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子第一次来孔家村的时候,说是春天来了,其实还凉凉暖暖,白玉兰开了一气,隔壁小区的早樱吹过来,洒在孔家村的弄堂里。李建第二天酒醒,揪着头发说,昨晚出来撒尿,明明看见一地的硬币,为之懊悔不已。见樱花当饮酒,唱歌,见佳人,找个仇人拿大刀对砍。李建只会掏生殖器,思阿睹物,可见是个俗人。
过了一两天,又冷得像冬天。电视上说,是厄尔尼诺现象,或是温室效应,或是其他的什么。总之气候紊乱了,几千年总结的节气失效了。先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风见雨,掐指观天象,咿咿呀呀地刻在骨头上,像outlook上的日程表,可以一万年不动摇,不想被不肖后代用几百年时间破坏了个精光。导致现在惊蛰不惊,谷雨不雨,霜降之日穿短袖,李建同学四季怀春,大大的失效了。李建说要为此写首诗,名字就叫《千年失节事大》。我们齐作呕吐状。
李建宣称要写诗,题目已经可以凑成三百首了。诸如“月半小夜曲与红烧鱼”,“我的上半身之罪与下半身之罚”,每个都让人浮想连篇,想象着一个伟大诗人的诞生,不想却是长期的难产。或者他学老子,公神化气,寄胎于腹,怀胎九九八十一年,出生时已经须发皆白,一派牛逼轰轰景象,也未可知。
我们把毛衣重新拿出来穿。在孔家村二号用煤气灶烧鱼。李建烧的鱼真好吃。这家伙是天生的厨子,舌尖上的中国的本地代言人。他立于灶前,气定神闲,姜蒜葱在油中小煸,香味已然出来,五花肉小炒,鱼呲溜下锅,加水,大火炒,小火炖,随即转大火收汁。待我们冲上去抓耳挠腮,他却一旁提勺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这家伙何苦执著要写诗,当个厨子肯定红,跟新东方出来的一样红。
弄堂里还有最后一家排档,买几个兔头鸭头,老板自家卤的,香辣入味,外地人见此物狰狞,不免有些畏惧,不敢轻易尝试,却经常有车开到破烂的弄堂口来排队买。我们买几瓶绿瓶的牛栏山二锅头。本地人不喝牛二,他们喝自家酿的米酒,或者谷烧,或者啤酒。但东升和李建坚持要喝牛二,说这样才够劲,有利创作。我想东升一个写色情小说的也能叫创作?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容易得罪人,特别是他们这帮文人。你知道他们文人都很小气。
老齐喝致中和,他床底下好几箱“精气神”,每次一小瓶,是独酌无相亲的姿态。我量浅肾亏,喝最普通的哈啤和青啤,百威都嫌贵,总被东升和李建批判,指着鼻子背关于喝酒的宝训:啤酒不是酒,酱油不是油,每次一小瓶,建国算个毬。我人穷志短,不理他们。
我知道他们是用牛二来回忆或是想象北方的那个圈子。李建以前跑到京城某个小诗刊里去编过诗,当文学临时工,混过三里屯,泡过乌克兰洋妞,跟全国各地文学女青年语重心长地谈过人生,最后被一个写口水诗的半老徐娘包养了几个月,贡献了宝贵的青春、才华和不那么宝贵的精液。徐娘出过诗集,欣赏李建的诗歌才华,或是垂涎他年轻的肉体,把他宠得很,带他出席各种朗诵会,书会,创作会,一时间招摇过市。不想后来诗集翻译成英语后就去了美利坚合众国做交流,临走前与李建如胶似漆,山盟海誓,待安定后就接他过去。李建在沙尘暴里等了半年,发现徐娘如黄鹤一去兮不复返,痛感物是人非,如鱼饮水,于是跑回南方,发誓要写首真正的诗,扬名立万,笑傲江湖,跟徐娘太平洋两岸隔空喊话。想来他之所以喝牛二,写诗,其来有自。
2
现在的孔家村越发逼仄了,四处的高楼围过来,像黑云压城,像天兵天将围住了花果山。还剩几条最后的弄堂,还有人坚守着。有老头老太每天坐在门口择菜,在阳光下望着某处发呆,聚在一起打牌,为几毛钱唾沫横飞。黄昏时分也和着筷子兄弟和凤凰传奇跳广场舞,因人少,不成气势,暗地里几个影子隐约闪烁,动作迟缓,形如鬼魅,像植物大战僵尸,甚是吓人。隔三差五跟政府里来的人或者拆迁公司吵上一架,新词旧赋,依稀看得到往日席卷全国的风采。我们的房租现在按周交,房东李阿婆当年不爱红装爱武装,齐耳短发红袖套,闯过省进过京的角色,“当年省府大院也是进去过的”,现在叫我们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我们点头曰:诺。
弄堂口有棵硕大的老樟树,标着政府命名的某某古树铭牌。上面蹲守着一个人,他们叫他小金,我们叫他树上的小金。小金每天晚上六点钟开始值班,防止政府或公司里的人来偷袭。他有个一面锣,随时准备敲起来,像放哨的英雄王二小。有一盏台灯,从头户人家接的电。有一个望远镜,南街地摊上买的,上有镰刀铁锤及列宁同志画像,摊主发誓是前苏联军方流出,上面标有made in russia,有参数 9999*60、sehfeld、19m auf 20000m 等字样,表示系出名家,只因国运维艰,明珠暗投,沦落中华,今有幸被小金得着。小金拿起来看对面东方商场,从落地窗里看得见三楼试穿ONLY和黛安芬的女顾客,活色声香,纤毫毕现,当下表示满意。他在树上安了折叠躺椅,防护网,每天在树上看书,像考状元的秀才。有时泡康师傅在树上吃,香味顺风飘到弄堂里。我沿着绳梯爬上去跟他聊。他反复看的一本金庸的射雕,其实他自己倒像一只鸟。鸟从树上往南面看,几条破旧的弄堂,颜色黯淡,像小孩玩坏的玩具,像老头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像一个拙劣的玩笑。北面是一片已经拆掉的废墟,挖掘机们蹲在那里虎视眈眈。再远点就是灯红酒绿,高楼线条俊朗,阳光下闪闪发亮,好一派繁华模样。
有一天我们聊到树上的小金。老齐说:“此举颇有古风。”
