荷香,你不晓得我贪不得凉的?闵荷香看看他,又抱着我回到房间,踮起脚,从柜顶上扯下来一张草席子。我阿婆要把我接过去,她不肯,就那样抱着我。她半蹲着把草席子铺在竹床上,再回到房间,拿一条打过补丁的薄棉毯子,又往草席上一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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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皮蔫声蔫气地说,我要起夜呢?闵荷香说,你不会拍板壁?拍不动你不会喊?老皮说要是喊不醒你呢?闵荷香说那你随便,屙湿了我给你洗!
老皮脸上有些艾怨,却也无奈,看看我阿婆,发现我阿婆也在看他,便朝我阿婆笑一笑。我阿婆也朝他笑一笑。老皮说不好意思,人到何时命到何时,让你见笑了。我阿婆也有点尴尬,连连摇手,说皮老师你这是哪里的话呢,分明是我打搅了,是我对不住呵!他们又互相点点头,笑一笑。笑过之后老皮便把头勾下去,抿着嘴不再吭声。他腿上搁一本书,都有点卷边了,他把头勾到胸前看那本卷了边的书。
我阿婆在屋子里走了走,时不时地皱一下鼻子,感觉哪里都是药味。她伸出一根指头,在板壁上抹一下,指肚子便变黑了,粘满了酱沫似的药油。她把闵荷香叫到外面,说屋子里药味太重了,扁头还是个月伢子呢,会不会熏到他呢?闵荷香想都不想,说那我就叫他不要吃了,反正吃也是白吃,没一点用的。闵荷香越来越清爽了。我阿婆说不吃不行吧?万一他吃好了呢?有点起色呢?闵荷香说他吃的药能堆成山,哪里有起色呢?我阿婆说他肯吗?他心里一定是巴不得好的,你突然断他的药,他一定不肯的。闵荷香说那我就给他做做样子,给他熬淡些。我阿婆说,几淡呢?闵荷香想了想说,它一潽出来我就不熬了,我就端下来。我阿婆摇着头说,那样恐怕不好吧?汤色都没熬出来呢,你瞒不过他的,你还是让它再潽一次吧,见了点汤色,他也不好起疑心。闵荷香说,那就让它再潽一次?我阿婆点点头,同时拍拍闵荷香那只抱着我的手,说他奶娘哎,实在对不住噢。
这以后老皮吃的药都是寡淡寡淡的。老皮说小闵哪,熬药不能偷懒的。闵荷香说谁偷懒呢?老皮说可这药一点没熬出来呀。闵荷香说你不会看汤色呀。老皮说汤色也不酽呀,再说我也吃不出药味呀。闵荷香说是你药吃多了麻木了吧?你没看见水都快熬干了吗?老皮说可是我没听见它咕嘟咕嘟响啊。闵荷香说你没看见我把小炉子端到巷子里去了,隔那么远你怎么听得到呢?老皮说以前不都是在屋里熬的吗?怎么现在又要端到巷子里去熬呢?闵荷香说现在你的铺盖在这里呀,我怕药气会熏湿你的铺盖呀!
老皮最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张床。老皮算过,他在那张床上只睡过一年零九个月又二十六天,然后就因为我,被赶到这张竹床上来了。从此以后,夏天一张草席子,冬天一床棉褥子,从竹床上下来就是这把破藤椅。早晨闵荷香把他从竹床上抱到破藤椅上,晚上又把他从破藤椅上抱回到竹床上。
那张竹床也是破败不堪,腿上横梁上都帮着木棍子。藤椅也一样,也绑着木棍子。那些木棍子被各种绳子——草绳棕绳麻绳,总之就是闵荷香能找到的绳子——还有铁丝,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着,加上绑在他身上的那根乌黑油亮的布绳子,使他看起来既混乱又驳杂。我在他们家的时候,闵荷香会把我的摇篮放在竹床上,或者把我的坐桶搬到藤椅旁边,再在他手边放一根刮掉了棱角的篾棍子,叫他用这根篾棍子推摇篮或坐桶。他看着篾棍子,笑笑地问她,你就不怕我拿这根棍子戳他?闵荷香说你戳他做什么呢?他得罪了你?老皮说不是他我会睡这张竹床?闵荷香说,你不就是睡个觉吗?睡在哪里不一样?再说关他什么事呢?老皮酸酸地说,他至少让你有一个借口吧?闵荷香翻他一眼,说随便你怎么想,只要你敢动他一下,我就跟你离婚,不信你可以试一下。老皮愣了愣,忽然笑起来,我老皮又不是畜牲,还真会动他?闵荷香要他赌咒,他很为难,说你叫我拿什么赌呢?拿命赌你肯定不信。想了半天,说他只剩下头脑了,于是他就拿自己的头脑赌咒,说若是他动了我,他就坏头脑,他的头脑里会长出蒿草和猪食草,长出紫灰色的野苋菜,长出各种毒蘑菇,还会长出鸦血花。鸦血花通常都开在坟地里,颜色非常妖艳,弥散着一股阴气。
老皮这是发了毒誓。但闵荷香还是不依不饶,冷眉冷眼地警告他,我不管你头脑里长不长得出鸦血花,我只告诉你,我说到做到,到时候你不肯离婚,我就去偷人!老皮默然许久,问她想偷谁?闵荷香说世上男人多的是,你管我偷谁?
老皮的手又薄又瘦,灰白干燥,指头也在开始变形,所以拿不稳那根篾棍子。篾棍子经常掉到地上。闵荷香便用一条花手绢,把篾棍子绑在他手上。我阿婆三天两头去南街背看我,每次去都不空手,总要带几节甘蔗。老皮喜欢吃我们家的甘蔗。她看到老皮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报纸,把头勾在胸口上,眼睛盯着搁在腿上的书或报纸。书有厚有薄,都是旧书,不仅卷了边,颜色也有些发黄。报纸也是旧的,泛着星星点点的霉渍。但无论看什么,他都是一边看一边摇我,手上绑着一根篾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呀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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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皮家已经没有什么药味了,把我抱到他们家之后不久,闵荷香就搞了一次大扫除,把药味都擦掉了。她擦烂了好几块抹布,搓抹布的水跟酱油一样,换了一盆又一盆。可是老皮很喜欢那股药味,闻到空气里的药味越来越淡,他就拉着脸,看看自己的手和脚,又看着被闵荷香擦出了木纹的板壁,再看看躺在摇篮里的我,禁不住长吁短叹。闵荷香说我擦干净板壁不好吗?你恨声恨气做什么?他支吾几声,却什么也没说。他在闵荷香面前特别有忍性,只是在吃药这件事情上不屈不饶。闵荷香想断他的药,说吃来吃去还是老样子,要不就算了?他眨着眼睛,看着闵荷香说,你是给我熬药熬烦了吧?这是没碰到对症的,若是碰到对症的,也就是几副药的事,你坚持一下不行吗?
老皮认为这世上一定有一味他的药。百病有百药,百药医百病,只是他还没碰到,假如有一天他的运气来了,碰到了,他的脊椎就会像榫头对上了榫眼,咔嚓一声,神奇复原。他在刚刚瘫倒的头两三个月里,几乎天天给闵荷香讲这个道理,要闵荷香对他有信心。他还故作诙谐,像以前在农业中学当语文老师时那样,向漂亮女学生闵荷香提问,——路漫漫其修远兮,闵荷香同学,你有没有信心呢?闵荷香很想摇头,但老皮正眼巴巴地看着她,觉得不好意思,也怕伤他的心,就勉强给他点几下头。
老皮的寻药之路决绝而辛苦,西药中药就不说了,就连蚂蚁和蚯蚓,梅雨季节里在墙根下爬着的油蚁,他都吃过。尤其是油蚁,一只只灰白肥胖,样子像蜗牛,但没有壳,在阴湿的巷墙根下爬出来一道道蜿蜒的银亮涎迹,闵荷香看见这种东西心里发毛,把手伸出去又缩回来。老皮给她壮胆,念烈士诗篇,说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闵荷香用白眼翻他,说你不怕你来?闵荷香找来一块破瓦片,用一根小棍子把它们拨到瓦片上,再把瓦片放到炉子上。油蚁被烤得滋滋作响。闵荷香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她喘着气问老皮,你真要吃吗?老皮说吃。老皮果然吃得面不改色,但闵荷香又吐了一次,脸都吐黄了,她说你再也不要叫我搞这些鬼东西,叫别人给你搞吧!老皮说小闵,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闵荷香说,我现在反悔了!老皮说凡事要有恒心哪,滴水能穿石啊。闵荷香说,我什么心都没有,我的心死掉了。闵荷香的话让老皮好一阵黯然,却也只好作罢。后来老皮又托人到处去访偏方,红旗镇周围几十里,凡是访得到的土郎中,他都访到了。土郎中的方子千奇百怪,个个剑走偏锋,但老皮来者不拒。他吃过各种爬虫和飞虫、草叶草根树叶树皮、花瓣和花苞;还吃过蜈蚣蜥蜴和癞蛤蟆,吃过无数颜色像牛屎似的药丸子,吃过牛鞭狗鞭黄鼠狼鞭野狸子鞭。闵荷香说你这是赌命呀。老皮说我赌的就是这条命,不赌我还留着它?
除了药,老皮还喜欢书和我们家的甘蔗。我阿婆念在老皮给我推过摇篮,经常叫我给老皮送甘蔗。闵荷香心细,她先将甘蔗分段裁开,再把它剖成细长条,以便老皮能像捉田螺那样,用三个指头把它拈起来。有一回我不小心,拿了一根酒甘蔗,没想到他上了瘾,以后每回见到我,都要问我还有没有酒甘蔗?他尤其喜欢那种黑心甘蔗。我说那是沤坏了的,不能吃的,会吃坏人的。但老皮不信邪,他说我老皮是谁?一个药人呐,几根酒甘蔗能奈我何?他还说他吃过酒甘蔗之后感觉不一样,好像那不是酒甘蔗,是一味药。他找了好多年,现在才被他碰到了。他伸出一只手,叫我摸一摸,看看他的血脉是不是在旺起来?我觉得他的血脉没什么变化,摸上去还是那样干燥阴凉。他说你好好摸,用心摸。我只好又摸一下,摸过之后给他点点头。我怕他还要我摸。我不愿摸他的手。他居然没看出来我在敷衍他。他用一种蛊惑的口吻对我说,是吧?我说了在旺起来吧?
