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么多年,我一直好奇卷帘人的身份。这个人,身影朦胧,台词清浅。这个人,真是那个懵懂不知春将去的小丫鬟吗?这个人,来唤清照起床,我怎么觉得分明是妈妈?
这个世上,好花易凋,春光易逝,爱与美能恒久不变的,只能是来自妈妈。如果卷帘人是妈妈,这个场景多么熟悉。
少年时,我们春眠不觉晓,到清晨,还赖床不起。妈妈进得卧室来,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晓风里掺着柔柔的水汽和花木之香,一下卷到脸上,卷进口与鼻里。风微凉,风中有什么走远了的气息。
妈妈,窗外花都谢了吧?
没呢,没呢,海棠还在开。你快起来看,海棠开得还跟昨天一样好。
妈妈,你骗我!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刮了一夜的风,花肯定没有了……
昨夜雨疏风骤,说的是变数。今晨,窗外绿肥红瘦,说的也是变数。而海棠依旧,说的却是不变,是永恒。
大河荡荡,没有一刻不在流逝,没有一物一人一事不是身处巨变的浪涛之中。可是,忽然有一人挺立于急流之上,告诉我们:海棠花开,依旧如昨。
这个人,一定是至爱我们的那个人。这个人,从前可能是妈妈,后来可能是爱人。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每每讀叶芝的《当你老了》,总有一种悲欣交集。欣,是因为,在路过的万千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不因时光的篡改而将你遗忘;只有他,始终如一。悲,是因为,这样的恒星,又有几人得遇?大多数的光阴里,我们是在黑夜里赶路,自己给自己点灯。
其实,西方有叶芝,我们呢?也有苏轼。
苏轼写: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在《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词里,我读到了像海棠开依旧一样的永恒情感。纵然阴阳相隔,十年茫茫,风尘满面,鬓发生霜,人世间有多少起伏辗转,可是,穿过这如许之多的变迁,他依然清晰记得她轩窗边弄妆的情景。
但,我们只有一个苏轼。
人世的情感之苦,多半是因了这变与不变之间的碰撞。可是生活给我们的是个变数。人生分明充满无穷变数,可是偏有人要骗我们说有定数,或者我们苦苦放不下去求一个定数。
感情上有定数的男人实在太少。好在,我们都有一个装了一肚子琉璃谎言的母亲。就像我妈永远不觉得我胖,就像我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一口一声地喊我“小姑娘”。
我想,我若喝点小酒,再问问我妈,那窗外的梨花与海棠,她也一定闭着眼瞎说:依旧依旧。在妈妈眼里,只要女儿还在眼前,还长势良好,窗外开没开海棠都不重要,甚至,满树青叶都可以看成花开的海棠。
只要有母亲在,这世间就一定有一树不因风雨和流光而凋落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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