老齐说:人本来就从树上下来,回到树上也不错。以前欧洲有一派专门走这条道,立根铁柱子,人站上面,吃喝拉撒都不下来。
李建掏出手机百度,说是四世纪初,叫作个人禁欲主义隐修运动。
老齐说咱们国也有,跟白居易过过招,唤作鸟巢禅师。李建喃喃道:“为什么不叫雀巢?”我们都不理他。
老齐说鸟巢禅师天天待树上,跟小金一个模样。不同的是鸟巢禅师不看金庸,人家修行佛法,叫“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跟学习雷锋好榜样是一个意思。说禅师问老白:“三岁小孩都懂这个理,八十公公行不得。”又说禅师问老白:“树上危险,还是老白你待的官场危险?”于是老白败下阵来。听到这里,我们缓过劲来了,都很高兴,觉得是庶民的胜利,要请老齐喝酒。
3
我们三个住一屋,孔家村二号的三室一厅,老齐自己租三号。我们各自有家,有住处,关于这个我们向来闭口不谈,彼此心照不宣,感觉大家只是隔几天活在孔家村里的生物,类似于厨房里出没的小强或冬天爬出来晒太阳的臭虫,由此可见我们是何等的乌合之众。
李建和东升没什么物什,各自一台电脑,一点必要的破家俱,可以随时拔腿走人。这就是文学家和IT界的好处,虚拟经济,轻资产,最宝贵的财富是头脑,是谓纳须弥于芥子。
我是画板颜料图册拉拉杂杂,集众易燃物于一室,呼吸中都是松节油和松香水的味道。有时半夜醒来,为自己至今尚未葬身火海感到奇怪。
李建说:不疯魔不成活,所以你徐建国还不是艺术家,整天只担心肉体安全,看得出牛仔裤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说:其一,你我皆肉体凡胎,毕竟不是钳锅烧杯,可以真金不怕火炼。所谓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基本是写书人拿来骗人的鬼话,没看你大诗人李建浴火重生,倒是看你每晚欲火焚身、上跳下窜,姿势相当不雅。其二,我牛仔裤下面委实算不得小。其三,李建你整天看男人牛仔裤下面,可见是个大大的变态。
老齐比较麻烦,他给附近的学生带作文课,是我们中的土豪,可以长期喝致中和而无虞。小初中生乱糟糟加起来没几个,课桌课椅倒是一大堆。但他并不担心。他给自己算过命,到立秋之前,这爿都不会拆迁。他丢过铜板,掐过八字,甚至有次酒后半夜在房间里大喊大叫,说得到梦启,要点化我们。
老齐说,你看此城南北有山,中有高地,取了个守势,故历朝历代以铁城著称。
老齐说,然三江交汇,气势流转,故于脐部置天皇塔,勃然如阳具,乡民见之安心,从此不再泪水涟涟,是以形补其罡气也。
老齐说,然四周高楼蓬勃,如脑满肠肥,倒衬得天皇塔越发低矮,如阳具遇冷收缩,乍看不见。
老齐说,孔家村居旧城,衔新区,卧于天皇塔下,为困卦。困者,困于葛藟,于臲兀危,所以搬迁是应有之义。
“你们小伙子不服不行,我是祖传的手艺,铁口直断,一语定乾坤,说是立秋就不会等到秋分,到时一拍两散,各安天命。”
老齐是个老流氓,我们都很尊敬他。
谁都知道孔家村待不久。就像一个注定要被攻破的堡垒,四周挖掘机们蹲守着,围而不攻,是准备不战而屈人之兵。李阿婆再彪悍,树上的小金再鸡贼,难抵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大家伙儿就这么待着。李建说要写一首诗,东升要写色文赚钱,老齐要授课,我想着要画完一百幅画。此中有真意,妙处难与君说。
4
我读过东升的小说。他在几个成人网站上写连载,有的写几章就埋坑,有的还在写,断断续续,像前列腺引起的尿频尿不净。可惜都没火,所以还是缺钱。
我觉得问题出在他的小说太不色情,关键地方都模糊,像打了马赛克。大段大段描写人物外貌,写周边景致,写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树。“到了春天,树都绿了,站在树底下朝上看,像从下往上看女孩子的内裤。”这是我看到他最具情色意味的话。从此走到树下都不敢朝上看,而且觉得小金整天dai在树上,样子很流氓。然后开始写男女那点事。进入细节之后,他的叙述就开始变得简略,草草了事,让人觉得要么他缺乏经验,是个童男子,要么他是个早泄患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谁知道呢。
他整天躲在房间里打电脑,抽十块钱的五一,走进去烟雾缭绕,像传说中的香艳之所,其实臭得要命。烟雾中,键盘噼哩叭啦作响,慢慢浮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符合传说中色情狂的模样。
我对东升说:“你从河南远徙江南,秉承中原人民勤劳朴实的作风,立志在色文界杀出血路,的确有志不在年高。但中华色文一脉,也的确跟地域有强正相关,不可不防。”
东升黑着脸说:“ 嗯哪。”
“你看,要写高层黑幕官场淫乱,需有皇城根儿的底韵;写商场博弈纸醉金迷,需有黄浦江的声色犬马;顶不济也可以写西子湖畔的眼波流转,断桥脱衣相会,也是千古风流。”
“ 嗯哪。”
“所谓饱暖思淫欲,需要整个地儿荷尔蒙勃发,肾上腺激素分泌,女人们乳房肿涨,男人们如刚从树上下来的肯尼亚森林古猿,直着身子,顶着裆下硬硬的一根,四处抢粮抢地抢姑娘。所以说情境决定背景,氛围烘托文字,方可以事半功倍。你看咱这圪垯,偏安一域,小富即安,人打个几毛钱纸牌就手舞足蹈,踌躇满志,写出来的小说基本走革命现实主义路线,玩不得深沉。”
“嗯哪。”
我看看东升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模样,实在对自己的文学鉴赏力怀疑得紧,把他的小说打印了几页,拿到树上给小金看。小金看了很欢喜,忘了自己职责,跑到房间里找东升。从此两人高山流水,称兄道弟,再看我的时候,两人的眼神中多少有点轻蔑了。