虽然他灰蒙蒙地笑着,但我觉得他其实很疯狂。我不敢擅作主张,便去问闵荷香。闵荷香在厨房里——她一般都在厨房里,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在厨房里枯坐着——想都没想就说她不管,看见我为难,又给我出主意,叫我让他立字据。我就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又搬起一条杉木凳,给他架在藤椅扶手上,先垫上作业本,再把纸铺上去,将一支圆珠笔放在他手上,叫他给我立字据。他以前拿一本破字典教我认字的时候,还总说我写字不认真,横不像横竖不像竖,字写得跟狗爬似的,可是那天他倒是认真,一丝不苟,字却不见得比我写得好,歪歪扭扭,而且一张字据写了半个钟头。
——本人皮德民,因瘫病而苟存于人世,尤感凄惶苦寂,今执意向李小扁索求其家中沤坏之酒甘蔗,欲籍此物聊慰身心,倘使因此而产生任何不良后果,甚或丧命,当属皮德民咎由自取,与李小扁并无半点干系。
尽管有些酸文假醋,不过还行,该说的都说到了。
老皮就这样不吃药了。既不吃药也不看书,他把酒甘蔗当药,把象棋当书。我给他送酒甘蔗时,经常看见他跟人下象棋。别人一边下棋一边抽烟,他一边下棋一边嚼酒甘蔗。他看过一本老棋谱,大约就是在用那根竹棍子给我推摇篮的时候,闵荷香通过熟人,给他从废品收购站抱回来一摞旧书,其中就有那本泛黄卷边的老棋谱。他一边看一边琢磨,自己跟自己下,觉得差不多了,就歪着脑袋看窗外。只要巷子里有人,他就哎一声,哎过之后又喊,有没有谁想下一盘棋呢?老这么喊来喊去,有一天还真把人喊来了。起初他只是跟人下着玩,后来就带点小彩头。他发现不带点彩头人家还懒心懒意,一带彩头都来劲了。他输少赢多。他的输都是有意为之,吊人家的胃口,所以每次都能有点进项。他们家的饭桌上总放着几本书,最上面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一本旧书,连封皮都没有。他把赢来的钱夹在这本书里,等到闵荷香下班回家,就一连声地喊她,过来过来!因为赢了钱,又嚼了不少酒甘蔗,他脸色有点泛红,声音也比较亢奋,——小闵你来,你翻一下这本书!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闵荷香翻书,笑笑地说,五分钱一盘,赢的!你是没看见他们输棋时着急的样子,哪天你一定要看一看!
闵荷香淡淡地说,你好像很得意是吧?她拿起一把棕刷子,皱着眉给他刷酒甘蔗渣子。老皮怀里白花花的,全是酒甘蔗渣子。因为既打发时间,又关乎输赢,所以老皮下棋时很专心,连甘蔗渣子都忘了吐,就让它掉在自己怀里。闵荷香说熏死人,你偏一下头都不会吗?你往外吐呀!她每回都这样说,可是老皮总说他忘了,于是她刷着刷着就来气,手上也越来越重;手上一重,身子便摇晃起来,胸脯贴着老皮的脸和眼睛,在老皮的眼睫毛和鼻尖上擦来擦去。我觉得老皮是故意的,他喜欢这样,他的样子有些陶醉,双目微合,脸一点一点往前倾。即使没人来下棋,不过是看书,他也不肯好好吐酒甘蔗渣子,就让它们掉到书上。他宁愿用一只变形的手,很笨拙地抹一下,把它们从书上抹到大腿上。
有一回他还把手搭在闵荷香手背上。闵荷香就那样弯着腰,身子和手,包括手上一把半禿不秃的棕刷子,都一动不动,只是垂着眼,看着他那只手。光线从窗口漫进来,照着他们的手。老皮的手好像很怕羞,没坚持多久,就灰溜溜地从她手背上掉下来了。老皮似是而非地笑着,样子相当沮丧。那只手掉在一堆酒甘蔗渣子里,过了一会儿,他才把它移到大腿上。我看见它好像有点神经质,而且还时不时地颤两下。
他说刚才你身上是不是在起鸡皮疙瘩呢?
闵荷香斜乜着他,点点头说,晓得你就别挨我。老皮说现在晓得了。老皮又说,其实心里早就晓得。闵荷香皱皱眉,转头对我说,扁头,你以后别再给他拿酒甘蔗,我怕会吃死他!老皮说这关酒甘蔗什么事呢?闵荷香拿起他的手,刷他的裤裆。老皮想想又说,我不过不小心,挨了你一下。闵荷香说你今天怎么回事?阴阳怪气!老皮说你心知肚明。闵荷香便盯着他问,我心知肚明什么?你听谁嚼舌根呢?老皮说人家来跟我下棋,嚼什么舌根?莫非你真有什么事,怕人家嚼舌根?闵荷香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明天我就在门搭子上挂一把锁。老皮愣愣地问,你真要挂锁?闵荷香说你看我挂不挂?老皮说那窗户呢,你关不关呢?若是不关,别人在外面说点什么,我不还照样听得到?闵荷香说你还激我?她转身从房间里翻出一条破床单和一把铁皮锁,一起丢在桌上,说,你还怕我没办法!
那把锁在桌上跳了几下,老皮看着它跳,忽然把头勾下去,嘴巴对着那个乌油闪亮的绳结。他好像想咬它,可是咬不到。他像抻一根皮筋那样抻着自己的脖子。他的脖子在一点一点变长。我很奇怪他能把脖子抻得那么长。
闵荷香从门后拿出一把苕帚,将掉在地上的甘蔗渣子和烟头烟灰拢成一堆,等她拎着撮箕出去倒了再回来,老皮的嘴巴已经可以挨到那个绳结了。他龇开牙,一口咬住了绳结的抽头,脑袋左甩一下右甩一下。闵荷香又拿起抹布擦桌子,她把桌上的东西——包括象棋、一只用来装甘蔗条的小筲箕,一只搪瓷水杯,还有那些书和那把铁皮锁——哗啦啦地推到一边。桌子被她擦得摇摇晃晃。老皮终于将那个抽头甩开了,噗嗵一声,从破藤椅上栽下来。闵荷香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擦桌子。老皮脑门上磕掉了一块皮,还有脸颊,也破了一块皮,都在出血。血从浅淡灰红的肉里渗出来。他的血出来得很慢,半天才渗出来一点点。他似乎没有多少血。他的腿和脚,还有那根布绳子,都还挂在藤椅上。闵荷香突然把抹布往桌上一摔,弯下腰,对着他的后脑勺问他,皮德民你讹我是吧?
老皮没吭声。闵荷香高声说,皮德民?她喊了三句皮德民,又拨一下他的后脑勺,老皮才勉强动一下。还会动呵?她说,你是想摔死自己呢,还是想讹我?
老皮的右脸贴在地上,很艰难地将嘴里的布绳子吐出来,喘着气,又咳两声,说你等一下,我有点晕。又喘了几口气,才翻起眼珠子,从眼眶上方瞟着闵荷香。他说话比平常慢了许多。他说他晓得自己不好,误人青春,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也难免会多想,心里也会酸一下,闵荷香多少要体谅一些,尤其不该做得这么绝,还翻出一条破床单和一把锁来,若是真把它们都用上去,他怎么捱光阴呢?他不就靠这两样东西吗,一是酒甘蔗,二是象棋,别的他一概不管,那些红红绿绿的事都与他无关,他既不听也不问。说到最后他很伤感,叹着气,拖腔曳调,像采茶戏里小生念白一样,——我乃一废人,不堪问红尘哪!
闵荷香说你问也罢不问也罢,我是无所谓的。
她直起腰往厨房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他,你是想就这样躺着呢,还是要我把你搞起来?老皮无声地笑着,样子确实很酸,他说其实我能猜到他是谁。闵荷香说那你就猜呀。老皮说其实也不用猜,再说你也不是真要我猜,对不对?闵荷香翻一个白眼,说你无不无聊呢?你就那样躺着吧!老皮依然酸酸地笑着。他说我是要躺一下,我还是晕呢。闵荷香一扭一扭地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叫我到她房间小柜子上去拿紫药水。
你给他涂一下,她在厨房里说,涂了你赶紧回家,再晚些你阿婆会骂人的。
外面那条小巷子里有点风。我从他们家出来时,老皮还那样躺着,脸还是贴着地。他叮嘱我不要听闵荷香的,千万要记得给他拿酒甘蔗。天色已是一片灰麻,许多破纸片被风聚在巷墙根下。有个女人捡了些破纸片,正拿它们逗炉子。风吹起了一些灰烬。贴在巷墙上的标语也被风吹得刮喇刮喇地响着。用石灰水刷上去的标语泛出灰白。不时地有人从小巷子里经过。两个年轻人各抱着一只装满红袖箍的纸箱子,一边走一边高声说话。那是刚缝出来的红袖箍,有一种新鲜棉织物的味道。巷子那头拐弯的地方有一家小缝纫社,一间歪斜着的矮房子,一个头发花白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女人,还有一个颧骨高耸嘴唇很厚的男人,两人一天到晚低着头,趴在缝纫机上缝红袖箍。
5
我阿婆喜欢做腌菜。那天她在门口晾腌菜,我蹲在毛桃树下看人家用石灰水往矮墙上写标语。那个写标语的人叫郝右派,本来是和一个我喊她四娥子阿姨的人一起来的,但四娥子阿姨说她有点事,要回家去一下。四娥子阿姨还跟我阿婆打了个招呼,说伯娘你晾腌菜呀。我阿婆一向不怎么看得起她,不冷不热地应一声,然后就开始嘟哝,你们当老师的怎么也不去上课呢?怪不得我叫扁头看看书写写字,叫破了喉咙都叫不动他。
四娥子阿姨便看看我,抿起嘴角,似是而非地笑一下。
其实四娥子阿姨只是个代课老师,在红旗镇小学也代过,恰好就代我们班。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因为她会卷舌头。红旗镇人都不会卷舌头,她是个例外。她家就在那堵矮墙后面,用那种两截墙架起来的。所谓两截墙,就是下面小半截砌砖,上面大半截砌土坯。我阿婆不喜欢她的原因大约就在这里,看到她今天是一身打扮,明天又换一身打扮,便忍不住用嘴撇她,——你看她几会摆?不晓得自家屋顶上瓦片都不够,都漏光噢!
