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南,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不会迷路,因为在远处,总有一座白塔在指明方向;在甘南,一颗心无论有多浮躁都能沉静下来,因为那里草木宁静,湖水澄澈,三两步便是天堂。
土门关
七月,黄土高原艳阳高照,沧桑的大地扶不起孱弱的风,风挣扎着,挣扎着又一次瘫倒在地上。低矮干瘦的群山躲藏在高大茂密的苞谷林后,远远地偷窥着从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想隐藏却欲盖弥章。随着一排排红砖青瓦大院和圆顶清真寺步步退让,高高的白塔和用汉藏双语写着“土门关”标志的牌楼逐渐向我们逼近。当那火红色的土楼出现在面前,当路标上开始出现汉藏双语提示时,我有一种无法按捺的激动,恨不得从车上跳下去,一下子就飞奔到我的甘南,我的合作,置身于埋下我青春足迹的合大校园,在空旷辽阔的当周草原撒欢。
土门关,是临夏与甘南的分界,也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一直以来,这个地标是我心情起伏最大的弧线。
不待我细细地回味,高速路上飞驰的车,一下子跨过了土门关,扎进了甘南。
翻过土门关,风像一头脱了缰的牦牛一样横冲直闯,执拗而野性,擦过车玻璃时,有一丝呼呼的声响;吹在脸上硬生生,冷冰冰地痛。山不再隐藏,一座座山似得胜的英雄,精神抖擞地立在路边,挺拔而雄伟;黄土高原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也被熨平,一块块碧绿的地毯铺将开来,在稍平整些的地毯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或黑色的小花。
看惯了南国的花花草草,看见黄土高原时总有一股隐隐的痛。大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伤痕,多像岁月的尖刀在母亲手上留下的伤疤;群山又多像是一位用乳汁喂养完孩子后那干瘪的松松垮垮的乳房。黄土地注定是悲苦而沧桑的。而仅一墙之隔的甘南却极像一个单纯懵懂的青葱少年。
顺着临合路,越往南走,绿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家里的小麦早已吃上新面了,马集的小麦还成片地堆在麦茬地里,土门关的小麦刚刚开始泛黄,麻当的小麦颗粒才刚刚饱满,一片青绿。过了王格尔滕后,小麦的生长似乎已跟不上季节的步伐,干脆换了青稞来守候这里。风吹来时,青稞的麦芒伸出长长的手臂,像勇士般保护着襁褓中麦仁将满的颗粒。
油菜花刚刚盛开,一片接着一片,一排接着一排,在河边,在山坡上,将雪域的七月染成一片金黄。这里的油菜只等一个假期,而非春天。
跨过一座座高地,洁白的云朵离我们越来越近,梵音袅袅,天堂离我们越来越近。吹过经幡的风已受戒,空气中凝滞着神圣而虔诚的味道。
我的大学
国道213在跑往四川的路上顺道割开了当周草原和我的母校。东边是广阔无垠、牛羊成群的当周草原,西边是我温情款款的母校:甘肃民族师院。母校在升本前叫合作民族师范专科学校。但我们只叫她合大。北京有北大,兰州有兰大,身在合作的大学也许就该叫“合大”。也许是种激励和奋进,也许只是一种自嘲和戏谑吧!“合大”这个称谓里包含着有人欲考重本失常滑落时的无奈,有人超常发挥意外过线时的兴喜,有人差录取分一大截凭少数民族身份录取进来时的庆幸。无论怎样,合大,叫起来亲切。
在寻找被逸夫楼遮去一半阳光的校门时,路的右侧出现了几栋高高的大理石柱,石柱冲天而立,雄伟而壮观。石柱两侧宽宽的红底的校门上分别用汉藏语言写着:甘肃民族师院。我这才意识到,校门不仅南移,而且拉高拉宽了三四倍。站在高高的石柱旁,自己就如蝼蚁般渺小。看着换了一副新面貌的母校,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进入学校的路宽得有些空旷,路旁的松树显得单薄而消瘦,似广袤的沙漠里长出的几根冰草,盖不住地面也投不下一丝阴凉;曾经那片茂密的森林,早就立满了一排排高楼,有教学楼,书画院,书院,白色的瓷砖在烈日照耀下有点炫目;几条路交错着,向各自的方向延伸。穿学校而过的那条河被截成了几条倾泻的瀑布,一座拱桥亭亭而立,河边白杨树的位置上建起了几座亭台。以前天然的草场形成的操场已盖上了绿色的塑胶。这一切,新鲜而陌生,找不到一点曾经的痕迹。但我相信,在曾经属于我的领地里,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能找到曾经的回忆。
往西延伸的路尽头是一座高高的台阶,爬台阶上去,是一栋绿色的楼房:高原动植物研究中心。再顺着一条缓坡往上爬就可以看到整个校园了。我终于看到了红顶的图书馆,体育馆,镶着大块玻璃的教学楼。记忆像一只皮球一样浮上来,怎么按都按不下去......