5
我第一次认识李建,是春节前的某个夜晚,当时南区八字门海鲜排档不知道是谁做东,各类形迹可疑人物聚在一起。小龙虾,碳烤生蚝,兔头鸭头,盐水毛豆,然后是一箱箱炸弹包一样的啤酒。众人在夜色中浮沉,像举着手榴弹一样举着啤酒瓶,像堵枪眼的英雄。人群喧哗处,我看到一个头发油长、面容模糊的少年英雄,喝起酒来像大口径的抽水马桶,讲起黄段子有如神助,吹瓶子的同时能用眼角看五米外马路口刚走过的穿风衣的姑娘,端的一个好汉。有人介绍认识,互相握了油滋滋的手,递长嘴利群,说这就是著名诗人李建。昏黄的路灯下面,看他长发撩起来是张清秀的面孔,符合传说中江南才子的模样。他知道我寄居孔家村,跟小说家东升合租,就搬过来凑热闹,隔三岔五来住几天,烧红烧鱼,喝场硬酒,把彼此搞得信誓旦旦、昏天黑地,其他时间则像啤酒泡沫消失在下水道,不知所终。
后来才知道,李建是个不写诗的诗人。每次看他蹲电脑前,总在玩游戏,CS、魔兽或者其他。房间里总是电闪雷鸣、枪声大作,契合孔家村废墟的整体形象。
或者就是聊天。有次没敲门进去,看他光着上身在视频。他慌忙关屏幕,一闪而过的视频中是个粗壮的女子。我惊诧于他的品味了。然后李建开始谈文学,特别是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谈起博尔赫斯和狄兰·托马斯,好像是他住在隔壁枫丹白露小区里的亲戚。他喜欢念诗,打着酒嗝,抽着烟,用城里化工厂长大的小孩的口音,念那些饶舌的句子。他最喜欢的句子是“撸完色来我一付胴体真威武”,这句诗让我们遐想连篇,成了我们的口头禅。然后他说这是诗歌界前辈教他的,是法语,意思是——“起风时候装丫挺”。看在红烧鱼和牛二的份上,我们都耐心听他胡扯,不时颔首点赞,直到他开始语无伦次,自己滑到桌子底下去。每次都这样。这样想想,那些日子里我们也没干别的啥正事,倒是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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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上午,孔家村角落里到处开满了连翘,破烂的弄堂里一时亮堂起来。李建打电话过来说,一小时后,有美女造访。这话我们听太多了。每次他视频完,都跑过来说他的香艳史。以前一段时间都在念叨大洋对岸的徐娘,近来则陆续有新报料。总是从一个欣赏他才华的美女开始,名字与职业大同小异,中间用灵与肉的纠缠来过渡,说实在话,比东升的小说更恶心,也更诱人,然后是痴男怨女,流水落花,断肠人在天涯。我感觉李建和东升两人换错了行当,他们应该互相掉个个儿。
之前还相信李建,还劝导之,请他喝牛二,后来慢慢发现不对劲,方明白这家伙的想象力不是用来写诗的,是用来骗酒喝。
但那天真来了。我们还在屋子里各自忙乎,听到外面响起了铛铛铛的鸣锣。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锣被敲响,不免有些慌张,闷着头跑出去看。弄堂里已经有不少人,有的老头还抄着家伙,拐棍或者拖把,一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势。却看见李建带着一个女孩,嘻嘻笑着,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像走星光大道的红地毯。
有人质问树上的小金,何以如此大动干戈虚张声势?小金蹲在那里很委屈,说,难得来个美女,总得热烈欢迎一下,何况也是次实战演习,以示居安思危、警钟常鸣之意。
我们一齐看那女孩,针织毛衫牛仔裤,扎个马尾,眼睛笑得像月牙。于是就原谅小金了。
李建介绍女孩叫刘叶。刘叶说文刀刘,树叶的叶,就叫我叶子吧。叶子坐在那里听我们吹牛。主要是李建吹,像得了甲亢,东西方文艺史及经典语录千百字背下来不带喘气,舌头像那活儿一样硬硬地勃起。叶子笑眯眯,说,听你们聊天真有趣。第二天,叶子开始潜伏进了孔家村二号。叶子很勤快,带来各种各样的酒,好像她是市酒厂老板的女儿。她带来古越龙山、谷烧和杨梅酒,用枸杞、蛇、海狗等各种古怪玩意泡的土烧,拓展我们的品酒史。有次带来半瓶茅台给我们解馋。这让我们相信,她其实是个会偷酒的女招待。介于大家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我们做什么事也不回避她。
7
我劝东升写点别的。对于写色情小说这个行当,他还是太纯情。我跟他说,关键是要体验生活。李建很是同意,然后抨击我整天在家里闭门造车,不出去体验生活。
“我也从来没看你出去写生过。”
他很阴险地笑,我懂他的意思。他经常卖弄些凡高莫奈的佚事,以示他在各个领域的深厚造诣。我们这里没有搞音乐的,这让他很受伤,叹息没机会谈古典音乐,顺便背几部德彪西、瓦格纳的曲目给我们听。某种角度看这也是我们的幸运。你知道古典音乐其实是一门邪教。按官方标准,邪教有如下特征:
1.具有信仰、仪式、组织且能体现宗教权力意志的特色;
2.具有不能自证为真的谬论洗脑一言堂不得质疑的特色;
3.具有贩卖虚假不真理念且欺诈敛财而自肥的传销特色;
4.具有强迫入教不得擅离的武力威胁或言语恐吓的特色;
5.具有隐秘传教而且危害社会潜在威胁较大较强的特色;
6.很多受众较大可能已褪变成为精神变态或者潜在罪犯。
由此观之,常把古典音乐挂在嘴边的人,基本与上面的标准确定无疑。他们有组织有信仰,不得质疑他们的大师,强调不同版本的细微差别并以此判断高低划清界线,自觉并不断追求昂贵的器材,会自我催眠,会幻听,会娇喘、亢奋、迷幻,通过耳道形成真实的性高潮。