那个跟她一起来的郝右派是个外乡人,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但经常能看到他,有时候看到他在扫街,有时候看到他在写标语。他会写好几种字体,什么内容配什么字体,在他那里都是有讲究的。不过今天他好像很着急,既不管内容也不管字体,笔划又匆忙又潦草,还时不时地朝我阿婆溜一眼。他溜得比较贼,左一眼右一眼,我阿婆竟一点也没察觉。等我阿婆提着空篮子进屋去了,他才稍微自在了一些。他没注意我,其实他应该担心的是我,他写的每个字我都认识。这要感谢老皮,不是因为老皮无聊,拿一本字典随便翻,翻到哪页就教我认哪页的字,否则我也认不全他那些字。他画完一个感叹号才看到我蹲在那儿,好像有些猝不及防,我看见他的表情非常混乱,很努力地挤着脸,似乎想给我笑一下,但终究没笑成,只是马马虎虎地朝我点一下头,同时眼睛还往我们屋里瞟着,一边瞟一边扬起头喊四娥子阿姨,——尹老师,要不我先走一步?四娥子阿姨用普通话——她很喜欢说普通话——说,写完了是吗?一起走呀!她边说边小跑着从矮墙那边转过来。日头斜照着毛桃树和鸡公树,从叶隙间漏下来细碎光斑在她胸脯上跳来跳去。
郝右派走了几步又转过脸来看我,这回他终于笑了一下。小兄弟,你是这家的吗?我点点头。郝右派说那就麻烦你,帮我们跟你家大人说一句,实在对不住噢。四娥子阿姨说是呵是呵,哎呀我都忘了,——扁头你一定要记得帮我们说一下哦。
傍晚时我阿公回来了,看着那条正在变白的标语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去提一桶水,哗地往墙上一浇,再抄起一把竹梢帚,吱吱喳喳地死劲扫。我阿婆听见响动,崴着半大小脚跑出来,瞪着眼说,咦吔,那是标语呐,你怎么敢扫标语呢?
我阿公白她一眼,说当年扫盲你不也认过几个字吗?她说啊?早丢干净了,一个都没有了。我阿公嗤一声,不再理她,扫完了将竹梢帚一丢,进屋去了。我阿婆看着那把竹梢帚和那堵被扫花了的矮墙,眼睛一眨一眨,忽然扭头问我,——那写的是什么呢?嗯?她的眼睛有些灰浊。她就那样灰灰地看着我。我可以装憨的,但我没有,给她念了半条标语,——打倒大走资派赵大河,可她还是那样看着我。我猜她是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算那些被我阿公刮得影影约约的字,她没算够那些字,于是我又接着给她念,——和他的姘头尹红梅。我听见我阿公在屋里骂我,扁头你个该死的!我阿婆不管我在不在挨骂,盯着我,眉眼一跳,说什么?嗯?我又给她念一遍。我阿公说扁头你等着,看我不打歪你的嘴!
我阿婆像鹦鹉学舌那样,一个字一个地重复着我刚念过的标语,念到姘头,脸上骤然一紧,眼睛直直的,好像在发愣,然后我就看见她的脸垮下来了。她的脸都垮到地上去了。她犹犹豫豫地说,咦吔?顿了顿,又说咦吔!她开始喃喃自语,好大的胆子,还敢打上门来?不晓得这是哪家?嗯?莫不是要反天?她突然直起脖子,对着那堵矮墙大声喊四娥子,四娥子?四娥子!她一声接一声地喊四娥子,声调越来越高,我听见她把喉咙都喊纰了,——四娥子你还装听不见?不是你带人家来的?你自己倒躲起来?做人又做鬼?我们家怎么对不住你呢?招娣怎么对不住你呢?你是怎么当上的老师?你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呀你!还叫人家来写那样的标语?还当着我的面!我们招娣没你干净,没你清白?亏你平常一口一个姐姐姐夫,你怎么好意思呢?你们家没一点没家教的?老七,尹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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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老七是四娥子阿姨她爸,一个病秧秧的老头,我喊他七阿公。
我大声对我阿婆说,阿婆阿婆!四娥子阿姨不在家,她叫我跟你说对不住!可是她根本听不见。她正在气头上,而且确实有些嚣张,我阿公在屋里喊她,她也照样听不见。我阿公便跑出来,叫她进屋,别在外头喊。她反而更起劲,说我凭什么不能在外头喊?我不喊还怕他们?他们算老几?也不晓得掂一下自己什么斤两!扁头,去喊你妈,就说人家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你没听到吗?快去呀你个该死的!我阿公说你要收敛一点呀,你不晓得这几年你横惯了?你要晓得识时务呀,要收敛哪!我阿公伸手去扯她,她说你扯我做什么?两个人像拔河一样,她到底拔不过我阿公,被我阿公扯回了家。可是我阿公刚松手,她又要起身往外跑,我阿公只好捉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一只竹交椅上。
我阿公就那样按着她。那天我阿公非常有耐心,问她多久没出过门?上过街没有?扁头这些日子正经上过学没有?外面什么情况她晓不晓得?我阿公脑门上汗涔涔的。被这么反复地问过几遍之后,我阿婆这才认真地看着我阿公,似乎看出来一点端倪,人便有些发蒙。我阿公又说,你只看到这一条标语?买盐打酱油你都是打发扁头去,你一步都没出去过,各种标语呀,大字报呀,哪面墙上没有?那条街上没有?到处都是呀!我阿婆愕愕的,眼神都有些呆滞,半天才问,什么是大字报呢?我阿公说大字报就是大字报!他这才松一口气,放开我阿婆的肩膀,弯起胳膊擦脑门上的汗。看见我在旁边,顺手就给我一个耳刮子。他差点把我的嘴巴打歪了。他打得那么用力,可是我阿婆却看不见他打我,还在纠结什么是大字报,又问他,莫不是跟那条标语一样?他说你以为呢?
我阿婆满脸惶惑,说怎么会这样呢?我阿婆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扑灭了。她仰脸看着我阿公,讷讷地说,那个姓赵的,他不是厉害吗,平常多威风的人呢,他就由他们,也不出面管一下?我阿公说,不是沾他的光,人家就敢在你门口写那样的标语?
矮墙头上的几根狗马尾巴草在夕照里泛着橘红。从毛桃树正在枯败的叶子上缒下来的一根细丝,上面吊着一只毛毛虫。那根细丝被染成了金红色。毛毛虫悠悠地晃着。
晚上我们正在吃饭,四娥子阿姨来了,先前她没戴红袖箍,现在她戴了。她不但戴了红袖箍,还在左胸上别了一枚像章。像章被她顶得高高的。她再三跟我阿公阿婆说对不住,说她爸骂了她。她说他爸也不晓得什么事,只听到这边大声寡气,一直在喊,吓得不敢露头,她刚进门,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问她怎么回事?平常你巴结人家还怕巴结不到,还敢得罪人家?你这么不懂事?你到底怎么得罪的人家呢?
四娥子阿姨满肚子委屈。她说跟他又说不清,一个死脑筋,跟他说她是身不由己,人家派她来,她总要做做样子,样子都不做一下,怎么过得去呢?可他就是听不进去。我阿公瞥一眼她的红袖箍和像章,说是哦是哦,难为你哦。四娥子阿姨又说,他又不听广播,跟一只井里的蛤蟆一样,其实听过广播就晓得,像北京啊上海啊,还有省里市里,哪里不是轰轰烈烈天翻地覆?那些当权的不都倒掉了?今天是批斗会,明天又是戴高帽子游街……我阿公说是哦是哦,广播里会说哦。四娥子阿姨就把嘴巴噘起来,像撒娇似的,你们也听过是吧?你看看,你们就晓得去听,他那两只耳朵是白长的。我阿公说年轻人哪有不跟形势的?我们也晓得你是奉差办事,我们不怪你。四娥子阿姨笑笑地说,其实怪不怪我都不要紧,只是姐姐姐夫,叫他们要小心些;姐夫也还好,一直在下面搞工作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关键还是姐姐,恐怕真的要小心些才好。我阿公连连点头,难为你心里还有姐姐姐夫,还特意过来打个招呼,多谢你噢。四娥子阿姨眨几下眼睛,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胸脯上那枚像章被她笑得颤颤悠悠。她说大伯你今天好客气呵,搞得人家不习惯呢。
我阿公笑道,我不是一惯的?再说客气一些不好?哪天你发达了我不还要巴结你的?四娥子阿姨又把嘴噘起来,大伯你是骂人家呢!我有什么本事发达呢?我现在做的这点事还不是靠姐姐姐夫帮忙?我心里有数的,我晓得好歹的。我阿公说他们帮忙不是应该的,一笔写得出两个尹字?四娥子阿姨说,大伯啊,你这样说话人家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我阿婆没说话。四娥子阿姨跟她说了两次,伯娘我走了啊,她一句也没回应。她一个人端着饭碗坐在大门边的一把小竹椅上。门外很黑,无星无月。有几只小虫蛾忙着飞进飞出。它们飞进来围着灯罩子转几圈,又匆匆忙忙往外飞。有一只飞向对面板壁上贴的一幅年画。年画很老,早已褪色,但画上的粮食和棉花还在,堆得跟山一样,山上有许多人,还有几面泛灰的红旗和几朵白云。白云和红旗都在飘啊飘。
后来我知道我阿婆那是在听广播。碰巧那天晚上广播里拼命唱歌,哇啦哇啦,一首又一首,我阿婆很迷茫,一个人自言自语,——怎么跟鬼打架一样?从这天晚上开始,我阿婆便经常这样。她变成了一个热心听众。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听广播,就好比盲人摸象,总是不得要领。她又有些耳背,还有那些喇叭,左一只右一只,有的新有的老,有的已经锈得很厉害,有的才刚刚挂上去,而且隔得都远,最近的一只喇叭离我们家至少也有三百米。我们家在尹家堡西北角,它在东北角,中间还错杂着许多房屋和树木,所以她听得很辛苦很吃力,既是众声喧哗,又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本来就是瞎听,还听不清,关键是不懂穿凿附会,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陷入迷茫。就像一个坑,自觉不自觉地跌进去,好不容易爬起来,人还是怔怔的,又被一句话或者一个词勾引,又跌进去了。
有一天快黄昏了,她忽然听见喜鹊在叫。其实那只喜鹊已经叫了一阵子,她才听见。她愣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那棵鸡公树和那只喜鹊,说好久没看到你哟。喜鹊扑愣愣地飞走了。她的目光还留在树梢上,喁喁地说,你这时候来做什么呢?