横在校园西侧的围墙困住了我们的脚步,但透过教学楼的玻璃看到的远山却在无限的延伸着我们的想象。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向窗外,看铺满整个缓坡的草从嫩绿到翠绿,再从翠绿到枯黄,我想一直被草坪裹起的大地应该是温暖的。一下雪,教室里的暖气片就格外热,站在烫烫的暖气片边上看雪花在无际的旷野里飘落,苍茫的雪域,空无一人,只有雄鹰在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等腿被暖气片烤痛时,鹰已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整个草原的冬季。
视线翻过缓坡,在一座更高更遥远的山上,隐约有一根长长的烟囱,有人说那附近就是天葬台,有人说那里是火葬场。我从来没见过有汉人或者是藏族去过那里,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每当有一股浓浓的黑烟升向天空,我想一定是有人离开了。也许是汉人撇开病魔与痛苦离开了,也许是一个藏族人平静地归于自然。在静静的雪域,我看不到寂寞,看不到悲伤。
死亡是一种回归,是一种重生。
教学楼的楼道里经常能看到一个穿着厚厚的藏袍读书的男生,高大而健硕的背影,走路时一只撒开的袖子随他的步履摇晃。走到楼道尽头他就转身了,他麦黄色的皮肤,干净清澈的眸子里几乎能倒影出整个世界。偶尔目光撞在一起时,他会报以淡淡的微笑,而我,则会立马低下头,摸着滚烫的脸蛋逃也似的走开。他的目光很像冬日的太阳,轻淡,温暖。他可以把英语讲得跟藏语一样流畅一样地道。
那时的我们,百般嫌弃破落的母校,但也一不想让自己的大学生活过于无趣。我热衷于参加学校各类社团活动:法学社,锅庄舞,合唱团,文学社,英语沙龙,参加这些活动时总能看到他的身影,有时他的一个眼神会让我心旷神怡,但每当他向我走来时,我却心跳得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学校的操场一度成了我的向往,喜欢远远地看他像闪电般在绿茵场上奔跑,敏捷地起跳,出其不意地射门;喜欢看他手捧扎念在操场边忘情地歌唱。喜欢听他说藏语,读藏文,感觉他说出的每个字里都跳动着仓央嘉措情诗般的音符。他,叫嘉措,是才让嘉措。
虽然嘉措在运动场上矫健而敏捷,在唱歌时豪气而奔放,但在平时,他却看上去有一小点腼腆。去食堂打饭遇到些女生时他总会缩到后面让女生先打,他们同宿舍的会向女生打口哨,他不会。他脸上总是挂着一丝腼腆而淡淡的微笑。
有时很想走近他,哪怕只是和他一起在楼道里读书,哪怕只是在他踢足球时帮他看东西都好。但我,注定是只胆怯的绵羊,拼尽全力也赶不上他的步伐,而他,是一头强健而勇敢的野马,轻轻松松就可以驰骋于辽阔的草原。每当跑累的时候,我总在安慰自己:其实,歇下来看着他驰骋也是一种幸福。
从学校里流过的河,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河底的每一粒细沙。它不像黄河一样奔腾呼啸,而是款款地走来,又缓缓地游走。冬季到来的时候,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但一股清流还在水底下静静地流淌。我不知道它是否来自更高的雪域,但我总觉得它会流向很远的地方,流向我心中的南国。
南国,是从冰冷的屏幕传递过来的温暖想象,那里有键盘敲不出来的精彩。那里也有一条清清的河流,叫:流水清清。他深沉而冷静,连名字里都浸满了水。失落时,他会给我鼓励;迷茫时,会给我方向。他像一把钥匙一样,打开了我对外面世界的渴望。虽然不曾见他,但我相信他就是我人生路上的那颗启明。我逐渐收敛起了在草原疯跑的心,对着屏幕摘抄,或去图书馆借一摞厚厚的商务英语来拓展我的专业,希望未来能在理想中的南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2008年3月,我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我第一时间翻着通讯录告诉所有人我的手机号码。手机使我和南国的他联系更加紧密,也在逐日放大着我对广东的渴望。刚开学,我就暗暗地盼望着毕业。
学校里的迎春花开了,草原上的格桑花长起来了,但对我来说,那个春天苍白如墙。在学校举行的招聘会上。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南国,选择了广州。
要离校的最后一个晚上,一场大雪为我们举行了最后的送别仪式。那晚的雪史无前例的厚。盖上了曾经,盖住了以往盖住了我们所有我们走过的路。
夜里的大雪似一件洁白的棉被盖在白杨树上,几颗嫩绿的新芽调皮地从毛茸茸的白色里探出头来;迎春花粉红的花瓣在阳光愈加鲜艳,娇嫩;一道暖阳照在盛开已久的樱花树上,雪花瞬间化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红砖铺成的路面被洗得一尘不染,在阳光下散射着千万道光芒。
从广州来招聘的老师说甘南就是他梦里一直在寻找的地方,与他心中所想的天堂长得一模一样。他要留在天堂,留在美丽的合大。
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天堂。到底是我一直希冀的广州还是我即将离开的合大?在我把别处当作心中的天堂时,我的故乡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天堂?