当然这话不能跟李建说。李建太擅长骂人,喜欢点评,指点江山,舌卷莲花,名词迭出,各路名人大师他家亲戚般鱼贯而入,直说到面色潮红,如痴如醉。我怀疑他毕生修炼,读很多书,其实是为了吹牛。他经常抨击我的画不行,是因为我不像凡高一样割耳朵。我不理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割耳朵不行,割哪里都不行。何况即使自宫未必成功,这个道理我懂。
我对李建说:“撸完色来我一付胴体真威武。”
8
其实我经常出去。我喜欢晚上出门,那时,李建和东升都在各自房间里沉迷。孔家村走几步就是闹市区,八字门海鲜,重庆烧鸡公,麻辣烫,洗头店,足浴店。坐在路边的石板凳上,观众生相,那些灯光下鲜活的嘴脸。有时掏出速写本匆匆画几笔,有时用老三星手机拍下来,回去慢慢画。我参加了一个微信群,“疯狂速写”,里面都是这样鬼鬼祟祟的家伙。有一次,我看到树底阴暗处另一个偷偷摸摸的人,他也看到我了,互相知道是同行,点头致意,然后各自忙活。
孔家村往右是公园,以前是大清的衙门,里面有很多树。这些年城里真种了不少树,各种各样的树,一年到头都在开花。我去拍照,拍暗地里那些冷硬的线条。平时你看不出它们的张扬。阳光下它们都很老实,谦虚地绿着,风来时点一点头,摇一摇树冠,像穿着燕尾服参加晚宴,是有教养的样子。只有到晚上,个个原形毕露,肆意舒展,每根树枝都张牙舞爪起来。每片叶子都是喧哗的嘴唇。每束城市的霓虹照过来,手机拍下来,都是仓促间被定格的诡异微笑着的脸。这些暗地里的魑魅魍魉我懂。
另外可以往左走,是那个著名的城门。历史上的铁城,南征北伐,死伤无数,现在让小孩子爬上爬下。爬到城门上面,看下面的江,吹一点城市里暧昧的风。那里白天人多,各种卖小吃和假古董的小贩,各种各样的游客,一色头红的黄的蓝的太阳帽,被各色小旗带着,对着江对面指指点点,用单反拍傻笑的脸。只有晚上是我的。早一点还有一对对狗男女过来骚情,过了九点,下面小铁门一锁,几乎没有人。我想着哪天带他们几个一起来,带点酒上来,越墙而上,扶栏凭江,观一带江山如画,从箭垛里往下撒尿,都是极风雅的事。
有几次,我看到了叶子。她一跳一跳地走路,来孔家村或者回去。我没叫她,怕她吵。看她在明里暗里走路,手在本子上画下来,却是一只鸟。
9
有一天,李建真的带东升去体验生活了。那天回来,看他们已经开喝,然而都沉着脸不说话。东升喝酒是讨醉的模样。老齐拉我去抽烟,告诉我,李建拖东升体验生活了,敲开荷花街小发廊的门。出来才知道,被一个四川老娘们破了东升的雏。李建知道闯了祸,设宴赔罪呢。我说,怪不得总觉着东升的小说古怪,果然是脱离生活的缘故。我看东升神色,瘦的面颊上依稀有泪痕,有暗红的光芒,是刚得了金币的犹大的脸。竭力熬牢不去掏速写本。
不想后来东升开了窍,见天往荷花街跑。这让我们很担心。我劝他,艺术源于生活但不能天天生活,还要高于生活。东升不说话,半天听得急了,拉我到他的网站上,指着他的连载告诉我,他刚跟几个网站签了约,每天码五千字,能赚好几百。小发廊一次一百五,他去已经算VIP,只要一百二,这个体验生活的投资要得不要得?
我说:要得。
他说每次都先听来自五湖四海的小姐们聊天,讲她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从来没人听她们讲。他说她们说的话丰富多彩,是真正接地气的语言,比李建那些说汉语的狄兰们高明一百倍。
他说然后他开始体验生活。他活了二十几年了,一直把普希金当成爱情,把村上春树当成色情,现在才明白,体验生活原来如此妙不可言。他说他要为小姐们写作,写真正的色情小说,写成当代柳永,写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他说你们这些酸文假醋的文艺家不会懂。
他说我有一杯酒,足以慰风尘。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叹口气说:“理解,懂,支持。”
我知道东升是用生命在创作。我看一眼他青青黄黄的脸,想想又说:“保重身体。”
10
叶子也要看东升的网站,说:“原来你就是‘午夜面魔’啊。”
东升很激动,搓着手不说话,像被县长接见的乡下人。
叶子说:我看过你的《那年花开》和《月光下的颤抖》,你怎么不写完?
东升喃喃道:点击率太低了。然后打开新写的《半解罗裳的贵妃》。叶子坐在东升的破位子上看。东升紧张地盯着她,好像老齐班里第一次上作文课的小学生。
我们在后面无聊抽烟。叶子回头说:“来一根。”点燃后接过去继续看。她不真的抽烟,一半吹着玩,一半直接吐出来,是糟塌粮草和人民币的作态。她的睫毛一眨一眨,神情专注,跟着我们也无端紧张起来。半天之后,叶子转过头对东升说:
“写得不错。”
我们共同舒一口气。“可是,”叶子说。我们又重新紧张了。“你这段写得不对,这里,你写得这么直接,这么粗鲁,没有一点起承转接,其实吧女人并不会真像你们想象得那样,懂?只会很疼痛,会很反感。这里太多假想的成分,脱离生理的真实感。”
我们知道东升生活体验还不够,有待时间积累。他的生活体验里,女人不会喊疼,只会拼命颂扬你。
“当然文字很美,其他的也都很贴切。是有意思的作品。”叶子最后下了断语。
我们重新高兴起来,张罗着喝酒。大家坐成一团。叶子酒量也不错,能喝牛二,不像有的女孩一样装。我朝李建挤挤眼。他是小流氓,懂我的意思,很得意地四处找人碰杯。过一会儿,老齐还要装前辈,东升和李建已经去留肝胆两昆仑了,不停上厕所。
叶子对色情文学有研究,跟东升聊起各类老师们的名著来头头是道。东升很激动,知道是知己,而且是美女,很快醉得不省人事了。然后叶子问李建:
“你的诗呢?”