这天晚上她好像不怎么迷茫了,然后她就又开始唠叼,大声寡气地喊我,人呢?天天吃饭都要喊?招娣也是,要放个人在我这里,我真是头世欠她的!她在饭桌上跟我阿公说起那只喜鹊,小声问我阿公,假如它是来报信的,它报的是什么信呢?她把我阿公搞得很迷茫。我阿公戚着眉朝门外看了一会儿。夜色一片灰昧,什么也看不清。
是呵,我阿公重复着她的话,报的什么信呢?
其实我也看到了那只喜鹊,我觉得它没什么特别。我还看见它拉了一泡屎。它尾巴一翘,拉了一泡屎就飞走了。它起飞时翅膀扑啦啦地响了几声,脚下那根树枝还跳了跳,也就是说它弄出了一些响动,分散了我阿婆的注意力,所以我阿婆没看见它拉那泡屎。但我看见了。那泡屎穿过疏密相间的枝枒和红叶,很轻微的一声噗响,落在地上。我还走过去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又捡起一根枯枝拨几下。我闻到了一股寻常鸟屎的腥味。
那几天我阿婆老站在门口往远处眺望,于是我就特别想跟她说,别指望那只喜鹊,因为它拉了一泡很普通的屎。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是觉得她在等一件等不到的事情,怕她会失望,还是干脆就是想打击她,让她彻底死心?或者两种想法兼而有之。我在跟她说那泡鸟屎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谁知道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反而面呈喜色,眉开眼笑。她说你蠢不蠢呢?不晓得屎就是喜啊,屎啊,喜啊,晓得了吧?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事搞得越来越荒诞,本来她愿意等就让她等吧,可她居然没有落空,居然还把她想要等的事情等到了。尽管事情来得稍稍有些晚,却也算是如期而至。至于这件事情是不是她喜欢的,或者在她看来算不算得上真正的好事,我不得而知。我估计她也不知道,她大约也只能碰运气,碰到什么便是什么。
6
就在那只喜鹊来过之后的第三天上午,我爸来了。这要放在平常,他来或者不来,谁管他呢?他一直呆在他老家水甸,当一个什么工作组的组长,好多年了,我都快把这个人忘了。可是那天不一样,他也不是来我们家,他去的是老街,于是这事就变得非常有意思,因为我妈在那儿,赵大河也在那儿,他们戴着高帽子在那儿游街。就像演出一样,有主角也有配角,我觉得他们两个是主角,就好比男一号和女一号,别人只能是配角。虽然配角也都戴着高帽子。那天看热闹的人也多,塞满了一条街。那条街是丁字型,分横街和南街。我在南街上还看见四娥子阿姨,拿个扩音器,用普通话喊口号,又叫大家不要挤,后来我爸来了,她就不见了,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了。我觉得我爸跟以前相比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一天到晚低眉顺眼装老实,现在他有点咤吒风云的味道。他大约也在表演,梗着脖子,一脸正气。从主观意愿上说,我妈和赵大河只能算被动出演,他却是主动加入。他干巴瘦小,却要演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或者好汉,于是就昂首挺胸,拼命踮脚尖,好让自己显得高大威武。他带来的那几百人一直在使劲烘托他,给他造势,暄染氛围。他们呼啦啦地冲进老街,一个个面孔黧黑,手持梭标大刀,有的还拿着鱼叉和鸟铳。鸟铳黑沉沉的。鱼叉梭标大刀都泛着白光。他们跟着他振臂高呼。他们的口号是誓死保卫赵大河,保卫尹红梅,保卫区委区政府。现在感到迷茫和困惑的是我,世上的喜鹊千千万,莫非一定要我阿婆看见它,它才会是一只传说中的神奇喜鹊,而且还不管它拉不拉一泡普通的屎?
那天我爸也戴着一个红袖箍,胸脯上也别着一枚像章。他还有一根黄皮带,在他腰上,将他的蓝卡叽布中山装束得紧紧的。他的左手时不时地在黄皮带上叉一下。他好像还不习惯叉手,叉一下又放下来。我估计还是练习得不够。他带来的几百人都跟他一个口音,那是他们老家水甸的口音。水甸据说是在一个湖的南岸,那个湖很大,一望无际,滩涂上有芦苇和蓼草,还有许多大鸟。他们的鸟铳本来是用来打鸟的,威力很大,一打一大片,所以红旗镇的红袖箍们很害怕,他们说别乱来哈!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几乎所有的逃跑就是从后退开始的,这一回也不例外,退着退着就开始逃跑。我爸很大度,让他们逃,叫他的人别追。他站在一面红旗下。那面红旗始终跟着他,他看见了赵大河,便向赵大河跑去,红旗也跟着他跑。红旗飘起来了。他踮着脚尖,带着一面飘扬的红旗,像个弹簧似的一跳一跳。
他隔老远就伸出两只手。他用两只手握住赵大河一只手。我妈就站在赵大河旁边,但他好像没怎么看她。他只看赵大河,仰着脸,用一种很急切的口吻说,区长!赵大河的高帽子还在头上,绷得紧紧的脸正在一点一点松开。他腾地跳起来,挥一下手,将赵大河的高帽子打掉了。赵大河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赵大河说你这个小鬼,今天让我刮目相看哪!他还是那样说,区长啊!他的样子相当激动。我感觉他的眼睛都要湿了。他还真的擦了一下眼睛,就当着赵大河的面,擦了一下,又擦一下,还吸了几下鼻子,然后将一只挂在脖子上的铁皮口哨叼在嘴上。他吹口哨时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了。
口哨声尖细圆亮。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演练过,一听见他吹口哨,那几百人便簇拥着两位主角,也就是我妈和赵大河,还有几个拿掉了高帽子的配角,包括他和那面红旗,呼啦啦地退出了老街。那面红旗一路飘扬。我看了看天空,日头悬在头顶上。
他们前脚才刚出老街,后脚红旗镇的红袖箍们就重新冒出来了。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他们在讨论追不追?他们大声说,水甸人都逃走啦,我们还不追?追上去追上去!他们也没劲,反而说别人逃跑,还牛皮哄哄地一边追一边喊口号。他们先喊宜将剩勇追穷寇,然后喊打倒赵大河的忠实走狗李国强,还喊李国强不要脸,李国强是小爬虫,王八绿帽子……他们喊得完全没有章法。他们的追赶也非常拖沓,前面也经跑得看不见了,后面才刚刚跑出南街口。他们不像在追击,倒像是赶去看热闹。我忽然听见那边轰地一声,有点闷,就像倒了一堵墙,然后就听不到红袖箍们的喊声了。没过一会儿便看见几个人从那边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李国强叫人放了一铳,好在没对着人,对着路边一棵樟树。他们说只一铳啊,那么大一棵樟树,就看着它秃掉啦,樟树叶子落了一地啊,还有麻雀乌雀黄雀,还有几只八哥子,都扑哒扑哒落下来了!
空气里好像真有了一股樟脑香味,淡淡的,被似有似无的小南风吹过来。跟着樟脑香味跑过来是红旗镇的红袖箍们,稀稀拉拉的,一个个神色慌张,满脸煞白。看来那一铳确实吓人。有几个红袖箍跑到老邬表叔公那里去买烟,点烟时指头还在哆嗦,半天划不着火柴。老邬表叔公把嘴巴上的烟屁股拿下来,给他们接火,然后又把烟屁股叼回去,弯着腰弄他的柜台。他的柜台被人挤得歪在那儿。那边供销社门口有两个人在哐哐地钉铺门板,对面站着几个剩下来的配角,还老老实实戴着高帽子,脸上汗津津的,呆呆地看那几个红袖箍抽烟。他们终于把红袖箍看毛了,红袖箍像炸雷一样吼起来,看什么看?以为我们会怕一个跳梁小丑?他们呼喝着跑过去,推搡那些高帽子,要他们继续游街。
红袖箍越聚越多,都围在那儿,吵吵闹闹半天,才押着那些高帽子走了。街上一下子空旷起来。老邬表叔公看见了我,叫我赶紧回家。阳光很白。我在一片白旺里走着,许多苍蝇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有人在捡别人掉落的鞋子和草帽。我看到一块硬纸牌子,虽然布满脚印,但是我妈的名字,包括某某某姘头之类的字样,都还依稀可见。我只扫了它一眼,就一脚把它踢飞了,但飞得不远,我又踢一脚。我把它踢了半条街。后来它跟着郝右派的竹梢帚跑掉了,郝右派是从街那头扫过来的,一直扫到我面前。他骨架子很大,又高,半弯着腰,感觉像一只骆驼。他看看纸牌子又看看我,脸上尽是谦卑和客气,跟我笑一笑,又点一下头。
7
几天以后,有人给喜欢跳皮筋的女孩子们编了一首新歌谣。
李国强,三尺长,三呀么三尺长;带领着水甸众儿郎,头上一顶绿帽子,绿呀么绿帽子;打着红旗救区长,一铳轰掉了半边樟呀么半边樟……区长含笑眼相望,国强你个小鬼有肚量;今日保我你不亏,明日我保你有官当,有呀么有官当!
有一天我从旁边走过,不经意间听到一两句,便加快脚步,迅速逃离。
我每次都这样,不管在哪里,包括尹家堡,只要看见她们跳皮筋,我都绕道而行,实在绕不过,便加快脚步迅速逃离。我并不反感她们这样唱,她们怎么唱无所谓,我只是觉得我听不合适。李国强毕竟是我爸。我阿公的态度就比我明确得多,他说她们唱得太龌龊,叫人实在听不下去。虽然那天他也一直夸李国强如何有肚量,甚至拿宰相来打比方,说这个人不可小觑,将来必成大器,可是听到女孩子们唱得那么直白露骨,他还是觉得老脸挂不住,火烧火燎。他的话有几分恶毒,——这个编歌谣的人哪,也不怕将来生孩子没屁眼。我阿婆也同意,她说那还消说?那是一定的!