我六月还在下雪的校园,我美丽神奇的母校,直到离开那天我才发现了你楚楚动人的模样,可是一句毕业,我不得不走。
那一年,我最终也没去广州。
学校后山上的烟囱早已不在,一条高速路通向远方,身边还卧一条将要竣工的铁轨。学校外墙的围栏早已拆除,崭新的足球场上几个身穿藏袍的男生在拼命地争夺,其中有一个身形酷似嘉措。
当周草原
从合作市往南行大概2公里,看到公路边上整齐的格桑花向东蔓延成一整片花海时,当周草原就到了。当周草原与甘肃民院仅隔一条街,出门过街坐公交时,一不小心双脚就踩着草原了。那是条干净得一尘不染,宽阔得从来不会堵车的街道。路中间的隔离带和两旁种满了粉红色的格桑花,花期可以从夏季延续到秋季,乃至下雪的时候,那些花儿还在捧着大朵大朵的雪花盛开。
七月的草原,挡住了严寒,过滤了酷热,正是游玩,约会的好时节。
一出校门,就可以看到一张铺在地上以毛茸茸的绿为底色的巨大地毯,一头在脚下,一头在遥远的天边。绵延起伏的地毯上绣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紫粉色的格桑连着红彤彤的山丹;热情的野芍药一团团、一簇簇散布在湖边;虞美人袅娜的身姿,在太阳下羞红了脸;还有一些黄色的,白色的叫不出名的花,静静地守候着草原的夏。风吹来时,各色的花相互依偎着连成一片花的浪潮,随风轻轻地摇晃,一朵花便是一片小小的涟漪。
踩着软软的草地行走,草不会躲藏,也不屈服,脚一挪走,马上就会调皮地抬抬头。一直朝草原深处走,翻过一道缓坡,又是另一道缓坡。向着花儿最艳,草最丰美的地方走去,到达时却发现远处还有更美的景色。穿过近处洁白的羊群,远处是被风吹黑的牛马,它们悠闲地吃草,不争也不抢,吃饱了就在辽阔的草原自由地奔跑。偶尔,会有几头牦牛突然赶来,它们身着长长的,黝黑的皮毛,像一件挂在身上的蓑衣。虽然它们的眼神里有丝执拗,有丝不羁,但只要过往的人不去侵犯它们的领地,它们连看都不屑于多看一眼。
茂盛草原促使越来越多的牛羊繁衍,牛羊的粪便又给草地以滋养,草原上处处散发着一种自然而和谐的美。
草原中间是一湾心形的湖泊。洁白的绵羊跑过,湖里浸满了温柔;一匹高马跑过,湖里装满了无畏;一头牦牛跑过去,满湖都是些彪悍的影子。干净而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倒映着白云,倒映着花儿,倒映着存在的一切。在悠悠的湖底,彷佛都能找到轮回的路,看见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与来世。
走累了,就地躺下,以软软的草为床,拉一束暖暖的阳光做铺盖躺下去。静静地看远处的玛尼堆,看经幡随风飘动。风吹来时,听高原诵经的声音,风吹走时,向神灵传达信众的夙愿。草原上的风是神的信使,不辞辛劳地横冲直闯,从不绕弯也从不隐藏什么。不畏惧山坡,也不冷落洼地。
也许是高处离天更近些,阳光射下来时少了些阻挡,直直照在身上,有一种灼烧般的疼痛,晒得时间长了,裸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可能还会掉皮。一件藏袍才是最好的防御。
草原上的云来得快,去的也快。刚刚还像一团洁白的棉絮一样飘在天边的云,可能下一秒就已跑到太阳面前,下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雨。躺在草原上休息的人上一秒还在嫌阳光太烈,下一秒就被淋成了落汤鸡。有些人会双手抱着头往学校的方向跑,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雨。但偌大的草原,跑多久才可以跑完呢?雨水打在身上有种生冷生冷的痛,但我从来不会,跑与不跑滴在身上的雨水是一样的。雨该下的时候会继续下,雨该停的时候也会停,从来不会有人跑就不下了,也不会因为有人不跑而下得更大。其实,我觉得躲雨和躲地震是一样的,要是大地震,躲也躲不掉,要是小地震,根本没有必要躲。倒不如把房屋修坚固点。而在下雨的时候,倒不如穿件藏袍拉起来挡雨,雨也浸不进去。等过会太阳出来时再放松了散热。
雨下一小会就停了,太阳很快就露出了它红彤彤的脸庞。落在小草身上的露水还来不及滑落,天边就出现了七色彩虹。阳光和彩虹相互映衬,似千万道耀眼的佛光。
高大威武的扎西骑马跑过,一声悠扬的口哨,四处的牛羊就一致朝他的方向跑去。远处的帐篷,升起一缕炊烟,美丽的卓玛手捧一碗奶茶兀自张望,羊群回来时,奶茶的清香已溢满四方。
愿当周草原永远和谐安康,愿草木不被践踏,愿牛羊不被惊扰,愿神灵不被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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