李建大着舌头,嘻嘻笑,说:正在写,快好了,到时候第一时间给她看。一定轰动诗坛,震惊全国,秒杀诗协那班货。
我说:逼格直通美利坚。
李建说:我要融东升的色文、建国的油画和老齐的鬼话为一体,青面獠牙,百无禁忌,遇佛杀佛,遇鬼杀鬼。
我说:撸完色来我一付胴体真威武。
叶子说:“你也知道这个? Le vent se lève,il faut tenter de vivre,保罗·瓦勒里的《海滨墓园》,我最喜欢的一句。”
我们转过头去看李建,看见他一副莫名惊诧的面孔,然后看着他慢慢倒下去。
11
过了几天,树越发绿了,四下里团团围住。北面的挖掘机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显得孔家村更像一个失败的战场。平时看树们一脸沉默,黑黑重重的样子,到了现在,老樟树们开始脱胎换骨,纷纷扬扬,风一吹,满地扑索索响。老齐给我们背古诗,说那个苦吟的孟郊,就在后面府山上写的诗,“古树浮绿气,高门结朱华”,写的就是这些树的样子。
李建呲呲笑,说:这句听得诡异,像恐怖片,鬼魂附体。
东升眼前一亮,说可以为此写个故事,色情版的聂小倩。
叶子第一个鼓掌喝彩。我们想想当年的王祖贤,不免有些期待,请他喝酒。后来等到第一章出来,五千字才写到秀才刚爬山,古树还没到,更不要说香艳的女鬼。我们很怃然,为自己的酒不值,叹息东升果然还是体验生活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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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根成 枫月照古贤 168×105CM 工笔画 2016年
我也想着为此画幅画。树们抖落旧的叶子,一整个冬天累积的重重的叶子,浑身轻盈起来。风吹来,死掉的梦开始苏醒,想走路,想飞翔。能不能给它们一个梦,让它们飞起来?
“你看所有凡高的画,土地像河流,人倒是像树一样牢牢扎根在那里。每棵树都像火焰,像鸟,是要燃烧和飞翔的姿态。凡高是懂得树的梦吧。”
我跟李建、东升、老齐和叶子作倾心谈。李建很认真地评论说:“屁!”李建说还燃烧吧火鸟呢,您老是年轻时琼瑶看多了吧。有时候他的话让人很无语。
叶子拍拍我的肩膀,“老徐,我挺你,你的感觉很好啊。”
我哼哼。
“能看你的画吗?”叶子盯着我,眼睛黑黑的,像个资深阴谋家。
“你真的不是文联派来暗访的?我以为我们是真正的酒肉朋友。”我说。我从来不给他们看我的画。当然他们自己不想看,是另外一码事。
她嘻嘻笑,坚持要看。我看看老齐,他无可无不可,一旁抽着烟,像个老神仙。我说好吧,带她到隔壁去。她一幅幅看,那些树,那些城墙,那些人。有的画她蹲下去看半天。我抽着烟,看外面阳光一点一点爬上发黄的破窗户,一两朵瘦瘦的紫云英莫名其妙地开在砖缝里。
“明与暗,光与影,混乱的线条,让一点留白变得惊心动魄。这是两个世界的交流和冲突。徐建国,我觉得你这人特矛盾特两重性。”
“我是AB血型,双子座,”我解释道,“你别看我长这样,我内心其实是一个粉红色的小女生。”
屁咧。叶子撇撇嘴,转过身来盯着我,“你看,你画了这么多女人,老的少的,长发的短发的。甚至这些山这些树,不觉得都像女人的脸吗?其实是同一张脸,是吗?”
她直视着我,像个地地道道的文联干部,写创作总结和中心思想的小干事,“是你的初恋,还是你喜欢的女人,对吗?”
我用手作枪,对准她的额头,朝她吐一口烟,“对不起,你知道的太多了。”
枪声响毕,叶子往后作倒下状。
12
很多年后,我想起叶子,总觉得惊诧,这世间真有这么个女子存在?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眼睛常笑,胸部目测32B左右,看去是个傻大姐,却腰身细长,是弱柳扶风的模样。喜欢扎马尾,偶尔散了发装性感。喜欢读色文,懂诗,对画画也多少有点了解。酒量比我和李建、东升都要好,仅次于老齐。她在这个暖味的春天里,形迹可疑地出没在孔家村二号,混在四个心怀叵测、以流氓著称的男人中间,像洁白的羔羊走进狼群。或者其实我们才是屡战屡败的灰太狼?她带来酒和熟食,像是包养我们的小富婆。事实上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那天闲坐着聊天,大家捏一罐啤酒,看孔家村破弄堂里的辉煌夕阳。一只老狗忧郁地趴在我们脚底下。
“真安静啊,”叶子忽然很感触,说:“徐建国,等我有了钱,就把你们养起来,九龙湖边弄个大屋子,青山绿水,远离城市,每天好吃好喝,烟酒管够,你们只管埋头创作,让你们狂喜三次,毁灭三次,宁静三次,然后,就会有真正的作品出来,老天注定要你们写出来的作品。写出当代金瓶梅和诗三百首,画出孔家村版的向日葵和星月夜。”
李建说:“还要配两丫环,一个环肥一个燕瘦,一个陪酒,一个侍寝。”
东升打着酒嗝表忠心:“叶子,只要有你就够了。”
这样的女子感觉极其不真实,她是真的吗?她真的曾经活在我们中间?很多年后,我试图寻找她存在的痕迹,然而找不到一个人来印证。我没有自拍和记日记的习惯。那个春天拍的几百张照片,树,花,老房子,旧弄堂,挖掘机,一两只孤独的猫和狗,飞过围墙的雨燕。唯独没有人。没有李建,没有东升,没有老齐,当然也没有叶子。甚至没有我自己。难道我们真的在那个春天里活过?或者只是我酒后的幻觉?我的画从梦境里漫漶而出,侵蚀了现实?