我阿婆又开始听广播。一天晚上,广播已快要结束,正在唱语录歌,招待所的美菊娘来了,样子很鬼祟,贴着门边溜进来,提着一只网兜和一只上海牌帆布包。网兜里装着两个脸盆,一双力士鞋和一双塑料凉鞋。她拢拢头发,拉开帆布包的拉链,说这是换洗衣服,这是毛巾和肥皂,这是牙膏牙刷。我阿公说你怎么拿到的呢?美菊娘说所长信任我,给过我一把钥匙,那天所长走得急,平常用的东西一样都没带,去的又是乡下地方,我就想这怎么行呢?本来我还想看看谭老板愿不愿意跑一趟,可是几天都没看到他,人没看到,车也没看到;想来想去,还是把东西交给阿公阿婆吧,要是你们碰到合适的人,不就给她带过去了?我阿公说哎呀你看你,这时候还一心一意想到她!美菊娘说做人是这样的,所长看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她,再说大家都是牵牵绊绊在一起的,我不指望她好,还指望谁好呢?是不是这个道理?刚才在路上,还听到女孩子在唱呢,说将来李组长一定会前途无量,你说人家细伢子都晓得的事,我们还能不晓得?我阿公嗯嗯地点着头说,你真是!也是我们家招娣有眼光,会用人,她用你几好呢,像这样的事不都是你在操心吗?
美菊娘抿着嘴笑着,起身要走,忽然又问我阿公,——那些蛋壳和骨头,我们暂时就不要了吧?我阿公连连摇手,哎哟,我都忘了跟你说一声,不要了不要了!他叫美菊娘等一下,从后厢房里拿出来几根甘蔗,一定要美菊娘带走,美菊娘不肯,说阿公阿婆你们太客气了。我阿公说不过几根甘蔗,又不是什么值线的东西。两个人让来让去。我阿婆说哪能让你打空手呢,拿着拿着!美菊娘这才接过去,扛在肩上,脸上还在笑,嘴里还在说多谢,一只脚已经挨着门框跨过了门槛,跟着整个人就没入了昏暗,像一团墨影似的,贴着对面的墙根溜走了。我阿公说好走啊。她说好走好走。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阿公对着门外广大的夜色,唉唉地摇着头发感叹,——这个女人真懂事呵!
我阿婆也说,确实。她看看那只网兜和那只帆布包,皱着眉说,可是这些东西怎么办呢,这一下子哪里碰得到合适的人呢?我阿公想了想,说要不哪天我跑远点,到水甸去卖一回甘蔗。我阿婆说,不是说好多地方都设了卡吗,听说还有枪,还要背语录,你哪里背得出来呢?万一人家崩你一枪呢?我阿公笑道,你听广播里说的?哪有那么凶险?
其实我阿公那时候已经在用功了,他有一个小语录本,是四娥子阿姨给的。我阿公本来说托她买一本,但四娥子阿姨不肯要钱。四娥子阿姨说这还要钱哪?当即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本,封面是一张硬纸皮,白底红字,泛着一抹涩涩的蜡光。我阿公说这不好吧,你自己都没有呢!四娥子阿姨说我再去搞呀。我阿公说这到哪里去搞呢?四娥子阿姨说大伯你不晓得,别的东西怕不好搞,这东西到处都是,还怕我搞不到?
我阿公背语录是因为他要卖甘蔗,以前他可以推着独轮车到处转悠,现在不行了,无论他走到哪里,比如酒厂,或者农机厂,都有人拿着梭标或步枪守在那里,不放他进门,要他背语录,背不出就叫他在墙根下蹲着。他说爷呀,我蹲一夜也没用呀,你开个恩,放我回家去背吧。人家昂着头不予理会。蹲过几次墙根之后,便下决心要背语录,起初感觉还不错,似乎不是太难背,等到条目越来越多,他就开始混乱,像有许多小人在打架,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原以为从前读过两年私塾,先生的板子也没少挨,字总还认得一些,哪知道背功早不在了。虽然兜里还揣着那个语录本,但信心已是大打折扣,犹如霜天黄叶,所剩无几。既然此路不通,只好另辟蹊径,思来想去,他请人打了几把甘蔗刀,然后推着独轮车来到红旗镇南边一个大操场上。这里没有谁要他背语录,只有几个小孩子趴在那儿玩弹子球。他抽出一根甘蔗,将蔸杪去掉,用刀按住截面,让它竖在那儿,再摆出一个骑马蹲裆式,大喝一声,嗨!气势如虹,刀起刀落,却只削掉了一点甘蔗皮。
他摇摇头,似乎不满意,准备再劈,忽然听见有人唱李国强三尺长,原来是几个女孩子在一旁跳皮筋。他看了一会儿,把东西收起来,推着独轮车去了操场东头。那里立着一个没有篮板和篮框的篮球架,后来他就一直呆在那个破蓝球架下,嗨一声,劈一刀,从太阳落山劈到路灯亮起来。起初是两三个人,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将他团团围住。有人说你就是架势大,中看不中用。他似乎正等着人家这句话,当即把刀递过去,说你中用你来!
他的刀不是那种半月形的老甘蔗刀,老甘蔗刀不能劈甘蔗,他的刀长,像西瓜刀,刀背也比较厚,刀柄用的是铁榆木,上面雕着鱼鳞纹。自从人家把他手里这把刀接过去,他就再也没有劈过甘蔗,都是别人在劈。他所有的刀都在别人手里。他一边看人劈甘蔗,一边跟大家说他的规则,——只要你能将甘蔗一劈到底,哪怕只削掉一层皮,但必须是从头到尾,这根甘蔗就是你的;若你三刀都劈偏了,那对不起,你得掏钱买它。
这个点子很绝,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只知道他在家里试过,就在后门口,一口气连劈十几根,只有一根,勉强可以算作是被他从头劈到尾的。
劈甘蔗这种事情大约很容易上瘾,每到黄昏,总有一圈人围在篮球架下等他,他也一定会如期而至。可是那天很奇怪,他不进操场,推着独轮车一直走,众人齐声喊他,他才放下车把,抱拳作揖,打着哈哈说,今天不好意思,有点小事,怕要耽搁诸位了,明天吧!人家说你把甘蔗放下来,我们自己玩,明天跟你结账。他笑一笑,等人家来拿甘蔗,但只让人家拿一半,说好歹给我留一半呢,我不能空着手走亲戚呐。
陈流 昆明往事 之4 油画 60×90CM
落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过了化肥厂,又走过农药厂,快到砖瓦厂旁边那条小水沟时,被人拦住了。几个人拿着钢管,还有一把老步枪,问他是哪一派的?他反问人家,你们是哪一派呢?人家说咦吔?是你拿着枪还是我们拿着枪?他哈一哈腰,说所以你们是哪一派,我就是哪一派。人家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还是个机会主义?他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说,我就是个老粗,你们莫笑我。他想想又说,要是你们觉得我是机会主义,那我肯定就是机会主义。几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一个人用手拨拨他胸前的像章,说你也晓得要搞个小像章戴?他说我只搞得到小的,要不我拿下来?他们又笑,问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他说去那里卖甘蔗。他往前面指一下。他们顺着他的手,看见几缕炊烟正在缓缓飘过来。他们说去吧去吧,你个老机会主义!
他一连声地说多谢。他的独轮车又吱吜儿吱吜儿地叫起来。他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最后看不见了,远处的霞色,还有近处的炊烟,也都看不见了。四野越来越迷蒙。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升起来之后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路向北。
渐渐的他闻到空气里有点湖腥味了,感觉可以歇口气了,可是才刚擦了一把汗,屁股还没挨到车把,两条黑影突然从路边一棵大树后面蹦出来,吓得他一个趔趄,跌坐在车把上。黑影说,口令!他借着月光,看见指着自己的是一支梭镖和一根鸟铳。他定了定神,说你们是水甸的吧?黑影说,问你口令呢!他终于听出了他们的水甸口音,一下子就火了,我操!他泼口骂道,装神弄鬼,若是吓死了人,老子看你们怎么交差!两个黑影的口气都有些软了,——不过问你口令呐。他说老子晓得你们什么口令?老子找李国强!他们说你找他?什么事呢?他说我是他丈人老子,晓不晓得?看见他们还在那儿发愣,他又说,你们只晓得拿家伙指着我?不晓得要扶我起来?腿都被你们吓软了!
结果是一个人扶着他,一个人推着他的独轮车,带他去见我爸。他在见到我爸的同时也见到了我妈。他还见到了赵大河。起初他还有些忐忑,没想到赵大河不跟他摆架子,见到他跟见到老朋友一样,——听他们说来了个丈人老子,还真是,丈人老子你好呀!赵大河对我爸说,你个小鬼,还傻站着干啥?去抓鸡呀,丈人老子来了不要杀鸡的?我阿公说都这么晚了,不麻烦了。赵大河说不晚不晚,抓鸡抓鸡!
我阿公回家时已是第二天晚上,头天晚上他吃了鸡,第二天又吃了我爷爷在湖边打的野鸭和天鹅。他还喝了不少酒,脸色酡红,满嘴酒气,跟我阿婆说,赵大河这个人呀,看起来派头大,一副官样,其实没一点架子,问我家里都好吧?还问到你,问到扁头,人家那口北方话也好听,听人家那样说话,都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可是总不能像个哑巴,总要说几句才好,倒不是成心要讨巧卖乖,不过顺水推舟,就说我是个平头百姓,也不晓得什么事,只晓得区长看得起我们家招娣两口子,于是一心想来看看区长,也没什么好拿的,就给区长带了一点甘蔗……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人家还不晓得我是来给招娣送东西的?不晓得我是做顺水人情?可是人家不计较,捉住我的手,抖了又抖,好像我给人家的是一座金山,人家说哎呀你让我感动呀!你这个丈人老子呀,推个独轮车跑这么远,就为给我送一点甘蔗?老人家你难得呀!他站起来敬我,你听到吗,他站起来!敬我!一大碗水酒,一口咕下去,还问扁头他爸,今晚的口令还没定吧?要不我们就来个现成的,这不是丈人老子来了吗?那我们就丈人老子吧!你听听你听听!你想呵,人家堂堂一个区长,七品父母官呢,给我尹贵明多大的面子?还把我这个丈人老子当口令,我真是没白活哟……他说得兴起,竟学起赵大河的口吻,咬出来一句特别生硬的北方话,——丈人老子!
我阿婆皱着眉说,要死哦!他们灌了你几多酒?你不晓得自己在说醉话呀?