那段时间里,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东升不再外出体验生活了,蛰居闺中,更加努力地创作。李建也不玩游戏了,端起他扔在角落里的书,卡佛的,聂鲁达的,特兰斯特罗默的,像民工举着一块砖头。
有一次,单是我们四个在,李建忽然很认真告诉我们,他要开始追求叶子了。叶子是他最早认识的,也是他带到孔家村的。亲兄弟明算账,话说在前头了。“莫谓言之不预也。”然后斜忒着眼看我们。
我看东升脸色有点发青,知道他的创作渐入佳境,少不了知音支持。
老齐抽着烟,半天不声响,喷一口烟,轻轻说了句:“二桃杀三士。”我装没听到,走出去撒尿。
又过了几天,花开花谢,天气慢慢热起来,叶子仍然盘旋在我们中间,一起喝酒,吹牛,笑眯眯的,像个殷勤的主妇。呆在东升房间里比较多,当然开着门,嫌房间里太臭。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把孔家村二号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地板拖得现出白地砖原来的颜色,害我们不敢踩上去。有时也会跑到孔家村三号,去逗小孩玩。她跑到我房间来的时候,被我轰几次,倒也不生气,是我见过最厚脸皮的丫头。她来的时候,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一般十点钟前会走,没有规律可言。
我问李建:这妞到底干嘛的,整天游手好闲。
李建说他也不知道。在一个诗歌微信群里认识,说是大学生。其他都不清楚。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挥挥手让李建滚。
我们知道李建还没有得手。我们看他脸色黯淡,见天招呼喝酒。有次他借点酒意,涎着脸问叶子,你喜欢我们哪个?叶子像老是被问的小孩,父母中喜欢哪一个呀,嘻嘻笑,说:都喜欢。
“最喜欢哪一个?”李建不屈不挠地问。
叶子朝我们一个个看过来。我们都看着她不说话,听得见孔家村二号的日光灯管吱吱响。然后叶子说,不告诉你们。她又说:“哪天我不再来玩了,我一定告诉你们。”
13
李建跟我说,他从来不泡妞,从来都只是被妞泡,所以不知道女孩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恋爱史其实是一部身体史,诗歌还热乎的时候,从谈文学开始,喝点小酒,拉下小手,江边走几步,开房,颠鸾倒凤,颠好几次,然后拔屌走人,一拍两散,从此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说这话时,李建在我的画室里。他和东升暗地里较劲,冲冠一怒为红颜,化力比多为创作动力,用永恒的女性指引他们上升。
东升的几个连载反响好,键盘都用破一副,是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的形象。左手肿涨起来,看了医院说是腱鞘炎,从此只能用右手打字,严重影响更新速度。他不敢找李建,过来试探我,想雇我打字。我一时悲从心来,朝他大喝一声,把他吓得不轻,抱头鼠窜。
李建见不到叶子的时候,闲得无聊,屈尊过来看我的画,顺便谈他的爱情观。他的长发扎成一咎,面容清瘦,年少英俊,形象介乎江边的苦吟诗人和KTV夜场的酒水少爷之间。
李建说,他永远搞不懂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对他来说,女人是蒙娜丽莎的微笑,是永远的斯芬克斯之谜。他可以轻易解开女人的裤子,却解不开心里那团谜。他说即使是现在在大洋对面的那个徐娘,即使在床上,彼此负距离,生命大和谐,他跟她,感觉还是非常遥远,像隔着整个太平洋一样遥远。
李建说,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他根本记不清谁是谁,如果那是爱情,也就是一个夜晚的面目模糊的爱情,几毫升液体的爱情。
李建说,叶子跟所有人不一样,他甚至不想跟她上床。他就是想看着她,听她说话,看她那副鬼鬼祟祟的傻模样。
李建说,张爱玲在小说中引用过“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就是阴道”,他却觉得,对一个女人单纯的不带性欲的喜欢才是真喜欢,是化精为气化气为神,是灵魂深处的那一丝悸动,是DNA中隐藏的前世密码。
我一边刷着笔,一边对他说:呵呵。
14
他站着或蹲着,以手托颚作研究状,回过头来问:你这画能卖钱?
那些天里,我一直在画那幅画,感觉是我最重要的事。我想其实我待在孔家村这个废墟里面,或许就是为了这幅画。
我说:油画不比传统书画。你看这个城市里,从市长到大款,每个人都喜欢在家里挂几幅字画,山水,花鸟,配上红木家俱,泡功夫茶,燃沉香,玩各种石头,各种坟墓里掏出来的东西,戴各种手串,这跟携一个漂亮女人到私人会所是相同的原理。油画不卖钱,除非画祖国大好河山和英明领导形象。油画本质上已经摆脱了功利性现实性,成为实质上对这个世界和社会的反动。
李建说:如果就此而言,你的画缺少一个关键的东西。
李建说:我一直在琢磨老徐你的画,你看,你画了这么多风景,它们变异,隔离,成为符号,看得出很多大师的痕迹,唯独没有你自己。说真的老徐,你看你喝酒不喝醉,喝醉后不大喊大叫或者抱头痛哭,不抽大麻,不泡妞,不听摇滚,不学凡高割耳朵,也没有性生活。有时候我很怀疑你其实是个GAY。
李建说:你貌似现实主义的题材背后是西方的那点私货,是基里柯们的反动本质。所以你喜欢拼凑、糅合,把不相干的东西,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硬的软的,方的圆的,放在一起,对立,冲突,叛逆,矛盾,然后追求一种莫名其妙的统一与和谐。这里有你的趣味,有你对现代主义的理解,也有小机心小算计,两面讨好吧。你企图在艺术与现实中寻找可行的路径,你想变得动荡、混乱、愤世嫉俗,又处处小心算计。
李建说:我觉得吧你内心始终有一种不确信,需要用很多理论,很多书,很多名词来支撑。你的画是经过计算的,你的才气与你的小聪明结合在一起,成功了你也束缚了你,滋养了你也麻醉了他。所以你的疯狂创作,其实是茶杯里的风暴,是可控制的疯狂,甚至只是疯狂的姿态,骨子里是清醒与算计的。老徐你需要一次破坏,需要一次牢狱之灾,需要一次真正的长夜里的哭泣,需要一次疯狂的恋爱与刻骨铭心的痛。需要从你精心设计的由书、专业与个人形象组成的舒适圈里走出来,烧掉所有的书,忘掉所有的名声,张牙舞爪,初心呈现,把几十年的理论与实践的积累,毕其功于一役,用最真实最简单最狂乱的面目和手段,来面对你自己艺术与生活的瓶颈,实现大突破。
我说:呵呵。
李建走出房门的时候,又探回头来,问:“你真的不打算割掉根什么?”
我拿一管颜料砸过去,听见门外面他自得其乐的狂笑声。那是那些日子里,我听到他为数不多的笑声。
15
四月其实是个很糟糕的月份。雨一阵晴一阵,季节彻底紊乱了,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树们开一气花,败一次,隔天又重新开起来。所有的花,新的老的叶子,杂在一起,像是喝酒过度的亢奋、颓废的脸。出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乱七八糟的事。比如我们压根没想到老齐会出事。那天,我们其实很晚才知道消息。说是有家长发现了,然后报案。事实证据确凿。那个叫肖哲轩的小男孩我们都见过,有时候会跑到孔家村二号来玩。白白净净,很有礼貌,是个阳光的男孩儿。老齐被带走的时候,我们最后看到他,一脸平静,跟平时一样。很快三号屋被搬至一空,从破窗户看进去,剩下的那张旧桌子,慢慢积满了灰尘。
老齐之前说过,孔家村是个困卦。我问他,如何破解?老齐说:易经上说,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老齐说:世事纷扰,唯守初心。老齐说:初心就是自己,在这里无对无错,无善无恶,不悲不喜。就像孔家村注定要被拆迁,你我最后会分道扬镳,合缘就珍惜,缘尽则散。老齐说,其实天地宇宙也无非就是这样。
老齐铁口直断,唯独没算准自己。现在是四月,还没到立秋啊。
那天晚上,我们待在一起,想到老齐,彼此都没有话说。忽然外面响起了鸣锣声,在安静破败的孔家村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我们清楚地听到了树上的小金的尖叫,鸣锣被敲了几下后,倏忽消失,像被猛然掐住的喉咙。我们冲出去,看见弄堂里乱糟糟满是人。我们听到有喇叭在说话,含含糊糊又字正腔圆地说话。有手电筒明晃晃的光柱直刺人眼。我们看到铁镐在砸孔家村一号的围墙,听到老头老太的喧哗。我们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站在弄堂昏暗的路灯下,面对面的两群人,然而都不说话,唯有喇叭在自顾自说着什么。东升、李建和我,我们三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仿佛来到一个期待已久的剧场,却同时忘了台词。灯光照着,舞台空寂,演员和观众们共同失语。突然看到叶子冲到队伍前面去,跟对面那些戴手套的人大声说着什么,嚷嚷着,手电筒和路灯照射下,仿佛一个人的哑剧。暗的城市的夜空,凉凉暖暖的风吹过来,我看到了叶子凌乱头发中那哭泣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叶子真实的哭泣。
16
房东李阿婆作为谈判代表之一,带回来的消息是最后通牒一周。一周之后,断水断电,强制执法。业主们的谈判同步开展。这一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短暂寄生在孔家村的生物吧,是春天快来时躲在最后的冬衣里取暖的虫豸。我们躲在孔家村二号,躲在自己的画里诗里小说里,躲在酒里,与孔家村他们的歌哭笑骂毫无关系。
老齐不在,我们的酒再难以聚起,像冬天里越喝越冷的水。老齐不在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向来寡言少语的他其实是我们聚会的核心。叶子来的时候,以原来的微笑,试图激起孔家村二号活泼的空气。然而我们都知道已经不可能。还有一周时间,我的树们,李建的注定惊世骇俗的名篇,东升像西西弗斯一样无休止的连载,仿佛苦役即将结束,或者从未曾开始。东升现在锁住房门,买一堆康师傅,每天疯狂地敲键盘,半天敲开门,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李建却行踪不定,有时候回来,阴沉着脸,跟谁都不说话,一副逮谁咬谁的受伤模样。
第二天晚上,忽然来了几个警察,踹开孔家村二号的旧防盗门,从房间里带走了东升。连带他的电脑和所有物什。从头到尾,孔家村里安安静静。树上已经没有了蹲守的小金,也不再会有随时备战的村民。
怎么会这样?我们在孔家派出所的铝合窗下蹲着,挨个被盘问。我有点慌乱,有点迷糊。李建很懊恼,说:早知道他写这个会出事。
我说其实东升没赚几个钱,写得这么辛苦。他是悬梁刺股呕心沥血啊。
李建说不仅沥血,而且沥精。我手被反扣在那里,没办法揍他。
17
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李建走了,说要到哪里去散散晦气。我独在孔家村二号里坐着。叶子跑来了。她来看我的那幅画。
其实我想画什么呢?那些日子,我无数次地梦到它们。古老的脆薄的城墙。挖掘机像远古神兽,从远方咆哮而来。整个画面上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它们从我的梦里走出来,有的漂浮在水面,有的攀援在城墙上。更多的像风筝,像气球,像火焰,渐渐离开地面,漂浮起来。有的已经升至半空,直至远方的尽头,汇入暗夜里的星座。
“你一定要让它们飞吗?还是你自己想飞?”叶子喃喃道,“我很感动,徐建国,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你和我妈想的一样。”我说,“但我不希望你和我妈一样,住进三院。”
“徐建国,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打算跟她胡扯什么。“你知不知道李建很喜欢你?”
“我说过,我离开的时候会告诉你们,我喜欢谁?”
我沉吟着,“那么,你现在是要走了?”
“是的,去美国,去学一个跟艺术完全无关的专业。这是你关心的重点吗?”