他吊起眉梢问我阿婆,你说我?我说醉话?我阿婆用力撇一下嘴,说,他也是,怎么能左一个丈人老子右一个丈人老子呢?我阿公说人家怎么就不能呢?再说人家那不是入乡随俗,跟着扁头他爸叫的吗?我阿婆说他就不怕别人会听岔了?我阿公说别人那是歪想!我阿婆说那招娣呢,扁头他爸呢,还有扁头他爷爷,不也都带着耳朵吗?他嘴巴上不晓得要有分寸的?我阿公说,人家是什么人呢?人上人啊!还有他没见过的世面?人家那是不拘小节,是洒脱!还说人家没有分寸,你有分寸?你晓得这里还有一双耳朵不?
他说着看看我。我阿婆也看看我,两人都闭上嘴巴,不再吭声。
这天晚上的月光也还好,只是有点毛茸茸的,又被鸡公树和毛桃树弄得支离破碎。一只蟋蟀在屋檐下叫着,声音很清亮,仿佛有露水的味道。我阿婆拿着碗筷去了厨房。我听见她用竹端桶在水缸里舀水,又听见她洗得哗啦哗啦直响,还听见她在小声嘟哝,——他也可怜呐,从小到大,那双耳朵什么话没听过呢?
8
老皮有个朋友,大家都叫他老梅,在生资门市部当经理。以前老梅经常会去老皮家,但这几年去得少了。有一天老皮问闵荷香,老梅怎么回事,最近怎么不来了呢?闵荷香说我怎么晓得?老皮说他不是你经理吗,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闵荷香冷冷地看着他,叫他别阴阳怪气,有话明说。老皮便一脸苦笑,说他现在开不得口,一开口就说他阴阳怪气。闵荷香说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你心问口口问心,你是不是?
老皮知道老梅很多事,有一阵子他特别想写一张大字报。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老皮的棋越下越臭,以前他总是让别人一车一马,现在只让一个车,甚至一匹马,结果还是输。那天他把棋盘一推,说今天不下了。他从那本破书里拿出几张毛票,请棋友帮忙,买来了纸和毛笔,还买了一小瓶墨汁和一瓶糨糊。像那次给我立字据那样,他也叫人家在藤椅扶手上搁一条杉木凳,再把白纸搁在杉木凳上。他还请人家将那支毛笔和他的三根指头绑在一起。棋友觉得很奇怪,说老皮你绑着笔都要写大字报?他说多谢你帮忙哦。他的手和笔都颤颤巍巍,一撇一捺都非常吃力。棋友说你花这么大的气力,这个人是谁呢?他大大方方地说,老梅呀。棋友说你跟他不是朋友吗?他说是朋友不假,可是他有个大伯在台湾,他还偷听过敌台,也都是真的。他一边写一边告诉棋友,他和老梅都是从城里来的,两个人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所以只要是老梅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他决不会乱写的。
那位棋友姓张,在巷子口修自行车,大字不识几个,一直守在那儿,帮老皮牵纸蘸墨,侍候他写完了这张总共不到两百字的大字报。老皮说张师傅,还要麻烦你帮我贴一下。张师傅说不要紧吧?我认得老梅呢,我还有细伢子呢。老皮说要什么紧呢?是我写的,又不是你写的。老皮很费力地翻开那本破书,用指头一拨一拨,拨出一些毛票,说你点一下,够买两斤肉吧?拿去给你家细伢子买肉吃。张师傅说你这么客气,搞得我不好意思。老皮笑了笑。但张师傅还有些不放心,说真不要紧吗?老皮说真不要紧,你看我签了名的,这不是皮德民三个字?张师傅说那我不就客气噢。老皮说不客气不客气。
张师傅把这张大字报贴在南街口,旁边就是他的修车摊,他老婆坐在那儿守摊子,手上纳着鞋底,跟别人一样看他贴大字报。
这是谁写的呢?他老婆问他,你肚里有几滴墨水我还不晓得?你还会写大字报?你是帮人家贴的吧?张师傅大声说,老皮的呀!老婆说咦吔,老皮还能写大字报?张师傅说街上这么多大字报,人家老皮怎么就不能也写一张呢?老婆说也是呵,可是老皮这是要搞谁呢?张师傅说人家签了名的,说是要搞老梅呢。老婆说他搞人家老梅做什么呢?张师傅说这你要去问老皮呀!那天张师傅夫妇一直这样一唱一和,可是看到闵荷香来了,他们反而不说了,一个专心纳鞋底,一个低头修自行车。
那天闵荷香回家后二话不说,翻出那把铁皮锁往门搭子上一挂,老皮就暗无天日了。即便是我给他拿酒甘蔗,也只能从窗口丢进去,丢之前还要先撩开一块窗帘。
那块窗帘很漂亮,虽然是用几块破布拼起来的,但是花色搭配和补丁都花了心思。我撩开窗帘,看见老皮在吃酒甘蔗。老皮说扁头呀,我生不如死呀,我在坐牢呀。我说她不是还给你剖了酒甘蔗吗?他说除了酒甘蔗,还有什么呢?看不到阳光,也看不到人,想看书都不行哪。他要我帮他把窗帘拉开。我拉了一下,可是拉不动,闵荷香用几颗图钉把它钉死了。老皮又叫我帮他找一根棍子,把窗帘撑起来。我看到巷墙边有一棵柳树,便折了一根树枝,刚把窗帘给他撑起来,就看见他朝我笑着。他笑得灰不溜秋,一边笑还一边撇嘴。他撇嘴的样子特别像个小孩子。他撇着撇着就把笑容撇掉了。他的笑脸变成了哭脸。我有点发愣。我没想到他会哭,而且我好像也没见过他哭。
我说你怎么还哭呢?他说我心里难过啊。
他不是大声嚎哭,他很节制,只是呜咽,细声细气,就像有一点小风,恰好穿过一节新鲜的绿绿的细竹管。他呜咽着跟我说,这事是他不对,他不该出尔反尔,他跟她说过什么都不管的,可是他一下没忍住,他现在非常后悔。阳光从屋檐边掉落在我头上,我觉得头皮发烫。他也还自觉,正在努力止住他的呜咽。我听见他喉咙里唔呃一声,呜咽声便戛然而止。他说扁头呀,你再帮我个忙好不好?你去一下街道,就说我有话要跟他们说。我问他什么话,我可不可以帮他转达?他摇头说不能,只有他亲口告诉他们,他那张大字报不作数,全是胡说八道,他们才肯信。他说你现在就跑一趟,好不好?我点点头。他叫我把窗帘放下来,说一下子这么亮,他还不习惯,等一下再撑起来,他就习惯了。
我就给他放下窗帘,然后跑到老街西头的一条巷子里,把街道办两个看报纸的女人领到南街背。我又用那根柳树枝把窗帘撑起来。那两个女人一个稍高,一个略矮,都皱了皱眉,明显感到疑惑。矮的凑到窗前,看见老皮和那把破藤椅,不禁往后退半步。高的也凑过去,也往后退半步。高的说你是皮老师?老皮说不好意思,我变化大……我没想到老皮又呜咽起来,他说领导你们也看见了,她是怎么对我的,我不过就写一张大字报,她就把我锁起来,人家坐牢还能放放风,我是不见天日啊……
老皮似乎说不下去了。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老皮。老皮也厚着脸皮看一下我,然后他就只看那两个女人,喉咙里还时不时地呜一声。还是像小风吹过细竹管。矮女人说原来她是为那张大字报?高女人说你慢慢说,她为什么对你写那张大字报有意见?老皮愕愕的,说哪里呀,她是怪我花钱,对我买纸买墨买糨糊有意见,说人家都是花公家的钱,我是花家里的钱,可是花点钱算什么呢,从牙缝里省嘛,是不是?我也是有觉悟的……老皮刚才很着急,不记得要呜咽,于是现在又呜咽起来,——我想要光明呀,要自由呀,要革命呀,要风,要要要……两个女人被他哭得心烦意乱,再三叫他不要哭,她们很同情他,这就去找她,一定叫她打开门,把光明和自由,风和空气,都还给他。看着两个女人的背影,老皮半张着嘴,轻轻地吁出几口气,也不再呜咽,而且两个嘴角都慢慢地翘了起来。
我很鄙夷地看着他,说亏你还好意思笑!
我一把抽掉柳树枝,扔得远远的。窗帘又落下去了。老皮哎哎哎地叫着,我拔腿就跑,只当没听见。说实话我挺喜欢老皮的。我大约有些孤僻,不愿与人交往,只喜欢跟老皮呆在一起。老皮是个有趣的人。但是现在我不想理他。在巷子口纳鞋底和修车的老张夫妇老看着我,我跑过来看着我,我跑过去又看着我。他们说你跑来跑去做什么呢?不会是老皮有什么事吧?我说他有什么事?他好得很!
事后想想,或许我不该生老皮的气。我猜他只是为了消遣。他本来就在坐牢,牢房就是那张破藤椅,现在牢房突然变大了,变成了整个屋子。虽然闵荷香还给他留了一扇窗户,但毕竟遮着一块窗帘,尽管那块窗帘不算太厚,屋子里不至于一团漆黑,却也是晦涩昏暗,他连书都看不了,不自我消遣怎么办呢?
问题在于那两个女人,她们找到闵荷香之后,没说几句话,立场和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们很吃惊地问闵荷香,老皮还会赌博?是真的吗?他怎么赌呢?跟谁赌?你晓得名字不?事情就是在这里分枝开岔的,老皮的光明和自由,还有空气和风,都彻底无望了。她们认为闵荷香做得对,那扇门必须锁,同时责怪她为什么不早说。她们说你不晓得赌博是犯法的?闵荷香还企图把她们往回拉,特意强调老皮是个瘫子,想叫她们不要小题大作。她说现在说也不晚哪,你们也可以抓他呀,你们千万别顾忌他是个瘫子,该抓就抓!可是她们油盐不进,其中一个还跑到街对面联防办,把一个绰号叫瓜剩的人喊来,三个人一起问闵荷香,他跟哪些人赌?赌多大?闵荷香只是一句话,你们还问什么?直接抓他去坐牢,我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两个女人说你别老是抓抓抓,以为我们拿一个瘫子没办法?那个绰号叫瓜剩的打圆场,说这事还用你们费心?只管交给我,赌博这种事归我管呢。
这以后瓜剩就经常跑到生资门市部来找闵荷香,端着一只罐头瓶茶杯,从联防办晃过来。生资门市部的柜台很长,他一般都选在靠后门的那一段,那里通常没人,他掏出一只汽油打火机,一边啪哒啪哒地点烟,一边喊闵荷香,小闵你来一下。
闵荷香简直烦死了。有一天瓜剩又来了,闵荷香正推着磅秤往后门口走,她说求你们抓人又不抓,跟你说过多少回,我下班回家人家都走了,除了晓得他们带点小彩头,别的都不晓得,你再问我还是不晓得!瓜剩说今天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要钥匙。闵荷香说什么钥匙?瓜剩说你家的,你不是说不晓得吗?老皮总应该晓得吧?你把钥匙拿给我,我这就去问他。但闵荷香不给他。闵荷香说你问也是白问,他那个人没一点记性的。瓜剩说莫非他脑子也瘫掉了?闵荷香说,早就瘫掉了!