我看着她,半天没说话。房子里很安静,依稀听到得往日的快乐声,像教堂里最后送别的吟唱。
我对叶子说:你看,老齐不在了,东升不在了,现在李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现在的房子里真安静。
叶子说:徐建国,你是个真正的混蛋。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眼睛黑黑的,看着我,说:
“徐建国,能抱抱我吗?”
我才知道,她其实很瘦弱,很轻。她虽然跟我们一起厮混,像个野丫头,毕竟不是我们一样的混蛋。她毕竟不是一棵真正的树,只是一片叶子。树很结实,扎根土地。叶子却只有一季。我知道这个有点晚了。
然后,她走了,从孔家村二号离开,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像老樟树的叶子一样,在这个本该明媚的季节里,飘落,不再回来。
18
月末最后几天,我的《城墙与树系列》获奖了。市文联庆五一的“劳动光荣”书画奖,像是个善意的玩笑。那几天,跟着东奔西跑,中间偶尔跑回去看李建。他好像在跟谁呕气,坚持住在孔家村二号里,像是最后的遗族,每天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那阵子,穿新西装,开很多会,拍一些照,拍照时露出八颗牙。市美协在柏丽酒店搞创作谈,第一次坐在主席台上。高人大师们对着摄像机引经据典,顾盼生辉,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娇羞。轮到我时,拿起话筒,看着下面的人,看着摄像机黑洞洞的眼,一时间,所有的树所有的城墙所有的姑娘成为一个光与亮的漩涡,盘旋着,闪烁着,不知要把我拖向哪里去。半天醒过来后,看底下他们都低着头,对着自己裤裆沉思或者微笑。
忙活完的那天傍晚,不想参加例行的晚宴,想着回孔家村去看看。驾轻就熟地穿过废墟,七拐八拐走到弄堂口,感觉哪里不对劲。重新回头,发现大樟树没了。一片晚霞闪耀处,整个孔家村的图腾柱蓦然消失,连同树上的小金,不再敲锣的读射雕的小金。走过去,看见地上一个大坑。很深的黑黜黜的坑,像拔过牙后的口腔空洞洞。树真的飞走了?
19
李建还在,坐在黑黑的房间里,电脑都没开,正心诚意,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佛。暗地里朝我笑,牙齿一闪一闪。
李建忽然说:老徐,你跟叶子相好了吧?
我说:谁说的?
李建说:树上的小金,说用望远镜看到你们抱在一起了。这事其实也没关系,我跟东升斗得辛苦,最终还是你老徐不声不响的牛逼。
李建说:其实都过去了,不是吗,所有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李建说:再过一天,整个孔家村就要消失了。徐建国,老徐,我们从此不会再见面了。
那天傍晚,我跟李建两个,这里看看,那里走走。 现在孔家村是一张清洗好的嘴,一条剖好洗净等待下锅的鱼。那里最终会被夷为平地,成为城市风景的一角,把市政规划的耻辱从此抹去。同时抹去的,还有我们一整个春天里的所有痕迹和记忆。
晚上八九点钟,我忽然想带李建去一个地方。那天的报纸上说,当天晚上会有江上的烟花节。我们买了酒,我们最早喝的那种绿瓶牛栏山二锅头,买了卤牛肉,花生米。我们穿州过府,越过废墟,爬过小铁门。靠在箭垛上,喝着酒,抽烟,像以前我一直希望的那样。只是人少了很多。叶子走了,老齐和东升都不在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
酒喝下去,李建不再成佛,渐渐恢复了原来的神色。
李建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宛如前生后世。老徐告诉你吧,其实所谓苦海无涯,当下,现在,这就是苦海,这就是炼狱。
李建说:我每天都像在佛魔间轮回。
李建说:对了,我的诗写好了,我念你听。
他爬上去,站在箭垛上,夜色中黑黑红红的脸朝着我,嘴里大声嚷道:“叶子,东升,老齐,我写好我的诗了,我现在念给你们听。”
20
“我既往的生活,
粗糙、放荡,有一点张扬。
为此,得罪过不少酒、路人和年少的良知。
被一座城市流放,
所幸,总有另一座城市接纳,
——如同女人。我不知道她们,
是厌倦我的躯壳,还是嫌弃我的灵魂。
我不知道为什么,
诗歌总是纠缠道义,
自由总是背负荆棘,
而我的发音,湮没于集体的掌声。
让自己顺从一些,
混迹于人群的卑微,
对皇帝的新衣既不反对,也不赞美。
回归尘世,忘记所有微不足道的伤口
与罪恶,在大熊星座的照耀下
像王子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21
我听得目瞪口呆。月光下的李建闪闪发亮,不像他自己。或者其实这才是他自己?我想,现在他是我仅存的兄弟了。
李建说:其实我是个真正的诗人老徐你信吗?
我说:我相信,刚才你写的那首诗,我真的感动了。我很久没这么感动了,我他妈的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感动了李建。
李建站在那里,沉默着,月光下像一座雕像。尘世的风吹过我们发烫的脸庞。半晌之后,他抬起眼看我,眼睛里发着光,说:你知道警察为什么会知道东升的事吗?
我一时错愕,没明白过来。
“是我举报的。”李建开始哈哈大笑,像以前那个快活的肆意的李建了。
李建说:是我,东升,是你的兄弟李建干的好事啊。
李 建 说:“Le vent se lève,il faut tenter de vivre!”
我看李建笑得诡异,伸手要去拉他:“别闹了李建!”
22
却看李建朝夜空中张开双手,像鸟一样,一只脚离了城墙,高高翘起,然后蓦然往城墙下坠去。这时,江对岸响声大作,烟火乍起,四下里传来辽阔的回响,整个天空一时变得灿烂无比。
满天的烟火和巨响中,夜空一时亮如白昼。我分明看见,所有的花,所有这个城市里的树,轰隆隆拔地而起,泥土、石块、叶子、根茎驳杂纷乱地落下。树们盘旋着,升腾着,像高速旋转的恒星,像火焰,像着了火的尖叫的鸟。我知道这是它们死去多年的沉睡的梦,终于醒来。我看见它们漫天飞翔着,旋转着,直奔夜空最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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