瓜剩便看着闵荷香,忽然把罐头瓶茶杯往柜台上一顿,撸一撸袖子,闵荷香我问你,当真不给是不?闵荷香说是又怎样?瓜剩点着头,笑嘻嘻地说,大家都听到了?麻烦你们给我作个见证哈,——我有话在前头的,我是一心为工作,不是耍流氓噢,我言出必行噢!他果然是言出必行,话音未落,就捉住闵荷香一只手,把她拉过去,在她身上搜钥匙。他搜得闵荷香满脸通红,身子扭来扭去。他说下回你不拿我还搜。他故意将搜到的钥匙拎起来哗啦啦地一抖,对一直站在后门口的老梅说,老子不是很过分吧?老子哪里都没碰她吧?只搜了她的钥匙吧?你个四只眼死盯着我做什么呢?老梅说我没盯着你,我在等磅秤。瓜剩说你自己不会来推?你没长手?以为自己还是经理?不晓得自己现在是牛鬼蛇神?闵荷香红着脸说,瓜剩你不是拿了钥匙吗?你快去问他呀,你看他的脑子是不是瘫掉了!
9
我始终说不清这个瓜剩到底是公安还是联防,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是公安的,却没有帽徽领章,可要说是联防,他又有一把枪。我看到过他的枪,他坐在老皮家那条杉木凳上,枪就露出来了,硬扎扎地吊在屁股上,枪套酱黄色,锃亮,一看就是牛皮。
在老皮家他也端着那只罐头瓶茶杯。他好像已经来过好几次,指责老皮上次不够意思,不知不觉就给他挖个坑。他说皮老师,我们认识不久,算不上朋友,总还算熟人吧?可是你有话怎么不直说呢,还问我晓不晓得一个叫项庄的人,我一个老粗,哪晓得你是骂我呢?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还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说他跑去问派出所所长老曲,结果又被老曲骂一顿,老曲说你丢不丢人呢?明明是一段枯木头,你还非要把自己当个吹火筒,拿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人来问我认不认得?你怎么不问我认不认得你祖宗呢?
那天老皮没什么异常。瓜剩笑,他也陪着笑了笑。他说他不过打个比方。瓜剩说我也不就问一下你为什么恨老梅?听人家说你还把笔绑在手上,那几难呢,要说你不是恨他入骨,谁信呢?老皮说你看,你这么用心,还问过张师傅,晓得我把笔绑在手上。瓜剩说他也是一片好心,是替老皮抱不平。老皮摇摇头,灰蒙蒙地笑着,我一个废人,捱一天是一天,哪有什么不平?瓜剩说哎呀,皮老师……老皮打断他,说瓜剩同志,你不是找过张师傅吗,我们下棋那些事他都清楚,你最好去问他。瓜剩说可是我喜欢跟你聊天呀。老皮好像有点烦,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不吭声,低着头看书,嘴里嚼着酒甘蔗。他还是把甘蔗渣子吐在自己怀里。瓜剩没话找话,说那都黑掉了,还能吃呀?他抬起头看看瓜剩,说其实这些年我都是在找死,你信不?瓜剩摇摇头。老皮笑一笑,说也是,你怎么会信呢?
他说那句话时,表情和口气都很平常,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第二天他真的会死,将一节酒甘蔗塞到嘴巴里,让自己脸朝下从那张破藤椅上栽下来。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是先咬开那个绳结,还是先往嘴巴里塞酒甘蔗?假如先咬开绳结,他直接就栽下去了,喉咙里就不会插着一节酒甘蔗;若是先往嘴巴里塞酒甘蔗,他拿什么咬绳节呢?他不可能两件事情同时做,惟一的解释就是他用了手。可是他的手连推一颗棋子都费力,无论是解开绳结还是拿起一节酒甘蔗,在我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事。
总之他死得很奇怪,被一节酒甘蔗杵死了。黄昏时分,闵荷香下班回家,打开门就看见老皮趴在地上,嘴巴里插着一节削了皮的酒甘蔗,昂着头撅着屁股。那把破藤椅就倒在他身边,还有那根满是污垢的布带子,如一条死蛇,一头在藤椅下面,一头被他一只膝盖压着。他终于摆脱了它的束缚。他的膝盖很尖锐地杵在地上,与一个同样尖锐的屁股完成了一种折叠,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不太规则的三角形。闵荷香浑身颤栗。她说老皮?她拉开窗帘,再看老皮,她就站不住了,扶着破藤椅蹲下去,伸手摸一下老皮的脸,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一声类似破竹般的喊叫,——老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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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喊冤似的,一声又一声,——老皮,老皮呀,皮德民!
那天很多人都看见老皮像只瘦蛤蟆似地趴在那儿。那节酒甘蔗一头在地上顶着,一头叉起了老皮的脑袋。闵荷香挨着那张竹床坐在地上,背靠着板壁。板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和一个相框。老皮瞪着眼睛,眼窝好像也不眍了。老皮不是个眍眼睛了。板壁一直在砰砰作响。闵荷香大约要为自己的哭号打出节奏,不断地用后脑勺碰板壁。挂在板壁上的镜子和相框也跟着咣当咣当地响着,先是镜子掉下来,然后相框也掉下来。碎玻璃闪闪发亮,相片散落一地。老邬表叔公跑到我们家去喊我,我听得心惊肉跳,汗毛都竖起来了,可是等我看到老皮,却并不觉得怎么害怕。我蹲在老皮身边,看着一张落在地上的相片。相片上有个又年轻又健康的老皮,留着个油光锃亮的分头。我看见我的眼泪把老皮的分头打湿了。老梅也赶来了,他跟老邬表叔公一起,把老皮抬起来,轻轻地放到那张竹床上。竹床上铺的还是那张草席子。草席子已经破了,而且长满了霉渍。老邬表叔公把那只绣了鸳鸯的枕头拿开,在老皮的脑袋下垫了一块青砖。天色正在暗下去,越来越暗,但我并不觉得暗,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带着光亮,都让我看得很清楚。我把老皮的相片捡起来,在衣服上揩干净,放进口袋里。闵荷香一把将我揽过去,把我的头按在她胸脯上。她的胸脯又大又软,我陷在那儿,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撩起衣襟给我擦一把眼泪,然后死死地抱住我。
老皮呀,你说过好几回,扁头就跟你儿子一样,你儿子给你哭丧来啦,当着你儿子的面,我要说你几句呀,老皮你实在不该呀,我晓得你聪明呀,可是聪明害了你呀,你是越想越窄呀,你走了一条断头路呀,你是作死呀老皮……
我侧过脑袋,看着竹床上的老皮。老皮的一只耳朵正对着我们。
瓜剩走进来的时候,老皮嘴巴里的酒甘蔗已经被老梅拔出来了。他的眼睛也合上了,是老邬表叔公帮他抹上去的。老邬表叔公还在他头边点了一盏煤油灯,就放在那条杉木凳上。瓜剩看了看老皮和那盏灯,又看看老梅手上的酒甘蔗,用脚拨一下那根油渍麻花的布带子,然后蹲在闵荷香面前,问她老皮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会走这一步?闵荷香哑哑地说,他不躺在那里吗,你去问他呀……老梅似乎看不下去,说你也要通点情理呀,人家在哭丧呢!瓜剩抬头看看老梅,忽然一把扯住他,将他拉到外面。老梅手上还拿着那节酒甘蔗。几只细麻蝇飞过来。酒甘蔗上沾着老皮的血。瓜剩当着众人的面,把手伸到屁股上,拔出那把枪。你还说老子不通情理?老皮死了你高兴是不?他把枪口对着老梅,你再说一句老子不通情理试试?闵荷香已经不用后脑勺碰板壁了,但仍然死命搂着我。那盏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定。闵荷香的声音越来越喑哑,却还在边哭边说,——老皮呀,你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可是你不该坑我呀,你也看到了,哪怕就是个人形,你也应该在呀……瓜剩的枪口依旧指着老梅,直到派出所的老曲来了,他才把枪收起来。老曲厉声说,郭华顺,你有一把枪不得了?你信不信老子收你的枪?老梅踉跄着往后退一步,软沓沓地倚在巷墙上。他手上还拿着那根血污漓拉的酒甘蔗,脸上木木的,眼镜片泛着两圈灰亮。
丧事办得很简单。我给老皮戴了孝。这件事是老邬表叔公张罗的,他跑到尹家堡来问我阿公阿婆,说老皮无儿无女,眼看要上山了,连个拿哭丧棒的人没有。看见我阿公阿婆终于点了头,老邬表叔公双手抱拳,给我阿公阿婆作揖鞠躬,说我替老皮谢谢你二老,你们这是积德噢。我阿公连忙拦住他,哎呀邬老表,你也积德噢!我阿公很会做人,送老皮上山的时候,他也赶去了,跟修自行车的张师傅几个人一起走在后面。
老皮入土为安了,郭华顺——也就是瓜剩——又去找闵荷香,他不到土产公司去找,而是去她家里。闵荷香不给他开门,说你昨天来过,今天又来?他说这不是所里交待的吗?你最好配合一下。闵荷香说老皮都死啦,再查有意思吗?他说你不觉得老皮死得蹊跷吗?闵荷香打开门,郭华顺进门,她却出门。郭华顺说你出去我跟谁谈呢?闵荷香说我又不走。她脸朝巷子,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巷子里有人走动。还有人在巷子那头用石灰水刷标语,但不是郝右派。郭华顺说你没看到巷子里有人?这种事别人听到不好,你还是进来吧。闵荷香想了想,顺着门框转进来,背靠着门,脸对着他。郭华顺说你真把我当流氓?闵荷香哼一声。郭华顺说你不要有情绪,这件事老曲也挺重视,他也觉得老皮死得蹊跷。闵荷香仰起脸,看着一只在板壁上爬着的长腿蜘蛛。郭华顺说凡是跟老皮下过棋的人,他一个个都问过,他们都说老皮的指头是弯的,推棋子都很勉强,肯定拿不起甘蔗,也解不开那个绳结,那么他嘴巴里那节甘蔗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绳结是谁给他解开的呢?闵荷香说你去问老皮呀。那时候闵荷香衣袖上还别着一块黑布,胸前还挂着一绺麻丝,但脸上早没有了悲伤。郭华顺说你这就不对了,老皮也不见得就把秘密全带走了,比如那个绳结,是不是那天你马虎了,没系紧呢?闵荷香说对,我故意的,我就是要害死他。郭华顺说你还是有情绪。闵荷香说哪有你这样缠人的?你缠谁谁不烦呢?郭华顺说,我缠你?你是树?你把我当一棵藤?闵荷香说问你自己。郭华顺说你非要说我缠你,那我也没办法,反正这是老曲交待的。闵荷香说我不招了吗?你叫老曲来抓我呀!郭华顺说你是说气话,我不相信,老曲也不会相信。闵荷香说他拖累我,我不害他害谁?我熬不住,我发骚,害了他我好再找人,这样说你们信了吧?郭华顺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似乎要拍拍她的肩膀,忽然看见我站在门外,稍稍犹豫了一下,把手放下来,说今天就算了,你情绪太大,哪天再谈。闵荷香说你哪天也不要来,明天一早我就去找老曲,我叫他把我铐起来!
他歪着嘴巴,犹豫着笑一下。其实也不是笑,只不过有点像笑而已。他又掏出他那只汽油打火机,啪哒啪哒十几下,点着一根烟,叼在嘴上,一晃一晃地走了。走两步还回头盯我一眼。他认识我。他曾经问过老皮,知道我是谁。
我是去给闵荷香做伴的,她说她害怕。她把老皮那些书都送给我,拿一条花被单兜着,再打两个结,用一根扁担一穿,她一头我一头,抬到我们家来。她不进门,只站在外面,叫我把书抱回家。我阿婆跟她打招呼,说要不就进来坐坐?她说头七都没过呢,阿婆不用客气的。然后她就跟我阿婆说她害怕,这几夜她都是睁着眼睛等天亮,要我晚上去她家,给她做个伴。我阿婆说这样啊?唉,其实也没什么,我去叫他出来。我正在房间里整理老皮那些书,我阿婆进来跟我说,等一下我问你,你就说你也怕,听到吗?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跟在她屁股后面,她笑笑的,先看看闵荷香,再转头问我,你奶娘想叫你去给她做个伴,你敢不敢去?我点点头。她愣了愣,使劲睖我一下,给我使眼色。她的眼色很像一块用脏了的旧手绢。她说你不怕吗?我说不怕。她又那样睖着我,说你不是充精神吧?我说不是。她不好再睖我了,勉强笑一下,对闵荷香说,既然他不怕,那就让他去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怕不怕,虽然老皮的很多东西,——比如那张破竹床,还有那把破藤椅,那根布带子,都不见了,可我还是觉得满屋子都是老皮的影子。老皮还在这间屋子里。地上有个老皮,板壁上有个老皮,包括头顶上的瓦片,还是有个老皮。老皮就像孙悟空的汗毛,揪一把,再吹一口气,便到处都是。闵荷香把她的枕头拿给我,她自己用老皮的枕头。枕头上也照样有个老皮。她可能是真害怕,要不就是担心我害怕,睡觉时搂着我。她还不关灯,叫我闭上眼睛。她说别东张西望,除了我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
她确实不怎么悲伤,早晨起床时看见我发愣,还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指头,刮一下我的鼻子,说我半夜往她怀里拱。她说都这么大了,莫非还有奶瘾?她笑得真好看。我阿婆说那年给我断奶,把我抱回家,她一路跟到我们家,像丢了魂一样,赖在我们家里不肯走。她又跪在我阿婆面前,说她不要钱,她的奶很好,可以让我吃到三岁。那天早晨我看着她高高鼓起的胸脯,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我觉得我想哭。我很少哭。我好像不记得我哭过,可是当时我真的想哭,而且我的鼻子也不酸,我是心里想哭,但我拼命咬牙。
我忍住了。我总算没哭。我问她今天会不会去派出所找老曲?她点点头。她用那根刚刚刮过我鼻子的指头,在我两只眼睛上都抹一下,说怎么眼圈都红了呢?你看泪花都激出来了。我说老曲会把你铐起来吗?她说不会。我说真不会吗?她很奇怪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抿着嘴笑起来,反问我,他为什么要铐我呢?你就是为这个想哭?我摇一下头。但她好像不信,又抿着嘴笑,并且又刮一下我的鼻子。
10
老皮坟上很快就长出了青草,后来又长了几棵鸦血花。鸦血花长在他坟头上。大约是第二年秋天,鸦血花怒放的时候,美菊娘又来到我们家。这回是在白天,她也不像上回那样鬼鬼祟祟,而是光明正大,隔老远就大声喊阿公,喊了阿公又喊阿婆。阿公哎!阿婆哎!她把自己搞得像一只喜鹊,叽叽喳喳不停嘴。她告诉我阿公阿婆,过两天所长和李组长,——她忽然噗哧一笑,扬起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刮一下,——要死!叫惯了,怎么还喊他李组长呢,要喊李主任呐!一下子改不过来,阿公阿婆莫见怪哈!我阿公阿婆都说不见怪不见怪,两个人都是一副预备听好消息的样子,眼睛里都含着笑,等着听她往下说,你说你说!美菊娘便又眉飞色舞地说起来,——阿公阿婆啊,李组长交了好运了,高升了,要喊李主任了,上面给区里拼一个新班子,几个老领导都异口同声地保他,说他靠得住,他不就顺顺当当进了班子吗?晓得了吧!我阿公阿婆说晓得了晓得了!美菊娘又说,大约过两天吧,他们就会回来,坐的是谭老板的车,老区长调走了,听说也高升了,到行署去了,把谭老板和车都留给李主任,阿公阿婆呀,是个好消息吧?我阿婆连声说是噢是噢,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我阿公笑归笑,但他知道要矜持,包括点头和说话,都显得稳重从容。他说现在就只叫个主任哦?不是坐人家谭老板的车,这不晓得他当个多大的官!美菊娘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地笑着,说所以呀,我不就先来报个信?好让阿公阿婆也高兴高兴!
我阿婆一边笑一边瞟着那棵鸡公树。这天下午又有人来我们家,骑着一辆自行车,说他在区政府办公室跑腿,正在给李主任调房子,特意来问一下阿公阿婆,李主任平常喜欢什么颜色呢?他们好给他刷腰墙。我阿公还是笑得比较矜持,不紧不慢地跟人家说话。我阿婆也一样,一边眉笑眼笑,一边忙里偷闲,时不时地瞟一眼鸡公树。
我阿婆的心思好像都在这棵鸡公树上,崴着一双半大小脚,进进出出轻飘飘的,就像一股风。她出来就是为了瞟一眼鸡公树。她匆匆忙忙洗好菜,端着一只滴滴哒哒沥着水的筲箕,跑出来看一下,又端着筲箕跑回去;马马虎虎淘一下米,将米下锅,烧几把火,又抽空跑出来,瞟一眼再跑回去继续烧火。按理说人家美菊都来过了,还有人来问过腰墙刷什么颜色,喜鹊来不来还有意义吗?她为什么非要看见一只喜鹊呢?
第二天她还是那样。我端着一本书,就坐在屋檐下,她也不叫我帮她看一下,宁愿这样跑进跑出。是不是这种关乎天机的事情不宜说破?大约是近午时分,她刚刚跑进去,那只该死的喜鹊终于来了,不等它在树梢上落稳,我就朝它扔了一块破瓦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扔这块破瓦片,反正就是想扔,恰巧脚边上就有一块,于是捡起来就扔。我扔得还不够准,只削下来几片树叶,假如再准那么一点点,就能要了它的命。等到我阿婆再跑出来,鸡公树还是鸡公树,红艳艳的,就是没有喜鹊。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四娥子阿姨来了,她也跟美菊娘一样,老远就喊我阿公阿婆,大伯啊,伯娘啊,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阿公去了区政府,看人家刷腰墙,还没回家,我阿婆出来了,她先瞟一眼鸡公树,然后懒洋洋地问四娥子阿姨,什么好消息呢?四娥子阿姨满脸是笑,大声说,我姐夫啊,进了区领导班子,当了区领导啦,你们还不晓得吧?我阿婆眼含讥诮,淡淡地笑着,说是吗?四娥子阿姨说是呀,到处都在传呢,都说姐夫厉害,还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她一边说一边用脚尖蹦跳两下,那枚像章也跟着她跳。我阿婆撇一下嘴,明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还等到你现在来,昨天就有几拨人给我报信!四娥子阿姨愕愕的,表情很尴尬,却马上又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响亮,说是这样啊?过去还讲究头报二报三报呢,伯娘你说,我这算是第几报呢?但我阿婆不给她这个台阶,很淡漠地说,不晓得。四娥子阿姨便转头看我,大约想把我当个台阶,问我看什么书?我也说不晓得。她从我手里拿过去,扫一眼,又还给我,说这是谁的?我说老皮。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又很响亮地笑几声,说破成这样,怪不得你说不晓得!她一边笑一边走,伯娘啊,我走呀。她走得飞快,眨眼的工夫,就转过了那堵矮墙。
我阿婆又瞟一眼鸡公树。我偷偷地瞟一眼她。我心里多少有些歉疚。她带大了我妈,刚喘一口气,又接着带我。按她的话说是一把屎一把尿,天热怕我热天冷怕我冷,可是我却赶走了她的喜鹊。但我真的不是针对她,我只是手痒,就想扔一块破瓦片。
最后说一下那本破书,其实我不但知道书名,还知道作者是谁,哪个国家的,老皮都告诉过我。不过在这里没必要细说,因为跟这篇小说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女孩子们跳皮筋时唱的那首歌谣,就是李国强三尺三,生命很短暂,到这年秋天就没人再唱了。至于为什么不唱,同样不必细说,反正现在去红旗镇,随便问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男人或女人,还记不记得当年有过一首那样的歌谣,他或她肯定给你摇头,而且肯定一脸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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